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进行启动前的检查——落地灯、开关、单引擎失效限定、油阀,再检查飞行仪器指示灯、高度设定仪、启动电源。她发动了一号引擎,斯卡佩塔正好从地勤服务中心出来,走过柏油路面。她拉开直升机的后舱门,把犯罪现场鉴定箱和照相器材放在地上,然后拉开左前方的舱门,踩在起落架上进入机舱。

一号引擎锁定地面空转位置,露西接着发动二号引擎。涡轮的声响越来越大,斯卡佩塔系上四点式安全带。一名地勤人员小跑着穿过停机坪,挥舞指挥杖。斯卡佩塔戴上耳机。

“噢,拜托。”露西对着麦克风说,好像地勤人员听得到她的声音似的,“我们不需要帮忙。他看起来要在那里站上好一会儿。”露西拉开舱门,挥手示意,要他走开。“我们又不是飞机。”他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不需要帮忙就可以起飞了,你可以走了。”

“你真是紧张。”斯卡佩塔的声音传到露西的耳机里,“有其他搜索人员的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还没有直升机飞进希尔顿黑德岛上空,那里还是一片雾气。地面搜寻也没有下文。FLIR红外线热像仪已经准备就绪。”露西启动头顶的开关,“大概需要八分钟才能冷却,我们就可以走了。嘿!”她似乎以为那名地勤人员也戴了耳机,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走开,我们很忙——该死,他一定是新来的。”

地勤人员仍然站着,橘色的指挥杖垂在身侧,并不打算指挥任何人前往任何地方。塔台告诉露西:“有重量级的C17要下降……”

这辆军用喷射运输机仿佛一盏又大又亮的灯,几乎定住不动,巨大的形体就挂在空中。露西通过无线电回话,表示知道情况。“重量级C17”和它的“翼端涡流”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露西想进城区,朝着科珀河大桥——也就是小阿瑟·拉维尼大桥前进,朝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去。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在空中画个8字表演特技,或是贴着地面或水面飞行,因为她驾驶的不是飞机。

“我打电话给杜金顿,”她对斯卡佩塔说,“让他了解情况。本顿打了电话给我,所以我猜你和他通过话了,他也把手边的消息告诉了你。他应该马上就到,最好是这样。我可不打算一辈子坐在这里。我们知道那个浑蛋东西是谁。”

“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斯卡佩塔说,“也不知道马里诺在哪里。”

“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们要找的应该是睡魔而不是尸体。”

“再过几个小时,每个人都会开始找他。本顿已经通知警方以及本地军方。总要有人去找她,这是我的工作,而我也打算这么做。你带货网来了吗?我们有没有马里诺的消息?”

“货网我带了。”

“袋里有应有的装备吗?”

本顿正走向地勤人员,掏给他小费,露西不由得笑出来。

“我看,只要我一提到马里诺,你就不打算理我。”斯卡佩塔说。

本顿越走越近。

“也许你应当对你即将结婚的对象坦诚相告。”露西看着本顿。

“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有?”

“我不知道你做了哪些。”

“本顿和我谈过这件事。”斯卡佩塔看着她说,“你没错,我应该坦诚相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本顿拉开后舱门,进入直升机。

“那很好。因为你越是信任某个人,谎话就越严重,疏漏也要算在内。”露西说。

本顿戴上耳机,传出一阵嘶哑的杂音。

“我得克服这件事。”露西说。

“我才是需要克服的人。”斯卡佩塔说,“而且我们现在没办法谈。”

“不能谈什么?”本顿的声音出现在露西的耳机里。

“凯姨妈的千里眼。”露西说,“她相信自己知道尸体的下落。我带了除污用的装备和化学用品,以备不时之需。另外还带了尸袋,万一要吊挂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抱歉,我没那么心软,休想让我把尸体放在后舱里。”

“不是千里眼,是火药残留物。”斯卡佩塔说,“而且他希望有人找到她。”

“那么他应该让尸体好找一点。”露西控制油门。

“火药残留物怎么了?”

“我有个想法。想想看,这附近哪种沙子会有火药残留物。”

“老天爷,”露西说,“那家伙会被刮飞,看看他,光拿个三角锥站在那里,就像个橄榄球赛里的僵尸裁判。我真高兴你拿了小费给他,本顿。可怜的家伙,他那么努力。”

“是啊,小费,可不就是张百元大钞。”斯卡佩塔说。露西等着使用无线电频道。空中流量繁忙,因为一整天的航班都被耽搁了,塔台无法追上原有的航班进度。

“当我离家去弗吉尼亚读大学的时候,你当时是怎么做的?”露西对斯卡佩塔说,“偶尔寄个一百美元给我。你在支票下方总是写着:‘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算不上什么。”斯卡佩塔的声音直接传到露西耳中。

“书、食物、衣服、电脑用品。”

声控麦克风中,人们话语精简。

“嗯。”斯卡佩塔说,“你做得真好,对艾德这样的人来说,那是一大笔钱。”

“也许我是在贿赂他。”露西靠近斯卡佩塔,检查FLIR红外线热像仪的摄像屏幕,“就位,等待指示。只要你们放行,我们随时可以起飞。”好像塔台在和她说话似的。“我们不过是直升机,拜托,根本不需要跑道,也不需要导航。我快被搞疯了。”

“也许你过于暴躁,不该飞行。”本顿说。

露西再次联系塔台,终于得到放行许可,朝西南方飞去。

“运气好就得靠运气。”她说。机身轻盈起飞。地勤人员指挥引导,仿佛要她们停机。“也许他应该去找个像交通信号灯指挥这样的工作。”这架三吨多重的直升机升高,盘旋。“我们先沿着阿什利河走,然后往东,沿着海岸线朝佛利海滩过去。”她在滑行道的交叉点上方盘旋,“启动FLIR红外线热像仪。”

她将控制钮从待机转到开始,屏幕上出现一片布着白亮光点的深灰色影像。C17运输机轰隆隆地降落又离开,引擎后方冒出尾翼般长长的白色火焰。地勤服务中心明亮的窗户,跑道上的指示灯……在红外线下,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低飞,慢飞,我们可以扫描出沿路的一切。用棋盘式搜索?”

斯卡佩塔从架子上拿起系统控制装置,操作探照灯和红外线热像仪,并关掉探照灯。她左膝旁边的屏幕上出现灰色的图像和白热光点。他们飞越港口区,不同颜色的集装箱有如建筑,停放的吊车像夜色下伺机掠食的螳螂。直升机缓缓掠过城市的光影,前方港口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躲在铁砧般厚实的云层深处。

“我们究竟朝哪个方向去?”本顿说。

斯卡佩塔操作红外线热像仪的调整钮,移动屏幕上的图像。露西将飞行速度降到八节,保持五百英尺的低空高度。

斯卡佩塔说:“想象一下,我们拿硫磺岛上的沙子来作显微分析。前提条件是,沙子必须在这几年中都保持着原有的状态。”

“避开浪花,”露西说,“找沙丘之类的地方。”

“硫磺岛?”本顿的声音带着讽刺的意味,“我们要飞到日本去?”

斯卡佩塔的舱门外面就是贝特莱一带的豪宅,红外线热像仪上出现白亮的光点。她想起亨利·豪林,还有罗丝。靠近詹姆士岛海岸时,灯光的间隔较为遥远。直升机缓缓掠过詹姆士岛的上方。

“如果有内战之后就没有再与外界接触的海滩环境,那里的沙子还保持着原貌,就可能找到含有火药残留物的沙子。我相信这就是答案。”她对露西说,“快到了。”

她降低到几乎是盘旋的速度,在莫利斯岛的最北端下降到三百英尺的高度。这个岛上无人居住,用直升机或小船才能抵达,否则就得等潮水降到可以从佛利海滩涉水穿越的高度。她看着下方八百英亩荒芜的保护区——在内战时期,这处战场炮火猛烈。

“与一百四十年前比,可能没有太大的改变。”斯卡佩塔说。露西又下降了一百英尺。

“非裔美军兵团,也就是马萨诸塞州第五十四兵团,就是在这里遭到屠杀。”本顿的声音传来,“根据这个史实拍摄的电影叫什么名字?”

“看看你那一侧,”露西对他说,“看到什么就说,我们再打开探照灯下降,绕回去检查。”

“电影叫‘光荣战役’。”斯卡佩塔告诉他。“先不要用探照灯,”她又加上一句,“会干扰红外线。”

屏幕上出现遍布斑点的灰色地面以及起伏的水面,闪烁的海水像是一片熔化的铅,顺着海岸拍上沙滩,缀出白色的褶皱饰边。

“除了漆黑沙丘的轮廓,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灯塔的光线还在跟着我们跑。”斯卡佩塔说。

“客气点,还好他们修复了灯塔指示灯,我们才不至于撞上去。”露西说。

“听了你这话,我的感觉好多了。”本顿说。

“我要开始棋盘式搜寻。速度六节,高度两百英尺,下面的每英寸土地都清清楚楚。”露西说。

他们的棋盘式搜寻并没有进行太久。

“你可以绕过去吗?”斯卡佩塔指着露西刚才也看到的地方,“我们刚才经过那里,海滩区。不是,回另一边。有明显的热度变化。”

露西将直升机掉头。在舱门后方,港口外那座低矮坚固的灯塔遍布红外线,围困在澎湃的铅色海水当中。灯塔后方的一艘邮轮仿佛鬼船,灯火是白亮的光点,甲板上有道长长的羽状光影。

“在那里,那座沙丘左侧二十度的位置,”斯卡佩塔说,“我看到有东西。”

“我看到了。”露西说。

在一片暗灰斑点中,白光图像出现在屏幕上。斯卡佩塔调整焦距,放大目标——亮度惊人的白色形体,逐渐呈现出一具人体的外形。溪流出海处闪亮如明镜。

露西关掉FLIR红外线热像仪,打开高亮度探照灯。直升机下降,海生野麦倒地,狂沙齐舞。

螺旋桨速度放慢,卷起一阵风,一条黑色领带随之飘扬。

斯卡佩塔看向窗外,在远处的沙地上,探照灯照亮了一张龇出白牙的面孔。尸体肿胀,无法辨识性别。如果看不到西装和领带,她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耳机里传出本顿的声音。

“不是她。”露西压下按钮,“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的枪可是准备好了。事有蹊跷。”

她关掉发动机,三人拉开舱门走出来,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地,一直走到了上风处,才摆脱弥漫的恶臭。他们拿着手电筒,也备妥手枪。直升机仿佛停在漆黑沙滩上的笨重蜻蜓,他们耳边只有浪花的声响。斯卡佩塔的手电筒光线沿着一道宽大的拖曳痕迹,照到一座沙丘前方。

“有人用了船,”露西说着移向沙丘,“平底船。”

沙丘四周长了些海生野麦以及其他植物,一路延伸到海边。手电筒光束划过漆黑的区域,犹如闪闪发光的刀刃。斯卡佩塔想到发生在此地的战役、那些与南方命运息息相关的早已消逝的生命、奴隶制的祸害,以及被歼灭的黑皮肤北方军士兵。她在想象中听到了草间的呻吟和低语。她告诉露西和本顿,不要走得太远。

“这里。”露西在两座沙丘之间的一片漆黑中喊,“老天,凯姨妈,拿出面罩!”

斯卡佩塔打开行李舱,拎出一只大型的犯罪现场鉴识箱放在沙地上,翻找面罩。露西会开口要面罩,可见情况之糟。

“没办法把他们两个人都弄出去。”本顿的声音飘在空中。

“该死,我们到底遇上了些什么人?”露西说,“你们听到了吗?”

远处的沙丘传来噼啪的拍打声。

斯卡佩塔朝另外两人的手电筒光线走去。腐臭味更是刺鼻,浓烈的臭味使得空气停滞,她双眼刺痛,递出面罩,自己也因呼吸困难而戴上一只。露西和本顿在沙丘之间的一处洼地上,斯卡佩塔走过去。这个地点位置较高,在海滩上根本看不见。赤裸的女尸暴露在外已有数天之久,因此严重肿胀。尸体上出现许多蛆,面孔早已遭到啃噬,看不见双唇和双眼,牙齿直接暴露在外。斯卡佩塔的手电筒照亮齿列中一处植入的钛质铸心,牙套原来应该是套在此处。头盖骨上的头皮脱落,头发散在沙地上。

露西穿过海生野麦和杂草,朝斯卡佩塔刚才也听到的噼啪声响前进。斯卡佩塔不知该做些什么,她想起了火药残留物、沙子以及这个地方,这些东西对睡魔的意义仍是难以理解。他制作出自己的战场,如果斯卡佩塔没有因为手上的线索——钡、锑和铅这些他可能一无所知的物质而发现这个地方

,不知还会有多少具尸体将横布此地。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变态的精神似乎就飘荡在空气中。

“有一顶帐篷。”露西大声说,他们朝她靠过去。

她在另一座沙丘的后方。一座座沙丘犹如串串波浪,杂草和矮树丛交杂其间。他或是另有其人搭起帐篷当作住处。铝材营柱加上防水帆布,风吹过下垂帆布的开口处,发出噼啪声。帐篷内摆了张床垫,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毯子,还有个提灯。露西用脚踢开一个小冰柜,里面的水有好几英寸深,她伸手试探,水是凉的。

“直升机后面有个担架。”她说,“凯姨妈,你打算怎么处理?”

“每样东西都要拍照、测量,我们得立刻要警察过来。”太多事情得做。“我们有没有办法一次吊挂两具尸体?”

“只用一个担架,没办法。”

“我要仔细检查这个地方。”本顿说。

“那我们只好用尸袋,而且你一次只能带一具尸体。”斯卡佩塔说,“你打算把他们放在哪里,露西?找个隐秘一点的地方,不可能放在地勤服务中心,你那位勤劳的地勤人员可能还在指挥蚊子大队。我打电话给豪林,看派谁来接手。”

接着三人安静下来,耳边只听见充当住处的帐篷噼啪作响,草声塞率,浪花轻声拍打。灯塔看似巨大而阴暗的马前卒,身边环绕着黑色的汹涌海水。他依然逍遥法外,一切荒诞不经。他是一名命运多舛的士兵,然而斯卡佩塔无法给予他同情。

“就这么做。”斯卡佩塔说完,试着拨打手机。当然没有信号。

“你在升空后试着与他联系。”她对露西说,“也许可以打给罗丝。”

“罗丝?”

“试试看。”

“为什么?”

“我猜,她知道怎么与他联系。”

他们拿出担架、尸袋、塑料床单,以及其他处理生物有害物质的装备。他们从她开始。她的尸体松垮,尸僵现象出现后尸体再次软化,似乎倔犟地抗议着死亡一事。昆虫和螃蟹之类的生物于是接手,吞噬尸体柔软的组织和伤口。她脸庞浮肿,身体则因细菌代谢产生的气体而肿胀,枝状的血管在皮肤下呈现出墨绿色的纹路,左臀和大腿后侧遭到切割,伤口参差不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或凌虐的痕迹,并且找不出致死原因。他们抬起她的尸体放在床单中央,接着装进尸袋中,斯卡佩塔拉紧拉链。

他们接着将注意力转向沙滩上的男尸。他紧咬的牙关上有一个透明的牙套,右手腕套着橡皮筋,身上的套装和领带都是黑色的,白色的衬衫上沾染了泼洒的液体和血迹。他外套的前胸和后背处都有好几处狭窄的裂口,这代表重复施加的利刃攻击。伤口上有蛆,一路爬进衣服的下方以及裤袋中的钱包里。看来凶手对信用卡或现金并没有兴趣。

在拍下更多照片、写下更多笔记之后,斯卡佩塔和本顿将装入尸袋的女尸——也就是莉迪亚·韦伯斯特——捆在担架上,露西则从直升机的后座取出一截五十英尺长的绳索以及货网,把枪交给斯卡佩塔。

“你比我更需要这把枪。”她说。

她爬进直升机,发动引擎。螺旋桨嗒嗒出声,拍动空气。灯光亮起,直升机慢慢掉头,缓缓上升,拉直绳索,带着用货网捆住的尸袋离开沙地。露西驾着直升机离开,下方的垂吊物犹如钟摆。

斯卡佩塔和本顿回到帐篷处。如果此时是白昼,苍蝇绝对会成群出现,恶臭也绝对刺鼻。

“他睡在这里,”本顿说,“虽说不见得每天如此。”

他用脚轻轻踢动枕头。枕头下方是毯子的边缘,再下面就是床垫。睡魔把火柴放在密封袋里防潮,但是书籍对他似乎就没这么重要了。书页潮湿,几乎粘在一起,全是些冒险故事和浪漫爱情小说,是人们偶尔想看书却不在乎内容时,到药妆杂货店里随手就可以买到的书。帐篷的外侧有处煤炭营火,周边的石块上还架着生锈的烤架,空汽水罐四处散落。斯卡佩塔和本顿什么也没碰,回到此前直升机降落的地点,沙地上依然留着深陷的足印。天空出现了一些星星,弥漫在空中的腐臭味稍微退去。

“刚看到时,你以为是他。我看到了你的表情。”本顿说。

“我希望他没事,也没做什么傻事。”她说,“如果真是那样,就要为塞尔芙医生再添一笔罪状。她毁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事物,破坏了大家的凝聚力。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新仇旧恨让她越来越愤怒。

“她的拿手绝活,就是离间人们的感情。”

他们在海滩边等待,置身于卢修斯·梅迪的上风处,让海风带走腐臭。斯卡佩塔嗅着海风的咸味,听着风儿轻抚海岸的声音。地平线一片漆黑,灯塔没有为任何人发挥警示作用。

一会儿,远处出现闪烁的光,露西驾着直升机返回。沙滩上的两人把脸转开,闪避直升机降落时卷起的风沙。用货网将卢修斯·梅迪的尸体捆绑妥当之后,直升机便带着他起飞,前往查尔斯顿。停机坪上警车的车灯闪耀,亨利·豪林和波玛队长站在一辆敞篷小货车旁边。

斯卡佩塔走到两人面前,怒气驱动着她的双腿。她几乎无法平心静气地聆听各方的谈话。卢修斯·梅迪的灵车在豪林的殡仪馆被发现,钥匙就插在锁孔上。把灵车留在殡仪馆的人可能是凶手或姗蒂。波玛队长称呼这两个人是鸳鸯大盗。接下来队长提起公牛,他究竟在哪里?他可能掌握着什么信息?公牛的母亲说他没有回家,几天来持相同的说法。马里诺同样没有出现,警方已经加入搜寻。豪林则表示,方才寻获的两具尸体会直接送到停尸间——不是斯卡佩塔的停尸间,而是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两名法医病理学家在连夜处理吉安尼·卢潘诺的尸体之后,仍在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停尸间待命。

“如果你愿意,欢迎来帮忙。”豪林对斯卡佩塔说,“尸体是你发现的,假如你不介意,理当继续处理。”

“警方得前往莫利斯岛封锁现场。”她说。

“快艇已经出发了,我最好告诉你怎么去停尸问。”

“我以前去过。你之前提到的那位安全主管,”她说,“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豪林说:“卢潘诺是自杀,坠楼撞击致死,没有证据指向谋杀,除非你能指控唆使自杀,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会是塞尔芙医生。我在旅馆的那个朋友名叫罗施。”

地勤服务中心灯火通明,斯卡佩塔走进盥洗室,洗净双手、脸庞和鼻腔。她喷洒了大量的空气清香剂,然后跨进香气之内,接着刷了牙。她走出来的时候,本顿正等着她。

“你该回家去。”他说。

“我又睡不着。”

敞篷小货车驶离,本顿跟在斯卡佩塔身后,豪林正在和波玛队长及露西说话。

“我得去处理一件事。”斯卡佩塔说。

本顿让她离开,她独自走向自己的休旅车。

罗施的办公室在厨房附近,旅馆的厨房正是被盗最严重的地点,尤其是虾,狡猾的窃贼会扮成厨师。罗施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斯卡佩塔专心聆听,因为她心有所求,而达成目的的唯一方法就是扮演听众。罗施岁数不小,十分优雅,虽是国民警卫队队长,外貌却更像贤淑的图书馆员。事实上,她和罗丝有些相像。

“但是,你总不会是来听我说这些的。”罗施坐在办公桌后面说,“你想探听德鲁·马丁的事。也许豪林先生告诉过你,她上次来这里,几乎没有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的确这么说过。”斯卡佩塔说。她看着罗施的毛呢外套,不知她是否佩了枪。“她的教练来过吗?”

“他偶尔来用餐,老是点相同的东西,鱼子酱和Dnon香槟。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她在餐厅里用餐,不过我也很难想象,职业网球选手会在比赛前一天吃这么油腻的东西或喝香槟。就如我所说的,她显然另有去处,很少出现在这里。”

“你们这里还有另一位名人入住。”斯卡佩塔说。

“这里时常有名流出现。”

“我可以一间间去敲门。”

“想到保安楼层要有钥匙,那上面有四十问套房,门可不算少。”

“我想知道她是否还在这里,我猜,她并不是用自己的名字订房,否则我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她。”斯卡佩塔说。

“我们提供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客房服务。我的办公室这么近,餐车经过都听得见。”罗施说。

“那么,她已经起床了,好极了。我可不想吵醒她。”怒意从斯卡佩塔的双眼溢出,一路燃烧到全身。

“每天早上五点得送咖啡。她给的小费不多,我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她。”罗施说。

塞尔芙医生下榻于旅馆八楼靠边的那问套房,斯卡佩塔将磁卡插入电梯,几分钟便到达这个楼层。她可以感觉到塞尔芙医生在透过房门的窥视孔往外看。

塞尔芙医生打开房门,一边说着:“看来有人不懂保护隐私。你好啊,凯。”她身上穿着鲜红色丝袍,腰际松松系起,脚上则踏着黑色的丝质拖鞋。

“真是惊喜。你怎么会知道呢?请进。”她侧身让斯卡佩塔入内,“好像命中注定似的,他们送来两个咖啡杯,还多了一壶咖啡。让我来猜猜,你究竟是怎么在这里找到我的,还不只是找到这个房间。”塞尔芙医生坐在沙发上,盘起双腿,“一定是姗蒂。看来我把她想要的东西给了她,却让自己失去了筹码。无论如何,在她可悲的看法当中必定是这样。”

“我没有和姗蒂碰过面。”斯卡佩塔坐在窗边的一张高背沙发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查尔斯顿的旧城区。

“你是说,没有面对面地见过,”塞尔芙医生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见过她。比方说,她那趟停尸间参观行程。我回想起法庭里那段不愉快的时光,凯,我常怀疑,如果世人认清你的真实面貌,事情会有多大的差异。你这种人,会带人参观停尸间,把死尸拿来展示,尤其是剥了皮又开膛剖肚的小男孩。你为什么要挖出他的眼珠?你得制造多少伤害,才能找出他的死因?眼睛,天哪,凯!”

“谁告诉你有人去参观?”

“姗蒂到处吹嘘。想想看,陪审团会怎么说?再想想看,当时佛罗里达的那个陪审团要是看到你的真面目,又会怎么说?”

“他们的判决并没有对你造成伤害。”斯卡佩塔说,“没有任何事情足以与你对他人一手造成的伤害相比。你有没有听说,你的那个朋友凯伦离开麦克连还不二十四个小时,就自杀身亡?”

塞尔芙医生的脸上焕发着光彩。“这个结局正好符合她的故事。”她直视斯卡佩塔的双眼,“别以为我会虚情假意。如果你告诉我凯伦又回到医院里等死,才会让我难过。容我引用梭罗的名言:一群人就那么活在安静的绝望当中。本顿也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但你住在这里。你们结婚之后要怎么调适呢?”她的眼光游移到斯卡佩塔左手的戒指上,“你们会熬过这一切吗?你们两人都不善于承诺。嗯,至少本顿是这样的。他在北方处理的事务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承诺。他的小实验挺好玩,但是我不能透露内容。”

“佛罗里达的那起诉讼案,除了金钱之外,并没有剥夺你其他东西,而那笔钱恐怕也是由你投保的误诊保险来付的。保险费想必十分高昂,的确也该如此。我很惊讶,竟然有保险公司愿意为你承保。”斯卡佩塔说。

“我得打包行李了,要回纽约上节目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是有关犯罪心理的新节目?别担心,我不会邀你担任嘉宾的。”

“姗蒂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斯卡佩塔说,“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处理。”

“我尽可能避开她。”塞尔芙医生说,“和我对你的处理方式十分相似,凯。我又不是不认识她,怎么可能愿意与长了毒触手的人纠缠不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建议我去开个新节目。手边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实在是让人又累又兴奋。马里诺应该最清楚,他头脑简单。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你既是开端,又带来毁灭。”斯卡佩塔说,“你何不放他一马?”

“是他先和我联系的。”

“那些电子邮件出自一个极度不快乐又恐惧的男人。你曾是他的心理医生。”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几乎不记得了。”

“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竟然还利用他,而这么做只是想伤害我。我不在乎你是否伤害我,但是你不该去伤害他。然后你再次出手,是吗?想去伤害本顿,为什么?为了报复佛罗里达的事吗?我认为你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我现在无路可退了,凯。姗蒂罪有应得,现在,保罗也该和本顿谈过话了,我没说错吧?保罗当然打了电话给我,我也拼凑出事情的部分片段。”

“打电话

告诉你睡魔是你的儿子,”斯卡佩塔说,“保罗为了这件事打电话给你。”

“姗蒂是一个部分,威尔又是另一个片段。还有另一个就是小威尔——我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我的威尔走出战场,却踏入另一场更加残暴的战争。你认为这没有使他一步步走上绝路吗?我会第一个跳出来说,即使套用我的疗程,也无法对他有帮助。这大概是一年或一年半以前的事了,凯,他走进家中,发现自己的儿子处于半饥饿状态,身上满是淤伤,还遭到殴打。”

“是姗蒂。”斯卡佩塔说。

“不是威尔下的手。不管他现在做了什么事,他都没有对小威尔下手。我的儿子绝不会伤害孩子。姗蒂可能把虐待小孩当作运动,只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她会告诉你,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麻烦,患有疝气,又爱哭闹。”

“她竟然有办法把他藏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

“威尔在空军服役。在她父亲过世之前,她一直把孩子留在夏洛特。我鼓励她搬到这里来,这时她才开始虐待他,下手毫不留情。”

“她趁夜里把他的尸体弃置在沼泽湿地?”

“凭她?不太可能,我无法想象。她甚至连船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要用船?我不记得这已被当成事实公布出来。”

“她不可能了解溪流和潮水,也不可能在夜里去那个地方。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她不会游泳。显然她是找了人帮忙。”

“你儿子有船吗?对溪流与潮水了不了解?”

“他曾经有艘船,而且很喜欢带他的儿子去‘探险’和野餐,或是在无人的岛上露营。父子俩去寻访梦幻小岛,充满想象力又满怀希望。真的,威尔自己也是个孩子。似乎是上次他移防的时候,姗蒂把他的很多东西给卖了。那个女人还真周到。我认为他现在连车都没有。但是他很有办法,手脚很快,而且懂得躲躲藏藏。也许是在那里学来的。”她指的是伊拉克。

斯卡佩塔想到马里诺的平底小船,小船强有力的船外马达、拖钓马达以及桨橹。马里诺有好几个月没有用船了,好像连想都没想过这回事,最近遇到姗蒂之后更是如此。就算两人没有一起驾船出游,她也绝对知道马里诺有艘小船。也许威尔借用了马里诺的船,应该进行搜索。斯卡佩塔不知如何向警方解释这件事。

“谁会帮姗蒂处理她小小的不便之处,也就是尸体呢?我的儿子该怎么做?”塞尔芙医生说,“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吗?他人的罪过成为你的负担。威尔疼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当爸爸从军时,妈妈就得身兼父职。结果在这个时候,妈妈却成了怪物。我一向看不起她。”

“你给她金钱资助。”斯卡佩塔说,“我还可以补充,金额不小。”

“瞧瞧,你知道这件事?我来猜,是露西侵犯了她的隐私,可能还知道她银行账户现在和过去的情况。如果姗蒂没打电话给我,我也不会知道我孙子死了。我猜那是尸体被发现的当天,她需要钱,也需要我的建议。”

“你是不是为了姗蒂和她的话,才来这里?”

“这几年来,姗蒂勒索我的功夫十分老到。人们不知道我有儿子,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我有孙子。如果这些事情被公之于世,舆论会把我当成一个不尽责的可怕母亲,还是个糟糕透顶的祖母。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批判我的。我成名之后,想抹杀先前刻意营造出的距离已经太迟了。我别无选择,只能保持现状。亲爱的妈妈——我是说姗蒂——帮我保密,换取现金支票。”

“现在你要拿什么来交换这桩秘密?”斯卡佩塔说,“她凌虐自己的儿子致死,你希望她能躲开刑责,想用什么换取这些?”

“依我看,陪审团一定很想看她在你的停尸间和冷冻问里,目睹自己儿子模样的视频。谋杀犯就在你的停尸间里。想想看,这会造成多大的轰动。让我保守地说吧,凯,你的事业即将毁于一旦。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应该感谢我。我的隐私可以确保你的秘密。”

“我只能说,你不了解我。”

“我忘了请你喝咖啡,这是双人份的。”塞尔芙医生面带微笑。

“我不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斯卡佩塔边说话边起身,“你对露西、对本顿、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也不知你对马里诺究竟下了什么手。”

“我不能肯定他对你下了什么手,但是我知道的已经足够。本顿如何面对如此特殊的事件?”她加满自己的咖啡,往后倚着靠枕,说,“你知道吗,当马里诺在佛罗里达来找我的时候,一定得抱着我,扯掉我的衣服,真是再明显不过了——恋母情结,可悲啊!他想和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上床,并且这辈子永远会追寻自己的恋母之爱。他和你上床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等得可够久了,我为他喝彩。他竟然还没自杀,真是奇怪!”

斯卡佩塔站在门边,狠狠地瞪着她。

“他是怎样的爱人?”塞尔荚医生问,“我可以想象本顿,但是马里诺呢?我有好些天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你们两人找出方法了吗?本顿怎么说?”

“如果不是马里诺告诉你的,那么是谁?”斯卡佩塔问。

“马里诺?哦,不是他,当然不是。他没把你们那段风流韵事告诉我。他一路从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来着,被跟踪到你家。是姗蒂手下的另一个恶棍,这家伙的任务就是要你认真思考离开此地。”

“果然是你的主意,我早就料到了。”

“是为了帮助你。”

“你的人生难道如此匮乏,只能以这种方式压制他人?”

“查尔斯顿对你没有好处,凯。”

斯卡佩塔走出去,关上门。她离开旅馆,走在人行道上,经过马匹雕像喷泉,进入旅馆的停车场。太阳尚未升起,她应当打电话给警察,但是她只能想到这个人能带来的灾害。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内,她坐在车上,心里涌现出一阵惊慌,想到了塞尔芙医生的话。

他竟然还没自杀,真是奇怪!

她这是预言,是说出自己的期待,还是暗示另外一桩她早已心知肚明的秘密?斯卡佩塔现在什么也不能想,更不能打电话给露西或本顿。老实说,他们对他没有同情,甚至希望他饮弹自杀或开车坠桥。她想象着马里诺死在卡车内,沉落在科珀河底深处。

她决定打电话给罗丝,她拿出手机,但是没有信号,于是走出自己的休旅车,这时她隐约注意到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就停在附近,也注意到车子后方保险杠上有张椭圆形的贴纸,认出了代表希尔顿黑德岛的HH字母。

斯卡佩塔在事发之前就有了感觉。就在波玛队长从水泥柱后方冲出来的时候,她感觉到身后的风声,或是听到他向前冲。她转过身,同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死死掐住。有那么一瞬问,她的眼前有一张面孔——一名年轻男子,理着短发,一只耳朵肿胀发红,眼神狂乱。他撞上她的车门,刀子落到她脚边,波玛队长对着他又是挥拳又是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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