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晨,我们的第一位来客是弗伯里夫人。她走过街上的那道门,进入花园的时候小偷似的回头张望了两眼。

“女性温柔委员会的会长来了。”我对躺在客厅沙发上的珍妮特说,“我这就送她走。”

“别送她走,”珍妮特说,“亏她还想着我。”

人的行动是很难预料的。弗伯里夫人看到珍妮特穿着睡袍躺在沙发上,连忙走上前,搂住珍妮特来了个熊抱。珍妮特热烈地回应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快躺下,快躺下,”会长忙不迭地说,“你赶紧先躺下吧。”

“你想来点咖啡吗?”

弗伯里夫人的视线越过珍妮特投射在我身上。“谢谢你,不必那么麻烦,我不会逗留很久的。我只是一时兴起过来绕个弯而已,万一丹尼斯找不到我那可就惨了。”

看来她没把来这儿的事告诉丹尼斯。她没有逗留太久,和进门时一样偷偷摸摸地出了门。说再见的时候,珍妮特碰了碰她的手。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事后我才明白那意味着两个女人被流产的胎儿连接在了一起。

“她可真是太好了。”回屋以后珍妮特对我说。

我立刻点了点头,对自己安慰者的角色暂时被人替代而略微有些恼怒。

“今天我必须去买点东西,”我说,“你还记得亨利要来的事吗?”

“大卫会和我留在家里,你尽管和亨利去吃午饭吧。那会对你有益的。”

“那你怎么办?”

“我找些东西吃就可以了,并不是很饿。”

“但珍妮特——”

“我没觉得不舒服,希望你别太顾虑我——”

这时门铃又响了。

我从走廊朝门前走去。汉弗里斯警长和佩特警官背对着房子笔直地站立着,陶醉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开门时他们步调一致地转身面对着我,好像早就安排好这么做似的。

“阿普尔亚德夫人,早上好。”汉弗里斯警长嘴唇不怎么动地嘟哝了一句,“拜菲尔德先生在家吗?”

“真不巧,他刚走,现在应该已经到神学院了。”

“可以让我们进屋吗?”

我退后两步,让两个男人走进屋子。

“谁来了?”珍妮特在客厅里问。

“警察。”

汉弗里斯警长走到客厅门前,看见正躺在沙发上的珍妮特。“拜菲尔德夫人,能和你说句话吗?”

两位警察分别在壁炉两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我坐在沙发把手上。佩特拿出笔记本,把玩着绑住本子的橡皮筋。

汉弗里斯警长清了清嗓子。“拜菲尔德夫人,恐怕我得再看看特雷佛先生的房间。另外我还想在屋里的其他地方转一转。”

“好吧。”

我问:“你有特别想找的东西吗?”

“我们有一两个疑点想要澄清一下。”此时他的视线依然定格在珍妮特身上。

“是哪些疑点呢?”珍妮特问。

“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和你丈夫谈谈。”汉弗里斯说。

“这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有些问题不适合与女士谈。”说着他不安地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没必要把事情弄得更糟,你说是吗?”

“特雷佛先生是我父亲,”珍妮特说,“我希望你先和我谈。”

佩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好像在等待着汉弗里斯警长爆发一样。汉弗里斯用手指捋了捋婴儿般柔软的头发,不过他没有保持沉默,恰恰相反,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拜菲尔德夫人,先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可以把想告诉你丈夫的事告诉你。事实上你父亲的死还存在着一些疑问。你知道什么是病理学家吗?”

“我当然知道。”

“昨天晚上他对尸体进行了检查。如果有人要割开自己的喉咙,刀口通常会非常利落,尸体的头部会稍微有些后仰,这意味着颈动脉里的血液会产生逆流,这样刀刃就不可能割断颈动脉,出血量会比想象中少得多。我说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

这时特雷佛先生房间里的景象色彩鲜明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你爸爸的喉咙上有许多道刀口,出的血也不少,床单被弄得一塌糊涂,这暗示他曾经挣扎过。拜菲尔德夫人,能告诉我你爸爸常用左手还是常用右手吗?”

“右手。”珍妮特支吾着说,佩特警官只能让她重复了一遍。

“拜菲尔德夫人,常用右手的人割喉咙自杀,刀口一般是从左向右的,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但你父亲喉咙上的刀口是从右向左的。这样说你大概能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你丈夫交流,以及我们为什么要四处看看并提些问题了吧?”

我站了起来。“这简直太荒唐了。”我说,“你应该明白,特雷佛先生不是个神志正常的人。如同弗拉克斯曼医生告诉你的那样,他最近是越来越糊涂了,行动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最近这几个月来他的行动很难用‘正常’这两个字来形容。他用如此非常规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让人惊讶。”

这时汉弗里斯警长也站了起来。他探出脑袋,看上去像一只寻找食物的猛禽。“阿普尔亚德夫人,你是说非常规吗?没错,的确与常规的方式很不一样。比方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杀者在割断喉咙以后,还起身洗干净凶器,放在离床至少一码的卧室门口,然后躺回床上去死的。”说着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要我说,这种死法可真是太蹊跷了。警官大人,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珍妮特在沙发里挪了挪身子。“如果我现在叫你们走,你们会怎么样呢?”

“拜菲尔德夫人,这是你的权力。但如果被你赶走的话,我们会马上拿着搜查证回到这里来。而且如果你真的把我们赶走了,那么您的行为会显得非常不适宜。发生在这里的事必须要进行详细的调查,也许还要换个地方对你们进行进一步的审问呢。”

珍妮特叹了口气。“想看就尽管看吧。”

“正合我意。”

“你想让我跟着他们吗?”我问她。

珍妮特摇了摇头。“没关系,让他们自己看吧。”

汉弗里斯和佩特离开客厅的时候,没有人说话。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特雷佛先生房门口响起一阵开锁的声音。

“他怎么能对你这么不礼貌?”我问。

她看了我很久。“他为什么要对我客气呢?”珍妮特最后说,“想看哪儿就让他们看去吧。”

“所有地方都给他们看吗?”

“当然,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我抑制着想笑的冲动。他们会怎么看我床头柜里的琴酒瓶和一万英镑支票上躺着的那支薰衣草呢?

“珍妮特,你不会是——”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她把脚放到地上,“我最好还是给大卫打个电话吧。”

门口又传来一阵铃声。

一个男孩送来了发给珍妮特和大卫的电报,珍妮特打开信封,看完内容后把信纸递给了我。

乘12:38分的火车到达,母亲。

“真该死,”说着珍妮特用手挠了挠头,“我早就知道妈妈要来添乱。”

“她肯定和亨利乘的是同一趟车,让大卫把车开来,我把你妈妈和亨利一起接回来得了。”

“我们必须为她准备床铺,还得好好做顿晚饭。”

大卫母亲的来信至少把我们从楼上移动的脚步声以及警察在场所造成的压力中解脱出来。我趁珍妮特给大卫打电话的当口,把这些天来家里发生的事讲给汉弗里斯警长听,然后在罗茜卧室旁边的小房间里为大卫的母亲铺了床。拜菲尔德老夫人是个挑剔的家伙,珍妮特让我一定记得在床上放个热水袋让床铺保暖,另外还要在床头放一瓶水、一个空玻璃杯和一盒晚上垫饥用的饼干。她晚上也许会觉得冷,因此必须在她的房间里生上火,还得为她多准备一床被子。

大卫在我为他母亲收拾房间的时候回到了家,他那刻意抬高的声音首先在门厅响起,后来又出现在特雷佛先生的房间里。见到他我感到很高兴,因为随他而来的两三个记者和教堂牧师进一步分散了我和珍妮特的注意力。大卫把记者赶了出去,然后在楼下的走廊里和牧师说话,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偷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说,”杰维斯·海瑟伯里-芬奇说,“这可真是太可怕了。主教让我来这儿替他表示追悼之情。他说你和拜菲尔德夫人一直在他的脑海之中,当然他的会众也会想着你们。”

“他可真是太好了,”大卫的声音中却隐含着恰恰相反的意思,“替我谢谢他。”

“呃……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早晨警察给主教大人去过电话了。”

“这样吗?”

“我听说警方对于特雷佛先生的死还有一两个疑点需要澄清。他——我指的是主教大人——希望你能把案件的进展情况随时通报给他。”

“有了新消息我一定告诉他。”大卫说。

“要考虑的还不止这些。”海瑟伯里-芬奇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促,“主教认为这件事不仅对整个教区,对教堂本身也有很大影响。”

“杰维斯,谢谢他考虑得那么周到,现在要我处理的事已经够多了。”

“什么?哦,是的,你一定非常忙。我这就走,再见了。”

花园的门开了又关,我走下楼,发现大卫点燃了一支烟。

“我听见他说的话了。”我说。

“我刚才真想勒死他。”大卫说,令人吃惊的是此时他竟然对我露出了笑容,“我不是说倒霉的杰维斯,我指的是主教大人。”

“我想我现在该去火车站接人了。”我匆匆在过道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面容。必须出发了,没时间补妆和整理头发了。

“不知道能不能在妈妈来之前把警察请走,很抱歉把你也牵扯进来了。把妈妈送回来以后,你尽管和亨利吃饭去吧,试着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

“做起来可不容易。”

“是啊。”

我们似乎撞进了一个日常规则暂时不起作用的世界,于是我对大卫说:“你觉得特雷佛先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卫揉了揉前额。“天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这简直太不合常理了。”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感到很难受。我们似乎坐在一个转轴支撑的电梯上,线缆折断以后我们便随着电梯往下坠。我们只能假装镇定,等待着轰然落地的那一刻。

大卫带着我从后门走上高地街,车就停在市场。我把车开下里瓦尔山,然后沿着布里奇街前往火车站。我晚到了几分钟,发现拜菲尔德老夫人正在让搬运工对她的行李多加注意,亨利则装作流连于一张介绍诺福克湖区的广告。

亨利匆匆地吻了吻我的面颊。“对不起我来晚了,大卫和珍妮特怎么样?”

“待会儿再跟你细说吧。”

“车上坐着好几个记者。”

我冲拜菲尔德太太笑了笑,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大卫老了会是什么样。我向她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把亨利介绍给她。她在大卫和珍妮特的婚礼上见过我们,但几乎没有印象了。我开车把她和亨利送回达克旅店。在车上亨利试图和老太太搭话——他曾经成功地和修道士说上过话,不过拜菲尔德太太的简单答复和时不时的怒目而视让亨利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把车停在市场上。拜菲尔德太太看着窗外,等待着我为她开门,亨利则忙着把行李从后备厢往外拿。她的屁股似乎非常痛,我只好搀扶着她下了车。

“我确信我以前见过那个女人。”说着她重重地靠在了我的胳膊上,“你认识她吗?”

这时我恰巧看见一个戴深蓝色头巾的矮个子女人进入了教堂的守卫门。

“似乎不怎么认识。”

“我记得见过的每一张脸,”拜菲尔德太太说,“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我可能见过她。”

“该死。”我暗骂着。

“请原谅,我又来了。”

吉姆·菲利正在按达克旅店后门的门铃,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

亨利循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两个人很麻烦吗?”

“他们是谁?”拜菲尔德太太问。

“他们是报社的记者和摄影师。”

门开了,大卫的脸从门里露了出来。闪光灯立刻闪亮。

“真让人受不了。”拜菲尔德太太说,“怎么能让他们这样乱来呢?”说着她一瘸一拐地沿着人行道朝达克旅店走了过去,我和亨利匆忙跟在她身后。她用拐杖敲了敲菲利的肩膀,说:“年轻人,让一让,你挡着我的道了。”

菲利转过身

,举着照相机的摄影师也转过身来,接着又是一阵闪光。

“妈妈,快进来,”大卫说,“这些绅士正准备走。”

“您是拜菲尔德太太吗?”菲利的喉结兴奋地跃动起来,“您是否愿意对亲家公的悲惨死亡发表评论。您对他有多少了解?”

“年轻人,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向报社的编辑投诉你们。”

菲利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东西。“拜菲尔德太太,您是来和儿子一起生活的吗?”

拜菲尔德太太紧闭着嘴唇,像是怕说错话一样。大卫扶起她的胳膊,动作轻柔地把她带进了房间。我跟上去,亨利拖着行李走在我后面。最后他关上门,把门销也插上了。

“没想到会这样,”拜菲尔德太太说,“必须承认,这种欢迎方式简直是棒极了。”

“越来越糟糕了。”大卫吻了吻母亲的面颊。

“怎么糟糕了?”

“你来之前他们还透过厨房窗户往家里看呢!”

“但不管怎么说,这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妈妈,他们可不是这么看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似乎还存在珍妮特的父亲不是自杀的可能性。”

她皱起眉头。“是某种事故吗?”

“警察觉得可能不是事故。”

“这可太荒唐了。”拜菲尔德太太不是个傻子,完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来是有人破门而入吧,也许是个小偷。”

“也许吧。珍妮特的父亲说他曾在房子里看见过一个陌生人,但我们都没把这话当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最近几个月他的精神不是很正常。”

“我最好先坐下。”拜菲尔德太太看上去苍老而疲惫。

“到楼上的客厅去吧,我来为你拿大衣。”

“珍妮特在哪儿?”

“在床上休息着呢。”

拜菲尔德太太一边嘟哝,一边朝通向楼梯的那扇门走了过去。她屁股很疼,又对卧床休息的珍妮特心存不满,所以表现得不太高兴。

大卫看了看我和亨利。“很抱歉让你们看到这个场面,你们为什么不出去吃午饭呢?”

“这里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问,“你母亲同样需要吃午饭。”

“这你们就不用管了,”大卫疲倦地说,“你们尽管出去吃午饭吧。我需要和妈妈好好谈一谈,没人在场也许谈话会更轻松一些。”他看了看拖着步子艰难走上楼梯的母亲,然后转身面对着我们,“不好意思,我说话实在太不客气了。”

不知为何,我无意间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亲了亲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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