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山路被黑暗所覆盖,除非车灯靠近到极限,否则甚至无法确认弯道。

放下达哉后的回程上,广海回望日马家的大屋子,喃喃问道:“为什么他家在那里?”

“怎么了吗?”

“其他别墅都集中在村子入口,只有达哉家在别的地方。”

达哉住的地方,原本是日马社长的别墅。从那个时候开始,只有一户离群索居的立地就让广海十分介意。光广“哦”了一声,没什么地点点头。

“日马家是特别的吧。桥另一边的新兴居民的人家是客人,但达哉家是村里人,是自己人。毕竟对村子来说,日马家是恩人。”

“恩人?”

达哉在临别之际提到的由贵美的事,广海犹豫要不要再次找光广商量。——可是广海还没开口,光广就放慢了车速说“哪”。他问广海了:

“你去见由贵美了吧?”

喉咙深处一瞬间干涸似地变渴了。大意的是,他没有立刻回话,沉默变成了回答。

光广的眼睛看着副驾驶座的广海。

在哪里、什么时候、被看到什么、被知道了什么?广海将猛然涌上心头的焦急整个咽进去,立下觉悟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来诊疗所的织场地区的老爷爷说的。说看到你们在一起。”

“什么时候?”

“昨天。”

光广的口气不是责备。

可是他理解了。光广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跟他谈这件事,今天才会找他来。

“我说那个时间广海应该在学校,是他看错了,可是那是你吧?”

“他说在哪里看到的?”

“由贵美家附近,从车上下来。你们高中是好学校,制服在这一带很显眼。”

“——不久前在湖边偶然遇到的。”

只是这样而已——广海克制想要这么吼叫的冲动。

“我跟她说了表哥的事,还有一点摇滚祭跟音乐的事。虽然后来的确也有见面。”

夜间的车内一片寂静,广海担心一口气加速的心跳声会不会被旁边的光广听见。光广什么也没说。

不久后,光广带着轻叹开口:

“我想你明白,可是别小看这村子的狭小。一旦有事情闹开来,就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明明也很擅长沉默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脑中掠过由贵美告诉他的全村都有份的舞弊情事。光广厌恶地皱起眉头:

“你也知道表面不提,但会在背地里传个没完吧?不公开争吵,是因为在村子里面彼此树敌,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知道,可是也犯不着像那样向表哥打小报告嘛。”

“那个老爷爷会告诉我,是出于好意。在事情传开以前,他刻意选了我来说。”

“我跟织场小姐只是聊聊而已,没道理被人闲言闲语。”

广海几乎要咂舌。他在母亲和光广,还有早退的高中,各别留下了由贵美的痕迹。只要有人把这三者连在一起,立刻就会察觉自己和她的关系了吧。

他从来没有感觉在村中黑暗的道路上兜风如此可怕。他承受不了尴尬的沉默,结果光广很快就把车子停到前方的桥边。粗暴地挖开后再用水泥灌填的山壁像一座巨大的墙壁,堵住了桥的另一侧。

引擎熄火,突然静下来的车外传出虫鸣。即使不下车,也感觉得到山里的空气寒冷得不是聚落能相比的。

“我知道会尴尬,但还是要说,我只说这次,你就姑且听之吧。”

“嗯。”

光广的表情前所未见地严肃,广海无法躲避他的声音。广海点点头,结果光广劈头就说:“不能跟由贵美交往。”

广海默默地看光广。他又说了。

“绝对不要跟那家伙深入往来。”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也没那个打算。”

这时,一股甜美的冲动忽然涌上胸口。

光广是不是在嫉妒他?

“趁着事情还没有被乱传,也不要再去见她了。”

“为什么?”

“你的人生会被毁掉的。”

光广的声音实在太过于阴暗而自弃,令广海吃了一惊。

除了月光以外没有别的光源,漆黑得宛如灌了墨水的视野中,只有贴在车窗上的小飞虫腹部发出金色的光。

“太夸张了吧?”声音好一段时间后,才在广海的喉咙深处调整好发出。

“那是因为表哥自己那样,所以才会这么想吗?你跟织场小姐交往,这么想过是吗?”

“跟我的事无关。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太不像光广了。

“——织场小姐刚回来的时候,你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真的接近你。”

“我们会见面是碰巧的。”

“就算一开始是碰巧,现在也不是了。不要再跟她继续牵扯下去了。”

光广的眼神是认真的。他笔直地看着广海,不允许他闪躲。

“我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可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舅舅他们知道。”

自己为何非得在这种地方,被审判似地质问不可?广海咬住下唇。

“表哥。”

他怎么想由贵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克制想问的冲动。

“表哥会跟她分手……”

说出口的瞬间,光广的脸僵住了。广海话还没说完,光广就问了:

“她说了什么吗?”

广海默默点头。光广的脸绷得更紧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即使在黑暗的车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声音很快地回应:

“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

“可是——”

“不管她说什么都别信。”

“怎么这么武断……”

由贵美跟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好想全部说出来。就算叫他不要接近,也已经太迟了。

广海确信了。从光广的态度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座村子有什么鬼。

他发现了。由贵美的母亲自杀,被村人以“为了避免纠纷”为由而隐瞒下来。葬礼席上,表面上安排成是病死。而那场葬礼,光广应该也去帮忙了。

“织场小姐的母亲,她没有去过诊疗所吗?”

光广慢慢地看广海。

“她不是生病吗?”

“……这事你也听说了?”

“织场小姐说她母亲其实是自杀,到底是怎样?”

光广又板起脸来。状似吃不消地,一会儿后,他慢慢地点头。

“是自杀,不过原因不明。”

“为什么要隐瞒?”

光广这次没有回答。

“织场小姐说应该有什么理由。可是她很后悔听从大家的话,把母亲当成病死处理。”

“广海。”

“我在这里下车。今天我还是回家好了。”

光广默然,只是蹙起眉头。

广海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唧唧虫鸣声变近了。

“我送你回去。”光广制止。“太暗了,很危险。至少让我送你回家。”

“没关系,我想用走的回去。”

广海摇头之后抬头,四目相接了。看到脸颊被月光照亮的光广那窝囊的表情,他忽然想让他领教一下。

“表哥,难道你是在羡慕我?”

光广瞪圆了眼睛。

“如果你想跟由贵美说话,自己去说就行了。”

广海趁着光广出声前急忙下了车。也没下雨,但脚下的地面和草叶都被露水沾湿了。河水声淙淙作响。广海朝着来时的方向全速奔跑。他没有回望车子。

在睦代,不管待在哪里都有水的气息。入夜以后因为看不见,水的存在感似乎比白昼更形庞大了。

光广没有追上来。

广海避开自宅前往日马家,达哉看见广海折返,虽然一脸目瞪口呆,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光广呢?”

“……吵架了。今天让我在这边过夜。我也不想回家。”

“怎样了啦?”

达哉一脸愉快地咧着嘴笑。

“你还是老样子,只有待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来投靠我。”他当着本人的面,说着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可是语气中没有挖苦。

“你们也会吵架唷?”

“很少,可是当然会。”

“这样唷?”

达哉满不在乎的语气,让广海总算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已经觉悟到话题会是由贵美,但达哉今天没有再提起她。“我们打电动吧。”广海被带去的客厅,隐约渗染着达哉的烟味。游戏片和漫画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许多。令人惊讶的是,散落在地上的物品中,也有几张广海会听的CD。

“这个。”

“嗯?哦,你上次说不错,所以我去买了。”

“怎么会突然想听?”

“也不是突然啊。上高中以后我偶尔会买。这里太闲了。”

“跟我说,我可以借你啊。”

“那下次你借我别的吧。”

达哉会听音乐,这让广海意外。而且一想到他买的是广海称赞的作品,总有种难为情的感觉。刚认识的时候,达哉明明只把CD当成偷窃换钱的道具。这么说来,擅自进去广海房间时,达哉也放了音乐。广海以为他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原来他有好好在听曲子。

英惠无声无息地走进客厅,端来饮料。不管广海来上多少次,她都没有要敞开心房的样子。也没有半声招呼,一下子就离开房间了。

广海借了沙发当床,盖了毯子躺下,达哉就在旁边的地上睡觉。广海来达哉家过夜时总是这样。

达哉不会回去自己的房间,总是睡在广海旁边。

熄了灯以后,因为窗帘没拉上,月光的明亮更为突显。一点都不像刚才在山上看到的同一个月亮。

光是这里是有人居住的村落,对黑暗的不安就能减轻这么多吗?

这时达哉再次问了:

“你说你跟光广吵架,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理由。——他叫我不要太招摇,我说我讨厌那种乡下作风,结果就爆发了。”

这不是谎话。达哉用一种看不出有没有兴趣、是否理解的表情,吁气似地“哦”了一声。

“我是不晓得啦,可是你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想得太复杂的是他啦。”

“是吗?可是能平平静静过日子是最好的。我也厌倦跟人吵架了。”

广海默默地,悄悄望向佣懒地躺在低处的达哉。不设防地闭上眼的他说:

“你大学要去东京的学校吗?”

“不晓得是不是东京,不过我会离开这里。”

“这样啊。”

“你呢?”

“不晓得。等锋头过了,我会回去那边。”

达哉没劲地撩起落在额上的浏海,“随便啦。”他回答说。“如果在东京碰头,再一起玩吧。”

那声音打趣地带着些许笑意。广海也跟着笑了。好久没有像这样自然地笑了。

“下次带我去摇滚祭。”

达哉突然说。广海吃了一惊,回看他。“不行吗?”他问。

“可以啊。”

广海微微地点了几下头。再一次说:

“可以啊,睦摇祭也可以,还是其他摇滚祭——”

不小心答话以后,广海想起自己没有勇气在当地被人看到跟达哉在一起。可是好开心。他觉得等到高中毕业,身处的环境稍微改变的话,这真的可以实现。

“达哉,原来你对摇滚祭有兴趣?”

“不是你说的吗?说超有趣的。”

“是很有趣啊。”

广海莫名害臊,别开视线。“今年已经没有摇滚祭了,明年我再找你。”他答。

忽然间他想要问问。

“——达哉,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原本那样清醒的眼睛由于困倦而逐渐模糊了。他觉得现在的话,问也无妨。他想知道被迫住在睦代的达哉,眼中看到的这个乡下地方是什么样子。

“这里?”

“睦代。你觉得怎么样?”

声音变得自虐,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了。达哉沉默了半晌后,答道:“颜色。颜色的印象。”

“颜色?”

“天空很蓝,跟家里的黑反差好大。”

好意外。他没想到达哉会做出这么抽象的回答。

可是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了。

他想像夏季清澈无比的蓝空,与

家中佛堂漆黑的对比。乡下的人家,每一户都宽阔到可以在自家办葬礼。连弥漫着线香气味的檐廊另一头,仰望的近处山脉都浮现眼前。

那开放的翠绿风景,为何感觉起来却像封闭村子的高墙?

“这样。”广海呢喃,达哉不再回应他的声音,一会儿后传出鼾声。呼吸很规矩,一点都不像口气粗暴的他发出来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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