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我缓慢而艰难地从睡梦中醒来。我在床上赖了好几个小时,试图好好再睡上一会儿。我的嘴巴十分干燥,脑子里似乎有两根针在交替着穿行。我很清楚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门铃响了,两根针在我的脑子里扭成一团。没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我尽量克制住呻吟,慢慢从床边站了起来,穿着袜子踩着地板走到门边。我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发现海森夫人正皱着鼻子怒视着我。睡觉时我没有脱衣服,也没把脸上的妆卸掉。

“阿普尔亚德夫人,有位绅士找你。”

“绅士?”

海森夫人皱着眉头退到一边。想到来人很可能是亨利,我不禁感到一阵胃痛,不过这里没什么可以让他拿走的了。或许是那个急于拿到支票的律师也说不定呢。

过了几分钟,我像要接受审判似的慢慢下了楼,走进海森夫人家的前厅。我发现大卫·拜菲尔德正在注视故去的海森先生那张面容狰狞的照片。他转身面对我,伸出手,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从婚礼到现在他似乎没怎么变,我却老多了。

“希望你别介意。我恰巧路过这里,早晨珍妮特给我打了个电话,把你离婚的消息告诉了我。”

“这么说她收到我的信了?”

他点了点头。“我们都觉得非常遗憾。”

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我们”这两个字。“没什么可遗憾的,我们的婚姻实际上早就走到头了。”我怒视了他一眼,眼睛感到一阵刺痛,“你应该感到高兴而不是遗憾。”

“婚姻破裂总会让人感到悲伤。”

“算了吧。”我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听上去一定很粗鲁,接着我把话锋一转,“你们过得怎么样?珍妮特和罗茜都还好吗?”

“她们都非常好。谢谢你。珍妮特希望——我们希望你可以来和我们住上一阵子。”

“谢谢你,我可以把自己料理好的。”

“我相信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大卫那奥利弗式的鼻孔比平时张得更大了些。“你的到来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欢乐。”

“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真是太好了。”

他对我笑了笑,显然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这正是我感到发怒的地方,被他这么一看,我的全身突然间都热了起来。来自异性的吸引力有时真的让人忍无可忍。

甚至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大卫就迅速为我做好了下一步的人生规划。他的仁慈和他身上的性吸引力一样自然。他之所以要帮助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或是单纯听从珍妮特的吩咐。他肯定在旁人或妻子面前口碑很好,也许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

几小时之后,我已经在烟雾缭绕的二等车厢里了,火车缓缓开出吵闹的利物浦街火车站。我依然有点宿醉,不过时间、茶水和阿司匹林部分抵消了大脑中针刺的感觉,我已经渐渐清醒过来了。我把手提箱放在头顶的架子上,两个皮箱会随后托运。出门以前我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我甚至逼自己吃了顿介于早饭和午饭之间的餐点。大卫没有和我一起出发——他的会议将在第二天午饭的时候结束。

列车在烟雾弥漫的天空下穿行过积满煤灰的房子,向北前进。

“面对现实吧,”列车开始加速时,我从手提箱里翻找出烟卷来,对自己说道,“他并不关心我。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关心我呢?”

我突然想到自己还不能确定心里的那个“他”到底指的是谁。

过了剑桥以后,视野一片开阔。火车冒着黑烟在贫瘠土地之间的轨道上直线前进着。天已经黑了,远处的地平线渐渐模糊起来,分不清哪里是地面,哪里又是天空。我独自坐在车厢里,觉得温暖而平安,又稍稍有点睡意。如果旅程能永远这样进行下去,对我来说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火车开始减速。我望向窗外,远处出现了罗星墩教堂的尖塔。离车站越近,尖塔看起来越像只准备冲刺的小动物。我去了趟厕所,洗去面颊上的污痕,在鼻子上抹了点粉。出发前大卫给珍妮特打了电话,让她到车站来接我。

回到车厢的时候已能看到月台了。我从行李架上取下手提箱,走下火车。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如利刃般割过我喉咙的狂风。珍妮特曾经在信中告诉我,罗星墩的风和其他地方的风完全不一样。这里的风从西伯利亚刮过北海,要比英国其他地方凛冽得多。

月台上没有珍妮特,检票口没有珍妮特,车站外面仍然没有珍妮特。

我拖着手提箱从售票大厅走进火车站的站前广场。火车站在一座小山底下,背靠着连绵的群山。大风把我的眼泪都刮出来了。有个高个子的神父钻进一辆高大的老式轿车,临上车前,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到罗星墩以前,我一个神职人员都不认识。在这之前,他们只是银幕和舞台上的人物,在聚会中被人取笑,在婚礼、葬礼和其他更为重要的宗教场合也仅仅是被人忍受的对象而已。到了罗星墩以后,我对他们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观。神职人员成了普普通通,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打算跟随上帝。我有骄傲的一面。有时我希望自己终究能投入上帝的怀抱。我们可以遵行上帝给我们安排好的计划,也可以不遵行,全凭我们个人选择。当坏事发生时,我们常把坏事归因于撒旦,但即便撒旦也在上帝仁慈而不可预知的计划中有着自己的位置。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对另一个人,尤其是全然假定的万能上帝那么重要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仍然认同亨利的看法。那是在德班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喝了第二杯或第三杯睡前酒之后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大女孩,面对现实吧,”他说,“人生就像漂流在洋面上的一只没有桨的小船,我们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我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看着神父的车开上小山,消失在二月傍晚的薄暮中。我站在广场上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进车站,往珍妮特家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站前广场除了孤零零的一辆出租车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告诉司机送我去教堂街上的达克旅店。在珍妮特给我的一封信中,她说有人曾经告诉过她,中世纪罗星墩还是个修道院时,达克旅店是前来拜访的本笃会教士休憩的地方。“达克”二字暗指那些教士给修道院所带来的恶习。

出租车带我上山,经过一处唤做“皮亚”的巨大门洞,开进狭窄的教堂街。街上有许多戴着帽子、穿着短裤、身披灰色雨衣的小男孩。也许他们都是儿童唱诗班的学生吧。这些男孩似乎都不认识亨利。对学校来讲,六年算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出租车绕过天主教堂东侧的一段小路,停在高墙上的一扇小门外。我没有让司机帮我拿手提箱——这通常意味着很大一笔小费。我推开墙上的门,正巧看见罗茜在花园里玩跳房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罗茜没有穿外套。当时正是寒冷的二月,罗茜只穿着拖鞋和裙子,甚至连羊毛衫都没有穿。天色马上就要完全黑下来。有些孩子就是不怕冷。

“没有名字?不会吧?”我说,“我敢打赌你一定有名字,一个如假包换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叫无名氏。”

“世上没有人叫无名氏。”

“我就是。”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

没错,罗茜确实是完美无缺的。我不禁在心里诅咒道,亨利,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们本来也会有一个如此完美无缺的孩子的。

罗茜蹦跳着从小路往家里走,我冲她喊了一嗓门。“罗茜,我是你的温迪阿姨。”

我觉得这么说显得有点傻。温迪阿姨像是儿童故事中的某个人物,妈妈也许会喜欢这样的角色。

“你能告诉妈妈我已经到了吗?”

罗茜推开房门,跳进屋子。我提起手提箱,跟在她身后进了屋。我觉得一阵轻松,因为珍妮特一定已经回来了。珍妮特才不会把这么小的孩子留在家里呢。

罗茜家的房子是教堂街的一部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坚硬的护墙、灰色天空下形状不规则的挑高屋檐以及一格格凹进去的小窗户。我在门前放下手提箱,寻找着门上的铃。门上的嵌条板上镶着几块玻璃,走廊一直延伸到房子的最里面。罗茜消失了。不规则的玻璃使屋里呈现出一片绿色,房里的东西像罗茜的头发一样起伏不定。

一根拉铃绳连在前门框上,我拽了拽,希望能把绳子另一头的门铃拉响。我不知道屋子里的人能不能听见,但我必须有信心,而不是平时那种得过且过的心态。我又拽了一下绳子,很想知道这屋子还有没有另外一扇门。想到可能会出现的尴尬局面,我脖子后面的皮肤都紧张得汗毛直立。我又等了一会儿,肯定有个大人在屋子里和罗茜一起。我打开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屋子里的地板比外面的花园要低上一公分。

“有人吗?”我朝屋子里嚷着,“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我的叫嚷声引起了一阵非同寻常的回声,似乎是在教堂里说话一样。我步入走廊,屋里似乎比花园还要阴冷一些。座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头上传来一阵轻快的奔跑声。上面的某扇门咯吱一响,然后又是一阵沉寂,一阵与刚才的安静明显不同的沉寂。

接着响起了尖叫声。

孩子的尖叫声简直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掏空,我手上的手提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才逐渐意识到坠落产生的冲力把手提箱上的锁碰开了。我与亨利生活的点滴都散落在门厅的地板上。我跑上一段狭窄的楼梯,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条狭长的走道。

走道最里面的那扇门开着,我看见罗茜的背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没在哭了。她站得笔直,全身纹丝不动,胳膊生硬地垂在身子两侧,似乎它们已经没和肩膀连在一起了似的。

“罗茜!罗茜!”

我快步穿越过道,一把抓住罗茜的肩膀,把她转过来,让她的脸埋在我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僵硬,一点都不肯向我表示友好。感觉上她更像是个木偶,而不是个小孩。接着又是一阵尖叫,这次大声尖叫的人换成了我。

这个房间被装饰成卧室,依稀可以闻到男士洗发油和薄荷的味道。房间里还配置了两扇当中有竖框的窗户,其中一扇必定开了条小缝,因为可以听到过往车辆的声音和人们在楼下街道上谈话的声音。通常在这种时候,记忆会全部被吸收进脑中,过去许久之后你才会有所感悟,把回忆从脑海里一点点挤出来。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地上躺着的男人吸引了。他仰卧在床和门之间的地板上,穿着深灰色的法兰绒裤子和棕色的粗革皮鞋,软领子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橄榄绿色的针织外套。床边的椅子上挂着一件粗花呢夹克和一条花领带。他的左手搭在肚子上,右手掌心向上,落在地板上,手指松软地缠绕着一把美工刀的骨质刀柄。刀锋上有血,他的脖子、衬衫和外套上也都有血。他的角质镜架落在地上,两只蓝色的眼珠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头发比我上一次见他时要灰白和稀少一些,脸也显得更瘦了,不过我还是马上认出了他,躺在地上的是珍妮特的父亲。

“罗茜,别过来,”我喃喃地说,“到外面去,你外公只是睡着了,我们下楼等你妈妈去吧。”

我的话像信号似的,躺在地上的特雷佛先生突然眨了眨眼,然后两眼直视着站在门口的我和罗茜。

“骗过你们了。”他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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