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在大教堂西侧尖塔上的夕阳像蜂蜜一样浓稠。我从车站走到街上,时不时看上一眼手上的黑色丝边山羊皮手套。戴着它简直是种罪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亨利见面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和把结痂的伤口弄出血来是一回事。在回程的火车上,他在多毛寡妇身上腾挪跳跃的那一幕又反反复复地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亨利跳动的光屁股像个肥胖的婴儿一样,寡妇穿着深蓝色的贵重高跟鞋,两条腿在空中不断地摆动着。记录下那一瞬间的黑白照片一直放在达克旅店我的床头柜上。

我慢慢地爬上山坡,朝皮亚门走了过去。我没有醉酒也没有头晕,有时这种状态要比清醒好得多。我不是很清醒,但这并不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人的情感能使人忘却包括悲伤在内的一切烦恼。

正像亨利刚刚向我指出的那样,我的悲伤部分源于我又回到了罗星墩。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走得这么慢的原因所在。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岁,想方设法拖延回到希尔加德学院。

走上教堂街以后,第一个进入视线的是戈特贝德教士。他坐在门边的长椅上阅读着《罗星墩观察家报》的体育版,双手不停地抚摸着一只姜黄色的小猫。他仍然穿着作为教堂司事检查神职人员操守时穿的那件法衣。听到我的脚步声以后他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

“阿普尔亚德夫人,”他放开猫,飞快地站起身来,“真是一个舒适的夜晚啊!”

“可不是嘛!”小猫贴上我的腿,我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身体,“这只猫真不错,是你的吗?”

“是我妈妈的猫,希望它没打扰到你。”

“一点也没。”猫像远离的飞机似的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它叫什么名字?”

“珀西。”戈特贝德脸红了,“我妈妈总说应该在它的名字里放个‘S’才好。”

我狐疑地看了戈特贝德好一会儿。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戈特贝德正在跟我说笑话呢。“哦,我明白了,因为它老爱‘扑哧扑哧’地叫,所以你妈妈叫它‘珀西’,真是个好主意。”

“她今年九十三了,我是说我妈妈,”戈特贝德解释道,“但她还是很幽默,脑子也转得很快。想到这点,我便跟她提起了鸽子的事。你还记得我捡来的那只鸽子吗?”

“那可不是随便就能忘的事情。”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跟你提鸽子的事。”

“不用道歉,我对那只死鸽子非常感兴趣。能告诉我你妈妈是怎么说的吗?”

“她说和上次一样,街上可能有个没人管的疯子。”

“怎么还有上次?”

“五六十年以前,这里也曾出现过一个残害动物的人。那件事非常可怕。”

“那时发生了什么?”

他握紧拳头,鼻子不住地抽动着,看起来非常不开心。我也许应该像爱抚珀西一样爱抚他。

“没关系,你尽管说吧。”我说,“别担心会吓着我,那种事不会再出现了。”

他试着对我笑了笑。“如果你真愿意听的话,那就告诉你好了……一天早晨,有人在教堂的走廊里发现了没有腿的老鼠。几乎与此同时,人们还在教堂的北门廊发现了一只没有头的猫。妈妈记得好像还有人在教堂里发现过一只没有翅膀的鸟。”

“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好像是教堂里的某个教士,他的脑子有点问题,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戈特贝德凝神注视着我,眼神清澈而充满智慧,“但已经没有太多人还记得那件事了,毕竟过去五六十年了。如果有人又开始这么干,那他一定是想找找乐子,你不这么想吗?就像那些把自己装扮成魔鬼的人一样。”

“戈特贝德先生,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魔鬼吗?”

“阿普尔亚德夫人,我可不相信有什么魔鬼。”他用手拍了拍大腿,身后墙上的一块灰漆被他碰到了地上,“我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我迅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如果戈特贝德夫人现在是九十三岁的话,弗朗西斯离开罗星墩的时候她正好四十几岁。“那时你妈妈住在罗星墩吗?”

“这个我就说不太清楚了。她是和我爸爸结婚以后才搬到罗星墩来的,她说的事当年住在罗星墩的人都知道。”

“她一定还记得许多以前的事。”

“她记得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眼前的事却差不多都忘光了。老家伙都这个德行。”戈特贝德为人父母似的露出了微笑,“妈妈有时还有些糊涂,时常会把我当成爸爸。”

“你觉得她能我谈一谈吗?”我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教堂图书馆和主教先生的展览让我对过去发生的事特别感兴趣。”

“我可以去问问她。但我事先要提醒你,现在她不常见外人了。”

我告诉他我有思想准备,然后和他道了别。

八点半的钟声在钟楼上响起。燕子和紫马丁鸟绕着钟楼不停地打着转。我觉得很累,步履蹒跚地朝前迈步。在伦敦很难把精力集中在购物上,酒精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和亨利的会面使我变得愈发疲倦。和西蒙·马特莱瑟姆的交谈以及公车上与小个子男人的不期而遇更是消耗了我相当多的精力。

可能是由于劳累,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着我。走近通往教堂回廊的那扇门时,这种感觉又鲜明了许多,好像弗朗西斯一直在身后驱赶着我似的。这简直太荒唐了。魔鬼不可能比上帝更有存在感,如果魔鬼和上帝真的存在于世的话,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对活人感兴趣。想到口袋里的薰衣草,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愚蠢,会不自觉地上了那个吉卜赛女人的道。

最好把注意力放在现在发生的问题上。西蒙·马特莱瑟姆在忙些什么事情?秃顶的小个子男人是不是在公立图书馆借书并剪下了一九〇四年报纸的男人呢?特雷佛先生在达克旅店外面看见的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是否也是他呢?

大教堂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教堂东头的小路隐在了暗处。我加快了脚步。离达克旅店外的花园不到五十码时,我听到了一阵鸟类翅膀的扑扇声。

起初我以为是燕子飞到地面啄食地上的昆虫,翅膀的扑扇声一会儿就会消失。但听着听着,我发觉这种缓慢而低沉的声音不像是燕子发出的,身边的空气似乎也跟着扑扇声开始流动起来。有人曾暗示过我教堂街的音响效果从某种方面来讲丝毫不逊色于大教堂。街道上的青石房屋错落有致,能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效果。大卫说北门外有个地方非常奇特,如果你在那儿轻声说一句话,教堂正门的守卫马上就能知道你说了什么。

这些闲言碎语在我脑中盘旋了不到一秒钟。我抬起头,希望看到大鸟冲天而起的那一幕,但天上什么都没有。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大脑皮层跟我开的一个小玩笑而已,毕竟我很累了。

我推开达克旅店的大门,太阳照在上层窗户上,玻璃像黄铜一样闪着光。花园沉浸在一片阴影中。我注意到那里和我三个月前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干净而整洁。拜菲尔德家请不起园丁,所以这一切都是珍妮特的功劳。珍妮特怎么能在怀孕的情况下还把花园整理得井井有条呢?身怀六甲的她为什么还要操心花园的事?她总是那么整洁,不仅穿着得体,东西也收拾得一丝不乱。在希尔加德学校上学的时候,她在四年级休息室里的储物柜总被老师拿来当样本让我们看。

我下定决心,将来至少要好好修剪一下草坪。我沿着花园里的小道朝前走,已经错过了晚餐,但我对此并不介意。虽然离萨伏依饭店的那顿午餐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此时并不觉得太饿。

门和往常一样没有锁,我步入走廊,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也许是水管漏水了,也许是地板下面出现了一只死老鼠。但走廊是石头铺成的,并没有装地板,看来大卫应该和教堂里的维修工好好沟通一下了。

我突然觉得一阵恐惧,好像历史即将重演。似乎楼上马上会传来一个孩子的惊叫声,通向客厅、厨房和书房的门随即都会打开。我把帽子放在走廊里的桌子上,把新买的皮手套拿到楼下的厨房给珍妮特看。

珍妮特坐在厨房的桌子前,手里拿着几本账簿。账簿都合上了,珍妮特正自顾自地抽着烟。她的脸色非常不好。

“和亨利谈得怎样?”

“都结束了。”

她站起身。“我这就去烧壶水。”

“别这么麻烦。”我在她的身旁坐下了,“你感觉还好吗?”

“我有点累,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你应该去床上睡一会儿。”

“我马上就会恢复过来的。”

“大卫呢?”

“今天神学院有个会。”她把香烟和火柴推给我,“别说这些了,快把亨利的事告诉我。”

“他给我买了一副非常漂亮的手套。”

珍妮特摸了摸手套上的毛皮。“确实非常漂亮,我不会问你价钱的。”

“他还给了我这个。”

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信封,把信封交到珍妮特手里。看到信封里的东西,珍妮特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温迪,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应该不是玩笑。”我把路易斯·戈德曼和亨利去南非的事解释给她听,“把这张支票拿去银行,我马上就能知道它能不能用。”

我集中精力,点燃了一根香烟,接着对珍妮特说:“他想买下一所预科学校的股份,就是他来这里以前工作过的维登堂,他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和他重新开始。”

“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烟圈,“我有点动摇。和他重归于好又有什么意义呢?过去是不能抹杀的,我无法想象再和他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

珍妮特没有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生活?”

“我说不清。”她的脸突然像厕纸一样皱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没关系,别为我们的事情担心。”

她抽了抽鼻子,桌子上掉下了一滴眼泪,还好没有落在亨利的支票上。“也许是因为怀孕的原因吧,似乎我的情感突然间都不受控制了。”

我扑在桌子上,搂住珍妮特。她的肩膀一直在不停地颤动着。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的。直到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忍着没发火。我不想让大卫为我感到担心,他现在太忙了。”

“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在孩子身上吧。我妈妈怀我的时候还特别想吃草呢。”

她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终于放松下来。大卫怎能把她留在这儿不管呢?!

“你管的事太多了。”我严厉地说。

“别对我生气。”

“我没对你生气,我是对自己生气。”

“别傻了。”她抽开身子看着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和亨利见面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快?”

“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本以为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我按灭了烟头,暗自把烟灰缸视为多毛寡妇的脸,“但在回来的列车上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和亨利鬼混的那个女人。大卫至少没有——”

“大卫的魂都被上帝勾去了。”她笑了笑,表示自己只是跟我开个玩笑而已。

“我想杀了那个可憎的女人。”我说,“再狠狠折磨亨利一段时间。”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

“我一定有点歇斯底里了。刚才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听见周围有翅膀的扑扇声,似乎有只鸟在我身后俯冲下来。不是燕子那一类的小鸟,应该比燕子大得多。”

“只是幻听罢了,这一阵子你太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看着她,“老实说,我在伦敦喝得太多了,但喝酒并不能使我摆脱困境。”

“别担心,这段日子对你来说的确相当难。”

“但我从来就没轻松过。”

“你需要早点睡觉,我们都需要早点睡。”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尽管珍妮特也许早就知道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提起酗酒的事。珍妮特从来没有试图改变我,她包容地接受了真实的我。她极力让我相信我是世界上最强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表。“我必须上楼看看罗茜。让她睡下时我答应十分钟以后去看看她的,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站起身,急切地想向她展示我并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失败者,“我给她买了几张明信片,如果她还醒着的话,我现在就想给她看看。再说我也需要把我的东西拿上去。”

我慢慢地走上楼,在走廊上又闻到了那股微弱却在持续变

强的气味。太阳已经完全被大教堂挡住了,达克旅店被夜幕所笼罩。我听见罗茜发出异乎寻常的咯咯笑声——她不是个爱笑的孩子,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自尊心很强。我走到罗茜的卧室门口,看到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放下,夜空中出现了八角形塔楼和尖塔的影子。罗茜又一次笑了起来。

“罗茜,你好,我从——”我突然停下话头。

房间里的光线非常柔和,但枕头上明显露出了两个头。

“特雷佛先生!”我惊叫道。

特雷佛先生坐了起来。罗茜兴奋地抽着鼻子,仍然在笑。特雷佛先生穿着他那件黑色的条纹睡衣,头发像钢丝刷一样直往上翘。他没有戴假牙,眼睛在凹陷的脸庞上显得尤其大。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很冷,”他噘起下嘴唇说,“罗茜在帮我保暖。”

“我在给外公挠痒痒呢,”罗茜大声宣布道,“外公也在给我挠痒痒。”

“现在我暖和了。”特雷佛先生说。

“你现在最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我提议道,“我想罗茜该睡觉了。”

特雷佛先生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最后我不得不帮他一把才使他完全站在地上。他踉跄着走出房间,回到走廊对面自己的卧室,并没有和罗茜互道晚安。特雷佛先生的房门轻轻关上了,我决定明天早上再把明信片拿给罗茜看。

“你感觉还好吗?”我一边问一边帮罗茜整理好被角。

她点点头,脑袋枕上枕头,脸转向我,脸上的兴奋劲儿不见了。

“妈妈呢?”

“妈妈在楼下。她马上就会上楼来看你。”

“她为什么不现在来?”

“她马上就会来。她正在——”

“但我现在就要她。”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以前都是她来看我的。”

“什么以前?”

“在你来以前。”

“她马上就会来看你。我只是碰巧路过,听见你和外公在玩闹,所以就——”

“你把妈妈从我身边抢跑了。”她打断了我的话,“你让她待在楼下,不让她来看我。”

“罗茜,别傻了,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把食指竖在嘴唇上,似乎不想让自己说出更多的话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罗茜一脸肃穆,像大教堂里的大理石像一样坚硬。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但她从我手里挣脱了开来,把我的手推到一边。

“妈妈!”她的声音非常轻,我完全可以假装没听见,“我要妈妈。”

罗茜难道不明白我在试图帮助珍妮特吗?她是不是真的觉得我把她的妈妈抢走了?我觉得孩子的麻烦在于她们的想法往往和大人不一样,她们很容易误解大人的好意。

她用更低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些话,这次我真的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虽然不太能确定,但从嘴形判断,她多半说的是“我恨你”。

“妈妈马上就上来了,别想太多,祝你睡个好觉。”

我捏了一下罗茜的手臂,然后走出了她的房间。说得太多也于事无补。去三楼自己的房间时,我想着还是让珍妮特知道罗茜需要她比较好,不过最好别在她面前提特雷佛先生和挠痒痒的事。珍妮特会担心罗茜受到了惊吓,她也许还会为父亲感到担忧,担心他的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当时是一九五八年。那时大家还什么都不懂,成年人也常常会对事物的真相产生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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