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后,珍妮特终于在大卫回家之前把要送他去养老院的事告诉了特雷佛先生。听到这事以及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特雷佛先生的心情都很不好。我并不清楚特雷佛先生明不明白珍妮特对他说的话,但他一定感受到了女儿所表现出来的沮丧心情。

“我觉得自己像个凶手。”之后珍妮特这样对我说,“我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

大卫回家后尽全力说服珍妮特和特雷佛先生,说这样对大家都好,但他的努力在父女两人那里都收效甚微。罗茜感受到了家里的压力,开始做出些孩子气的举动来。她故意把牛奶洒在餐厅的桌子上,甚至一改常态,用口齿不清的娃娃音跟我们说话。我带她上了楼,给她洗完澡后为她读了一本亨利送的诺弟的故事书。

《为诺弟欢呼》讲述了玩偶国里的一只小木偶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一群邪恶的小妖抢劫了许多汽车,诺弟为此承受罪责,并被投入监狱。幸好他的一个名叫大耳朵的侏儒朋友帮他洗清了罪名。小妖怪们被捕以后,诺弟被奖赏了一辆汽车。如果生活真这么简单如意就好了,我如此想着。

我念书的时候,罗茜抱着天使,用大大的眼睛瞪着我。快念完的时候,我听见珍妮特和特雷佛先生一起上了楼。特雷佛先生正默默饮泣着。“死了才好,”他说,“早点儿死就好了。”

我提高音量,继续给罗茜讲故事。

“这根本说不通。”讲完后罗茜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说不通?”

“这本书啊。他们怎么可能认为他把所有的汽车都偷走了呢?图片里至少有六辆汽车,他不可能同时把六辆车都开走吧。”

“也许他们以为诺弟是一辆接一辆开走的,或者找了些朋友来帮忙。”

“太蠢了。”罗茜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本,“这书真没意思,我不喜欢。”

“别人恐怕也都不喜欢吧。”我站起身,放下窗帘,“现在该睡觉了,我让爸爸妈妈来跟你道声晚安好吗?”

“为什么爷爷不想活了?”

我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我想那应该不是他的真心话。”

“但爷爷反反复复说他想死。死亡是件好事吗?”

因为罗茜并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死后人就会进入天堂,爸爸妈妈是对我们这么说的。”

“这个我知道。但死亡是件好事吗?”

“我想死亡应该是件大好事。”

对于某些人来说,死亡不会比他们之前的悲惨生活来得更糟。比如说可怜的伊莎贝拉·罗斯,如果不是在错误的时间相信了错误的学说,她就不会在罗星墩的市场上,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天堂里有好吃的食物吗?”罗茜躺在床上问。

“我相信那里一定有最美味的食物。”

“天使吃东西吗?天堂里的食物不单单是留给死人吃的吗?”

“这个你必须去问爸爸,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快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我来叫你起床。”

我弯下腰吻了吻她。罗茜的睡衣和娃娃的天使服装与被单枕头搅到了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像是两个与身体脱节的头颅倒在枕头上,像猎头人的纪念品一样。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德班的某次晚宴上,某人的父亲提起过猎头人的事情,并把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告诉了大伙儿。

电话响了。我听见珍妮特在特雷佛先生的房间里说话,接着传来了大卫穿过门廊的脚步声。我下楼走进客厅,过了一会儿,大卫探头进来,说:“亨利的电话。”

我走进书房,希望能喝上一杯酒或抽支烟,能碰碰薰衣草的叶子沾点好运气也不错。与亨利交谈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经习惯不和他一起生活了。

“温迪,”亨利的声音很热情,“亲爱的,你最近过得可好?”

“谢谢你,我过得不错。”听到他的声音我感到很高兴,于是决定暂时先不提醒他我不再是他的那个亲爱的了。“最近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待会儿再告诉你。大卫怎么了?”

“对不起,”我说,“我本该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你没出什么事吧?”

“出事的人不是我。周五那天回家的时候,珍妮特不幸流产了。”

亨利倒吸了一口凉气。“要么不出事,要么就出大事,是这样吗?”

“还不止这件事呢。明天我们要把特雷佛先生送到医院去做检查,下周再转到养老院。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上去还不错,我想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种解脱。”

“把特雷佛先生送进医院的确合情合理,对大家来说也是种解脱,但珍妮特仍旧对此感到非常难过。特雷佛先生本人也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决定。”

“为什么大卫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好歹还算是他的朋友吧?”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的所谓坦诚交流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这是个长途电话,我不知道这段沉默要花费多少钱。

“温迪?”

“怎么了?”

“我为那天在利物浦街上的事感到抱歉,那些话我不该说的。”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感到一阵快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多,“我也觉得有些厌烦了。”

接着是又一阵沉默。电话那头传来亨利点烟时的刮擦声。

“我想那里的气氛一定很不好,你还是出来透透气吧。”

“听上去不错。等珍妮特好转,我想我可能会给自己放个大假吧。”

“你用那张支票了吗?”

“还没来得及用呢。”

“真该死,为什么不花?”

“我还没时间花呢。”

“你想让我来为你花这笔钱吗?”

我笑了。“让你花,没多久就花完了。”

“我变了,比以前节省多了。我已经离开了布朗酒店。”

“我知道,周六我打过电话,但你已经不在了。”

又是一阵昂贵的沉默。

“我原本想打电话通知你的,”亨利沉吟了半晌之后说,“但我不确定你想不想和我说话。”

“现在你住在哪儿?”

“事实上我正是为此给你打电话的。我想告诉你,我在皇后像酒店弄了个房间。”

“那是在哪儿?”

“是罗斯的一家小旅舍。”

“你去那儿干什么?”

“用行话来说,我是来侦察的。我必须找个地方待,那为何不去罗斯呢?无论从哪方面来讲,皇后像都比布朗酒店要合算得多,这里还有一间非常舒适的地下室呢!昨天我去了一趟教堂,那儿的主教今年已经九十九岁高龄了,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在草坪上的咖啡厅里喝了杯茶,这里的女士都非常优雅。”

“你准备在那儿待多久?”

“还没决定呢。你为什么问?”

“我只是想——”

“亲爱的,”亨利飞快地说,“没有你的组织能力我一步都走不下去,我需要你帮我拿主意,我希望你能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我也这么想。”我不禁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这句话可能给他带来了错误的假象。在他插嘴之前我立刻改变了话题。“有什么收获吗?我当然指的是侦查。”

“今天早晨我去了庄园主宅邸,事先我全都计划好了。我把自己乔装成对这一带的建筑感兴趣,并打算撰写专文的建筑历史学家,但我最终没能获得探访的机会。一个戴围巾的女人给我开了门,她说尤尔格雷夫夫人不在家。她家还养了几条狗!”这时亨利的语气突然变得哀伤起来,“是几条很凶猛的狗,其中一只是阿尔萨斯犬,它总想咬我。”

我想大概除了我,没人知道亨利怕狗这件事了吧。他年幼时敏感部位被柯利羊毛犬咬伤过。

“我还尝试着去图书馆看了看,竟然有些收获。我在图书馆一个房间的桌子上找到了一沓旧报纸,是当地的《信使报》。”

“别告诉我正好是一九〇四年到一九〇五年两年间的。”

“被你猜中了。图书管理员说是另一位读者把它们找出来的。”

“这么说门罗又去罗斯了?”

“可能吧。不过那些报纸没有剪裁的痕迹,我想他也许没找到机会吧。我翻看了一下,报纸上记录了许多尤尔格雷夫家族和罗斯公园的事,大部分是与慈善事业有关的,不过并没提到弗朗西斯离开罗星墩的事。”

“尤尔格雷夫家族也许拥有这家报纸的一部分股份吧。”

“他们也能掩盖罗星墩发生的事吗?”亨利自问自答道,“也许吧。一九〇四年十二月的报纸上提到了他,弗朗西斯的名字出现在一份给乡村学校捐款的名单之中。再之后便是宣告他死亡的讣告了。”

“太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他的死曾经做过调查,最后确认为事故。尤尔格雷夫的房间在那幢房子里比较高的地方,据说有天晚上他从窗口摔了下去。女仆第二天清晨发现了他的尸体。经查验,这是一起单纯的事故。验尸官说弗朗西斯当时想多探出去一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出事的那天晚上天气非常热。”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伦敦?”

“也许明天上午吧。接下来的几周你有可能进城来吗?”

“现在还不太清楚。这里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去见你可以吗?”

“你来罗星墩吗?”我掩盖不住声调中的怀疑,“听着,这里的大多数人还记得以前的事,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他们可能会让你为一六四〇年的雕刻受损一事付账。”

“这我倒不介意。我明天就去好吗?我原本明天要和科特伯恩家族的人见个面,但我可以轻易地把这次会面取消。我们可以在交叉环酒店吃午饭。”

“科特伯恩是谁?”

“就是拥有维登堂的那个家族。原本我计划去维登堂和他们一起看看整个学校,不过如果取消,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你不必取消和他们的会面。”

“好吧,那么我周三来带你出去吃午饭。就这么说定了。我查过列车时刻表,有趟车十二点三十五分到达罗星墩。”

“但我不能把珍妮特——”

“如果你愿意,让她也一起来好了。我想大卫也可以来,尽管我只想让你一个人过来。”

我最终还是屈服了。我告诉自己这主要是因为我想少烧一顿午饭。

“太好了。”他说,“饭后我们可以去银行兑你的支票。”

我按捺不住,终于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亨利有时像只逗人乐的小猎犬般可爱,他知道怎么能让我笑,而且从来没有放弃我。

他清了清嗓子。“现在,我最好还是让你去泡杯可可茶或是去做任何能让你高兴的事情吧。我爱你。我这就把电话放下,这样你就不用回应我的话了。”

咔哒一声,听筒里一片死寂。我盯着听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去。我感觉到这几个月来从未体会过的快乐,但这真是太蠢了。楼梯上传来珍妮特的脚步声,我迎上前,告诉她亨利后天请我们吃午饭。她一定是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洗了个澡,因为这时她已经把睡衣换上了——法兰绒睡衣,外面套了件粉红色碎花图案的奶白色睡袍。这是件冬天穿的厚睡袍,看来洗个澡也没能让她的身体热起来。但听我说到亨利要来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

“我等不及了,”她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改变。”我警告她,“我们可以表现得比以往更加礼貌一些,不是吗?”

“我们当然得表现得比以往更礼貌些。”

“明天是星期二。”我匆忙说道,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红,便连忙转换了话题,“我最好先把垃圾拿出去。”

晚上上床时我仍然觉得很快乐。上床前我又吸了一支烟,重读了一遍《死亡工作室》这首诗。

够了!我呼喊道。把最好的部分享受完就好,

别去管那些其他的了。因为真正的艺术只存在于…

这段诗使我想起了刚才和罗茜的对话,和德班某人父亲的交谈也慢慢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位父亲知道许多猎头人的事。

那是一次格雷迪组织的聚会,聚会的时间恰巧在公司破产以及亨利的投资灰飞烟灭之前。我之所以还记得那次聚会,是因为即便从格雷迪的角度来讲,大家也喝得太多了一些。

殖民地前长官在聚会上老黏着我们,因为除了我们之外他不认识别的客人。他的儿子是英国人,到南非旅游,他是个

驼背的小个子,脸色蜡黄,都是皱纹。聚会开始的时候我记得他站在角落里,拿着橘子汁看着我们玩闹。我觉得他很孤独,心里为他感到难过。当时我正想摆脱格雷迪的纠缠,于是便上前和老人攀谈。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有些厌烦。

“我觉得很快活。”他说,“这次聚会很有趣。”

“你觉得哪里有趣了?”

他抬头对我笑了笑,举起酒杯指点着在会场里穿梭、分散在平台、花园以及泳池四周的人们。“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有趣,这种仪式性的场合是我的最爱。”

我笑了。“你不会是在取笑我吧。”

他摇摇头,然后告诉我他的工作要求他对人类学感兴趣。

“人类学应该是研究原始未开化人的吧。”

“阿普尔亚德夫人,无论表面上多么先进,人类社会的所有阶段都有属于自己的仪式。国王驾崩时我们参加的追悼仪式便属于此。看看眼前这些喝醉酒后丑态百出,做出放荡不堪的淫乱姿势或是孩子气举动的人们吧,这些人大多天生具有好斗的倾向,我可以从西非的种族文化中找出与之对应的仪式。”

“不能拿西非的种族文化与我们的宴会相提并论。”我说,“他们那样做的原因肯定与我们完全不同。”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是欧洲人,他们是非洲人。”

“这之间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人类学中非常有趣的一个方面。就仪式而言,人类社会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比如说同类相残。”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我指的不是情非得已的情况下的同类相残,比如说为了生存而吃掉同类或是把同类当作饮食的一部分。我指的是残害同类的仪式,这和食物完全没有关系。猎取头颅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我在西非和东印度都见过猎取头颅的情况。砍下别人的头颅有许多种原因,但在大多数文化中,最常见的原因不外乎是想通过猎取别人的头颅得到对方的灵魂,或者对方身上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比如说对方的勇气和骁勇善战的能力。”

“欧洲才不会发生这种事呢,至少在我们从洞穴里出来、不再用岩石击打对方的头颅以后,欧洲就不再有这种猎取头颅的情况了。”

“有证据表明,英格兰和苏格兰直到中世纪还保留着这种猎取头颅的仪式,在欧洲的其他地区,这种仪式存在的时间还要长上几百年。一九一二年,巴尔干半岛的黑山共和国就举行过一次这样的仪式,这种仪式的简化版延续了许多年。比如说头发,人们用别人的头发来举行仪式。”说着他冷酷地对我笑了笑,“今天你当然不用吃下别人身体的一部分,但我记得姑姑们会戴包含所爱之人头发的纪念胸针或纪念戒指,她们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想把失去的亲人的一小部分身体永远带在身边,这和婆罗洲某些地方盛行的猎头仪式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比其他地方在某一段历史时期内生食他人大脑的仪式要文明得多,但两者的本质完全相同。”

他的其他说辞都埋葬在了干马提尼和香烟的蓝色烟雾中。这关系倒不大,问题是弗朗西斯想从孩子身上得到青春、健康,还是生命呢?弗朗西斯难道认为死去的孩子能为他续命吗?这和从糟老太手里买来一支薰衣草,期待能带来好运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翻看着《天使之声》,翻到《心碎之山》那一节。

“公鹿的血能使年轻的心更加强壮。”他说。

“上帝也是这样下令的,我的儿子啊,

他迫切希望你能通过这次狩猎得到完全的释放。”

时间过滤了一切,只留下最惊恐的记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沉醉在英国教堂的神职人员疯狂吃下孩童的身体,以求在某种程度上延长生命的想象之中。但这终究是我的猜测,弗朗西斯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世事变迁,事实如何兴许永远无法查证。因此我有些为自己感到高兴,我甚至期待着明天把这个念头告诉亨利了。

我熄灭烟蒂,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亨利,觉得他的优点不少,然后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我一定做了梦,但不记得做过什么梦,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好梦,因为醒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快活。

处于半梦半醒的短暂过程中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正从游泳池底部浮上来,心里充满迫切感,希望能加快速度,赶快从水中出来。

房间里很亮,我知道时间还很早。此时的阳光非常柔和,几乎看不出颜色,看来刚刚天亮一两个钟头。我睁开眼睛,看见珍妮特站在门口。她穿着淡蓝色的尼龙长睡衣,头发蓬松地披散着。

“温迪,”她呼唤着,“温迪。”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看上去非常冷静,像个冷酷的女人。我可以通过睡衣的褶皱看出她的形体,我稍带一丝嫉妒地揣度着她之所以会买这套睡衣是不是想在大卫面前显得更漂亮。

“珍妮特,出了什么事?”

“温迪。”她朝房间里挪了一步,然后停住步子,眼里涌出了泪花,“爸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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