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八十川邦雄的犯罪行为,已经无庸罝疑。显然是八十川杀害了京子,却暗中将妻子佐知子的遗体,和京子的尸体进行了调换,从而顺利地骗取到了死亡诊断书,随后又把京子的尸体,残忍地送入了火葬场……

人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真田瓜儿宝沿着宁静的住宅街的坡道行走,强压着愤怒的的火焰,反复地思考着。

现在剩下的疑问点就是:八十川为什么非要在妻子死亡的同时,下手杀害京子呢?

首先想到的,是佐知子的妹妹和枝的存在。八十川实际上跟和枝关系十分密切。他曾许诺过,一旦体弱多病的佐知子死后,就把和枝作为妻子娶过来。同时,他又让京子也抱着同样的期望。并且,当佐知子终于“退场”时,他选择了和枝,从而抛弃了京子……

可是,在这番推理中,总好像有些不协调感。难道非要杀害京子不可吗?

如果京子是能左右八十川小说评论的、富有实力的编辑的话,那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

不,这是由于自已过早地倾向于,八十川邦雄比爱京子更爱和枝的假定的缘故。作为一个男子,即使客观地考虑,也会觉得京子比和枝年轻,具有娇嫩艳丽的魅力,因此占据着明显的优势。

那么,反过来,如果设想:八十川邦雄不得不跟和枝结婚,是由于有某种重要的债务,或者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的话,又将会怎么样呢?真田瓜儿宝忽然想起了今天下午,八十川家对门那个主妇说过的话。和枝一直跟八十川夫妇住在一起,但去年春天,她却迁入了附近的一幢公寓。

去年春天——这和八十川获得杂志的新人作家奖,竟然是在同一个时期……

在坡道拐角处的前方,真田瓜儿宝认出了和枝那幢公寓的灯光。公寓建造在八十川邦雄的住宅后面,那片茂密的树林阴影处的低洼地里。这是与京子居住的那幢公寓相仿的、陈旧的木结构房屋,但居住者更多些。

和枝的房间在二楼的西面……

下午离开藤井医院后,真田瓜儿宝就把这些情况都调查清楚了。并且,他还叫住了两位住在这轳公寓里的家庭主妇,成功地收集到了关于和枝姐姐佐知子的情报。当然,也是借助于在松村医院使用过的“结婚调查”的手法。

据说和枝是二十七岁(尽管看上去并不太年轻),佐知子二十九岁。由于京子也已经二十六岁了,所以,即使当着医生的面前,把二十九岁的佐知子的遗体称作是京子的,恐怕也不致于露馅。至此,真田瓜儿宝已经洞察了八十川邦雄的犯罪行为及诡计手段。

据说,和枝没有结过婚,也许是担心脸上的伤疤吧,她没有找到固定的职业,而是学了点裁缝手艺,在邻近兜揽些衣服缝制的零活。在和枝还跟八十川邦雄住在一起的时候,真田瓜儿宝曾经询问过的那两位主妇,曾经委托她缝制连衫裙,但她迁入公寓后,不知为什么,拖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缝制好,后来干脆不做了。一位住在二楼、与和枝相邻较近的主妇疑惑地说,最近几乎听不见,和枝房间里的缝纫机声转了……

凌晨零点多,四周夜幕笼罩,雨后一片寂静,公寓的窗户几乎都熄灭了灯光,但是西面的和枝的房间里,却泄露出青白色的日光灯的灯光。

和枝已经不再经常做裁缝活,连缝纫机也难得使用,深更半夜的、还在干什么……

一种大胆的臆测,渐渐地在真田瓜儿宝的头脑中产生了……他踩踏着吱嘎吱嘎作响的楼梯,一路往上走去,站在了和枝房间的门前。从门缝里透出几线灯光,但听不到屋里有什么响声。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什么人?……”不一会儿,屋里面传出了低声的问询,这种声音,真田瓜儿宝似乎听到过,好像带着一些惊讶的语气。

“是姐夫吗?”

就像回答对方似的,真田瓜儿宝又敲了一下门,便“咯吱”一声,转动了门把手。

“狗娘养的!……”房门才打开了一条缝,真田瓜儿宝立刻使劲推开房门,侧身挤入,反手便关上了房门。

“你就是……是白天来过的那个……”

和枝吓得不禁后退了一步,带着一副责怪的神情,打量着真田瓜儿宝,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正是!……我就是三谷京子的熟人真田瓜儿宝。”真田一边答道,一边以敏锐的目光,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室内。

里面房间的门口,悬挂着厚厚的帘布,但现在半掀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亮着日光灯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内间。墙边放着一台缝纫机,但却罩着布罩子。在一张大型写字桌上,摊放着数册书籍和一叠文稿纸。一支拧去了笔帽的钢笔,随便搁在书架上,显然可以看出,刚才她还在用这支笔,在文稿纸上疾书不止。

文笔纤细,又多少有些阴沉忧郁的“八十川邦雄”的小说章节片断,在真田瓜儿宝的头脑中迅速掠过。

“果然就是你吧,真正的执笔者。”他把视线回到站立不动的和枝身上,“你就是八十川邦雄的代笔作者。你之所以在他刚获新人作家奖以后,就迁入了这幢公寓,恐怕是为了尽量避免别人的怀疑吧。作为报答,他曾许诺,一旦佐知子去世,他就跟你结婚。”

和枝扭过脸去,走入铺着榻榻米的里间屋,掀开窗帘的一角,凝视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另一方面,八十川面对着娇嫩艳丽、富有青春魅力的三谷京子而不能自禁,跟她发生了那种关系。并且,也向她立下了将来要和京子结婚的誓言。可是,如果他对京子恪守信用的话,你也许就会愤然搁笔,不再为他写小说稿的吧。不过,若他跟你结婚的话,被他抛弃的京子,必然对八十川恨之入骨,并且进一步也清楚,你在代笔这一事实,毫不留情地将其公诸于世。结果,他紧紧抱住虚伪、空泛的新人作家桂冠,杀害了京子。不,你一定也参与了杀害京子的犯罪活动!”

沉默。令人难堪的、滞重的沉默……

隐隐约约听见哪家的时钟,“当!”得一声敲了一点。接着,和枝突然叹了口气。接下来,她开口说话了,出人意料,语气相当冷静。

“刚才你只说对了一半。”

然后,她慢慢地回过头来,注视着他,那只焦点正常的左眼里,充满了奇异的悲哀的目光。

“确实,以姐夬的名义发表的小说,全都是我写的,我就是这样,不愿在大庭广众前出头露面……姐夫始终念念不忘想当作家,他读了我心血来潮写的小说后提出,务必让他把这篇小说,作为应征新人作家奖的作品。当时,我只是想,要是以姐夫的名义发表,那是多么有趣的玩笑啊……”

“那么,那篇小说入选了吗?……”

“是的。这样一来,就不能向后退却了。受姐夫的委托,我又写了起来。正像你推测的那样,为了避免引起不时登门的、编辑部人员的注意,我迁入了这幢公寓。可是,从我自己的立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真田瓜儿宝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就是为了自己的满足而写作的,如果能因此而使体弱多病的姐姐高兴的话,我也将感到欣慰。姐夫对别人说过,妻子对他写小说一事,感到甚为不满,他想努力改变作品甚少的状况。但实际上,姐姐对八十川的崭露头角,根本是欣喜异常的。当然,她并没有觉察到,是我在暗中代笔写着小说。”

和枝颇为沉着冷静地说着,听起来给人以真实可信的感觉。

“那么……关于三谷京子的事情……”真田瓜儿宝瞪着眼前的女人。

“直到今天下午你到这儿来为止,我还不知道姐夫有这样的情人。不过,我站在走廊里,听到了你和蛆夫的对话之后……立刻就猜测到了一件事情。”和枝第一次垂下了眼睑,语调变得阴郁低沉了。

“姐姐猝死的那天晚上,我神志恍恍惚惚的,尚未颍及到料理后事,向殡仪馆联系。当时,藤井医生担心我的身体健康,特地再次为我作了诊察。于是,姐夫马上就对医生要求道,和枝因为悲恸过度,大伤元气,请注射一针镇静剂,让她睡上一段时间吧。就这样,还不等我开口讲话,医生就给我打了针。因此,我一直睡到天亮。现在回想起来,姐夫多半是在这段时间里,把姐姐的遗体,搬进了那个叫京子的女性的公寓里。他把栽着姐姐遗体的车子,停靠在现场附近,然后走进公寓,杀害了京子。例如,用手掌捂紧鼻子和嘴巴,令其窒息而死——用这种方法,在外表看起来,与病死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八十川邦雄把京子的尸体藏入壁橱,随后把姐姐的遗体藏进房间,并打电话叫医生来。医生根据宫外妊娠的症状,诊断为已死并听信了姐夫的话,填写了三谷京子的死亡诊断书……”

到底还是和枝的思维敏捷,对八十川的犯罪活动作了推理。然而,她看到真田瓜儿宝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缕微妙的目光以后,又接着往下说了起来……

“如果你非要怀疑,我也是同谋的话,那是你的自由。不过,那天晚上我从八点左右起,一直处于睡眠状志。关于这一点,前来打针的藤井医生可以证明……姐夫搬运遗体的车子,你也能够想象的到。在这附近,姐夫有几个在市政府供职时,结交的朋友,姐夫平时常向他们借车。因此,那天晚上使用的,肯定也是借来的汽本。虽然说是横滨和东京,但从八十川家,到位于世田谷区的京子的公寓,驾车沿第三京滨国立公路行驶,只要三十分钟左右就行了。填军死亡诊断书的医生回去以后,姐夫就把京子的尸体放到床上,再把姐姐重新抬上车,返回家中。第二天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京子的亲戚联系,夜里则在姐姐的遗体跟前守灵……”

“混蛋!……”真田瓜儿宝恨恨地骂了一声,继续问道,“可是……这么说来,八十川是在妻子因病死亡之后,极短促的时间内,作出要杀害京子的决定的吗?……”

“事到如今,我也渐渐地明白了:姐夫以前在市政府,从事户籍方面的工作。因此,他知道,只要能够拿到医生开具的死亡诊断书,接下来就很容易办理火葬的手续了,所以,他可能早就制定了这个计划,一旦体弱多疾的姐姐,有个三长两短的话,立刻就利用其遗体,来进行杀害京子……”

“那么,还不是和我最初说的,儿乎完全相同吗?……”真田瓜儿宝一脸愤怒,“八十川对你和京子,都许下了将来要结婚的诺言。并且,在妻子终于死去后,把京子杀害了……”

“不,你说错了!……”和枝那留有伤疤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虽说是讽刺性质,但也是多少带有些寂寞的阴影的微笑。

“我从未对姐夫说过一句,希望将来跟他结婚的话。我根本就没有抱过那种感情。不过,姐夫一定是自作多情的单相思了。由于他对自己的外貌和魅力相当自信,所以,他就认定我在追求他。纵然不是这样,他也会考虑到,如果在妻子死了以后,立刻就跟别的女性结婚,我会愤然拒绝代笔写作小说的。可是,抛弃京子的话,。她早晚会把事情真相公诸于世。所以……姐姐一死,与此同时,他就不得不让京子送命……”

“啊……”真田瓜儿宝吃惊地望着和枝。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反正是不愿意再写了。本来我写小说,就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姐姐啊。”

和枝突然奔到写字枭前,把写了一半的小说稿拿起来,漫不经心地揉成了纸团。然后,她又把纸团拿进厨房,擦着了火柴。

“这样,姐夫的虚象也就消失了……”

燃烧着稿纸的火焰,缓缓地地移动着,真田瓜儿宝仿佛感到,京子那颗埋截在心中的一片深情,就此被葬送了。

毫无疑问,京子是在心底里,盼望着八十川邦雄的妻子死去的那一天。然而,实际上,佐知子死亡之日,也就是京子丧命之时……

这极其残酷的讽剌,顿时使真田瓜儿宝震惊不已,渐渐地,他也感到一阵冷冷的悲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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