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对不起了。”珍妮特不断摩挲着罗茜的头发。小姑娘的头发乱成一团,珍妮特开始小心翼翼地梳理起她的头发来。“我爸爸刚到。”

“没事的。”我说。

“你可是吓得不轻啊。”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到罗茜金光闪闪的头发上,“三点半的时候门铃响了,爸爸没打招呼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是叫出租车直接从剑桥过来的。”

罗茜坐在壁炉前地毯上放着的小板凳上,她直着腰板,没去靠妈妈的膝盖。如果我是她,我可能会烦躁不安,可能会找个玩具,也可能去找本书看。但罗茜似乎沉醉于木梳轻柔地刮擦头皮之中。

“他才不会记得事先打来个电话呢,每次他都是这样不请自来。没有行李,不穿外套,有时甚至会忘带皮夹。我必须找个管家来应付他。”说着珍妮特对我露出了微笑,我对她太了解了,根本不会被她的话所欺骗,“有时他穿着拖鞋就过来了。”

我们坐在一个用木板装饰的狭窄客厅里。我、珍妮特和罗茜挤在壁炉前的地毯四周。罗茜已经穿上了睡衣。珍妮特给了我一杯琴酒和几片桔子,我不太爱在琴酒里放桔子。我把桔子放在两手中间摩擦着,希望把它们保留到最后。

“他还会忘记他的药,就是那些泻药。他很需要通便用的泻药,所以我才会赶在药店关门之前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为他买药。路上我又碰见了院长夫人,被她耽搁了一点时间。”珍妮特不再为罗茜梳头发了,而是把手搭在罗茜的肩膀上,“亲爱的,可怜的外公接下来会把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你说是吗?跟温迪阿姨说再见,我们这就送你上床睡觉。”

她们上楼以后,我走到酒水托盘前,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点琴酒。我们三个都没提特雷佛先生方才在楼上所做的事情。我不知道珍妮特要如何向罗茜解释这件事。你怎么向孩子说明外公在厨房里找到瓶西红柿酱,然后把西红柿酱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洒了自己一身,装得像是被人刺死了一般呢?那老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不仅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和卧室的地毯,还给罗茜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过度的兴奋让他筋疲力尽,没等到吃晚饭他就睡得像头死猪似的了。

我拿着杯子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看装饰品,看看书和照片。当你的钱快用完的时候,你会对贫穷产生一种敏锐的感觉。在珍妮特家的房间里我就看见了几处寒酸的痕迹,椅子表面放着块坐垫以遮掩椅子上的污渍,壁炉里生的火刚能把房间弄热,窗帘也需要换块新的了,看来大卫挣得实在不多。

两扇窗之间茶几上的银质像框里放着张结婚照,就是他们俩站在耶路撒冷教堂门前的那一张,大卫的教士领在微风中发出夸拉夸拉的响声。我的婚礼没有留下任何照片,与他们的婚礼相比,我的婚礼简直不值一提。妈妈觉得我们应该举行一个隆重的结婚仪式,但亨利劝她最好把钱留给我们,而不要搞什么浮夸的仪式。

珍妮特走下楼。

“晚饭恐怕得简单点。吐司上加点奶酪行吗?食品柜里有些烤苹果奶酥。”

“很好。”我注意到她浑身抖了抖,“没出什么事吧?”

“我特别希望在你来的第一个晚上好好款待你一下,毕竟我们那么多年没见面了。”

“这样就行,我很高兴能来这里。你爸爸会下楼吗?”

“他睡着了。”珍妮特走到壁炉旁,开始往炉子里加柴,“我不想吵醒他。”

我坐在沙发上。“珍妮特——你爸爸经常干这种事吗?”

“你是指西红柿酱的事吗?”

我没有应声。

“他总是有一种病态的幽默感。”说着她把一铲子木炭扔进了壁炉。

“我上次来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还没有这个毛病。”

珍妮特看了我一眼。眼泪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比平时要大上许多。“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过来坐下。”我用手拍了拍沙发,“把你爸爸的病告诉我。”

“我们该吃晚饭——”

“别管晚饭了。”

“我真希望我能什么都不管,”她突然喊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恨做饭。早晨一看到煮鸡蛋我就会感到反胃。”

“我也不太喜欢做饭,待会儿我帮你一起做晚饭吧。不过你最好先过来坐下。”

她用一块考究的小手帕擦了擦眼睛。珍妮特是我认识的少数几个在哭泣时不会出洋相的人之一。珍妮特总是把一切打理得很妥帖,甚至连流泪也非常优雅。我又给她倒了杯酒,她假情假意地把杯子推到一边。

“我不想再喝了,今天晚上我已经喝过一杯了。”

“这酒对你很有益。”我看着她抿下一小口酒,“告诉我,他像这样子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想妈妈死前大概就有这个迹象了吧。这种病是渐进性的。”

“你有没有想过把他送进养老院呢?”

“我不能这么做。他还不算老,今年还不到七十。这也不算是什么病,爸爸只是有点健忘而已。”

“他去看过医生了吗?”

“他不喜欢医生。西红柿酱的事……”

“怎么了?”

“爸爸想对我们友好一些,只是想跟罗茜玩个游戏来让她发笑。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举动会产生如此的反效果。”

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他不太会对付孩子。”

“大卫怎么说?”

“我不想过分打扰他。他现在很忙,可能会有新的工作——”

“但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吧?”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爸爸了。再说,爸爸在绝大部分时间都表现得很正常。”

我觉得自己像个审问者似的。“罗茜怎么说?”

“她倒没说什么。”珍妮特用手指摩挲着酒杯的边缘,“我告诉她外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只是一种孩子不太会懂的成年人的玩笑。她点头表示明白,事情就是这样,孩子比我们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最后这个夜晚还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罗茜和楼上那个可怕的老头很快便睡着了。我和珍妮特笨手笨脚地在客厅的壁炉前做了些吐司,弄得地毯上全都是草莓酱。珍妮特想让我谈谈亨利的事,但我却不想触及这个话题,至少那时还不想。我们把亨利完全抛在了一边(他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心怀怨恨),这可正合我意。我强打着精神,内心里却无限悲凉,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学校里的情形。在坚强和软弱之间,珍妮特和特雷佛先生让我感到我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如果我们不能选择生物意义上的家人的话,那我们至少还可以选择别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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