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盼望已久的那一天,只见天色阴沉沉的,从旱晨开始,铅灰色的阴云就沉重地低垂着,仿佛眼看就要有白色的雪片飘落下来了。

“今天下午要到大阪去,因此,也许得乘末班车回来哪。”丈夫这么说着,就匆匆出门去了。雅子知道,每个月的十日前后,丈夫总要到在大阪的冶炼厂的总部去一次。

“早点儿回来哟!”雅子目送着丈夫那魁梧高大的宽阔肩膀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后,仍然伫立在门口,侧耳倾听从汽车房那边传来的响动声。

丈夫盛水秀次郎郎在兄长从父亲手中,接任经理的有色金属的批发公司中,担任常务董事。他每天早上八点十五分,自己驾车前往公司上班,这个习惯好像已经保持了有二十多年了。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这得从跟雅子结婚以前算起。

盛水秀次郎郎今年四十二岁,比他小六岁的雅子,在短期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即二十一岁的时候,经过相亲介绍仪式以后,不久就跟秀次郎结婚了。秀次郎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沉默寡言,给人以成熟的感觉,婚后十四年来,家庭生活十分平静安稳。直到去年初春,雅子结识了桌也为止……不,实际上夫妻间早已波澜迭起,只是埋在雅子的心底而已,从表面上看来,夫妻生活和睦安宁,没有丝毫的裂痕和风波。

根据引擎的声音,确认丈夫的汽车,已经驶出门之后,雅子一溜小跑返回了走廊。她把早饭的餐具胡乱拨拢来,送入厨房后,就走进卧室隔壁的更衣室,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一边开始化妆,一边考虑着该穿什么衣服。原打算在初春时节,穿一身印有小朵梅花的友禅染和服,可是,看到今天早晨,仿佛要下雪的天空之后,她又犹豫起来:是不是要改穿一身西装?不,实际上并不是气候的原因,她一时难以决定的是,在相隔半月后,再次重逢的桌也眼中,怎样的服饰打扮,才能映出自己最新鲜的身姿。

结果,身穿蔷薇色连衫裙,外披一件碧玉色貂皮矩大衣的雅子,于九点二十分走出了家门。现在要赶上十点从名古屋站开出的那趟特快列车,时间已经是相当紧迫的了。她手忙脚乱地锁上了前门,自己的住宅颇为宽敞,但并无孩子,只是夫妻两人过着日子。

正要走下门廊前的台阶时,雅子忽然发现了嵌在石墙中的信箱内,有一个白色的信封。今天早晨取报纸的时候,还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当时但以为是广告小册子什么的。可是,现在仔细一看,信封上面,还盖有红色的快邮戳记呢。

雅子取出信封,边走边看信封上的字。正面用有些不自然的方楞出角的字体,写着这幢住宅的地址和雅子的姓名;反面只在封口处,写了个“X”以作记号。雅子稍微有些纳闷,一时也无哏细看,暂且信手塞入大衣口袋里,继续朝前走去。眼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先叫一辆出租汽车。

雅子坐上停在地铁车站前的出租汽车,朝名古屋车站方向驶去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刚才那封信。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便笺。用跟信封上一样的方楞出角的字体,写道……

迅速停止跟秋山的往来,否则必有恶果。一旦有什么事,,那个男人也将顾全家庭。将要发生可怕的不幸结果!

雅子条件反射地立即翻转信纸,闭上眼睛扭过脸去。心脏顿时狂眺不已。这令人讨厌的事情,究竟是谁干的?

一股盛怒迅速涌了上来,雅子的目光,又下意识地回到了信纸上:这用圆珠笔写的笔迹,雅子全无印象,从未见到过。也许是故意写出这种生硬的字体,以隐瞒住自己的笔迹吧。

再看一下信封,上面盖着前天下午六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名古屋邮电总局”的邮戳。由于是快邮,大约在昨天晚上,就投入信箱了吧。

雅子受到了双重打击。一是自己跟桌也的关系,竟然被谁知道了;二是突然收到了这样一封威胁信。

“到底是谁呢?……”

不可能是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的。家里只有丈夫,那个人几乎不呆在家里,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多疑的男人,不会揣度留在家里的妻子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一起品茗、或玩高尔夫球的女友们,但雅于也确信,她们绝对不可能窥测到自已的内心世界。

一定是桌也那边走漏了风声!他交游广泛,又颇有些名望。正因为这样,他才对避人耳目,敏感到了儿乎神经错乱的地步,没想到竟然会……

“敌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雅子心里没有一点儿底;因此,她更加觉得,自己被近乎酷寒的恐怖所包围着。

从字面上看来,这封信很简单,但却一下子刺入了雅子的内心深处。

“一旦出了什么事,那个男人也将顾全家庭!……”

果然是那样吗?要是面临着抉择,如此热情洋溢、如痴如狂地追求雅子的桌也,会把雅子扔在一旁,而选择妻子和今年刚上学的、惹人怜爱的女儿吗?

想到这一地步,雅子有些踌躇起来了。因此,也就没有勇气,开口盯着桌也问个明白。即使是桌也,恐怕也是这样吧?

实际上,桌也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你到底是要在丈夫的荫蔽下,过着优裕舒适的生活,还是愿意跟随我”之类的话。说不定双方都心照不宣,互不逼问,以免陷入难堪吧。

这就仿佛用尖刀,狠狠地剜割雅子心底里,做为柔弱的地方,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

也许果然是这样吧!这么说来,桌也视妻子……

“是新干线的名古屋车站吗?”司机的问话声,把雅子从沉思中,忽然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不知何时起,汽车已驶出了繁华的街道,可以看到车站前,带有些寒意的人工喷泉。

“不,往短途列车那儿……”

开往伊势志摩方向的短途列车月台上,比原先想象的要空得多。因为,新年里的休假已经结束了,眼下很少有人,再往那一带去观光旅游。

雅子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搜寻桌也的身影,还是没有找到他。电气列车进站后,她一个人默默乘了上去,在车厢角落里的座椅上,稳稳地坐了下来。

列车飞快地驶出名古屋的市区以后,车窗外就呈现出一胶郊外的风景,广袤的田野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农家房舍。凝重阴沉的天空下面,冬季枯黄色的休耕地,连绵不绝地延伸着。不仅是天气的原因,眼下几乎还看不到鲜花绿叶,分别是凄凉落寞的季节……不,以往每次跟桌也相逢以前,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会产生浸润心田般的欣悦感;可是。在现在的雅子的眼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枯燥乏味。

由于那个人的妻子,是坂西久平的独尘女儿……

桌也从美术大学里毕业以后,就投到了著名的志野陶瓷艺术家坂西久平的门下,拜师学艺。技艺日渐精湛,因此倍受老师青睐的桌也,很快就脱颖而出,卓然成名了。他之以才三十八岁,就已经多次获桨,作为大有希望的青年艺术家,令人瞩目池登上了工艺美术的殿堂,当然是凭着桌也出类拔萃的才能;但是,岳父的强大后盾力量,也是不可否认的吧?虽说即使背叛恩师,也可以自立谋生,但是如此一来,桌也业已取得的优秀地位,是否还能够稳固顺利地保抟下去呢?

这样看起来,对他来说,自己的妻子和雅子,哪一方显然是更加弥足珍贵的存在,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

雅子面对车窗,缓缓地左右摇动了好几次头。不管从常识看来如何,雅子出于本能,宁可相信桌也,而不顾这是否合乎情理。那个男人并不是可以有口无心地,随随便便地就说出“爱”字来的人。

短途电气列车在纪伊卒岛东岸,沿着伊势海湾渐次南下,车窗临近海面后没过多久,就到达了鸟羽。在能看到轮渡码头和水族馆的车站下了车后,雅子挥手拦了辆出租汽车。

“去草鞋店旅馆!……”

桌也事先告诉过雅子,从车站到旅馆怎么走,但是,出租司机似乎熟悉这条路线,点点头就发动加速了。听说,那是家专门烹调乡村风味菜肴的小旅馆。

“我偶尔听到朋友们说起,在僻静处细细品尝佳肴。真是别具风味。不久以前,我到志摩半岛去了一次,回来时就预先确定了这个地方。”当时,桌也是这么对雅子说的。他好像过于谨慎小心,惟恐被人发现了;不过,他特意寻找饿这么一个鲜为人知的幽静去处,邀我前往,倒也令人愉快。

“这几是下车的地方了。”司机把车停在沿着海岸线的道路旁,招呼雅子道。

在繁茂昌郁的松树枝叶下,露出大块岩石的山坡斜面上,筑有一条石阶路。顺着石阶路往下走去,只见有一座盖着茅萆顶的、牌楼形状的大门,门内是一幢貌似老式别墅的日本式房屋。

在静悄悄的前门口,雅子招呼了几声,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了。是个穿着和服的女人,大约五十岁上下。雅子猜测,这大概就是女掌柜吧。

“那个,我叫高桥……”

“欢迎光临!……”对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您那位伴侣刚才打来过电话,说什么他先到这下面的海岸边,去散散步什么的……”

“哟……那么,我也到那儿去看看吧。”

“虽说筑有石阶路,仍然不可大意,请留神脚下。”对方指着前门外面,略微有些担心似地皱着眉头。

旅馆建造在丰山腰的斜坡上,石阶路向下一直延伸到海岸边。但是蜿蜓曲折,塌落开裂的石阶到处可见。在层层叠叠绵延相连的松树尽头处,铅灰色的大海一望无垠;浪涛拍岸的轰然响声,清晰可闻;刺痛肌肤的寒风,从脚下不断地吹上来。雅子脚上穿着瘦长的高筒皮靴,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平稳坚实的落足处,一步一步地往下慢慢走着,终于走完了石阶路。

下面是巉嵓嶙峋的海岸,汹浦澎湃的浪涛,在岩石上撞得粉碎,水沫高高地腾飞而起。

四下里都看不见桌也的身影。因此,雅子试图从岩石的夹缝中,仅存的几条带状沙难中走出去,但不一会儿就被硕大的岩石挡住了去路,无法再往前走了。

雅子进退两难,驻足伫立良久。不论哪个方向,都看不到桌也的身影,并且也没见到别的人影。这海岸简直根本就不适合散步。若是夏季,还可以凑合一下,可眼下这料峭寒春,身上被飞溅起来的、冰凉的浪沫所打湿,冻骨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来,叫人不得不快步走动。

海面被灰暗的阴云封闭着,在天空和海都呈现出一片灰潆蒙的视野中,稀稀落落地,有几点岛屿的黑影,隐约可见。

冷啊!……

雅子就这么纹丝不动地伫立着,脚趾端开始渐渐地失去了知觉。纵然如此,雅子仍然没有挪动脚。呆呆地在立那儿,不知站立了多久。

“桌也先生!……”她试着小声呼喊道,但无人答应。只觉得嘴唇已经冻僵,膝盖也在瑟瑟颤抖着。

该不会是出什么差错了吧?素来特别怕冷的桌也,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来散步呢?

可是,刚才那个女掌柜模样的人,确实说过:“您那位伴侣,刚才打来过电话,说什么……”

雅子再度回忆起那个女人,刚才说话时的语气,不禁感到体内一阵颤栗掠过,这显然不是寒冷的缘故。那女人略有些惊讶似地,皱起眉头指着石阶路,好像是已经觉察到,那个电话中有什么可疑之处……

接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怖,在雅子的胸间扩散开来。

在大衣口袋里面,下指紧紧握拢着。今天旱上的那封信,放在了自己的提包里,但那几个简短的文字,却深深地烙印在了雅子的头脑中:“否则必有恶果。……将要发生可怕的不幸!……”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个念头:倘若在这儿突然遭到袭击,自己就算再髙声喊叫,也不一会有人前来相救!……

雅子发出轻微的惊叫声,开始在岩石的夹缝间,往回奔跑起来。突然脚下一滑,两手撑在了沙滩上。顿时,只觉得摔倒的身体,仿佛马上就要被谁的手,一把抓住一样。她的心已经被恐怖所完全攫住了!

雅子不顾一切地,踏着陡峭的石阶向上爬去,急喘的气息堵塞在喉咙口,变成了连串啜泣声。

女掌柜面露惊讶和疑惑混杂在一起的神情,朝着匆匆奔进前门的雅子迎上前去:“您的那位伴侣,已经到了这儿啦,”

那么,刚才的电话呢?雅子刚要开口质问,又把话生生给咽了下去,平忙脚乱地脱掉了高筒皮靴。不管怎样,先见到桌也再说吧。

女掌柜仿佛还说了一些什么,雅子也不去理会,径直奔向走廊,扯开了掌柜指点的那扇格子拉门。

桌也就坐在能见到大海的那一面走廊的椅子上,当看见雅子后,他便站了起来。那张睿智的长睑,精致的新潮流衬衫,和一套由灰色高级西装包裹着的,颀长的身体……

雅子忍不住又啜泣起来,恍如撞在了桌也胸膛上一般,

猛投埤入了他的怀抱之内……

被使劲地接抱住,承受了对方的嘴唇。一时间,只有温热的气息,从对方的唇间源源输出。恍如真空般的时刻消逝后……

桌也用双手撑住雅子的肩头,使身体略为离开她一些。

“怎么啦,身上竟然潮湿成这副模样?……连膝盖都弄出血来啦!”

“刚才在海岸那边……说是有个你打来的电话,所以我才……”

“啊,那个女掌柜模样的,竟然说过这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在这儿等着……”

“你不是打电话说,自己在海岸边散步吗?”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

“可是,我自称是高桥后,对方就……”

“大概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吧,高桥这样的名字,再普通也没有的了!”

“果真不是你吧。”

“当然不是了!”桌也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我是被谁骗了!……”

对雅子这激动的语气,桌也却有些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然启露出洁白的牙齿,苦笑着问道:“怎么又……”

“除此之外,还能认为是什么呢?何况电话又是在我到达以前,不一会儿才打来的!”

“所以说,肯定是弄错人啦:首先,我们事先约好,用高桥这名宇碰头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谁都不可能知道的吧?”像是指责雅子一样,桌也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起来。

为同一件事情而喋喋不休地反复争论,历来是桌也所讨厌的。他很快又恢复了温柔可亲的微笑:“是在海岸边跌了一跤吗?真够可怜的。我这就给你治疗吧。”

桌也比雅子坐到,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转身朝里面房间的那架电话机走去。

是啊,除了你我之外,明明是谁也不可能知道的……

听着桌也打电话,要消毒药和纱布的说话声,雅子把手提包拿了过来,打开搭扣,用指尖夹住了今天早上的那封信。可是,当桌也回来时,雅子突然合上了提包,举目远眺乌云密布下的大海。

因为为,一个意想不剑的疑问,突然掠过了雅子的脑海……

如果除了自己两人以外,没有人知道此事,那么,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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