那块黄布飘落在上官文庆的头上。他伸手把神秘的黄布抓下来,摊开来看了看,上面写着两行字。上官文庆没有上过私塾,根本就不知道黄布上面写的什么。人们都站了起来,默默地把目光聚焦在上官文庆手上的黄布上。王巫婆站在木坛子上,惊恐地俯视着唐镇唯一的面色蜡黄的侏儒。他的父亲和两个姐姐都用厌恶的目光瞪着他,在这样的场合,上官文庆给他们带来的耻辱被无限地放大了。朱月娘的目光却充满了怜爱和担心。其实,人们心里都忐忑不安。可怕的寂静使上官文庆瑟瑟发抖,仿佛手上捧着的那块黄布是一场灾祸。他突然担心自己会被邪恶的命运夺去生命,夺去心中的爱。

李公公走了过来。

他神色古怪地朝上官文庆逼过去。

李公公每迈出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像冬子的心跳。李公公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过道。

李公公高大的身影像一团乌云朝上官文庆覆盖过来。

彻骨的冷!上官文庆的心被冰块划得疼痛。

李公公站在上官文庆的面前,挡住了阳光。侏儒的脸一片阴霾,牙关打颤,双手发抖。李公公朝他阴测测地笑了声,伸出长长的手,轻轻地把那块黄布取了过来。上官文庆好像被抽掉了筋,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朱月娘惊叫了一声,朝他扑过去,把昏迷不醒的儿子抱在了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李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对母子,转过身,大声说:“余老先生呢?”

余老先生是唐镇最有学问的人,他也在人群中,听到李公公的叫唤,他举着手说:“顺德公,老夫在此!”

李公公走到了坛子底下,面对着人们说:“大家让让,余老先生你过来。”

余老先生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来到了李公公面前,毕恭毕敬地对李公公说:“顺德公有何吩咐?”

其实刚开始时,余老先生也和很多唐镇人一样,心里瞧不起李公公,一个太监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在唐镇高人一等。自从李公公总是在唐镇请戏班唱戏,他对李公公的看法有了些许的改变,余老先生可是个戏痴,有戏看,比吃山珍海味还欢喜。

李公公把手中的黄布递给他说:“余老先生,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余老先生接过来,摊开一看,上面的字体是小篆,写字的人还是有几分功力的。余老先生看完后,浑身颤抖,大惊失色:“啊——”

李公公见状,焦虑地问:“余老先生,这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余老先生结巴起来:“这,这,这——”

大家心里也捏着一把汗。

李公公说:“余老先生,你不要急,慢慢说。”

余老先生说:“我,我不敢说哇,这,这可要杀头的!”

李公公说:“你说吧,没有关系的,这是上天降落下来的天书,又不是你写的,你说出来,我们都可以给你作证,没有人会杀你的头。”

余老先生看了看李公公,又看了看焦急等待的人们,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李慈林粗声粗气地说:“余老先生,快说吧!谁敢杀你的头,我就砍了他的脑袋,你一百个放心,快说吧!”

李慈林的话好像起了作用,余老先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颤声说:“上面写着八个字,这八个字是——”

余老先生停顿了一下说:“清朝将亡,顺德当立——”

站在后面的一个人说:“余老先生,你大点声好不好,我没有听见!”

余老先生似乎是豁出去了,提高了声音:“清朝将亡,顺德当立——”

大家都呆了,面面相觑。这话要是传到官府,真的要杀头,灭九族的。

沉默,一片沉默。

余老先生说完后,快虚脱了,把背靠在坛子的柱子上,喘着粗气。

李公公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尊塑像。

这时,王巫婆突然大声说:“这是天意哪,天意哪——”

李慈林也突然大吼道:“天意不可违啊,老天爷要顺德公当我们的皇帝——”

说完,他跑到李公公的面前,“扑嗵”跪下,边磕头边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场的人都呆了。

紧接着,李骚牯也跑到李公公面前,跪下来,边磕头边喊:“万岁,万岁,万完岁——”

王巫婆也在坛子上跪下,三呼万岁。

朱银山也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几个族长也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像是被传染了一样,黑压压人们纷纷跪了下来,“万岁”声如潮水般响起,不绝于耳。

只有冬子和李红棠迷茫地站在那里,宛若置身梦境之中。

……

唐镇变了天,李公公摇身一变,成了唐镇的皇帝。

李公公准备在城墙修好后再择个好日子登基,唐镇人觉得有个自己的皇帝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李公公仿佛给他们带来了新的生活,一种区别于过去平静如水的充满刺激的生活。就拿修城墙来说吧,尽管他们出的都是义务工,没有分毫报酬,可这件事情让他们在寂寞的冬天有了事情可做,而且是件有意义的事情,自从那天在土地庙门口拥戴李公公为皇帝后,他们干得就更加起劲了,他们必须拥有自己的防御工事,因为他们都成了朝廷的叛敌,假如走漏了风声,官兵杀过来,他们都会成为刀下鬼。所以,唐镇人修建城墙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士气空前高涨,速度明显加快了。李慈林的团练也加紧了操练,他亲手教他们练习刀枪剑棒,游老武师师傅留下来关于不轻易授徒的训戒也被忘得干干净净。李慈林觉得离报仇的日子越来越近,心里就莫名的兴奋,更让他兴奋的是,突然拥有的权利。

王海荣真的是想参加团练了。

他抽空找到了姐姐王海花。

王海荣在晚饭后来到姐姐家里。

王海花正在灶房里洗碗,见他进来,不冷不热地说:“你来了。”

王海荣笑嘻嘻地走进灶房:“阿姐,我帮你洗吧。”

王海花说:“男人应该在外面打天下,洗碗算甚么!要向你姐夫学习,做个有出息的男人,你再这样下去,一辈子也是帮人做长工的命,有谁家的姑娘肯嫁给你?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子光棍吧!”

她的口气变了许多,真是夫贵妻荣呀,如今李骚牯的地位不一样了,是皇帝手下的红人了,她对丈夫的看法也有了改变,说话底气也足了。

王海荣说:“阿姐,我错了。”

王海花说:“你有什么错?”

王海荣说:“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去参加团练。”

王海花说:“什么团练呀,马上就要改成御林军了,等改成御林军,你姐夫就是将军了!明白吗?不过,和你说再多,也是浪费我的口水,你那番薯脑袋想不明白的。”

王海荣说:“我想明白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王海花说:“你现在想明白太迟了。”

王海荣说:“不迟吧。我想参加团练!”

王海花说:“真的?”

王海荣点了点头说:“真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王海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人了,现在参加团练都要走后门,并不是谁想进去就能进去的,你姐夫说,现在可严了!”

王海荣说:“我姐夫不是有权吗,进一两个人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王海花说:“权是有点权,可进人他还是说了不算了,没有李慈林点头,你姐夫就是说破大天也没有用!”

王海荣说:“姐夫和李慈林的关系不一般,我想只要姐夫肯帮忙,在李慈林面前美言几句,李慈林还是会给他面子的。”

王海花想到这段时间李骚牯对她也热情了些,经常半夜三更回来求欢,或许和他说说弟弟的事情,他会上心。王海花说:“我和他说说看吧,不过,我不敢给你打包票的,能成就成,不成我也没有办法。”

王海荣高兴地说:“多谢阿姐了,我就晓得阿姐心疼我。”

王海花说:“去去去,甚么时候嘴巴变得这么甜!”

就在这时,李骚牯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把挂在腰间的刀取下来,往桌子上一放,坐在板凳上,冲灶房里喊道:“上茶!”

王海花把茶壶递给弟弟:“快给你姐夫倒茶,好好拍拍他的马屁!”

王海荣屁颠屁颠地走出去,给李骚牯筛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

李骚牯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他对这个小舅子从来都没好脸色。

王海荣满脸堆笑:“没事就过来看看阿姐。”

李骚牯喝了口茶,冷淡地说:“有甚么好看的,再看还不是那样!”

王海花从灶房里走出来,笑着说:“今天这么早就归家了呀,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我去给你做!”

李骚牯说:“吃过了,忙了那么久了,现在事情终于有眉目了,慈林老哥让我早点回家睡个好觉,接下来还会更忙的,不好好休息休息,累都累死了,你以为做点事情那么容易!”

王海荣说:“姐夫辛苦了。”

李骚牯又瞥了他一眼:“对了,你这个人平常不登门,今天登门一定有甚么事情,说吧!”

王海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不好意思向姐夫开口,不住地用目光向姐姐求援。

王海花笑了笑说:“骚牯,阿弟他有件事情想让你帮忙。”

李骚牯瞪了她一眼:“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一点记性都没有,不要再叫我骚牯了,我现在是唐镇有头有脸的人了,这样叫你不嫌丢人?你应该叫我‘官人’,像唱戏的那样!对了,有甚么事就直说,吞吞吐吐的,憋屎呀!”

王海花笑笑:“好,以后就你官人!官人,是这样的,阿弟他想加入团练。”

李骚牯看了看王海荣,冷笑着说:“嘿嘿,就你也想当团练?你敢杀人吗?你怕死吗?我看还是算了吧,你老老实实的干你的农活,比什么都好!你别看我们现在吃香的喝辣的,我们成天都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王海荣的脸憋得通红,“我不怕死,姐夫叫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姐夫指东我绝对不会打西,杀人,我敢,敢!”

李骚牯说:“拉倒吧,就你——”

王海花说:“官人,你就帮帮他吧,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你就忍心看他穷困潦倒?”

李骚牯喝了口茶,一手拍在刀鞘上:“好吧,我和慈林老哥说说,他要同意,我也没意见,他要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我丑话说在前面,团练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要是怕死,吃不了苦头,你现在还来得及收回你的请求,穿上了团练的衣服,就由不得你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也都是顺德皇帝的了!”

王海花连忙对弟弟说:“还不快谢你姐夫!”

不要说谢了,就是让他给李骚牯下跪,他也不会推辞,王海荣兴奋地说:“多谢姐夫了!”

李骚牯挥了挥手:“谢个屌!好了,你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海花,去给我烧洗脚水,老子要困觉了!”

王海荣轻飘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充满了希望,仿佛幸福生活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甚至想到了和李红棠入洞房的美好情景,李红棠还柔声地唤他官人,他的心里真的乐开了花。

他喜气洋洋地走进一条巷子,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下巴都快磕掉了,一阵阵地刺痛!

他恶狠狠地骂了声:“那个乌龟崽使的拌,不得好死!”

突然,他听到了“叽叽”的笑声,那笑声阴冷诡异。王海荣脸皮上冒出了鸡皮疙瘩,恐惧而又警觉地说:“谁——”

一个无力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传来:“乌龟崽,你要是真心喜欢李红棠,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去向她表白,陪她一起去找她妈姆!”

王海荣听出来了,这是上官文庆的声音。

他喊道:“矮子鬼,屌你老母的,给我滚出来,看我揍不死你!”

上官文庆没有再说话,巷子里一片死寂。

王海荣站了一会,觉得不对劲,于是,在寒冷的风中一路小跑回家,他总觉得身后有个人跟着自己。

修城墙也好,唱大戏也好,李公公当皇帝也好……李红棠都没有兴趣,那都是别人的事情,和她无关。她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母亲,还是要继续找下去。这天晚上回家后,发现弟弟不在家,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李红棠冲出了门,刚好看到缓缓走过来的上官文庆。上官文庆是病了,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病了的上官文庆这些天没能跟她去寻找母亲,但他每天都在镇东头进入唐镇的路口等她,回唐镇时,李红棠总是

不让他和自己一起走。

她虚弱地说:“文庆,你见到阿弟了吗?”

上官文庆摇了摇头:“没有,他不在家?”

李红棠焦虑地说:“这可如何是好,阿弟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上官文庆说:“红棠,你莫急,我们分头去找。”

李红棠心想,只能如此了,便朝他点了点头。

李红棠想,冬子会不会在阿宝家。她敲开了阿宝的家门,开门的是疲惫的张发强。张发强嘴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见到惊惶的李红棠,就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说:“红棠,你怎么啦?”

李红棠说:“冬子在你家吗?”

张发强摇了摇头说:“不在。”

李红棠喃喃地说:“他会跑哪里去呢?”

张发强朝里面喊了声:“阿宝,你给我出来——”

阿宝听话地跑了出来。

张发强问他:“今天你和冬子在一起玩了吗?”

阿宝眨了眨眼睛:“上午我们在一起的,在河滩上玩堆石子,下午我就不和他在一起了,我看他回家了的。”

……李红棠在镇街上挨家挨户地问,没有人知道冬子的下落。

上官文庆也找了很多地方,没有找到冬子。李红棠和他在家门口汇合在一起。上官文庆显得十分无力。

李红棠对他说:“文庆,你赶紧回去吧,你不回去,你妈姆又要着急了,我再想想办法。”

上官文庆说:“我和你一起找!”

李红棠说:“不用了,你赶快回去!”

上官文庆还要坚持,李红棠发火了:“让你回去你就回去,罗嗦什么!你要不回去,我再不理你了!”

上官文庆从来没有看过她发火,吓得浑身哆嗦,转身就走了。

李红棠心里哀绵地说了一声:“可怜的上官文庆——”

李红棠突然想起了父亲李慈林,他曾经带冬子到李家大宅去过,今晚,父亲是不是把他带到李家大宅里去了呢?李红棠往兴隆巷走去。自从亲眼见父亲杀人,想到他就恶心,根本就不想看见他。现在,她却要去找他,为了弟弟冬子。李红棠内心饱受着煎熬,命运把她折磨得焦头烂额,面目全非。可在大多数唐镇人眼里,她宛若幸福的公主。

李家大宅的大门上挂着两个红灯笼,大门两边站着两个高大威武手持长矛的团练。这两个团练也许是从唐镇临近乡村招来的,李红棠不认识他们,他们好像也不熟悉她。

李红棠走到门前的台阶下。

一个团练凶神恶煞地说:“你是谁?这地方是你来的吗,赶快滚开!”

李红棠没有害怕,说:“我是李慈林的女儿,来找我阿弟的!”

那两个团练轻声说了会话,然后那个团练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哦,你是红棠吧,我们听说过,可是我们不会让你进去的,你爹交代过的,没有他的指令,谁也不能踏进皇宫!”

李红棠觉得好笑,李家大宅也叫皇宫,但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说:“我不想进去,我只是想知道,我阿弟在不在里面?”

团练说:“你归家去吧,不要找了,我们团总带冬子少爷在里面和皇上共进晚餐呢!”

李红棠说:“你说的是真的?”

团练说:“那还有假?我敢对天发誓,我说的千真万确!”

李红棠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只要冬子和父亲在一起,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虎毒也不食子!李红棠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来到家门口,她又看到了上官文庆坐在门槛上,便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呀,我不是叫你归家去吗!”

上官文庆站起来,他手中提着一个包袱。他轻声说:“红棠,我归过家的,喝完药,我就出来了。”

李红棠气恼地说:“出来干什么?”

上官文庆说:“我给你送吃的东西,我晓得,你辛苦了一天,一定饿了,就让妈姆做了点吃的,给你送来。你看,还热着呢,你快拿进屋吃吧。”

李红棠的眼睛一热,心里十分感动,可还是凶巴巴地说:“你是我甚么人哪?谁要吃你的东西,还不快拿走!你为甚么要像鬼魂一样跟着我?我和你无冤无仇的,求你不要管我的事情了,好吗?”

上官文庆什么也没说,把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就离开了。

李红棠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小背影,心里说不出有多酸楚,眼睛也湿了。她提起地上的包袱,进入家中。她把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桌上,点亮了油灯。包袱里面是一个粗陶的煲,打开煲盖,一股香味随着升腾的热气飘了出来。她定眼一看,煲里盛着米粉,米粉上面还有两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李红棠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文庆,你这是何苦呢?你这样做,能有甚么结果?”

起风了,寒风呜咽地刮过街道,传来噼噼叭叭的声音。

李红棠的心又一阵抽紧,她担心着什么。

那一桌的好菜,大鱼大肉,冬子看着没有胃口,他已经没有饥饿感了。他心里惦念着姐姐李红棠,不知道姐姐回家没有,有没有把母亲带回家,要是回家就能够看到姐姐和母亲,该有多高兴,那才是他想要的幸福。

饭桌上坐着三个人,李公公坐在上首,李慈林坐在右侧,冬子坐在左侧。李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冬子,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冬子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吃着东西。

李慈林说:“皇上,这孩子不懂事,你老人家可不要记怪他哟!”

李公公用那阴阳怪气的声音说:“一家人说两家话,老夫怎么会记怪冬子呢,你瞧他眉清目秀的,多招人喜欢哪!”

李慈林诚恐诚惶:“多谢皇上看得起他!”

李公公呷了口酒,神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冬子的脸,叽叽地笑道:“慈林,老夫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慈林说:“皇上有甚么吩咐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李公公叹了口气:“唉,老夫还能活几年!在老夫百年之后,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本来嘛,想从亲房那里挑个孩子过继过来,可是那些孩子没有一个老夫看得上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不能大用哪!”

李慈林心里扑扑乱跳,“皇上的意思是?”

李公公又伸手摸了摸冬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啧啧,还是冬子可老夫的心哪!慈林,你要是同意,就把冬子过继给老夫吧,老夫也不会亏待你们,老夫百年之后,这一切,还不都是你们的,谁也拿不走哇。”

李慈林听完他的话后,呆住了,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金银财宝击晕了脑袋。他心里想的只是有了权势后能够顺利复仇,根本就没看那么远,想那么多。李公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用些不可想象的东西,使他死心塌地。

李公公笑着注视他,“慈林,你意下如何?”

李慈林缓过神来,“扑嗵”跪在李公公的脚下:“谢皇上!”

李公公把他扶了起来,“那这事就这样定了!”

冬子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这个晚上,李公公让冬子留在大宅里住。冬子想着回家,被父亲训斥后,才勉强留下来。

下午的时候,李慈林就把儿子带进了李家大宅。李公公和李慈林就带着冬子四处参观。冬子没想到里面如此复杂,又如此的气派,每一幢房子都雕檐画栋,每个院子都是花园。整个李家大宅有五个部分组成,分为前院中院后院左院右院,前院叫大和院,中院叫宝珠院,后院叫藏龙院,左院叫浣花院,右院叫鼓乐院,每个院落相对独立,又有走廊和门贯通。大和院是团练居住和训练的地方;宝珠院是个大殿,是议事的地方,也是李公公登基后上朝的所在;藏龙院是李公公的居所;浣花院的圆形拱门紧紧关闭,他们没有带冬子进去;鼓乐院有个小戏台,那些房子里好像住着人,冬子没有见他们出来,好像那些人被锁在房间里。李家大宅里仿佛藏着许多秘密,这是冬子参观下来的感受。

李公公会在藏龙院给冬子准备好了一个房间。吃完饭后,他们就把他送进了那个房间,然后他们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房间里特别暖和,下人烧好了火盆,火盆里的炭火很旺。房间里都是古色古香的家具,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冬子想,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那张眠床也古色古香,上面雕着许多花朵和人物。床上的被子是簇新的,青绿大花的绸缎被面。房间里还有种奇怪的气味,说不出那是什么气味。冬子躺在床上,盖上柔软的被子,不一会就觉得有点热了,把手放在了被子外面。冬子忐忑不安。他没有吹灭那盏油灯。在如此陌生而又神秘的地方,很难安睡。

冬子的心和姐姐李红棠一样饱受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某个角落吹过来一股阴冷的风,把书桌上的油灯扑灭了。冬子猛地坐起来,异常吃惊,密不透风的房间怎么会有阴风吹过来?紧接着,阴风在房间里鼓荡,越来越强烈,火盆里的炭灰被卷起,火星四溅。寒气刀子般割着他的脸,冬子瑟瑟发抖。

不一会,阴风停了下来,一个黑影站在床前。

冬子惊声尖叫。

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尖叫,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尖叫,喉咙都渗出血来了,就是发不出声音。

黑影阴测测地叫道:“请跟我来——”

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冬子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此时,因为恐惧,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没有心思想了。

冬子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棉袍,跟着那个黑影走到门边,黑影从门上穿了过去。冬子走到门边,打开了门,也跟了出去。

“请跟我来——”

那冰冷而又飘渺的声音继续。

冬子一直跟着黑影,走出了藏龙院,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了鼓乐院。黑影晃上鼓乐院的戏台后,就消失了。

呼唤声也随着黑影的消失而停止。

冬子站在戏台下,整个鼓乐院静得连一根头发丝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那些房屋鸦雀无声,里面住着的人不知是因为恐惧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还是在沉睡?

戏台上突然出现一团白光。

白光中,出现了一个蒙面人,那个蒙面人把一根麻绳攀上了戏台的大梁,然后在麻绳的末端打了个活结,弄出一个圆圆的绳套。蒙面人把绳子的另一端拉了起来,圆圆的绳套就悬吊在了一人高的地方。紧接着,几个蒙面人把一个五花大绑的清瘦的中年男子推上了戏台,中年男子愤怒地说着什么,冬子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戏台上发生的事情就像梦幻一样。一个蒙面人把那绳套套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勒紧。几个蒙面人就跑到另一边,把绳子拉起来,中年男子的双腿离开了戏台台面,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中年男子双腿乱蹬,一会就动弹不得了,他的双眼眼珠暴突,舌头长长地伸出来。那些蒙面人把中年男子的尸体放下来,用一张席子把中年男子瘦长的尸体卷了起来。这时,仿佛从李家大宅的某个角落里传来阴测测的冷笑,听上去,像是李公公的冷笑……

冬子自然地想起了中秋节那个夜晚在小街上看到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野草滩看到的死人的脚,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不知道那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是谁,他是个陌生的人,冬子从来没有见过他。

戏台上的白光消失了。

一片黑暗。

冬子在黑暗中厉声尖叫起来。

这一回,他听见了自己尖叫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冬子凄厉的尖叫声在李家大宅回响。

尖叫声惊动了在宅院里巡逻的李骚牯,他提着灯笼带着两个团练赶了过来。看到冬子惊恐万状的样子,连忙说:“冬子,你怎么啦?”

冬子见他们过来,心里安宁了些。

他想起了舅舅游秤砣的话,看到任何事情都不要说,谁也不要说。他就留了个心眼说:“没甚么,没甚么!”

李骚牯说:“没甚么就好,没甚么就好,你吓死人了。”

这时,李慈林也提着灯笼赶来了。

李慈林问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李骚牯说:“没甚么,没甚么。”

李慈林看了看黑漆漆的戏台,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冬子,满脸狐疑:“冬子,你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你到底看见了甚么?”

冬子眨了眨眼睛说:“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我也不晓得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我甚么也没有看见。”

李慈林又说:“那你为甚么尖叫?”

冬子说:“这里阴森森的,想想就怕,就喊叫出来了。”

李慈林说:“好了,我带你回去睡觉吧,以后可别乱跑了。”

冬子说:“我要回家。”

李慈林说:“瞎说八道

,这么晚了,回去干甚么!”

冬子无语。

李慈林带着冬子回到藏龙院。

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鬼魂一般站在厅堂里。

他用阴森的目光审视着冬子,一言不发。

冬子走近前了,他才说:“冬子,你不要怕,老夫就住在你对面的房间里,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的。如果实在害怕,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睡。”

冬子听了李公公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冷,浑身哆嗦。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冬子一夜未眠,好在房间里再没有起阴风,那黑影也没有再出现。战战兢兢地缩在被窝里过了漫长的一夜,看到窗户渐渐的发白,他才明白一个人的胆子是怎么变大的,原来是吓大的。

天蒙蒙亮时,他走出房间,跑出了李家大宅。

当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上官文庆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框沉睡,蜡黄的脸在薄明的天光中显得灰暗,像个死人。

他为什么会在冬子家门口睡觉,冬子不得而知。他没有叫醒上官文庆,而是敲起了门。

双眼浮肿脸色憔悴的李红棠把门打开。

冬子唤了声:“阿姐——”

李红棠端详着弟弟:“阿弟,你没事吧?怎么才回家呀?”

冬子说:“阿姐,我没事,我在李公公家住了一个晚上。”

李红棠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也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一直在厅堂里编竹篮,等待着冬子的归来,她以为他再晚也会回来的。

李红棠刚开始没有注意到靠在门框上沉睡的上官文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心像是被突然捅进了一把刀子,异常疼痛。她心里十分明白,上官文庆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怕她出什么问题,一直守在她的家门口。她开门没有吵醒他,和冬子说话也没有吵醒他,难道他……李红棠想,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有病缠身,夜晚那么冷,还飕飕地刮着冽风,他是不是冻死在这里了?

李红棠弯下腰,深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冰块一样,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冻成了一坨冰?李红棠心里说:“文庆,你可不能死哇!”她又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孔下,心里一喜,上官文庆还有鼻息,尽管是那么的微弱,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活着。如果他死了,李红棠会背上沉重的枷锁,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李红棠二话不说,不顾一切地抱起了上官文庆,走进家里。

她回过头对满脸迷惑的冬子说:“快进来,把门关上!”

李红棠把上官文庆抱上了阁楼,上官文庆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消瘦了许多。李红棠把唐镇唯一的侏儒放在了自己的眠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她嫌不够暖和,又把冬子床上的被子也捂在了上官文庆的身上。

冬子不解地问:“阿姐,他——”

李红棠叹了口气说:“他是为了阿姐才冻成这样的!冬子,你记住,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以后不许瞧不起他,唐镇没有比他更好心的人,也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人!你记住没有?”

冬子不理解姐姐的话,可他还是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阿姐,我记住了。”

李红棠说:“记住了就好,你看着他,我去熬点热粥给你们吃。”

李红棠风风火火地下楼了。

冬子看着上官文庆硕大的头颅,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如果自己也是侏儒,那会怎么样?渐渐地,上官文庆身上有了些热量,不久,他嘴巴里呵出了一大口热呼呼的气体,睁开了双眼。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看到了冬子,有气无力地说:“冬子,我这是在哪里?”冬子说:“你在我家里,是阿姐把你抱上来的,你现在躺在阿姐的床上。”上官文庆蜡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啊,我是不是在做梦?”冬子说:“你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冬子朝楼下喊道:“阿姐,他醒了——”

李红棠回应道:“知道啦——”

上官文庆说:“冬子,你姐姐真好!”

冬子说:“那当然。”

不一会,李红棠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上楼来。李红棠坐在床头,让冬子拿了个枕头,把上官文庆的头垫高了些,就开始给他喂姜汤。李红棠把调羹里的姜汤放在嘴边吹得不太烫了,就一点一点地喂到他的口里。上官文庆喝着姜汤,幸福感热呼呼地流遍全身,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眼神羞涩,喝下一口姜汤后,轻声说:“红棠,我自己喝吧,让你喂,不好——”

李红棠说:“别说话,好好喝。以后别那么傻了,你要是冻死了,你妈姆会哭死的。”

上官文庆说:“我冻不死的,我是唐镇的活神仙。”

李红棠叹了口气说:“你不是神仙,你是人。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好好在家养病,都成甚么了,还神仙呢!文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没必要这样的,我做甚么,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还是把病养好后,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再管我了!就算我求你了,你这样做,给我的压力很大,我没有力量再承受什么压力了!好吗?”

上官文庆流泪了,可脸上还挂着微笑,苦涩的微笑。

李红棠又说:“你喝完姜汤,躺一会,你觉得可以走了,就回家去吧,千万不要在外面游荡了!以后你再这样,我绝对不会再管你了,你救过我的命也没有用的了。”

上官文庆点了点头。

冬子听他们说话,似懂非懂,他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

李红棠出门去寻找母亲前,对冬子说:“上官文庆好点了,就让他回家去,你也不要乱跑,乖乖在家里等我归来。”

冬子使劲地点了点头:“阿姐,你要小心哇!”

每次李红棠出门,冬子心里都充满了希望,也多了份担心和牵挂。

王海荣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团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心里十分感激姐夫李骚牯。他以为加入团练后,美好生活由此开始,没有想到,刚刚加入团练的第一天,就受到了挫折。他领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一把钢刀。他喜气洋洋地参加训练,李骚牯看他这个样子,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莫要得意,有你苦头吃的,你还是做好脱掉一层皮的准备吧!”王海荣对李骚牯的话不以为然,到训练场上后,才知道李骚牯的话不是吓唬他的。

大清早,王海荣被叫醒,和其他团练一起来到了院子里。

李家大宅大和院的院子很大,几十号人排列整齐散开了站着也不会很拥挤。王海荣是新人,站在最后面一排最尾的位置。李慈林亲自给团练当教练,每天早上,都让团练们扎马步,然后再教大家刀法。王海荣第一次扎马步,显然下盘不稳,刚刚扎下来一会,两腿不停颤抖。李慈林注意到了他,便走了过去,看了看王海荣,冷笑了一声:“你这也叫骑马蹲裆?”王海荣大气不敢出一口,面有惧色。李慈林突然一个扫趟腿干过去,王海荣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龇牙裂嘴。

李慈林说:“就你这熊样,还来参加团练,你以为这里是混饭吃的地方哪?给老子爬起来,重新蹲好!”

王海荣顾不得疼痛,赶紧从地上爬起,重新扎好马步。

李慈林对他扎的马步很不满意,给他做了个示范,王海荣按他的动作要领站好。

李慈林说:“你蹲好了吗?”

王海荣轻声说:“蹲好了。”

李慈林又一个扫趟腿过去,王海荣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就这样,他一次次扎好马步,又一次次地被扫倒,而且摔得一次比一次重。在这样寒冬的早晨,王海荣浑身大汗,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惊吓造成的。最后一次被李慈林扫倒后,王海荣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冷笑的李慈林,用哀绵的目光向李慈林求饶。

李慈林踢了他一脚,恶狠狠地说:“你这样就报销了?没用的东西!老子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就这怂样,还想娶红棠!好自为之吧!”

王海荣突然觉得特别痛苦和绝望,看来,当团练并不是个好差事,并不比修城墙轻松,最重要的是,要想博得李慈林的欢心,十分渺茫,也就是说,他要得到李红棠有天大的困难,这困难不亚于上天摘星。他想退出团练,回去做个本本份份的作田人,不再幻想,可已经回不去了。每一个加入团练的人,都在李慈林面前发过毒誓,如果背叛李公公,将不得好死!他如果离开,也许就会死于非命,只好硬着头皮呆下去,未来会怎么样,只有靠运气了。

李公公当皇帝的事情,唐镇最少有两个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们都认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并且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唐镇人的命运担忧,他们不像唐镇的其他人那样蒙昧和盲从甚至狂热,也不会被一些假象迷住双眼。

一个是郑士林老郎中。

唐镇的很多事情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比如游秤砣的死,比如胡天生的亡,比如朱银山家的遭劫,比如修城墙,比如李公公当皇帝……这一桩桩事情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细想起来却有内在的某种关连。胡天生死的时候,口袋里的那小半块蛇糖掉在了郑士林的药铺里。那块蛇糖是李公公给胡天生的,有人看到过这个细节,他只吃了一半就从那棵古樟树下掉下来摔死了,要不是疯子或者自寻死路的人,谁也不会冒死爬上那棵灵异之树,是不是蛇糖里有什么名堂?如果说,胡天生的死和李公公有什么关系,那么,李公公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死于非命呢?这应该从胡天生放火烧铁匠铺来分析。上官清秋说他们那些日子不在唐镇是无稽之谈,难道真的有鬼在他的铁匠铺里作祟,明显是欲盖弥彰,后来看到成立团练,团练们手中的那些长矛大刀,郑士林就明白了许多。可怜的胡天生的死就变得合情合理,这也让郑士林对李公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为了不让阴谋败露,他甚至可以让一个孩子去死……郑士林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唐镇人的命运担忧。

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和李公公抗衡,也不会和李公公抗衡,说穿了,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不会把心中揣摩的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只要透露出一丁半点的口风,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郑士林,甚至连独生儿子郑朝中的性命也难于保全。他感觉到身处在唐镇的危险之中后,曾想过逃离这个地方。可是,逃到哪里去呢,这年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没有李公公这样的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净土,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在他的心里,心是多么遥远的地方,有时连他自己也看不到摸不着。无心的人,活着或者没有恐惧,没有欲望,也没有痛苦。

……

另外一个人是李驼子。

李驼子用他沉默的目光看着唐镇的变化,虽然没有能力直起腰,真正地抬起头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可他的眼睛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了事实的真相……这也许就是李驼子的悲剧。

他内心的想法和郑士林绝然不同。

谁也不知道,孤独沉默的李驼子会做出什么让唐镇人吃惊的事情。

他没日没夜地扎着纸人纸马……好像要把一生的活计在短时间内干完!

阿宝伸手摸了摸冬子身上那袭白丝绸棉袍,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双目迷离:“啧啧,要是我也有条这样的袍子就好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如此羡慕冬子了。

冬子口里呵出了一口凉气,捡起一个石子,往溪水里扔过去。

他说:“阿宝,你真的喜欢我的棉袍?”

阿宝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我和我爹说过,很快就要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做一身这样的棉袍,你猜我爹怎么说?”

冬子说:“你爹答应你了?反正过年都要出新衣裳的。”

阿宝的脸色阴沉,“答应个鬼呀,最近我爹的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骂人。他朝我吼叫,说今年过年不要说新衣裳,就连年货也没有钱买!我顶了句嘴,他还要打我。”

冬子说:“怎么会这样呢?”

在冬子的印象中,张发强是个很好的人,不像自己父亲,成天凶神恶煞!

阿宝说:“我也不知道,我爹老是说,这样下去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冬子无语了。

阿宝说:“冬子,听说你以后就要搬进李家大宅去住了,听说李家大宅里有个戏台,天天晚上有戏看?是真的吗?”

冬子说:“我才不要去那里住呢,不好玩,我又不喜欢看戏,况且,也没有天天唱戏呀!”

阿宝叹了口气:“要是能经常看戏就好了,那我也不要新衣裳了。对了,冬子,你进李家大宅去过,我想问你,你看到戏班了吗,见到赵红燕了吗?”

冬子说:“没有看到,甚么也没有看到,赵红燕是谁?”

阿宝睁大了眼睛,“怎么,你连赵红燕

也不晓得?”

冬子说:“不晓得!”

阿宝无限迷恋的样子:“就是那个长得最美,唱得最好的女戏子呀。”

冬子说:“喔——”

阿宝说:“能够听她唱戏,比甚么都好哇,我还梦见过她呢,她单独在梦中给我一个人唱,好享受哇——”

冬子说:“阿宝,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你是不是长大了想讨她做老婆呀?”

阿宝的脸发烫了,低下了头。

冬子笑了。

阿宝在这个冬天里,很难得看到冬子笑,冬子开心,他也高兴,于是,他也笑了。

冬子说:“阿宝,不要再说什么女戏子了,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阿宝说:“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冬子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脱了下来,说:“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宝,把你的棉袄脱下来,我们换着穿!”

阿宝十分兴奋,赶紧脱下了棉袄。

他们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换上了对方的衣服。

冬子端祥着阿宝,忍不住笑出了声,阿宝比他矮,穿上他的棉袍,显然太长了,袍子都拖到了地上。阿宝也看着冬子笑了,阿宝的棉袄穿在冬子身上,显然太小了,那袖子短了一大节,冬子的手臂露在了外面。就在他们交换衣服穿的时候,不远处了一棵水柳后面,有个人在向他们探头探脑,好像在监视他们。

他们都没有发现那个鬼头鬼脑的人。

寒冷肃杀的黄昏,天空阴霾,冽风卷着枯叶,在山野翻飞。李红棠拖着沉重的步履,艰难地走在回唐镇的山路上。偶尔有死鬼鸟凄厉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传说死鬼鸟可以闻到死人的气息,死鬼鸟不祥的叫声预示着什么,是不是唐镇又有什么人要死去?恶年月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死亡变得频繁和正常,这和好年月的太平是相对立的。李红棠饥寒交迫,出来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回母亲,心里又记挂着冬子,只好先回唐镇再说。她的头很痛,身心十分疲惫,她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陡然一惊,自己脸上的皮肤竟然如此粗糙,像是摸在松树皮上面,她突然想到了王巫婆的那张老脸,十分恐慌。李红棠在恐慌中朝前路望了望,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可以看到唐镇了,在天黑前,她可以赶回家。回家后,她想好好照照镜子,看看才十七岁的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模样。

李红棠走上那个山头,路两边的林子阴森森的,仿佛藏了许多凶险之物。

凶险之物随时都有可能朝她怪叫着扑过来。她并不害怕,有过黑森林的经历后,已经对这种险恶的环境淡然了许多。如果说唐镇西边的五公岭是乱坟岗,孤魂阴鬼出没其中的话,那么唐镇东面的这个叫松毛岭的地方,也不是让人心安的所在,传说这个山岭自古有狐仙出现,有些人被狐仙迷了魂就会走向一条悲惨的不归路。

李红棠站在山岭上,薄暮中的唐镇在她的眼帘呈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黑雾之中,她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鼓荡。在走下坡路时,突然听到山路边的松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心提了起来,不会是狐仙吧?传说中的狐仙都是在三种时间里出没,一是在早晨,一是在中午,一是在黄昏。现在是黄昏,正是狐仙出没的时间。李红棠往声音传出的地方瞟了一眼,那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加快了脚步。虽然说不是很害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得赶紧离开这个阴森之地。

李红棠停住了脚步,突然想到了上官文庆,会不会是他在这里等她?这样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尽管她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了,他是个十分执着的人,李红棠太了解他的品性了。她停下来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似乎更加证明了她的猜想。李红棠突然转回身,大声地说:“上官文庆,你给我滚出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李红棠以为自己说完后,上官文庆的小身子就会从松林里的枯草丛中滚出来,微笑地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结果没有,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不甘心,换上轻柔的声音说:“上官文庆,你出来吧,我不怪你,你出来好吗,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得赶紧回家。”李红棠说完,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看到上官文庆,这时,她心里就发虚了,脚心也发凉了,不禁心生恐惧。

真的要是碰到狐仙,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情。前年,唐镇一个后生崽,在中午时路过这个地方,被狐仙迷了,回到唐镇后说的话都变了,本来粗声粗气的嗓门,变得细声细气,像女人一样。这还不算什么,令人惊恐的是,半夜三更时,他家里总是会传来狐狸的叫声,他的身上也充满了浓郁的狐骚味。人们看着他慢慢地变得形容枯槁,不久就郁郁而死。据说,那狐仙的道行还特别高,唐镇的王巫婆拿它也没有办法,那个后生崽的家人请王巫婆到他家去作法时,王巫婆手中的桃木剑也被它折断了,惊得王巫婆落荒而逃,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类似这样的事情两三年总是会出现一次,唐镇人对此心怀恐惧。

李红棠接着往山下走去。

没走几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红棠心想,自己不会真的被狐仙瞄上了吧?

她不敢再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脚步声。

李红棠十分惊骇,小跑起来。

后面的脚步声也变得快疾。

李红棠的双脚发软,浑身寒毛倒竖。她心里哀叫道:“狐仙哪,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妈姆还没找到,阿弟又没有长大,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后面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阴霾。

李红棠此时才觉得上官文庆的重要,如果他在这里,她就不会如此仓皇,如此恐惧!上官文庆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侏儒,可他在李红棠心中是个男人,是个可以保护她的男人。李红棠心里说:“该死的上官文庆,为甚么今天不来接我呢?你在哪里呀——”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姑娘,你别跑——”

这声音怪怪的,是半生不熟的官话。

这该不会是狐仙的声音吧?李红棠想想自己要跑也跑不脱了,无论他是谁,现在都要面对,她无法逃脱恶的命运的纠缠。李红棠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心捏着一把汗。

她感觉到那人就站在身后,甚至可以闻到他的喘息声。

李红棠缓缓地转回身,她的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开,惊叫了一声:“啊——”

然后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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