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点三士一分。

走进玄关,光按开客厅的照明。客厅后方两扇并列的门,其中一扇已经关上,桂似乎已经睡了,里面没有透出光线。

冲过澡后,光让沉重的身体躺在房间的床上。她将浴巾丢在床边桌,裸露着胸部趴在床上,双手放在头的两侧。

墙壁上的海报,是燃烧着吉他的吉米·罕醉克斯(JimiHendrix)。若是能有些微的月光照射在那张海报上,应该就会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一定很漂亮。光总是这么想。只是这房间的窗户角度不好,和隔壁桂的房间不一样,这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有月光透进来。

光在三个月前见到十几年没见的父亲。

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桂,也包括姬川。

野际在偶然的机会下,从年轻时便一起玩音乐的同伴口中听到光父亲的消息,于是帮她和父亲取得联繋。野际打听到父亲现在的地址,出人意料地近,居然就在埼玉市区,坐车的话,距离“电吉他手”只要短短三十分钟。

——但是小光,你也可以选择不要去见他,就这么算了。

野际当时的态度有点暧昧。

然而光当然非去见他不可。她就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才一直在“电吉他手”工作。并非因为野际知道父亲在哪里,而是她期待在这里工作,或许有一天能和父亲取得联络。而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父亲。光念国中时,他和光的母亲离婚后,就一直轮流住在不同的女人家里,只有偶尔才会回到光和桂身旁。

尽管如此,姊妹俩唯一的亲人也只剩下父亲。光和桂都非常爱父亲,她们的心底总是存在着父亲的身影。教导她们打鼓、听着她们孩子气的报告,如同朋友般哈哈大笑的父亲……重要的事情全都是父亲教她们的。如果不这么想,光和桂就无法支撑自己生活下去。

光拜托野际带自己到父亲的落脚处,野际有点犹豫,但最后他还是不发一语地点头答应了。

当天,光没将目的地告诉桂便独自离开公寓,她打算先和父亲见面,掌握父亲的现况后,再找机会带桂去。

接到野际的联络后,光和父亲约在晚上的公园。

然而,来到公园的并不是她熟识的父亲。

从前那仿佛在某处打了一架,总是乱七八糟的头发如今飘散着符合社会常识的整发剂气味,梳理得整整齐齐,习惯戴在骨感双手上的三个戒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个银色细长的东西闪着光,甚至以手势代替形容词的说话方式也全都变了,从头到尾都带着来面试般的僵硬微笑。

“我有一个女儿……”说这句话的表情里带着些许胆怯,“下个月要一岁了。”

光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但并非心中沉重的负担全都卸下,而是一个空荡荡的巨大负担不由分说地塞进自己心里,因为如此,其他的东西全都被丢出去了。

“我们一直很想见你。”光盯着父亲的眼睛,静静地说。

“我跟桂都很想见你。”

“我也是啊。”父亲笑着说。那个时候,光在父亲眼眸深处看见了小小的算计。父亲正在脑海中快速地算计刚才说出来的话带来的效果,并将算计的结果放在真心之前。那是光第一次在父亲的眼里看到那种令人不快的目光。而且,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一坨黑色粉末随风飞舞,不知不觉融入空气之中,每一颗粉末都不见踪影。然而在被风吹散之前,光确确实实看到了最初的黑色块状。

光觉得自己曾非常珍惜地保存在心底那条细微又细微的线,就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断了。十几年来非常重视、仰慕着父亲的这个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崩毁、消失了。

然后,什么都没剩下。

“保重。”光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父亲丑陋地抬起比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多了点肉的脸,仿佛在公司里向上司道别似的举起一只手。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光心里产生了无数的漫骂与轻视,几乎快要一一往外爆发了,然而那些东西在来到喉头时,又瞬间被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悉数吸走,就这么消失,而那里残留的,仍旧还是空洞。

光笔直向前走回漆黑公园里的小路。周遭的树丛里传来秋天的金龟子鸣叫声。光想起小学时,父亲曾在晚上带自己和桂去橡树林抓独角仙。橡树林下方的草丛里,也传来巨大的虫叫声。潮湿的香菇冒出土,空气里弥漫着臭得要命的树液气息。漆黑的景色中,他们父女的声音特别响亮。只要某处的树叶沙沙作响,光和桂就会交头接耳地说,也许是熊出现了,故意假装害怕。父亲大概也是故意的吧,他一副大事不妙了的表情看着她们。在月亮低垂的夜里,幼年回忆仿佛是一幅剪影画。——直至现在,光仍认为那些树叶的另一头潜伏着大熊。她当然知道那里只是一处被田地与民房包围的狭小橡树林,根本不可能有熊。可是只要自己如此认定,那里就是有只恐怖的熊,也有着随着父亲短暂冒险,从千钧一发中逃出生天的自己和桂。这和断绝联络的父亲,一直到实际见面之前的不羁形象很相似。自己不该拨开树叶,不该看另一头有什么。

——好久没看到线形虫了。

光想起今天野际从“电吉他手”外头走进来时的事情。

——线形虫?

听到光反问,野际简单说明了那只虫的事情。那是一种像线那样细的虫,寄生在螳螂身上,在螳螂的肚子里长大,最后蚕食那只螳螂。听到这个时,光马上想到自己的肚子。渐渐膨胀的生命。因为想要找回父亲,因为这暧昧且恣意的欲望,而孕育在自己体内的生命。再过一周多就会消失的生命。

“你会着凉哦。”

传来声响。一回头看到桂从门缝看着自己。

“不会的,我会换上睡衣再睡。”

桂无言地走过黑暗中,走进厕所。门上的四角形小窗散发出黄色灯光。

妹妹大概察觉姐姐的月事停了吧。从很早以前,两人的生理周期就几乎重叠,听说一起生活的女生很多都会这样。

然而桂什么都没问。这个举动让光安心,却也有些害怕。

关于自己体内小生命的父亲,桂应该不会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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