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上午,渡濑接到了来自法医学教室的解剖报告。这一天是发现尸体的两天后。

“光崎爷爷办事还是一样这么有效率。他手边须要解剖的尸体绝对不止一具,真不晓得他哪来那么多时间。”

古手川心想,光崎教授多半连吃晚饭的时候,也是一手扒饭一手切割尸体吧。从前古手川曾观摩过光崎教授解剖尸体的过程,脑中可以轻易想像出那画面。

“‘大小外伤极多,但全无生体反应,显然是死后才造成的伤痕。’嗯,这点跟我判断的一样。‘颜面及肺部内有瘀血,尸斑以背部为主,范围相当广,符合窒息死亡的特徵。肺部没有膨胀,亦无其他溺死迹象。身体表面没有索状伤痕、皮下出血或软骨骨折,因此亦无法断定为缢死、绞死或扼死。此外,左手掌心有一小块圆形伤痕,正如同负责人员所言,极有可能是电流纹’……嗯,照字面上看来,教授挺认同我的推测。”

文中所称的负责人员,指的就是渡濑吧。

“班长,什么是电流纹?”

“顾名思义,就是电流造成的纹路。但若不是强大到足以电死人的电流,不会造成那么明显的伤痕。”

人体任何部位的电阻値都很小,因此一旦高压电流通过人体,就会造成中枢神经系统的异常。尤其是呼吸中枢麻痺及心律不整,会造成呼吸困难及心跳停止。

“死者是触电而死?难不成是被雷打中?”

“不,被雷打中的痕迹称为闪电纹,特徵是像闪电一样的分岔线条。而且发现尸体的前一天夜晚虽然下大雨,却没有任何地区发生打雷现象,这一点我刚刚已经跟气象厅确认过了。”

“这么说来,凶手杀人的手法可真是大费周章。他得先淮备好能够产生高压电的机器,以及让人触电的机关。与其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勒死?”

“倒也没那么麻烦。只要符合条件,就算是家用电器也能电死人。让接触面处于湿润状态,通上五十毫安培的电力,心脏就会麻痺。何况跟直流电比起来,家用的交流电更加危险。”

“交流电比较危险?是谁比较出来的?怎么比较出来的?”

“发明大王爱迪生。他发明了一张死刑用的电椅,采用的是直流电。但实际用了之后,发现死刑犯只是痛苦挣扎,却电了半天也电不死。大家认为这太不人道,于是改采哈罗德?布朗发明的交流电式电椅。死刑犯一坐上去,马上就断气了。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样的做法人道,什么样的做法不人道,恐怕有人抱持不同意见。”

又来了。古手川心里如此抱怨着。为什么这个上司会对电椅这种丝毫派不上用场的领域拥有这么多知识?

“而且利用微弱电流将人电死,对凶手来说有不少好处。譬如因触电死于心律不整,尸体外表看不出明显特徵。若是因呼吸系统麻痺而死,尸体只会出现脸部及肺部瘀血,与一般的窒息死亡毫无分别。若要伪装成自然死亡,这是相当高明的手法。”

“但实际状况是尸体手掌留下了电流纹。何况若是要伪装成自然死亡,不是应该先让受害者喝下一大堆河水再杀死吗?”

“是啊,可见得凶手并不在乎犯行曝光。或许凶手明白警察迟早会查出身分吧。不过,凶手不想让警察查出杀害地点或杀害理由,因此将尸体扔进了河里。”

“……班长,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已经对犯案手法了然于胸?”

“根本不需要什么麻烦的装置。只要以电线连接插座的正极及某种电导体,再让受害者握住电导体的另一端就行了。只要电流超过十毫安培,人体的肌肉就会失去控制,无法将电导体放开,直到心脏麻痺为止。”

“外行人也能做出这种杀人装置?”

“若想要更确实将人杀死,只要拿市售的电击棒来改造,增强电力就行了。到秋叶原走一趟,收音机会馆里的老头会细心地教你怎么做。”

古手川不禁心想,这男人说得绘声绘影,恐怕是真的走了一趟秋叶原。

“一般人的刻板印象里,电击棒是护身的道具,但屠夫宰杀牛马,有时用的正是电击棒。只要对中枢神经进行电击,就可以夺走性命。最近为了杀死罹患狂牛症的牛隻,电击棒相当热销,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只有畜产业者才会知道的事?古手川心中暗骂。

“死者六日的行踪,已经查清楚了吗?”

“加贺谷似乎真的在追那件保险金杀人案,这点已经向其他记者同业求证过。还有,他最近似乎很缺钱,不仅房租欠缴,连手机也被停话了。”

“‘老鼠’说他是恐吓取财的惯犯,怎么还这么穷?没有从丑闻对象身上挖到钱?”

“他是为了赔钱才落到这个地步。从前曾经威胁过的对象找了律师,要求他归还过去恐吓的钱财,否则就要带着遭恐吓的证据向警察报案。而且对方是七人联名,并非只有一人而已。加贺谷过去早有前科,这次一旦遭起诉,肯定会坐牢。加贺谷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就范。对方也知道就算上法庭也讨不回多少钱,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已。总赔偿金额三千两百万圆,加贺谷被迫卖掉了高级公寓及爱快罗密欧跑车,存款全拿去赔钱,还欠下不少债务。这一阵子,听说他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但他到处向人吹嘘,说什么这次的案子能让他起死回生。”

“东条家只剩下一个年仅十八岁的长男,加贺谷打算怎么挖钱?”

“这我就不清楚了……接下来是他当天的行踪。上午七点四十分,他离开了位于东京都内的自家公寓,这点有管理员可以作证。他没有车子,多半只能靠电车移动,以时间上来看也很合理。九点半左右,车站前的提款机摄影镜头拍到了他提领现金的影像。经过银行证实,他提领了两千圆,户头内剩下一千两百五十圆,可见得他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一千两百五十圆……这年头的流浪汉手上的现金都超过这个数字。”

“接着他在车站前的速食店吃了早餐。店内监视器拍到了他,确认是本人无误。他点了两个一百圆的汉堡,以及无限续杯的咖啡。他喝了好几杯咖啡,直到十点五十分才走出速食店。”

“这符合解剖结果。尸体的胃部残留物为麵包、绞肉及酸黄瓜,可见死者最后吃下的食物是汉堡,其后再也没进食。这最后的晚餐,实在是寒酸了点。”

“十一点三十五分,市政大楼附近的防盗监视器拍到了疑似加贺谷的人物。由于没有拍到长相,无法确认是不是本人,但以穿着及体格来看,应该不会错。这栋市政大楼,就在前往东条制材所的路上。”

“这么说来,死者的目的地很可能是东条家?”

“是啊,过去曾有当地居民目击加贺谷经过同一条路,那时加贺谷正是在前往东条家的途中。”

“东条家……唯一还住在家里的长男怎么说?”

“请容我先提醒一点,这名长男罹患脑性麻痺,没办法说话。据说询问过程是透过手机打字来沟通。”

“据说?问话的人不是你?”

“不是我,是该辖区的调查员。”

“透过手机沟通……这么说来,我确实曾听过,现在有很多聋哑人士不会手语,全靠手机当作沟通工具。手机能在短时间内传达比手语更多的讯息,搞不好以后会成为主流……好吧,这姑且不提,总之长男说了什么?”

“他说那天加贺谷没来家里。”

“有办法证实吗?”

“没有。那段期间这附近地区下起间歇性豪雨,路上没有行人,因此没有人目击死者走进东条制材所。换句话说,自从在市政大楼附近被拍到后,死者的行踪成谜。”

“解剖报告上说,根据胃部残留物的消化状况研判,推测死亡时间是下午一点至四点。这么说来,至少有一个半小时,死者不知去了哪里……话说回来,死者到底是看上那起保险金杀人案的哪一点,认为有利可图?”

“保险受益人是妻子及长男,若说有利可图倒也没错。”

“但母亲的审判结束之前,保险公司不会支付理赔金,何况当前局势对母亲相当不利……等等,加贺谷的住处是否查到了些什么?笔记本或是电脑里,应该有一些蛛丝马迹吧?”

“当然有,但是关于保险金杀人案,只有县警本部公布的消息,以及法院纪录的部分节录,没什么新东西。”

“履历呢?电脑里总有些网页浏览履历吧?”

古手川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敬意。过去渡濑总是将网路搜寻之类的工作丢给年轻后辈处理,但从他这句话听来,他现在也开始学习电脑知识了。从前他总说自己患有电脑过敏症,但是必要的时候,他还是会亲自学习。虽然他平日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但光是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就令人不得不佩服。

“电脑里有最近两星期的网页浏览履历。从前的爱车‘爱快罗密欧’的网站、记者具乐部的网站、狭山市地图、律师公会、法律谘询服务、日本心肺辅助协会……他怎么会看这个?还有就是常见的色情网站,以及三大报的速报版、电车时刻表。但是浏览次数最多的网页,是一个名为‘少年犯罪网’的网站的第九页。”

“只有第九页?”

“是啊,他似乎重複浏览了这个页面很多次。页面上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距今大约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一起血腥犯罪的加害少年。或许派得上用场,所以我列印了下来。”

古手川说完,递出一张列印纸。

纸上的少年有着一对尖耸的耳朵,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中透着一股残忍。

名字是“园部信一郎”。

“恶魔都是狡猾的。”

安武里美今天一如往常对着照片中的晃说话。晃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那家伙是恶魔,儿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天使。对了,那家伙刚刚不是见了那个名叫东条乾也的可怜孩子吗?晃假如活着,现在差不多跟那孩子一样大了。

“听说公设辩护人的报酬不高,妈妈相信那家伙心里一定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主动承接那个完全没有胜算的案子,被告的家人肯定将他当成了神膜拜吧。不过,妈妈心里很清楚,恶魔在接近世人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

没错,恶魔总是戴着伪善的面具,隐藏起恶意,以亲切的态度引诱世人卸下心防。利用充满魅力的声音及温暖的双手,将迷途之人紧紧抓着不放,并在不知不觉中获得强大力量。

相较之下,善人却是如此无力。

那一天,安武里美趁着天未亮时前往那个人的事务所,将门上的门牌割成了两半。实际做起来,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首先划出一道深深的刮痕,接着以凿子一击,门牌发出清脆的声响,应声断成两截。虽然左手手掌瘀青,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想要大呼痛快。

然而事后想想,这么做有何意义?割断一块门牌,又能改变什么?这件事对那个人来说不痛不痒,他看了多半只是微微冷笑而已。

一股不甘心的焦躁感在胸口翻腾——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人?为什么自己如此无力?

但是安武里美知道,再怎么自怨自艾也是无济于事。若不尽快行动,将会出现下一个牺牲者。

“妈妈该怎么办才好?不管是社会地位、金钱还是力量,妈妈都赢不了那家伙。但是如果放着不管,东条家也会遭遇相同的不幸。”

委托人、律师公会及警察都没有察觉,可怕的危机正静悄悄地降临。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真相。知道灾祸将至却不闻不问,是卑劣的行径。得知灾祸者,有义务对全天下人提出警告。若有必要,甚至必须独自对抗灾祸。

没错,就算是孤身奋战,也不能退缩。

“妈妈会努力的。”

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后,蓦然感觉有股力量自胸口涌现。

“妈妈一定会跟御子柴周旋到底。晃,你一定要守护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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