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看见的是自窗外透入的淡淡光芒。这个时间却只有这个亮度,肯定是阴天吧。

乾也转头望向牆上的挂钟。上午七点整。每天总是在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时间清醒。自懂事以来,乾也从没用过闹钟。除了将闹铃按停的动作相当费力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乾也的身体不需要时钟。只要每天按时起床、就寝及进食三餐,时间到了就会自动醒来。不过这并非乾也刻意维持,而是配合吃药时间的结果。

躺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枕边的扩音器在预期的时刻传出了说话声。

“乾也先生,你醒了吗?我是健朗看护中心的桑野。”

那是看护师朝对讲机发出的说话声。七点二十五分。跟过去的看护师比起来,桑野算是相当遵守时间,但还是会在十五分钟的范围之内迟到或早到。

乾也按下扩音器旁的按钮,开啓了门锁,等了片刻后,桑野走进房间内。

“早安,我们来换衣服吧。”

桑野一说完,便以熟稔的动作脱去了乾也的睡衣。他没有等待乾也应答,因为乾也没办法应答。换衣服的过程中,桑野不发一语,但这对乾也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有很多看护师遇上患有语言障碍的乾也,会刻意找话题閒聊,这反而会让乾也产生必须应答的义务感,因而心生厌烦。

桑野是个男人,这点也让乾也感到庆幸。乾也虽然身体患有残疾,精神却是十八岁少年。就算对方是从事看护工作的专业看护师,毕竟不希望让异性为自己脱衣服,看见自己的裸体。何况乾也的左手虽然能动,但换衣服及移动到轮椅上依然得借助看护师的帮忙。男性看护师的力气较大,才能轻而易举地将乾也抱起。

换完了衣服,并且移动到轮椅上后,上午的看护工作就告一段落。从前还会请看护师协助排便及进食,但为了节省费用,从前年起取消了这两项服务。桑野漫不经心地告辞后,快步赶往下一个看护对象的住处。

桑野会在傍晚五点再度来访,但是在那之前,乾也必须自行处理大小事。去年之前还有美津子在一旁帮忙,如今什么都得自己来。

乾也用来代步的轮椅是以手动操纵盘控制的最新机型,操纵盘上有六个按钮,包含加速、减速、旋转速度及最高速限都可以详细设定。行驶在坡道上时,还具有自动煞车机能。原本操纵盘应该是在右侧,但乾也只能使用左手,所以改为设置在左侧。跟以前的摇杆控制方式比起来,操控性及安全性都大幅提升,乾也的日常生活品质也因而受益不少。父亲曾说过“科技进步的意义,就在于排除不便。”如今乾也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世上有些人主张科技不应该无止尽地进步,但乾也认为那些人只是从没真正嚐到不便的滋味。

乾也总是称呼轮椅为“我的脚”,这并非只是一种比喻而已。这台电脑控制的高科技机器,确实已成了乾也身体的一部分。至于连在腰部以下的那两根棒子,只是装饰品而已。电视的体育节目有时会转播田径比赛,画面上那些田径选手的双腿,与乾也的双腿可说是完全不同。从小到大,乾也的双腿不曾运动过,因此瘦得有如皮包骨,几乎跟手腕一样细。这样的两根细棒,当然不能跟田径选手那强而有力的双腿相提并论。真的要比较,也是跟轮椅比。

早餐相当简单,只有吐司跟牛奶。如今乾也已能轻易地以单手将奶油涂抹在刚烤好的吐司上。刚开始的时候,光是要将凝固的奶油从盒中挖起,就得耗费不少功夫。要将奶油均匀涂抹在吐司上,更是难上加难。

“只要习惯就行了。”彰一曾这么说过。再困难的事情,只要习惯了,就会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每天做得理所当然。

彰一这么说,只是为了激励身患残疾的儿子。但是像这样的论调,说穿了只是没有真正嚐过痛苦滋味的人随口胡诌的荒谬论调。若有人不同意,可以试着以左手撑起身体,从轮椅移动到马桶上,单手脱下裤子,便溺后将这一串动作倒过来再做一次看看。这样的日常生活,绝对不会是“做得理所当然”。

八点半,员工陆续抵达工厂。

第一个到的是工厂主任高城。这是个头髮花白、面无表情的男人,对制材的知识及技术却没有人比得上。自从乾也懂事以来,高城就是工厂里的员工。他跟着彰一奠定了这间制材所的基础,是众员工里的老前辈。彰一过世后,他更率领员工协助乾也经营工厂。在乾也还是婴儿时,高城就在工厂里工作,对乾也而言,高城不是员工而是家人。但是这个家人最近却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高城有时会望着彰一购买的最新型机器,脸色相当难看。理由大家心知肚明。导入自动化机械的结果,就是解僱员工。就算彰一大力推动工厂的合理化是为了乾也的将来打算,毕竟有些操之过急了。何况若只是要辅助乾也,为什么彰一选择了机器,而不是长年来同甘共苦的弟兄?高城的眼神中,流露着这些抱怨。

又过一会,四名员工都到齐了。虽然人数只有从前的一半,作业效率却反而提升了,因此大家也找不到抗议的理由。

事实上如今员工需要做的事,只有开卡车运送原木及完成的木材,还有运送前的打包作业而已。最重要的制材作业,全由机器负责。工厂内放眼望去尽是轨道,堆高机及无人搬运机往来通行,从切割到制材全是自动化处理。

这些机械全由设置在办公室内的一台电脑所控制,而乾也的工作就是操纵这台电脑。除了乾也之外,其他员工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因为彰一当初购买自动化机械时,仅将操纵手册交给乾也一个人。这一点,也引起了高城及其他员工的不满。

然而乾也操纵电脑的能力,却足以令所有员工啧啧称奇。

一到九点,工厂开始上工,乾也驾着轮椅来到电脑键盘前。电脑萤幕上出现了工厂平面图,上头有着一条条轨道。轨道上散落着一至十二的数字,分别代表每一台堆高机之类的无人机器。乾也一敲打起键盘,这些机器就像一群小蜘蛛一样忙碌地动了起来。无人机器的啓动声及移动声笼罩整座工厂,驱走了原本的寂静。

乾也只有左手能动,但这五根手指敲打键盘的速度,却连钢琴家也自叹不如。在乾也的操作下,大大小小的各种机器宛如乾也的四肢般灵活运作。任何人第一次看见这一幕,都会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机器一开始切割原木,空气中顿时会瀰漫杉木、桧木等木材的味道及粉尘。日光灯的正下方甚至会因粉尘的关系而看起来像是起了浓雾。

最令人感到讽刺的一点,是乾也拥有过人的敏锐嗅觉。乾也从小就生活在木材边,因此可以分辨出杉木、松木、桧木、铁杉等各种木材的味道。只要在工厂内吸一口气,就可以知道目前正在切割的各类木材的大致比例。

今天好像是桧木比较多……不,似乎是赤松比较多一点……乾也正漫不经心地想着,忽看见高城走了过来。

“乾也,来了两个警察。”

警察?乾也打开手机的简讯输入画面。

(警察昨天不是来过了吗?)

“今天来的是刑警。如何,见不见?”

乾也以手机答应了,不一会便看见两名刑警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约五十岁年纪,身材中等;另一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起来简直像是穿上了西装的不良学生。

乾也原本以为对方会掏出警察手册,没想到中年刑警掏出来的却是名片。

埼玉县警察本部刑事部搜查第一课课长辅佐警部

“敝姓渡濑,他是古手川。”

年轻刑警微微点头鞠躬。俯视乾也的眼神中,并不带有第一次遇见身障人士的好奇,却流露出一种更複杂的感情。乾也心想,或许这个人的亲朋好友之中也有像自己这样的人吧。

“百忙中前来刀扰,真是抱歉。今天的来意,只是想再次确认昨天其他调查员询问过的事项。”

渡濑弯下腰,以相同高度的视线对着乾也说话,令乾也不禁有些惊讶。绝大部分客人都是站得直挺挺,极少有人愿意弯腰与自己说话。

“前天遭人发现死亡的杂志记者加贺谷,从前曾到这里拜访……这点没有错吧?”

乾也以手机回答:

(没错。)

“关于你父亲的事,加贺谷是否问了你什么问题?”

(父母感情好不好,以及工厂经营状况等等。)

“开门见山地问?”

(对。)

“哼,真是失礼的家伙。那你怎么回答?”

(照实回答。父母感情很好,工厂虽然经营不善,但这年头制材业都是大同小异。)

“像那种记者,多半还没采访,脑袋里已经写好文章了。我很清楚他希望从你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话。除了刚刚那些,他是否还问了什么令你不快的问题?”

(不快的问题?>

“是啊,例如母亲的审判不乐观,或是关于保险金的事。那个记者似乎特别擅长挖掘这一类问题。”

乾也想了片刻后按下按键。

(没有。)

“喔?那我换个问题,依加贺谷当时的态度,他感兴趣的事情是什么?”

(我不清楚。)

“他是否曾引诱你说出什么话?”

(不清楚。)

“好吧,那你记得他最后来访是哪一天吗?”

(四天前。)

“这么说来,是六月五日,也就是发现尸体的两天前。那一天,他问了什么问题?”

乾也想起来了。那天他问了关于自己及家人以外的事情,因此特别留下了印象。

(他提到新的律师。)

“新的律师?他问了些什么?”

(新律师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从以前就认识,是否要求支付特别费用等等。)

“特别费用?这可有点古怪。新的律师不也是公设的吗?”

渡濑这句话刚说完,两人背后传来了声音。

“请到此为止吧。”

两人一回头,看见话题中的人物就站在眼前。

“我是律师御子柴礼司,委托人要我保护这名年轻人,避免遭受无心言词的毁谤中伤。请问两位是谁?”

“噢,御子柴礼司先生,你就是那案子的代理律师?我是埼玉县警搜查一课的渡濑。”

“县警?不是狭山署的人?”

“我们正在追的是另一件案子。”

御子柴声称今天是来归还上次借走的保单。渡濑见机不可失,赶紧说明了加贺谷案的梗概。过程中另一名刑警古手川并没有参与对话,却是一对眼睛直盯着御子柴。

“简单来说,你们认为那个叫加贺谷的痞子打算恐吓东条家?”

“不,现阶段只是一一清查死者生前去过的地方而已。然而依死者过去的所作所为来看,恐吓东条家这假设恐怕是成立的。”

“加贺谷的死因是什么?绞杀或刺杀之类明显的他杀死亡吗?”

“经解剖后认定为窒息死,却不是灌入大量河水的溺死。何况就算是突然因某种疾病而出现窒息现象,也不可能脱得仅剩内衣内裤,然后跳进河里。这显然是起凶杀案,因此我们必须清查与死者有利害关系的一切人物。”

御子柴上下打量了渡濑一眼,接着扬起嘴角,笑着说道:“东条美津子那起官司,你们埼玉县警不可能不清楚。我的委托人目前已被逼上绝路,几乎无力回天。证据都已在法庭上被提出来了,还有什么理由遭受恐吓?”

“但如今东条家处于弱势,这点是事实。不管是传教也好,恶质的业者也好,这种人最喜欢趁人之危。”

“看来你对趁人之危似乎挺有硏究,我还是别多说话,免得被你揪住什么意想不到的把柄。当然,请你也别再以各种言词套取乾也的证词。虽然在本人面前,我还是不得不说,你这种令残障者身心具疲的言行举动,是一种不人道的行为。”

“律师先生说话真是不留情面。不过,我还是得问最后一个问题。请放心,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乾也,请问你六日下午一点至四点这段期间,在什么地方?”

乾也立即举起手机的液晶萤幕。

(那天我一直在家里。若没有专用车辆,我根本没办法外出。那天是假日,员工也没上班。)

“原来如此。我这么形容或许有些失礼,但这恐怕是可信度最高的不在场证明。好吧,那我们该告辞了。对了,御子柴先生……”

“什么事?”

“我可以肯定加贺谷龙次生前正在追查这起保险金杀人案,因此我们为了釐清死者生前的行踪,必须询问相关人士一些问题。倘若直接询问并不适当,而你是代理律师,我们只好找你谈一谈,相信你不会拒绝吧?”

“无所谓,但我可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讯息。”

渡濑举手告辞,接着转身离开。古手川不停向他使眼色,他却视而不见。古手川迟疑了半晌,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渡濑身后走出工厂。

令乾也微感诧异的一点,竟是御子柴目送两名刑警离开时的脸上神情。

御子柴以眼角窥望着渡濑及古手川逐渐远去的背影。这律师平时总是沉着冷静,如今却显得有些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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