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把珍妮特流产的事告诉了哈德森教士,他说我可以根据需要调配作息时间。周一上午我送罗茜上了学,在此之前大卫已经去神学院上班去了,这意味着达克旅店只剩下珍妮特和特雷佛先生两个人。

“你一个人能应付吗?”我问珍妮特。

“我没事,我愿意和爸爸留在家里。”

特雷佛先生拒绝下床。大卫已经就养老院的事给弗拉克斯曼打了电话。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罗茜只用单音节回应我的问题。当我们走到圣图姆伍尔夫幼儿园门口时,她似乎并不想让我进去,不过她把天使玩偶交给我,并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把玩偶塞进了购物袋。她让我在她那闪闪发亮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接着我看着她穿过站满了孩子的小操场。她没和任何人搭话,穿过众人,走到了教室门口。

我走了差不多一英里才回到教堂街,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买什么东西以及接下来几天要吃些什么菜,我还想到没有约翰·特雷佛坐在桌子一头的太师椅上该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啊!

穿过主路,我越过圣玛丽教堂走进宫殿广场,正前方是部长街,部长街的另一头便是教堂西首。我正巧遇见了外出的埃尔斯特里夫人。

“嘿,”我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她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珍妮特的情况都没有问。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这段时间她似乎比先前黑了不少,似乎黑色素以外的色素都从皮肤上褪去了一样。

“我有些事想问你。”我说。

“我要办点急事。”

“这事与马特莱瑟姆家的西蒙和南茜有关,据说他们有个在杂货店当店员的姑姑。”

“真的吗?”

说这话时她已经和我擦肩而过,往高地街方向走去了。我转过身,走到她的身边。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关这位姑姑的事。”

“阿普尔亚德夫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恐怕我帮不了你,这次你一定得原谅我。”

说完她便匆匆朝前走去。除了拽住她的胳膊以外,我几乎没办法停住她前进的脚步。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既然已经决定关闭神学院,那么埃尔斯特里夫人就没有必要把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珍妮特身上,更别说珍妮特的朋友了。另外还有一点——埃尔斯特里夫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事说得太多了呢?

不过也许还有什么人会记得马特莱瑟姆姑姑的事。我沿着部长街走进皮亚门边的一条小道,发现戈特贝德家门口停着弗拉克斯曼医生的雷利车。我朝栗树那边走了过去,想从栗树后面穿过回廊,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关门声。

我回头望去,发现弗拉克斯曼医生绕过车向我走了过来,和平时一样保持着比普通人快一半的步速。

“我为特雷佛先生找了个房间,”说着他用食指碰了碰帽沿,“你能帮我把这个信息告诉拜菲尔德夫人吗?养老院在雪松镇上,对你们来说很便捷。”

“雪松镇在哪儿?”

“在罗星墩郊区,离孤儿学校只有几百码远。但房间要到下周初才能准备好,他们得先给护士长打个电话。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特雷佛先生带去医院看看,我想先给他做一次常规检查,这样可以让拜菲尔德夫人不再那么担心。”

“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常规检查的事也告诉她呢?”

“请一块儿告诉她吧。她也许想先就这件事和拜菲尔德先生谈一谈。让她尽可能早些联系我,让我知道该怎么安排为好。”

说完他点点头,朝自己的车走了过去。

“戈特贝德夫人还好吗?”我飞快地问了一句,“我想一会儿去拜访她。”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做。”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我刚去看过她,昨天晚上她的肠胃不太舒服。”

我回到达克旅店。特雷佛先生依旧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珍妮特已经拖着病体来到了厨房。她坐在餐桌前,看着早饭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

“你应该马上回床上睡觉,”我说,“至少先休息一会儿。”

“要干的家务太多了。”

“是的,不过我能应付得了,我把所有的家务事都安排好了。”说着我把水壶放上炉子,“你先去楼上客厅待着,我来弄些咖啡。”

她照办了。收拾完碗碟,咖啡也差不多煮好了。我带着咖啡上了楼,把弗拉克斯曼让我带的口信告诉了她。

“我仍然觉得应该让爸爸在家里再待上一段时间。”她说,“如果他现在就走我会内疚的。也许我能用一两周的时间好好和他沟通一下。”

“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我点燃一根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拿起咖啡,“他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珍妮特躺在沙发上,手指间缠着块湿手帕。我觉得对不起她,她却觉得对不起父亲,或者说对不起大卫或罗茜。这种想法可真够蠢的。真正对不起大家的人应该是特雷佛先生才对,尽管他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

“珍妮特,相信我,这是个正确的决定,过一两周你就会明白了。你现在之所以感觉不好完全是因为流产的缘故。”

泪水从珍妮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我跪在沙发旁边,用胳膊搂住她。这种情感是弗拉克斯曼和大卫所理解不了的,珍妮特需要用泪水来好好发泄一下。她爱的人离她而去了,尽管这个人在她肚子里还不到三个月,而且从未和她见过面。

过了一会儿,珍妮特从我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擦了擦鼻子。“我很嫉妒那些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哭的人。”

“你尽管哭吧。”我说,转过身喝了口冷咖啡,这样她就没法看到我眼中的泪水了。我的烟已经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熄灭了。我拿起烟盒,又震落出一支。这时我听见门闩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向窗外望去,看到主教妻子从街上走进门,穿过庭院向房子这边走了过来。

“哦,真该死,”我满怀敌意地说,把一腔怒意都撒在了穿过花园的女人身上,“可恶的弗伯里夫人来了。我能赶她走吗?告诉她你在休息。”

珍妮特摇摇头。“最好还是见见她。她能想到我,真是太好了。”

“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迟早要见她的,还是把这件事了结了比较好。”

我一扫脸上的愁容,下楼为弗伯里夫人开了门。弗伯里夫人从我身边径直走进了门廊。

“早上好。你是阿普尔亚德夫人对吗?”

“是的。”回答完以后我又压制着怒气补充了一句,“你一定是弗伯里夫人吧。珍妮特在我面前提到过你。”

她已经脱下了手套。我带着她走进客厅。珍妮特让我给她们做些新鲜咖啡。当我回到客厅的时候,弗伯里夫人正在向珍妮特描述她妈妈是如何镇静面对流产的,她说流产确实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情,不过也没必要把它当成一件太过严重的事,当成普普通通的感冒就可以了。珍妮特表现得非常好,不过谈到周四下午她无法前往主教院参加“女性温柔委员会”的活动,以及下周可能无法前往圣母堂栽种花草的时候,两个女人还是兀自感伤了一会儿。

和弗伯里夫人打交道反倒对珍妮特非常有益,她对待弗伯里夫人的态度和对待希尔加德学院校长伊斯克小姐的态度完全相同,在顺从的面具下隐藏着尽可能走自己的路的坚定决心。主教的妻子对珍妮特没有半点猜疑,认为自己的行动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我这才意识到珍妮特远比我想象的更适合这里。弗伯里夫人非常喜欢她,珍妮特会按照教堂街的规矩办事。她在罗星墩待人处事的方法我永远都学不会。

弗伯里夫人愈发飘飘然起来,她甚至接受了一根香烟。

“我饭前不大抽烟,不过今天有点心痒痒。”说着她靠在沙发上,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来,然后对我露出笑容,“珍妮特告诉我你在教堂的图书馆里发现了红色教士的蛛丝马迹。”

“我找到了他的几本书。据说你小的时候他还在台上布过道呢。”

她莞尔一笑。“阿普尔亚德夫人,这可一点儿都不奇怪,恐怕他在他那个时代掀起过一阵风浪。他不光具有激进的社会主义思想,在宗教方面还非常爱钻牛角尖。我那可怜的父亲经常对我说,弗朗西斯教士不适合待在这里,尤其是在发生动物那些事以后。”

“你是说解剖动物的事吗?”

弗伯里夫人扬起眉毛。“看来你做过一番功课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不是他本人干的就是他鼓励城里的某个男孩干的。不管怎么说那都太令人恶心了。另外,他对那些孩子也过于亲切了一些。”

“你是说哪些孩子呢?”

“我只记得有个小女孩,”她看了看我的眼睛,马上避开了,“那个女孩还有个哥哥。尤尔格雷夫教士非常宠爱那个女孩,就像刘易斯·卡罗尔和他的牛津女孩一样,有人说那个牛津女孩就是爱丽丝的原型。不过当然有很大的不同,爱丽丝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学教师的女儿。”

“那些孩子遭遇了什么事?”

“天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说着弗伯里夫人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大概都回到原来的住处了吧。”她讥讽地笑着,脸上并没露出快意的笑容,“我家的老保姆总是说,如果我再淘气的话,她就让红色教士来把我抓走。当时关于那些孩子流传着很多种说法呢。”她吃下一块我准备的佐茶饼干,“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劝说尤尔格雷夫教士放弃了教职岗位,离开了罗星墩。接着这里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看来,那篇关于女性牧师的布道只是他们为了把尤尔格雷夫教士赶出罗星墩的借口而已,用这个宗教上的丑闻为某些更糟糕的事情遮羞。但他在离开罗星墩的时候带没带走南茜呢?

弗伯里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珍妮特从父亲的财产中保留下来的银质小钟。“我必须得走了,我还没考虑好午饭该吃些什么呢!”

我送她出了门。在门前的台阶上,她示意我跟着她走到外面。

“阿普尔亚德夫人,你在这儿真是帮大忙了。”她轻声细语地说,尽管珍妮特根本不可能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珍妮特这个时候最需要朋友的关心了。”

我向她眨了眨眼。“我会尽力的。”

“我相信你会尽力的,这段时间他爸爸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神学院又面临关闭,她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她的脸皮突然缩拢起来,看上去像一枚粉红色的核桃,“我有过三次流产的经历,知道产妇的心情会很不好受。你们要劝她试图看淡这些事情,但这样做并不容易。尽量多看着点她好不好?”

她拍拍我的肩膀,沿着小道走到门口。我目瞪口呆地追随着她的背影。长久以来我一直把弗伯里夫人视为一头势力、跋扈、麻木不仁的母牛,她也许具有这些秉性,但这时我看到了她的其他方面。这实在有点令人不安,真希望人们的性格不要如此复杂难懂。

我走回屋子,发现特雷佛先生下楼在客厅里,正试着为自己穿好衣服。他裤裆处的纽扣没有扣好,羊毛衫最下面的纽扣扣在上面的扣眼里了。他坐在主教妻子刚刚坐过的座位上,从撩起来的裤腿可以看出他只穿了一只袜子。发现我走进门,他转过头热切地看了我一眼。

“妈妈,午饭时间到了吗?”

“亲爱的,午饭时间还没到,”我说,“再等一会儿吧。”

珍妮特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她说:“爸爸,我有些事想和你——”

“爸爸?”特雷佛先生环顾整个房间,不解地问,“爸爸在哪儿?”

珍妮特又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原以为你说的爸爸是我,”特雷佛先生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咬了咬下唇,珍妮特有时确实会这么叫他,“但我应该不是你爸爸吧?我是弗朗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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