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鉴定实验室的主建筑外墙是红砖混凝土,大大的窗户贴了隔热防晒纸,呈现镜面效果,因此站在外面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也阻断了窥探的眼光和阳光带来的伤害。另外一栋较小的建筑尚未竣工,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泥浆。斯卡佩塔坐在车里,面前一大扇卷门往上卷起,她暗自希望自己的铁门不会发出这么尖锐的噪音。铁卷门发出吊桥升起时那般凄厉刺耳的刮擦声,会让停尸间更为不祥。

建筑物内部一切崭新,光线充裕,刷着白灰色调的油漆。她经过几间实验室,有些还空荡荡的,也有部分装备齐全,桌面依然整整齐齐,工作空间也是一尘不染。她期待工作人员忙进忙出的日子能早些到来。当然,现在已是下班时间,但即使在工作时间里,这里最多也不过二十余名工作人员,其中半数都是跟着露西离开佛罗里达实验室来到此地的。有朝一日,露西终将拥有全国最优秀的私人鉴定机构,而斯卡佩塔心里明白,这会让露西犹豫的程度大于快乐。就工作而言,露西的成就非凡,但是她的生命并非快乐圆满,斯卡佩塔亦然。她们都不善于处理或维持人际关系,直到现在,斯卡佩塔仍旧拒绝承认两人有这个共同点。

本顿虽然态度温和,但他的一番言谈只是愈发提醒斯卡佩塔,为何她会需要听这番话。他的论点正确,但令人沮丧。几十年来,她疲于奔命,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并不得不去处理随之而来的苦难和压力,除了这项非比寻常的能力,她实在少有其他成就。对她而言,做好工作,把光阴完全投注于忙碌冗长又空虚的空间中,是比较容易的选择。事实上,如果她诚实地审视自己,那么她会发现,在本顿把戒指交给她的时候,她既没感到快乐,也不觉得安稳。戒指代表了她内心的恐惧,他既然能够付出,就能在发现自己并非真心之后再将戒指收回。

难怪马里诺最后会爆发,的确,他酩酊大醉,因为使用荷尔蒙而兴奋异常,再加上姗蒂和塞尔芙医生的推波助澜。但是如果斯卡佩塔在这几年间好好照顾他,这种互相伤害的行为理当能避免。她同样也伤害了他,因为她不是个真诚的朋友,不值得信赖。她没有劝阻他,而是让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她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把话说明白。

马里诺,我并不爱你,将来也不会。你不是我的理想对象。并非我比你优秀,只是我没办法爱上你。

她在心里为这番二十年前就该说的话打草稿,然后自问,当时为什么没这么说。马里诺可能会离开她,对她而言,这意味着失去他有时可谓烦人的陪伴。她可能将自己刻意躲避的两件事——排挤及失落——都加诸他身。结果她现在两者兼备,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电梯门在二楼打开,她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去,经过几间用金属锁和气密锁密闭的实验室。在外面的一处隔间里,她穿戴白色的一次性罩袍、发网、帽子、鞋套、手套以及面罩,接着穿过另一个用紫外线进行过洁净处理的密封区域,进入全自动实验室。这里是处理DNA采样与复制的实验室,从头到脚也是一身洁白的露西之前来电,要她来这里,但未将原因告诉她。

露西坐在熏蒸罩的旁边,正在和某人说话,此人同样穿戴全套装备,无法一眼认出是谁。

“凯姨妈?”露西说,“我相信你一定记得艾隆,他是我们的代理主任。”

塑料面罩后方的面孔露出微笑,斯卡佩塔立刻觉得熟悉起来,接着三人坐下。

“我知道你是法医鉴定专家,”斯卡佩塔说,“但是我可不知道你的新职位。”她问起前任实验室主任出了什么情况。

“辞职了,全都因为塞尔芙医生发在网络上的东西。”露西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辞职?”斯卡佩塔困惑地问,“就这样?”

“他以为我就要死了,所以急忙跑去找别的工作。反正他是个浑蛋,我老早就想摆脱他了。真讽刺,那个贱人反而帮了我的忙。但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主题。我们的实验有了结果。”

“血液、唾液、上皮细胞,”艾隆说,“从莉迪亚·韦伯斯特的牙刷上和地板上的血渍中采得的。我们知道她的DNA,以将她排除在外或最后去辨认她。”似乎她的死亡毋庸置疑。“从洗衣间破窗户上的沙子和黏胶上还发现了不同的皮肤细胞。警铃设置面板和洗衣篮里的脏T恤衫上也是,这三件证物上都采到了她的DNA,这一点毫不奇怪。重点是,我们还获得了另一个人的采样。”

“梅莉莎·朵雷的短裤呢?”斯卡佩塔问,“上面的血渍?”

艾隆说:“和刚才提到的三个对象一样,来自同一个人。”

“我们认为就是凶手,”露西说,“否则就是闯进屋里的人。”

“说话要谨慎,”斯卡佩塔说,“屋子里曾经有其他的人,包括她的丈夫。”

“不是他的DNA,我们等一下就把原因告诉你。”露西说。

艾隆说:“我们是顺着你的想法去做的。脱离原有的窠臼,除了比对DNA检索系统之外,还加上你和露西讨论过的DNA指纹图谱分析技术平台——也就是利用直系和旁系血亲的分析,来找出可能的比对关系。”

“第一个问题,”露西说,“她的前夫怎么可能把血迹留在梅莉莎·朵雷的短裤上?”

“好,”斯卡佩塔表示同意,“这一点很重要。如果血渍来自睡魔——为了清楚起见,我这么称呼他——他一定不知怎的伤了自己。”

“我们可能知道原因,”露西说,“可能还知道他是谁。”

艾隆拿起一个文件夹,将里面的报告交给斯卡佩塔。

“有关身份不明的小男孩和睡魔,”艾隆说,“我们知道,父母在孩子身上大约各留下一半的基因。我们可以这么预期:来自父母和孩子的采样可以表现出两者的关系。在睡魔和身份不明的小男孩之间,我们发现了非常密切的亲缘关系。”

斯卡佩塔看着检验报告。“我要说的话,和我们稍早时发现指纹相符的时候相同:没有出错吗?比方说,采样有没有遭到污染?”

“我们不会犯这种错误。”露西说,“样本只有一件,错了等于全毁。”

“男孩是睡魔的儿子?”斯卡佩塔想再次确认。

“我希望依据资料进行调查,但是我的确这么猜想。”艾隆回答,“至少就像我刚才说的,两人有非常密切的亲属关系。”

“你刚才提到他受伤,”露西说,“短裤上有睡魔的血。你在莉迪亚·韦伯斯特浴缸上找到的破碎牙套上,也发现了同样的血渍。”

“也许她咬了他。”斯卡佩塔说。

“很有可能。”露西说。

“我们回头看小男孩。”斯卡佩塔说,“如果说睡魔杀了自己的儿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伤痕显示虐待已经持续好一阵子了。如果我们手上的资料正确无误,那么当睡魔在伊拉克或意大利的时候,有人接手照顾孩子。”

“嗯,我还可以将这位母亲的资料告诉你。”露西说,“我们有这个比对对象,除非姗蒂·史路克内衣上的DNA不是她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那么热衷于参观停尸间,还想知道你对案情的发现,想知道马里诺知道什么。”

“你告诉警察了吗?”斯卡佩塔说,“我能知道你是怎么拿到她内衣的吗?”

艾隆露出微笑。斯卡佩塔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会如何解读,有趣之处从何而生。

“从马里诺那里拿到的。”露西说,“我敢保证那不是他的DNA。我们有他的采样,也有你我两人的,原因相同——为了将自己排除于比对对象之外。除了马里诺家地板上的内衣裤之外,警察需要更多的资料才能继续调查,但即使她没将自己的儿子毒打致死,至少也该知道原因。”

“我怀疑马里诺是否知道。”斯卡佩塔说。

“你看到他们在停尸间的样子了,”她说,“依我看,他一无所知。此外,他的个性可能不稳定,但是绝不会护着一个对孩子下手的人。”

其他吻合的比对结果都指向睡魔,并且揭露了另一项惊人的事实:德鲁·马丁指甲内采得的DNA有两个来源:睡魔以及某个与他极为亲近的亲属。“男性。”艾隆解释,“根据意大利方面的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欧洲人。也许是另一个儿子?也许是睡魔的兄弟或父亲?”

“三个DNA都出自同一个家庭?”斯卡佩塔十分惊讶。

“还外加另一桩罪行。”露西说。

艾隆将另一份报告递给斯卡佩塔,说:“与一桩悬案的生物样本吻合,没有人将德鲁、莉迪亚或其他案子和这个悬案联系在一起。”

“二零零四年的一件强暴案。”露西说,“显然这个家伙闯进莉迪亚·韦伯斯特家中,并且可能杀害了德鲁·马丁,三年前,更在威尼斯强暴了一名游客。根据我们搜索的结果,这个案子的DNA检体和证据都保留在意大利当局。当然,嫌疑人没有找到,因为他们至今还没能找出符合比对资料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手上没有名字,只有精液。”

“真是天经地义,保护强暴犯和谋杀犯的隐私。”艾隆说。

“新闻当中的描述非常模糊。”露西说,“威尼斯这名受害者是个二十岁的学生,参加暑期艺术进修课程。她在深夜走出酒吧,在步行回到叹息桥附近的旅馆的途中遭人袭击。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个案子只有这些信息。但是案子由国家宪兵队负责,你的队长朋友可以贡献一己之力。”

“这可能是睡魔的第一桩暴力犯罪。”斯卡佩塔说,“至少在他仍然是平民的时期——这要先假设他真的在伊拉克服过役。通常初犯者都会留下证据,之后才越来越狡猾。这家伙很聪明,犯罪模式发展迅速。他对可能留下的证物非常谨慎,固守仪式,而且越来越暴力。在他犯案结束时,受害者不可能还留下一口气说出经过。还好,他没想到会因外科黏胶而留下DNA。本顿知道了吗?”

“知道,他也知道我们在处理金币时碰到一些问题。”露西说,“金币和链子上的DNA也是睡魔留下的,这就表示,当你和公牛在后巷找到枪的那天晚上,他就在那里。我不得不质疑公牛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是什么,项链有可能就是公牛的,这个问题我之前早就提过。我们没有公牛的DNA来澄清这一点。”

“你是说,他是睡魔?”斯卡佩塔完全不相信。

“我只是说,我们没有他的DNA。”露西说。

“那么枪呢?弹筒呢?”斯卡佩塔问。

“上面的采样都证明不是睡魔。”露西说,“但是这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他的DNA出现在项链上是一回事,留在枪上则另当别论。他有可能从别人手中取得这把枪,并非常谨慎地刻意不在上面留下DNA或指纹,就像他告诉你的故事,掉枪的是那个威胁你的人,而我们无法确认那个人是否靠近过你的住宅。全都是公牛的一面之词,只因为整件事没别人看到。”

“你是说,公牛——假设他是睡魔好了,我一点也不相信——可能故意掉枪,这是引述你的话。他却不是故意弄丢项链。”斯卡佩塔说,“这实在没什么道理。两个原因:第一,他的项链为什么会断掉?第二,如果他不知道项链断了,是事后才发现的,那他为什么还要我去看?他何不直接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我还可以加上第三个原因:我很难想象那条金币项链是他的,那让我想起姗蒂送给马里诺的银币项链。”

“如果有公牛的指纹就好了,”艾隆说,“能有他的采样更好,他的失踪的确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到目前为止,大概是这样。”露西说,“我们正在研究如何复制他的DNA,准备用培养皿复制杀人犯,好看看他是谁。”她的说法颇为滑稽。

“我记得从前——其实也没那么久,我们比对DNA数据得等上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斯卡佩塔为那段时日感到难过,她痛苦地想到,就是因为无法及早比对出暴力犯罪者,导致多少人无辜受虐或送命。

“云层高度三千英尺,能见度三英里。”露西对斯卡佩塔说,“我们要靠目测飞行,在机场碰面。”

马里诺办公室内,保龄球奖杯的轮廓映在墙面上,氛围空洞。

本顿关上门,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当中坐在马里诺的办公桌上。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不管自己说过些什么,他从未正视过马里诺,也没有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如果本顿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把马里诺当成斯卡佩塔的伙伴。这个学识不高、心胸狭窄的鲁钝警察不属于现代世界,而其他一些因素更使他不易相处。本顿一直忍耐着他。他在某个层面低估了马里诺,在其他层面虽有完整的认识,却未能辨出最明显的重点。当他坐在马里诺那张几乎如新的办公桌上,盯着窗外查尔斯顿通明的灯火时,只希望自

己曾经对他、对每件事都给予过更多的关照。他需要知道的一切其实唾手可得,一直都在。

威尼斯当地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保罗·马洛尼不只离开了麦克连医院,现在也离开了罗马。

“你好。”他接起电话。

“吵醒你了吗?”本顿问道。

“如果你在意,就不会拨这个电话。你为什么在这种不合宜的时间打电话给我?案情有进展吗?”

“不算什么好消息。”

“又怎么了?”马洛尼医生的音调中有一股不情愿,也可能是本顿耳中听到的顺从之意。

“你那个病人。”

“我全告诉你了。”

“你只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部分,保罗。”

“我还能怎么帮你?”马洛尼医生说,“除了我的话之外,你还读了我的笔记。我一直很配合,甚至没问你是怎么拿到笔记的。我也没有责怪露西。”

“你也许应该责怪自己。你以为我还没发现,希望我们进入病人档案的人就是你吗?你把档案存放在医院的网络上,还开启资源共享,这表示只要想得到资料在哪里,就可以轻易地读到它们。对露西而言,的确是轻而易举,对你来说也不算犯错。你够聪明。”

“那么你承认露西侵入我的机密电子文件。”

“你知道我们想看你的病人资料,所以在离开罗马之前,并且在知道塞尔芙医生马上要入院、成为麦克连医院的病人之后,就安排妥当了。顺道一提,这比你原先计划的时间要早。她入住经过你的同意,如果你不同意,她也无法住进亭阁院区。”

“她已经疯了。”

“她自有计划。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不要对我撒谎。”

“有趣,你怎么会认为我会撒谎?”马洛尼医生说。

“我和塞尔芙医生的母亲谈过话。”

“她依旧令人不悦吗?”

“我猜她没有变。”本顿说。

“她这样的人很少会改变,只是有时候随着年龄增长,精神会耗尽。就她的个案来说,可能会更糟。玛莉莲也是一样,她现在已经如此了。”

“我猜她也没有多大改变,虽说她母亲将女儿的人格障碍怪到你的头上。”本顿说。

“我们明白情况并非如此。她并没有罹患‘因保罗而起’的人格障碍,而是本性如此。”

“这不好笑。”

“当然不好笑。”

“他在哪里?”本顿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在很久很久之前,某人还只是个十六岁的未成年人。你懂吗?”

“而你二十九岁。”

“二十二。她母亲刻意把我说老,只是想侮辱我。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会离开。”马洛尼医生说。

“离开还是逃开?如果你去问塞尔芙医生,她会用后者来形容你几个星期前的离去。你对她做出不恰当的举止,然后逃到意大利。他在哪里,保罗?别这样对待自己,也不要对别人做这种事。”

“如果我说,是她对我有不恰当的举止,你会相信我吗?”

“这不重要,我才不在乎。他在哪里?”本顿说。

“他们会把那件事说成得依法惩处的强暴案。你知道吗,她的母亲拿这个来威胁我。事实上,她想让我相信,玛莉莲不会随便和春假时偶遇的男人发生性关系。她甜美可人、献上童贞,我只是接受。当时,我的确爱着她,也的确从她身边逃开。在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她会毒害他人。但是我并没有如她所信地回到意大利。我回到哈佛完成医学院的学业,她也从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美国。”

“我们比对了DNA,保罗。”

“孩子出生之后,她还是不知道我在哪儿。我写信给她,但是从罗马寄出。”

“保罗,他在哪里?你的儿子在哪里?”

“我求她不要堕胎,因为这违背了我的宗教信仰。她说,如果孩子生下来,我得抚养。我尽了全力,结果却得到一个罪大恶极的高智商恶魔。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在意大利度过,在十八岁之前也偶尔与她相处。二十九岁的人是他。也许她母亲又在玩老把戏……E恩,从许多方面看来,他不属于我们任何一方,并且憎恨我们两个。尽管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十分忧虑自己的安危,但是他对玛莉莲的恨意更甚于对我的。他差点拿一件古董雕刻攻击我,但是我设法安抚了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抵达意大利之后,他在罗马。”

“德鲁·马丁被杀的时候,他就在罗马,在某个时间点才又回到查尔斯顿。我们知道他就在希尔顿黑德岛。”

“我能说些什么呢,本顿?你也知道答案。照片上的浴池就在我位于纳佛那广场的家中,但是你并不知道我住在纳佛那广场。否则你对我的住处与发现德鲁·马丁尸体的建筑工地很近一事,可能早就提出疑问了。我在这里就开黑色蓝旗亚轿车,对于这个巧合,你也会怀疑。他可能在我的住处杀了她,然后用我的车载到不太远、也许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地方。事实上,我确定他就是这么做的。如果他那时当真拿起古董柜的石支脚敲我的头,我可能还好过一些。他的行为简直令人无法想象,而且必须接受指责。然而,他是玛莉莲的儿子。”

“是你的儿子。”

“他身为美国公民,不愿进入大学就读,却愚蠢地加入美国空军,担任你们那场法西斯战争的摄影师,也因此负伤。他的脚——我猜,在他对着朋友的脑袋开枪解除对方的痛苦之后,又对自己下了手。不管怎样,如果说他在从军之前神志就开始错乱,那么回来之后,他在认知或心理层面都已无法辨识。我承认自己不是好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我寄补给品给他,有工具、电池和医疗用品,但在事情结束后并没有去探望他。我也承认自己并不关心他。”

“他在哪里?”

“我承认,在他加入空军之后,我就没有再理会他。他一文不值。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让他能存活在世上,玛莉莲当初却可能作出完全相反的决定。在付出这一切之后,他却毫无价值,想想,这有多么讽刺。我留下他的性命,只因教堂说堕胎无异于谋杀,看看他现在又做出什么事——他杀人。他在战场上杀人,是尽自己的职责,现在则是出于疯狂而动手。”

“他的孩子呢?”

“全是玛莉莲的模式。她有了某种模式之后,就会试着去破坏。她要孩子的母亲留下他,就像我要玛莉莲留下我们的孩子一样。这也许是个错误,尽管我们的儿子十分爱自己的小孩,却无法适应父亲的角色。”

“他的儿子死了。”本顿说,“饥饿,并遭凌虐致死,尸体就留在湿地,惨遭虫子和螃蟹啃噬。”

“这件事让我很难过,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孩子。”

“你真有同情心,保罗。你的儿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一定明白这有多严重,难道你想被关进监狱?”

“上次他在这里时,我们出去散步,走在街上我觉得更有安全感,也才能把话说出口。我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当时,在德鲁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建筑工地上有一些游客,许多人献上花束和填充玩偶。我看着这一切,要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如果他不答应,我会直接联系警察。接下来,我把公寓完全清空,把车子处理掉,然后打电话给奥托,自愿提供协助,因为我必须知道警方掌握了什么线索。”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下落,”本顿说,“也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住处,特别是这个时候的藏身之处。我不想去找你的妻子,我猜她会有线索。”

“请不要把我的妻子牵扯进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你知道这件事,”本顿说,“你那个死去的孙子的母亲,她还和你儿子在一起吗?”

“这就如同我和玛莉莲之间的关系一样,人们有时会为了享受一时的快感,付出终生的代价。这些女人故意怀孕,你也知道,好拴住对方。这很奇怪,她们这么做不是为了要小孩,而是为了套住男人。”

“我不是问这些。”

“我从来没见过她。玛莉莲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是姗蒂或者姗迪之类的,不但是个浪荡的女人,而且非常愚蠢。”

“我的问题是,你儿子还和她在一起吗?”

“他们有个儿子,这是唯一的交集。老调重弹,为人父者的罪过,事件不断重演。我现在只能老实说,真希望我从来没生下这个儿子。”

“玛莉莲显然认识姗蒂,”本顿说,“我这就得提到马里诺了。”

“我不认识他,也不明白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本顿将一切告诉马洛尼医生,只略掉马里诺对斯卡佩塔做的事。

“那么,你是要我以我对玛莉莲的认识以及你刚才说的情况为根据,来分析这件事情。我大胆假设,马里诺发邮件给玛莉莲是个严重的错误,这会引发各种可能性,但与她入住麦克连却没有关系。她现在可以报复她一心憎恨的人,也就是凯。还有什么比虐待她所爱的人更好的方法吗?”

“马里诺会遇见姗蒂全是因为凯?”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并非姗蒂对马里诺产生兴趣的唯一原因,这与小男孩有关,而玛莉莲却不知道这一点。或者她当时并不知道,现在就不一定了,否则她会告诉我。做出这种事的人,不会让玛莉莲产生兴趣。”

“她付出同情的能力与你旗鼓相当。”本顿说,“顺道一提,她就在这里。”

“你是说,在纽约?”

“在查尔斯顿。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我不打算和你讨论内容,但查到发件的网络地址就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根据机器代码查到的。猜猜看,谁住在那里。”

“我先提醒你,对她说话要谨慎。她并不知道威尔的事。”

“威尔?”

“威尔·兰波。玛莉莲越来越出名,他把自己的名字从威亚尔·塞尔芙改成威尔·兰波。他选了兰波这个不错的瑞典姓氏,却与兰波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也是他的一个问题。威尔个头很小。这孩子长相俊秀,但是不高。”

“当她收到睡魔的邮件时,完全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写的吗?”听到睡魔被当成个男孩,本顿感觉十分刺耳。

“她不知道,并没有意识到。据我所知,她现在仍不知情。但是对于她深层的心理层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当她住进麦克连,告诉我有关电子邮件和德鲁·马丁的照片时……”

“她告诉了你?”

“当然。”

本顿只想跳到电话的另一头,掐住马洛尼的喉咙。他应该进监狱,更应该下地狱。

“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的确是一目了然得令人难过。当然,我一直都怀疑,但是没有对她提起。从她打电话给我,表示要将病人转给我开始;我就怀疑了。威尔清楚她会这么做。他绝对有她的邮件地址,玛莉莲对不定时发邮件给她,而她没时间一一会见的人十分慷慨。于是他发送一些诡异的邮件,也知道这会蛊惑她,因为他情况严重。我确定,当她把威尔转给我的时候,他一定觉得很有趣。他打电话到我罗马的办公室来约时间见面,当然了,这个会面演变成一顿晚餐。我对他的精神状况感到十分忧虑,但是从来没料到他会杀人。听到发生在巴里的那桩游客谋杀案时,我完全拒绝接受。”

“他还在威尼斯犯下另一桩强暴案,也是针对游客。”

“我不惊讶。我猜猜看,应该是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每次移防,他的情况就更糟。”

“这么说,你的病人记录不是出自你与他的面谈。显然他是你的儿子,而不是病人。”

“我编造那些笔记,希望你能参透道理。”

“为什么?”

“然后你就会这么做——自己将他找出来,因为我绝不可能举报他。我需要你来发问,然后才能回答,我正是在这么做。”

“保罗,如果我们不尽快把他找出来,他还会再次下手。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你有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近照。”

“把你有的照片传给我。”

“空军应该有你需要的资料,比方说指纹和DNA,当然还有照片。你最好从他们那里获得这些资料。”

“等我穿过层层关卡拿到资料之后,”本顿说,“一切都他妈的太迟了。”

“顺便告诉你,我不会回去了。”马洛尼医生说,“我相信你不会要我回去,而会让我好好留在这里,因为我对你表示尊重,你也应该如此待我。再说,如果你真打算这么做,也只是徒劳无功,本顿,我在这里有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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