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吉卜赛女人正在皮卡迪利广场附近叫卖薰衣草。

“先生,来一枝吧,”她对站在我前面的男人说,“它会给您带来幸运的。”

男人朝边上走了两步,试图从旁边绕过去,却被吉卜赛人拦住了。“来一点就行,”她呜咽着,“祝福你,你一定会好运满满的。”

男人从吉卜赛女人的手臂中挣脱开来,匆忙向地铁入站的台阶奔了过去。

“快给我下地狱去吧。”吉卜赛女人在男人背后大嚷着。看见我以后,吉卜赛女人脸上的怒气消失了,语调里充满哀求的意味。“小姐,来几枝薰衣草好吗?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好运气有时比漂亮脸蛋还要重要。”

我不希望被眼前的这个吉卜赛女人诅咒,我的运气已经霉到家了,被人诅咒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和马特莱瑟姆见面没帮我解决任何问题,现在我又要独自面对狡猾的亨利了。

我摸出皮夹,递给吉卜赛女人一张六便士的纸币。一张猴爪似的手抓住我递过去的钱,把薰衣草塞进我的手里。她的手又潮又腻,在我白色的皮手套上留下了几点污渍。

我快步走上摄政街。这时已经是十二点五十分了,我抓着薰衣草走进了皇家饭店的旋转门。

我本以为他应该在饭店的小酒吧等着我,没想到他就大堂里。他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和淡黄色的斜纹裤,看上去和西蒙·马特莱瑟姆一样衣冠楚楚。衣服的纽扣扣眼里别着一枝康乃馨,胸前的口袋里塞着块丝手帕。我不自觉地用罗星墩人的目光打量起他来,弗伯里太太和她的“女性温柔委员会”一定会把他看成是个没有教养的男人。

“温迪,”他上前几步,“你看上去很美。”

我不能阻止他拥抱我,但我马上把头转了过去,只让他吻到我的耳朵。他闻上去和以前一样,但这种气味早就对我没有吸引力了。对我来说,亨利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

“我们必须好好庆祝一下。”他说,“我们去喝一杯吧。你拿着薰衣草干什么?”

我看了看手中的薰衣草枝条。我把它握得太紧,枝条里的汁液都被挤出来了,我的手套可能全毁了。

“这支薰衣草是我刚刚从吉卜赛人手里买的。”

“从前你可没有这么迷信啊。”亨利的反应还是那么快,“是罗星墩给你的影响吗?”

我摇摇头,马上把话题转到饮品的问题上。

我随他走进酒吧,把薰衣草包在手绢里塞进了手提包。侍者过来以后,亨利问他点了两杯马提尼。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点的就是马提尼。”他轻声说。

“别那么感伤,你不是感伤的人。”

但我很高兴他点了马提尼,我需要来点酒精。

“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共进午餐。”他说,“去别的地方当然也可以,也许我们可以在萨伏伊酒店找个位置。”

“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问,“是从多毛寡妇那里弄来的吗?”

“我不是在电话里说过了嘛!那次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也就是你离开我的那一天。”

端来的马提尼为我们解了围。

“干杯。”亨利说,然后我们拿起酒杯喝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都没有太多话可说。抽完烟喝完酒以后,我们又各自叫了杯马提尼。他问我拜菲尔德夫妇过得怎么样,我说他们过得很好,并给他送去了拜菲尔德夫妇的祝愿。

“罗茜还好吗?”

“她很好。”

“她的生日好像就在这几天吧?”

“上周三。”

“她应该——”

“她刚过了五岁的生日。”

“也许我该给她送件礼物。”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我们应该谈谈离婚的事。”最后我终于把话题扯到了离婚上。

“我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爱你。”他挺起腰,挥了挥手臂,“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没必要重新来一次吧,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出现的。总会有一个腰包鼓鼓的胖寡妇在等着你。”

“不会再有什么胖寡妇了。因为——”

“你这些天都在哪儿?你的律师说你突然间没了踪影。”

“我出去商务旅行了,我手头有点缺钱。”亨利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在律师那里留了封信。你拿到那封信了吗?”

“我让我的律师把它扔进废纸篓了。”

这可能是可怜的菲尔德先生为我做的唯一有用的事情了吧,他那张没付的账单仍旧在达克旅店的卧室里放着没动。他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值我为他付的钱。

我说:“我正在存钱,准备打官司和你离婚。”

“是有相好了吧?”

我怒视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小酒窝,让他看上去像个长得过大的婴儿。我以前很喜欢他的两个小酒窝。如果我告诉他“没错,那个人是大卫”,真不知道他会做何反应。

“这跟你毫无关系。”

“我还欠着你钱呢。”

“你欠的又不止我一个。”

“你还记得格雷迪-戈德曼联合公司吗?”

“当然记得。”

他点点头。“戈德曼破产以后,我只保留了百分之三十格雷迪-戈德曼联合公司的股票。”

阿洛西厄斯·格雷迪的谈吐和衣着打扮都像个阔老爷,他希望亨利为他建立一个房地产投资基金,并以亨利的名义进行运营。他为投资基金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亨利甚至借给格雷迪很多钱,供他在英国的女儿读书,并用自己在公司的股票做抵押向银行借了钱。公司破产以后钱全没了,剩下的那点股票也缩水了。

“就在你——就在你离开以后,”亨利说,“路易斯·戈德曼给我发来一封电报。他说联合利华的一家分支机构想买我们的股票,我们的股份可能会直线上涨。他是公司的另一个大股东,认为和我联手会把我们手里的股票价格炒得更高些。”

“亨利,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

“看起来你又要跟我说故事了。”

“我发誓这不是我编出来的,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会出国的原因。路易斯给我买了张机票。我把这些事都写在信里告诉你了。”

我试图在脑海中回忆起格雷迪-戈德曼联合公司的样子。一幢盖着茅草的铁皮屋,屋外有个围着铁丝网的大院子,一个黑皮肤的看门人总是在烧茶喝。格雷迪的“漫游者”在一片灰尘中驶入大院,在那间又小又热的办公室里,浓烈的烟味总是呛得我透不过气来。身材高大、头上只剩一绺红发的格雷迪先生总是想捏我的屁股。

“那家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联合利华为什么要收购它?”

“格雷迪-戈德曼联合公司经营机械工具,”亨利说,“一开始我就很看好它们。撒哈拉南部的那些国家基本上没人经销机械工具。路易斯拿下公司后,又重新运营了起来。但因为格雷迪先生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公司一直没有什么盈利,不过至少他们有熟练的工人,有完备的厂房和忠诚的客户群。”

“如果你想说是生意头脑让你发家致富的,那我同样不会相信你。”

“有生意头脑的是路易斯而不是我,但这是我的幸运。”他犹豫了一下,“确切地讲,我从这笔生意里赚了四万七千英镑。”

“我的老天,你的运气可真是太好了!”我想起了手提包里的那支薰衣草。看来这支薰衣草提前显灵了,只不过神迹显在了错误的人身上。“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些钱?”

“我想分给你一些。”

我没有搭理他。

“最近我一直在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亨利的语气里充满自鸣得意的意味。

“真替你感到高兴。有这么多钱供你挥霍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负担啊?”

“确实是种负担。我觉得我必须换个法子活下去。我似乎不太适于把赌博当职业,最近我又在考虑重回学校当教师了。”

我笑了。

“这个主意可没有那么可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个教师,我很喜欢这份职业。”

“亨利,”我说,“你把发生在儿童唱诗班里的事全忘了吗?他们差不多是把你开除出去的。没有推荐信,不会有人再让你当老师的。”

他露出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来。“我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老实说,我没有必要考虑推荐信的事了,有人已经把路给我铺好了。”

“别臭美了,还会有一个路易斯·戈德曼来帮你吗?”

“你还记得来罗星墩之前我在一个叫维登堂的预科学校里教过书吗?古德博森先生想把那里卖出去。在那儿当职员的一个朋友突然给我写了封信,问我知不知道是否有人愿意和他合伙办学校。维登堂是个牌子很响的学校,愿意去的人非常多,但古德博森先生对我很好。价格当然也不错,只要付三万英镑就行。”

“看来这回你是下定决心了喽。”

“我不想一个人干,我想让你帮我。”

我摇了摇头。

“你不用担心那个地方过于偏僻,”他伸出手,我假装没有看见,“那个地方离贝辛斯托克不远,用不了一会儿就能进城。”

“现在和我说这个已经太晚了。”

“对不起,我不该唐突地跟你说这些。你为什么不能多考虑几天呢?如果你愿意的话,考虑个几周也没关系。跟珍妮特说说,看看她有什么意见。现在我们该去吃午饭了。”

这时我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起来。我不知道是酒精还是亨利刚才说的那些话在我身上起了作用,但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也许是薰衣草的作用吧。我们坐出租车到了萨伏伊酒店,在小餐室里用了午餐。亨利要了瓶香槟。

“别给我凯歌皇后牌香槟,”我说,“我受够寡妇了。”

于是他点了瓶路易王妃。“说到寡妇,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他对我说。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大段和格雷迪的寡妇有关的事情。亨利说格雷迪的寡妇试图色诱联合利华的业务代表,失败以后她又用上了自己的女儿。听到最后,我终于被他逗乐了。之后我把达克旅店以及我在大教堂图书馆里的工作告诉了他,并津津有味地和他对比起教堂街上的住客来。

“不喜欢干完全可以不干。”亨利在喝咖啡时说。

“我现在必须自己养活自己。”我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个信封,然后把信封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先拿上这个吧。”

“这是什么东西?”

“是张一万英镑的支票。”

“你想和我了断吗?是不是这个意思?”

“温迪,别傻了,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我希望你拿上它。”

“这是给我的离婚赡养费吗?”我问,“到底是不是?”

他抿紧了嘴唇。“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没日没夜地在图书馆里干活,也不用在罗星墩寄人篱下地生活了。”

“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

“想不干现在就可以不干,你可以马上辞了这份工作。”

“这对哈德森先生不公平。”

“温迪,你不欠他任何东西。你为他做了些工作,他为此付出了相应的报酬。如果你不想继续在那里干下去的话,你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我知道,但我想结束了这份工作再走。”

亨利往嘴里塞进了两支香烟,一起点燃,然后把其中一支递给我。他的动作相当自然,都没有问我要不要吸烟,就理所当然地为我点了一支。

我说:“实际上还有一个理由。”

“我早就料到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这不关你的事,现在我的所作所为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看着他那张气得发白的脸蛋,笑了起来,“好吧,是有这么个人,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他把手插进头发里挠了挠,搞得一撮翘了起来,每次冥思苦想的时候他都会做这个动作。“这个尤尔格雷夫到底是谁?”

“你也许会在罗星墩遇见他。”

“这个混账东西。”亨利咕哝着。

“尤尔格雷夫已经死了五十二年了,他是二十世纪早期的罗星墩的教士,也是一位不知名的诗人。他在罗星墩引发了一桩丑闻,然后被人赶走了。”

亨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看来我和弗朗西斯在很多方面有相同之处,当然我指的不是你。”

“在他身上存在着许多未解之谜。比如说,没有人知道他是自然死亡还是自杀而亡。”

“他是死在罗星墩的吗?”

“不是——他是离开罗星墩以后才死的,在那些人逼迫他辞职以后。据说他之所以辞职,是因为做了一个支持女性牧师的布道。”

亨利吃惊地挑起了眉毛。“即便在今天,做这样的布道他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让我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最近我一直在查他的事,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和尤尔格雷夫有关的事还在一直继续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你指的是什么?”

“对尤尔格雷夫感兴趣的远不止我一个,还有人在查和尤尔格雷夫有关的事。”

“别人为什么不能查他的事呢?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

“没什么理由,我只是觉得他们的举动过于神秘了。”

“你似乎还不太确定啊!”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不太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那个看上去像是律师事务所办事员的人到底是谁,但那人似乎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可能有正当的理由对尤尔格雷夫感兴趣。除了这个人以外,还有什么让我感到忧心的事吗?是特雷佛先生声称的那个跑进达克旅店的劫犯吗?特雷佛先生拿不出任何过硬的证据,那可能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是那只被剪断翅膀的鸽子吗?兴许是某人的恶作剧,也可能是某个喜欢生物的孩子的杰作。没有什么疑点,这两件事看上去和尤尔格雷夫没什么关系。蓝色大丽花咖啡馆为什么会有《天使的语言》上那股土耳其烟味,也许仅仅是个巧合而已。

“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我说,“谢谢你请我吃饭,但我真的该走了。”

“别走,应该没那么急吧。”

“搭火车回去之前我还想在伦敦买点东西呢。”

“你要去哪儿买东西?”

“我准备先在皮卡迪利广场逛一圈,然后再到邦德街和牛津街去转一转。再搭地铁或公车回火车站。”

“听起来怪费事的。能不能让我送你一程?我可以帮你提包裹,说不定还能帮你赶走一两个拦路抢劫犯呢!”

“亨利,我绝对不会让你跟着去的。你这个人实在太烦人了。”

“我想给你买件礼物。”

“谢谢你,我才不要你的什么礼物呢。说不定我根本不会买任何东西。你也许无法理解——我只是想逛逛街罢了。在罗星墩根本买不到什么东西,那里的商品比上个世纪的还要古老。”

“我有个主意,我准备帮你买副手套。”说着他把我的手套放在桌子上,“这副手套太脏了,你需要重新买一副。”

“好吧。”我对他笑了笑。如果钱不是个问题,我的确想买一副手套。“那就请你给我在摄政王手套公司买副手套吧,但那里的手套可不便宜。”

“我原本也没打算买便宜货。”

亨利付了账,和我一起走上斯特兰德大街。他打算叫辆出租车,但我抱怨了几句,没有让他叫出租车。

“亨利,你走到哪儿都要乘出租车,你已经在萨伏伊饭店请我吃了顿午饭,接下来还要给我买一副有生以来最贵的手套——照这样下去,那笔钱没几个月就要花完了。为什么要叫出租车?搭公共汽车去不也一样方便吗?”

“在罗星墩住了一段时间,你的品位好像变了很多。”说着他拉着我的胳臂,朝公共汽车站走去,“买完东西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你上车之前喝一杯。我们甚至还可以一起吃晚饭。对了,想不想和我一起看场演出?”

“亨利,少废话,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车站草草喝上一杯。”

“这个主意听起来似乎不怎么样。”

“为什么不行。”

我突然停下脚步,导致走在我们身后的男人突然撞在了亨利身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

“亨利,别指望我会改变心意。我们已经结束了。我答应和你一起吃顿午饭,但这已经是极限了。”想到那个多毛的寡妇,我的心里倏地一紧,“我不打算和你去喝一杯。”

他瞪着我,似乎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但温迪——”

“对不起,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了。”

我把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然后和他一起默默地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大约一分钟以后我改变了心意。公共汽车几乎马上就进站了,那是辆双层大巴,我三步并作两步迈向上层车厢。我想望向窗外,看看街上的风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旅行者,不必费心去和丈夫交谈。

亨利跟着我走上上层车厢。他站得离我非常近,这种亲近使我感到非常压抑。我很紧张,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自己不想要的快感。我回转过身,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车站上还有人在排队上车。我看见一个穿着雨衣的小个子黑皮肤男人向底层车厢的座位走了过去。他没有戴帽子,头发半秃。

我站的位置正巧能将他的头顶一览无余,他剩下的那点头发正好构成了非洲地图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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