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会让人尖叫。

我们站在特雷佛先生的卧室门口,低头看着他的尸体,此时我和珍妮特一句话都没说。但特雷佛先生满身的鲜血激发着我尖叫的冲动,这时候我已完全把理性抛在了一边,之所以没有惊声尖叫是不想吵醒罗茜。

谁又能想到特雷佛先生的身体里竟有这么多血液呢?

我们应该尽快把床单和枕头好好在冷水里浸泡一下,妈妈告诉过我冷水能清洁血液,这是一个家庭主妇必须得懂的常识。但此时床单上沾满了血,我不知道这条床单还能不能被弄干净。我们对特雷佛先生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毫无办法,血液不仅洒在了被子表面,甚至渗进了被子内层的绒毛里。

我知道珍妮特是对的,特雷佛先生死了。他的姿态看上去非常平静,血早就不流了。

床边的地毯上溅有红色的斑点,这块地毯看来不能用了。特雷佛先生永远闭合的假牙放在床头柜的玻璃上。他的膝盖弓在鸭绒被下面,身子平躺在床上,伤口像两个张开的嘴巴,下面的比上面的还要更红一些。鲜红的血色使整个房间笼罩在惨淡的气息中,连窗外的晨光都仿佛被血染红了。

地毯上有把刀,是家里丢失的那把切菜刀。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厨房抽屉里的其他刀具都没这把刀适合削土豆皮。特雷佛先生的眼睛大睁,瞪着天花板以外——大卫所谓的天堂。但久经世故的大卫又怎会相信天空中有天堂呢?

珍妮特打起精神。“至少他现在安分了。”

安分?珍妮特把这种状态称为安分吗?“我都要吐了。”

我从珍妮特身边走过,走进浴室锁上门。珍妮特在楼梯口等着我。她手里拿着钥匙,把特雷佛先生的房门关上了。出了浴室,我们默默地走进楼下的厨房。

我把水壶灌满水,然后放到炉子上。珍妮特在摆放托盘,我靠在水槽上注视着她。我记得她取下茶杯和茶托,把它们排列在托盘上;记得她用茶巾把调羹擦亮;记得她倒了一杯牛奶,然后在上面罩了块驱赶苍蝇用的花边布;我记得她的动作是何等精细,记得她在父亲死亡的情势下还保持着极度的冷静;我还记得她是何等美丽,尽管当时她脸色发白,表情因为惊恐而略显僵硬。

她必定察觉到我在注视着她,因为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露出了笑容。刹那间似乎有人在她的脸皮后面擦亮了一根火柴,闪耀的火焰在温暖了冰冷的空气之后马上熄灭了。

我泡好了茶。珍妮特把茶倒进杯子,往每杯茶里放了三勺糖。

“是我的错。”珍妮特喝了口茶,感慨道。

“别乱想了,这不可能是你的错。”

她摇摇头。“爸爸不能面对离开这里的事实。我们像把垃圾扔进垃圾桶一样把他从家里扔出去了。他可是我的父亲啊!”

“上医院检查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我把手伸过桌子,碰了碰她的手,“你很清楚他最近情形怎么样。他可能在任何时候因为任何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没有理由他也会这么做。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父亲了。”

珍妮特吸了口气,抽泣了两声。“那你说他是谁?”

“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我说,“听着,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之前你爸爸身上的某个部分已经死去了,死去的是他之所以成为你的父亲的最重要的部分。”

珍妮特做了个深呼吸。“我必须给谁打个电话,我想还是先找弗拉克斯曼医生比较好。”

我碰了碰躺在我们中间的钥匙。“你把卧室门锁上了吗?”

她点了点头。“万一罗茜……”

珍妮特眨眨眼,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看梳妆柜上的钟。“再过一会儿大卫就要起床去做晨祷了。”

“珍妮特,你这么早去你爸爸的房间干什么?”

“醒了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我只是想往里面瞄上一眼,看看他好不好。他这两天心情非常低落。你觉得爸爸大概是在什么时间——”

“我说不清。”我清晰地记得特雷佛先生房间里每件东西的摆放位置,记得鲜血渗进了被单,记得血液是如此暗黑,“也许有好几个小时了吧。”

“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可真不好。”

“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也许他宁愿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换做是我,我也宁愿早点死,而不想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落。”

墙里埋着的管子里传来水声,珍妮特把椅子推到后面。

“大卫起床了。”她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珍妮特发现父亲死了以后找的是我而不是大卫。

我对死亡接触不多,我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死亡。我觉得特雷佛先生在某种程度上以自杀这种方式拯救了众人。我身上自私的一面很乐于看到他死,从长远来看,这会给每个人减轻许多负担。

我原本希望他的死别给我们带来太多麻烦。他为什么不能体面地在我们之外的某个地方以一种谨慎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比如说不张扬地服毒过量而死,也许能和自然死亡看起来差不多。至少珍妮特可以用事故来说服自己,如同被公共汽车撞死一样。在这种时候我宁愿把自己的想法放在内心深处,如果把这些想法公之于众,世人一定会把我看成一个疯子。

珍妮特出去找大卫谈话了,我则上楼找衣服穿。之后我端着杯茶走进客厅,接着抽了根烟。这时大卫正在书房里打电话,门开着,我能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是的,这是确定无疑的。我恐怕……你不能早点过去吗?”

我透过蒙着露水的玻璃看着窗外,教堂的尖塔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弗朗西斯一定曾在这个房间里望向窗外,看到过同样的景象。

“太感谢了。”大卫说,“很好……好,就这么办。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再见。”

他放下电话,然后来到客厅。

“弗拉克斯曼八点半以后才能过来处理这件事。”

“我去送罗茜上学吧。”

“谢谢你。”不知道他是否听清楚我说了什么,“珍妮特可真是太可怜了,”他继续着,“刚流产又碰到这种事。”

“我想她应该上床休息。”

“你能把弗拉克斯曼的事转告她吗?我最好马上给警察和主教打电话。”

我把珍妮特劝上了床,然后服侍罗茜起床,做完早饭以后把她送去了学校。在做这些平凡普通的事时我觉得特别不自然。在特雷佛先生死亡的阴影下,一切似乎都和以往不太一样了。但罗星墩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有什么不同,城市的节奏与昨天相比完全没有改变,这可真是太不对了。

下山去圣图姆伍尔夫幼儿园时,我低头看了看罗茜。她把天使人偶夹在胳膊下面,嘴巴啃着食指。天使身上穿着件粉红色外套,因为她需要乔装打扮才能在凡人间行走,外套的颜色与罗茜的粉红色条纹制服完全一致。我觉得罗茜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了一些。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喜欢特雷佛先生。

早饭时大卫告诉她外公在夜里进天国了。

“他还会回来吗?”罗茜问。

“外公不会回来了。”大卫回答道。罗茜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喝麦片粥。

到了校门口,我问罗茜感觉是不是和平时一样。

“我很好,但天使有点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稍微有点疼。”罗茜的脸上焕发出光彩,“今天我会缝好天使的围巾,我缝的围巾和外套很衬,这样她就会高兴起来了。”

“她肯定看上去要比现在漂亮。”

“我们现在是姐妹了,”罗茜告诉我,“都穿粉红色的衣服。”

“你们都会让男孩侧目,对吧?”

她把玩偶递给我,然后走进操场。其他孩子像隔着道红海似的自动与她分隔开来。我在办公室里找到女校长,把特雷佛先生去世的事告诉了她,让校长多帮我看着点罗茜。

“在家里发生的死亡对孩子来说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女校长说。

回到达克旅店以后,我发现弗拉克斯曼正在客厅里与大卫和珍妮特交谈。

“如果不介意的话,最好把钥匙给我。”他说。

大卫皱了皱眉。珍妮特在沙发上挪了一下身子,拍了拍身旁的座位。我赶忙坐了下来。

“我不明白。”大卫说。

“拜菲尔德先生,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得这样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

“通常这类案子必须得通知验尸官。”

“我当然能够理解,但——”

“尤其是这类还有些疑点的案子。”

“我原以为死因已经很明白了呢。”

弗拉克斯曼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看着大卫。“也许我需要私下和你聊聊。”

珍妮特说:“那就不必了,你和我丈夫说的话都能让我和阿普尔亚德夫人知道。”

大卫点点头。“我太太说得没错。”

“非常好。”弗拉克斯曼继续和大卫交谈,根本不理会我和珍妮特,“特雷佛先生多半死于自杀,但这种非正常死亡必须进行认真的调查。”

“你不会是在暗示——”

“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情,”弗拉克斯曼说,“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而已。能让我用一下你家的电话吗?”

来来往往的人们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我只能坐在一旁干瞪眼。弗拉克斯曼医生等到两个警察出现在门口才走。大卫把警察带到特雷佛先生的房间,他们在房间里没待多久,也没说几句话。但出门以后,一个警察直接离开了屋子,另一个警察则阴魂不散地徘徊在特雷佛先生的房间门口。

我给他拿去了咖啡和饼干,他像是看火星人一样看着我,并且脸唰地一下红了。他道了声歉,然后放了个屁,这使他愈发尴尬了。

下一批来访者仍然是警察,不过这次来的是便衣警察。汉弗里斯警长个子很高,略微有些驼背,长着一头婴儿似的柔软金发。他的手下佩特鼻子被打断过,但身体非常结实。后来我发现佩特在城里的橄榄球队当外侧前卫。大卫把我介绍给他们,并告诉他们珍妮特身体不舒服正躺在床上呢。

汉弗里斯警长哼了一声,说:“先生,带我们上楼好吗?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是我妻子,然后她把我和阿普尔亚德夫人叫醒了。”

“我明白了。”警官带着明显的中部口音,说起话来像是嘴里含了口浓汤似的,“你们最后看见活着的特雷佛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在昨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我妻子去他房间道了声晚安。”

汉弗里斯警长又哼了一声,我们走上楼梯,汉弗里斯向守在门口的警察点了一下头,看守的警察便打开了特雷佛先生卧室的房门。我听见佩特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两个便衣走进卧室,把我们关在外面。这时门铃响了,我和大卫一起下楼为来访者开门。

那天早晨门铃一直在响。首先是来自警察局的法医,接着来的是彼得·哈德森,他想知道能不能帮上点忙,并答应在接下来的几天承担大卫在教堂的工作。这天晚些时候,我们在信箱里发现了主教大人寄来的一封措辞谨慎的信,这封信是写给珍妮特的,礼貌地对她父亲的死表示了遗憾。

奥巴斯顿教士是一个人来的,他仿佛突然变脆弱了,小小的头颅像是连在长脖子上的一朵枯萎的花。大卫把他带进客厅,我给他送去了一杯白兰地。

“可怜的珍妮特,”他说,“这对她来说一定是相当大的打击。有时生活似乎非常没意思。”

“一点没错。”大卫说。

“简直太没意思了。”奥巴斯顿教士轻声说,“我常常会对人生产生怀疑。”接着他看了看表,喝干白兰地,挣扎着站起身来,“替我问候珍妮特,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有空的话,明天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大卫,希望能在晚祷的时候看见你。”

刹那间我似乎比以前更喜欢他了。

琼·哈德森在奥巴斯顿离开的时候捧着口砂锅出现了。

“只是点炖肉而已。”说着她把砂锅交给我,“我估计今年晚上你们没工夫好好做饭。”她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珍妮特怎么样?”

“自然非常憔悴,”大卫说,“现在她正在休息。”

“等她恢复好以后我再来拜访。”

“你可真是太好了。”大卫的语气略带谴责。

琼·哈德森冲我们俩笑了笑,一路小跑着向面对大街的那扇门奔了过去。

没过多久尸体就被带走了。他们把救护车招进小街,把车倒进花园。人们纷纷驻足观看,警方竖起挡板时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佩特警官暗示我们不要参与运送尸体会好一些。于是我们三

个坐在珍妮特和大卫的房间里,极力抗拒着观察窗外情形的诱惑。

我们听见楼梯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他们把地毯、床垫连同尸体一起带走了,还带走了特雷佛先生的一些个人物品,临走前他们交给大卫一张收据。珍妮特想跟父亲道个别,但大卫阻止了他。他说道别还有机会,恐怕他指的是等停尸房把尸体清理干净的时候吧。

“最近我一直试着回忆父亲以前的样子,”珍妮特像背诵课文的孩子一样念叨着,“在妈妈死前的样子。”

接罗茜的时间到了。大卫让我开车去接,但我拒绝了。因为大卫把车放在了神学院,取车意味着我们俩当中的一个人必须穿过街道上围观的众人。另外,我觉得让罗茜以为一切如常会好一点。

带着天使人偶去幼儿园的路上我没碰见什么熟人。接孩子的母亲和祖母们都没有试图跟我搭话,不过其中有一两个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没有搭理她们。罗茜出来后,我把天使交给了她。

“我把围巾做好了。”罗茜说,“我做了条粉红色的围巾,放进小书包了。妈妈在哪儿?”

“她在家里休息着。”

“但现在天还没黑呢。”

“你知道的,她最近身体不太好,由于你外公的原因,她现在情绪也不太好。”

“外公不是去天堂了吗?”罗茜天真地说,句子末尾有点疑问的意味。

“没错,你爸爸是这么说的。”

她抓住我的手。牵着她上山进城的话她会感觉省力一点。“天使告诉我,外公可能会进地狱。”

“外公为什么要进地狱呢?”

“做坏事的人都要进地狱。”

“外公做什么坏事了吗?”

罗茜小声与天使交流了几句。“天使说她不知道。下午的茶点会吃些什么呢?”

“现在还不知道,希望能找到点吃的才好。”

接下来那段路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在高地街上路过了一家门口装着大块平板玻璃的男士用品店,罗茜和以往一样流连于在平板玻璃前看自己的模样。店主从橱窗里取出一根陈列着许多领带的架子,展示给站在他身后不远的顾客。我马上认出那位顾客正是主教大人。刹那间我们的眼神相遇了,但主教马上转过头,开始审视放着袖扣和领带夹的玻璃橱来。

我们在守卫门旁走进小街。戈特贝德先生正在教堂东头驱赶踏上草坪的男孩子们,教士服的下摆在微风中飘拂。听到砂石路上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把男孩弃之一边,略显笨拙地向我们走来。

“阿普尔亚德夫人。”

我冲他笑了笑。

“我和妈妈对特雷佛先生的事感到很难过,她让我替她问候你们。”

“谢谢你,我一定转告拜菲尔德夫妇。”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冀。我告诉他罗茜要喝茶点,我们必须赶快回家。

回家以后,罗茜立刻上楼探望母亲。这时从花园外的门那里传来敲门声,一个长着没有下巴的大圆脸的矮个子男人站在门口。他朝我挥了挥手。为他开门以后,他笑着朝里面步步逼近,我只好下意识地退到走廊里。

“小姐,我是《罗星墩观察家报》的吉姆·菲利。我为这起悲惨的死亡事件打过电话来。”

“嗯,我明白了。”

“我听说警方将对此展开问询,我想这对你们家来说简直是太不幸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请问您是?”

他看待我的方式使我坚定了决心。他比我年轻一些,却已经是个冷酷无情的新闻记者了。从过于油腻的头发到款式过于新潮的黑色粗革皮鞋,他身上的一切都让我颇为厌烦。

“我叫什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我就准备关门,“我只想和你说再见。”

“小姐,先别急着关门,特雷佛先生割喉自杀的事是真的吗?”

“菲利先生,我想你该走了。”

这时他不再看着我,把目光投向我身后的走廊。

“给我出去。”大卫轻声说。

我从门口退到一边,大卫匆匆走向菲利,刹那间我还以为他准备把记者暴打一顿呢。菲利向后退了几步,大卫关上门,然后重重地锁上了。菲利隔着玻璃朝我们咆哮了几句,然后飞快地穿过花园走向大门。

“谢谢你,”我说,“没想到这个人是来害我们的。”

“别为这种事过意不去。”

这时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不到一分钟。使我产生动摇的不是肮脏的记者,而是大卫刚刚在我眼前展现的这一面。他的身体里埋藏着深深的愤怒,也许这正是他需要笃信上帝的原因,他想找到一种比自己更伟大的力量,以此压抑蕴涵在他内心的巨大能量,并找到个借以宣泄的出口。

我说:“他的到来也许是暴风雨的信号。”

他的眉毛一扬。“怎么会这样呢?”

我像他先前那样压低声音。“这件事可能会登在报纸上。”

“你也许是对的,最好先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他回到书房给拜菲尔德奶奶打了个电话,我下楼走进厨房。我想找个和罗星墩没有瓜葛,不属于教堂街这个小世界的人好好说会儿话。这么说并不完全对——这时我只想和亨利说话。

我打开食物橱的门,考虑着该用什么为罗茜做茶点。至少晚饭可以吃哈德森夫人送来的炖肉。住进亨利文法学校的想法突然变得非常有吸引力,至少在那里烧饭、清洁、洗衣和打蜡有专人负责。

我转过身,把一片面包放在桌子上,一时间我仿佛看见特雷佛先生正坐在桌子那头的温莎椅上呢。我突然意识到特雷佛先生再也不会坐在这里,再也不会在其他人都没开始吃第一份食物之前就问我要第二份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不自觉地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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