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车到布罗德维尔路的汉堡王买了特大号汉堡和薯条。天色已暗,极冷。迎面的车灯刺痛我的眼睛,再多止痛药都无法缓解此刻的心悸和太阳穴的炙痛。租来的黑色福特LTD汽车大声播放着露西带来的一张CD,载着我们疾驶过沃伦顿。

“这是谁的歌?”我略带不满地问。

“吉姆·布里克曼。”她笑着说。

“还不错,”我在长笛和鼓乐的嘈杂中大声说,“很有本土风情。但可以关小声些吗?”

她没有调低声量,反而开得更大声了。

“戴维·阿肯斯通,《风中之魂》就是他唱的。你应该更开放些,姨妈。现在这首是《命运》。”

露西风一样地飙车,我的思绪开始飘飞。

“你越来越古灵精怪了。”我想到了黑夜里的狼和营火。

“他的歌大多演绎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自我找寻,非常积极。”她说。音乐激越起来,加进了吉他声。“你不觉得很贴切吗?”

她这一连串解释让我忍不住大笑,露西似乎能洞察一切。老实说,这音乐的确能够抚慰人心,我感觉心情平和明朗了许多。

“你怎么看待这起案件,姨妈?”露西忽然开口,“我是说,你内心的真正看法。”

“现在还很难说,”我以谈论公事的语气说,“我们还不能推断有人或某个女人曾待在他的屋子里。”

“蒂恩已在考虑纵火的可能,我也这么认为,”她若无其事地说,“奇怪的是,有几个地方我们认为派比应该有反应,可它似乎闻不出什么。”

“比如主卧或者一楼?”

“对啊。可怜的派比,累得气喘吁吁,吃都吃不饱。”

那只拉布拉多犬从小接受食物奖励训练,学会了侦查煤油、汽油、打火机油、油彩稀释液、各种溶剂和灯油等石油烃类化合物。这些油类都可能被纵火者拿来使用,只需一根火柴就足以引燃。它们会被火焰燃烧时产生的热浪驱赶、流动,被布料、床褥或地毯吸收,渗入家具盖布和底板缝隙。因为它们不溶于水,且不易被清洗干净。因此,如果派比没发现任何感兴趣的气味,现场很可能根本没用助燃剂。

“重要的是尽快确定屋内究竟有多少物品,以便计算可燃物的数量。”露西说。音乐转为小提琴和弦乐协奏曲,鼓声亦变得哀伤。“然后,才能查出这场火灾的真正原因和发生过程。”

“在尸体上发现了熔化的铝和玻璃,大腿和小臂等没被玻璃门板遮护的部位也都有严重烧伤,这样看来,火焰扑向受害者时,她应该躺着,也许正躺在浴缸里。”我说。

“这样的大火竟然会从铺着大理石地板的浴室烧起,有点不可思议。”我的外甥女说。

“电线走火呢?有这种可能性吗?”我问。红黄色霓虹灯招牌在前方一英里处亮起,是我们即将投宿的汽车旅馆。

“那栋宅邸的电力系统相当完善。火烧向电线时,绝缘体会受热分解,导致接地线相互联结。电路中断,电线产生电弧,断路器就会开启,”她说,“无论是否有人蓄意纵火,我认为都应该是这种情况。但也很难说,还有许多疑点必须弄清楚,当然化验室也会协助调查。但不管火灾是如何引起的,火势蔓延得都非常迅速,这一点可以从地板上得到判断。严重烧焦和没有火烧痕迹的木板界线分明,这表明火势非常迅猛。”我记起尸体附近的地板,正如她所说,表层焦黑严重起泡,显然不是缓慢焖烧的结果。

“一楼的地板呢?”我对这起案子的疑惑逐渐加深。

“可能也是如此。另外,消防车在火警侦测器响起后十七分钟内赶到,却发现火势已不可阻挡,这也足以证明火烧得很猛。”她略加思索,又接着说:“可浴室,还有她左眼肌肉组织疑似出血的现象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她当时正在洗澡或淋浴,吸入过多一氧化碳昏倒,因此撞伤了头部?”

“她被烧死时衣着相当整齐,”我提醒她,“还穿着靴子。要是你在洗澡或淋浴时发现起火,会来得及穿那么多衣服吗?”

露西将音响开得更大声,并调成重低音模式。鼓声中夹杂着打击乐的脆响,让我没来由地想起熏香和没药树脂。我想和本顿躺在阳光下小憩,想沿着清晨的海滩漫步,让海水漫上脚面。我忆起最后一次与肯尼斯·斯帕克斯见面的情景,想象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会是什么模样。

“这首是《猎狼》,”露西说着将车子开进白色砖砌的舒尔食品市场,“说不定那就是我们的目标,嗯,一只大恶狼。”

“不,”停车时我说,“我们要找的是火龙。”

她穿上耐克运动外套,试图遮住佩戴的枪支和制服。“就当你没看到,”她说着打开车门,“要是蒂恩知道了准会把我踹到月球上去。”

“你被马里诺带坏了。”我说。马里诺向来不守规则,所有人都知道他经常开着那辆没标志的警车买啤酒回家。

露西进了商店。我不知她脚上的脏靴子、缀满口袋的蓝色旧长裤和那身强烈的焦烧味瞒得了谁。我坐在车里等着,昏昏欲睡,另一首加入牛铃音的键盘乐在车里回响。露西拎着半打喜力啤酒回来后我们继续上路,我的思绪又随笛声和打击乐浮游。忽然一个画面闯进脑海,令我打了个激灵:我看见白森森的牙齿和如水煮蛋般灰蓝色的眼珠,掉落的头发像污秽的玉米穗在污水中漂浮,残骸四周布满碎裂熔化的玻璃,像细密的网格般笼住死寂的空气。

“你还好吧?”露西转头看着我忧虑地问。

“我大概睡着了,”我说,“没事。”

约翰逊汽车旅馆就在前方公路转弯处。那是一栋架着红白色锡制遮阳棚的石屋,前门的红黄霓虹招牌强调二十四小时无休且备有空调。“房间已满”的牌子没亮,对那些急需歇息之地的人无疑是个好消息。我们下车,走向大厅外一块印着“欢迎”字样的迎宾踏垫,露西按了门铃,一只大黑猫跑了出来,随后一个圆滚滚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开门让我们进入。

“我们预订了一间双人房。”露西说。

“明天上午十一点退房,”女人绕到柜台后说,“我可以给你们八五折优惠。”

“我们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的。”露西说。

“小姐,我早就知道了。有位女士先前来过,账算在她身上。”

门口上方的告示写着不接受支票但欢迎使用万事达卡和维萨卡。我意识到麦戈文有多么神通广大。

“你们需要两把钥匙吗?”她边打开抽屉边问。

“是的,麻烦你了。”

“拿去吧,小姐,房间里有两张舒服的床。要是退房时我不在,把钥匙留在柜台上就可以。”

“很高兴你这么放心。”露西开玩笑地说。

“当然,每扇门都上了两道锁。”

“客房服务最晚到几点?”露西继续打趣她。

“直到前面那台可乐贩卖机罢工。”女人眨了眨眼睛。

她至少有六十岁,头发染成了红色,双下巴,棕色涤纶长裤和黄色运动衫紧裹着矮胖的身躯。她显然对黑白乳牛有特殊嗜好,层架、桌子、甚至墙上都装饰着许多乳牛雕刻和陶瓷摆设。看到一只挤满蝌钭和小鱼的小型鱼缸,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自己养的?”

“在后面的池塘里抓的。不久前有一只蝌蚪还长成了青蛙,却被淹死了,我不知道青蛙不能养在水里。”她腼腆笑道。

“我要用一下付费电话,”露西说着打开纱门,“对了,马里诺昵?”

“大概和其他警察去吃饭了。”我说。

她搁下汉堡王纸袋出去,我猜她可能去给珍妮特打电话了,等她回来我们的特大号汉堡恐怕早已凉了。我倚着柜台,瞥见里面凌乱的桌子上搁着一份本地报纸,头条正是“报业巨头农场付之一炬”,还有一张法院传票夹在桌上诸多关于悬赏缉拿谋杀案通缉犯的通告和强奸犯、盗窃犯和杀人犯的合成画像中。事实上,福基尔郡是个治安良好的典型地区,居民几乎没什么警惕性。

“希望你晚上不必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对这女人说。我总是忍不住提醒他人注意安全,无论他是否在意。

“有腌黄瓜陪我。”她深情地提起自己那只肥胖的黑猫。

“很可爱的名字。”

“如果你把空的腌黄瓜罐头放在那里,很快它就会跑过去,把爪子伸进里面,从小就这样。”

腌黄瓜正坐在一个房间门口,大概是店员休息室吧,拿它金币般的双瞳盯着我,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摆动。门铃声响起,它有些无聊地望着主人走去应门,让一个穿着背心、手拿坏灯泡的男人进来。

“又坏了,海伦。”他把灯泡递交给她。

她到储藏室找出一盒灯泡,我则在一旁耐心等候露西打完电话。我也想打个电话。我瞟一眼手表,本顿应该早就到达希尔顿海德岛了。

“给你灯泡,大吉姆。”她换回旧灯泡,“是六十瓦的吧?”她眯起眼睛,“哦,你这次会住久一点儿吗?”她像是希望他能久留。

“希望可以。”

“唉,”她说,“这么说情况不太妙喽。”

“什么时候好过了?”他摇着头出了旅馆。

“又跟他老婆吵架了,”海伦也摇摇头对我说,“当然了,他以前也来过这里,这也是他们吵架的原因之一。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互相欺骗。到我们这里投宿的客人大都来自三英里以外的地方。”

“可是他们瞒不过你。”

“当然喽。但只要他们不破坏房间,我也犯不着管那么多啊。”

“你这里距离失火的农场不远。”我说。

她越发热情了,“那天晚上恰好是我值班。你可以看见火焰冲向天空,好像火山喷发。”她用力挥舞着手臂,“所有客人都跑出去看,都听见了惨叫声。那些可怜的马儿,我难过了好久。”

“你和肯尼斯·斯帕克斯有来往吗?”我脱口问道。

“没见过他本人。”

“住在他家里的那个女人呢?你听说过这回事吗?”

“只听别人说过。”海伦望着门口,好像担心有人进来。

“说了些什么?”我试探地说。

“这个嘛,要知道,斯帕克斯先生称得上是位绅士,”海伦说,“倒不是说这一带的人都能接受他的作风,但他到底是个大人物,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她略作思索,对我使了个眼色。窗外飞蛾扑闪。

“有些人一见他带着新女友出现就大为光火,”她说,“你也知道,不管怎样,这里毕竟是保守的南方啊。”

“这一带有谁对他特别恼火吗?”我问。

“嗯,杰克逊兄弟。他们到处惹麻烦,”她依然望着门口,“他们就是看不惯有色人种,只要他跟年轻貌美的白人交往就没事。而他似乎也打算这么做下去……这些都是听来的。就这样了。”

我想起三K党和燃烧的十字架,还有眼神冷酷、配有枪支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我见过那些仇恨的面孔,大半生都将双手浸在仇恨的屠宰场里。我胸口郁结,和海伦道了晚安,尽量拂开种族偏见或与这场火灾有关的种种偏见,也许受害者本应是斯帕克斯,而非那个已成尸体正被运往里士满的无辜女子;也许凶手的目标只是斯帕克斯的大片地产,根本没料到屋里有人。

走出旅馆时我看到刚才遇见的那个穿背心的男人在打电话。他两眼无神地握着新灯泡,声音紧张低沉。我走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动了肝火,“妈的,路易丝!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他冲着话筒大吼。我决定晚点打电话给本顿。

我打开十五号房间的红色房门,露西正坐在摇椅上,低头在活页纸上写写算算,假装没在等我。快餐店纸袋仍放在一边。我知道她一定饿了,便拿出汉堡和薯条,在桌上备好餐巾纸和晚餐。

“食物都凉了。”我说。

“你早该习惯了。”她语气显得十分疏远。

“你要先洗个澡吗?”我也礼貌地问。

“你先洗吧。”她埋首于数字中,蹙着眉心。

就价格而言,房间干净得物超所值,棕色系装潢,一台齐尼思电视机大约和露西年龄相仿。房里摆饰着中国灯笼、流苏吊灯、瓷俑和静物油画,还铺着印花桌巾。印度厚绒毛地毯,贴有森林风景图案的壁纸,家具则由涂有厚厚清漆、看不出木材纹理的富美家耐火板制成。

我看了看浴室,贴着宛如五十年代风格的粉红色和白色瓷砖,水槽上放着泡沬塑料漱口杯和小块丽莎美容皂。但最让我感动的是窗台上那朵塑料红玫瑰,显然有人费尽心思,试图以最小的代价让陌生旅客感受最多的温馨。我不知多少客人会留意这些,也许在四十年前那个注重礼仪的时代,人们更加在意对生活细节的讲究和

关照。

我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脱掉脏靴,又和一身的纽扣、挂钩一通奋战,终于将脏衣服全都褪到地板上。接着我开始淋浴,直到身体暖和,焦烧味和死亡气息被驱除干净。我穿着弗吉尼亚医学院旧T恤走出浴室,看见露西正忙着敲击电脑键盘。

“发生什么事了?”我拉开一罐啤酒,往沙发上一坐,问她。

“只是随便逛逛,反正也没事做。”她说,“但这场大火真的很诡异,姨妈,似乎并不是汽油引起的。”

我没做声。

“而且有人葬身火海,死在主卧的浴室里。没错吧,是在晚上八点。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

“我不明白,难道在她刷牙时忽然起了火?”露西瞪着我,“然后呢?她就傻站在那里等死?”她顿了顿,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告诉我怎么回事,医生,你是专家。”

“我无法回答你,露西。”我说。

“各位女士先生,你们瞧瞧,闻名世界的专家凯·斯卡佩塔医生也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她令我十分恼火。“十九匹马,”她继续说,“是谁在照顾它们?斯帕克斯并没有自己的马夫。为什么会有一匹逃走?那匹黑色小种马……”

“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这时有人敲门,“谁?”我隔着房门问。

“喂,是我。”马里诺粗声粗气地嚷道。

我开门让他进来,从表情来看他有最新消息要公布。

“肯尼斯·斯帕克斯还活得好好的。”他说。

“他在哪里?”我困惑地问。

“他出国了,听到消息后立刻飞了回来。目前人在比弗达姆,对火灾的事没有一点头绪,也不清楚那名受害者是谁。”马里诺说。

“他为什么会在比弗达姆?”我问,一边暗忖飞到这个位于汉诺威郡的偏远城镇要多少时间。

“他的教练住在那里。”

“他的教练?”

“驯马教练,不是举重之类的私人健身教练。”

“原来如此。”

“明天一早我就赶过去,九点钟左右,”他对我说,“你可以回里士满,或者跟我一起去。”

“一具尸体有待确认身份,我必须和他谈谈,看他究竟了解多少,我想我得跟你一道去。”我又问露西:“你希望继续担任我们英勇的直升机驾驶员,还是有办法弄到车子?”

“别想让我再坐直升机,”马里诺应道,“还有,不需要我提醒,你上次和斯帕克斯的谈话是不欢而散吧?”

“不记得了。”我说。我确实忘了,就为是否该把某些案件的细节透露给媒体之类的事情,我和他不知发生过多少次龃龉。

“我可不敢保证斯帕克斯也像你一样,医生。不请我喝杯啤酒吗?”

“奇怪,你居然没有带酒过来。”露西说着继续敲击键盘。

马里诺径自走向冰箱拿了罐啤酒,“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他说,“我会说,情况并没有改变。”

“什么情况?”露西头也不抬。

“斯帕克斯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马里诺将打开的啤酒搁在咖啡桌上,走到门前握着门把停了下来,“事发当时他正好在国外,这未免太巧了,”他说着伸了伸懒腰,“他一定找人替自己下手,比如花钱收买,”他从衬衫口袋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往嘴里一塞,“这兔崽子只在乎这些。钱,和他胯下那颗大头。”

“拜托,马里诺。”我抱怨道。我要他闭嘴赶紧离开,可他毫不理会。

“最糟的是,先不说别的,我们面对的极可能是一桩谋杀案。”他说着打开房门,“我是说你们来这里根本是白忙一场,就像黏在粘蝇纸上的苍蝇,该死,一下子就被绊住了。”

他拿出打火机,香烟随着他的嘴形摆动,“我现在真不想摊上这起案子。你们知道这家伙收买了多少人吗?”马里诺喋喋不休,“法官、警长、消防局长……”

“马里诺,”我打断他,因为他的话对案子本身没有半点帮助,“你扯得太远了,都到火星上去了。”

他用尚未点燃的香烟指着我,“等着瞧吧,”跨出房门时他说,“只要牵涉到这家伙,你不到处碰壁才怪。”

“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这次可不一样。”他砰地关上房门。

“喂,别把门栓撞坏了。”露西在他背后大叫。

“你打算整晚都耗在电脑上吗?”我问她。

“当然不。”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事得谈谈。”我说。嘉莉·格雷滕的身影在脑海浮现。

“要是我不想谈呢?”她不像在开玩笑。

“无所谓,”我说,“非谈不可。”

“姨妈,如果你是想谈蒂恩和费城……”

“什么?”我困惑地问,“怎么会说到蒂恩?”

“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她。”

“真是荒谬。”

“你被我看透了。”她又说。

“我和蒂恩又没什么不快,她和我们要谈的事根本不相干。”我的外甥女沉默下来,开始脱靴子。

“露西,我收到一封嘉莉写的信。”

她迟迟没有回应。

“很诡异的一封短信,带有恐吓意味,是从纽约柯比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寄来的。”我停顿片刻,看着露西把一只靴子脱到粗毛地毯上。“这封信是想告诉我们,她会在受审期间制造大堆麻烦,当然这也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不过,我……”望着她拽掉湿袜子、揉着苍白的脚掌,,我结巴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心理准备。”

露西自顾解了腰带,拉开长裤拉链,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她从头顶脱去脏污的衬衫,扔到地上,只穿着运动胸罩和棉内裤走向浴室。她的身体结实美丽,我不禁看得呆了,直到听见冲水声。

我似乎从未留意过她那饱满的嘴唇、胸脯、如猎弓般强健的手臂和双腿,或许因为我始终拒绝正视她的性取向,不肯去了解她的生活方式。一瞬间,她与嘉莉如胶似漆的亲密场景闪过脑海,我顿觉羞愧、迷惘。一个女人想与我外甥女亲密接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露西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我知道她有意如此。她正在苦苦思索该如何应对我们即将讨论的话题。也许她正在生气,一会儿会将怒意一股脑地发泄在我身上,而片刻后她走出浴室时却显得十分冷静。她穿着费城消防局的T恤——这让我情绪更加低落——身上散发着柠檬的清香。

“我知道这与我无关。”我望着她T恤前襟的标志说。

“蒂恩给我的。”她答道。

“哦。”

“你说得没错,姨妈,这跟你没关系。”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老是不吸取教训……”我开始生气。

“吸取教训?”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是要蓄意激怒我。

“关于和同事上床这件事。”

我爆发了,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有证据就妄下定论确实有失公允,但我真的很担心露西。

“只是有人送我一件T恤,怎么就忽然变成我跟人家睡觉了?哦,精彩的推理,斯卡佩塔医生,”露西也火了,“还有,你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跟同事上床,也不瞧瞧你现在跟谁住在一起,嗯?”

若非衣着单薄,我相信她早就冲出去了。她背对我站着,望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一边气呼呼地擦泪。我试图挽回局面,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实在不是我的初衷。

“我们都累了,”我轻声说,“真是可怕的一天。这下嘉莉可称心了,她果真让我们对立起来。”

露西一动不动,只伸手擦着泪水,后背像一堵坚硬的石墙。

“我不是在暗示你跟蒂恩上床,”我继续说,“只是警告你要当心受到伤害、失足坠入深渊……因为这种事不难预料。”

她转身望向我,眼含挑衅。“你什么意思,这种事是不难预料?”她继续追问,“她是同性恋者?我倒从没听她提过。”

“珍妮特知道了一定很不好受,”我说,“毕竟是普通人。”

她坐在床尾,似乎不听到答案就绝不罢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是褊狭,蒂恩是男是女在我看来并不重要,我也不清楚她的性取向。但万一你们互相吸引呢?任何人都可能被你或她吸引,不是吗?你们都那么美丽、强势、聪明而且勇敢。我只想提醒你,她是你的上司,露西。”

我的语气变得强硬,一颗心怦枰直跳,“然后呢?你是否要从一个联邦机构再调到另一个,直到你的事业完蛋为止?不管你爱不爱听,这就是我的观点,虽然我最不愿提起它。”我说。

露西静静注视着我,眼里再度泛起泪光。这次她没有擦拭,任泪水沿脸颊滚落,沾湿了蒂恩·麦戈文送她的T恤前襟。

“对不起,露西,”我轻声说,“我知道你的艰难。”

她扭过头去,静静地流泪。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她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爱过女人吗?”她问我。

“我爱你。”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没和女人谈过恋爱,”我说,“应该是没有。”

“你在回避问题。”

“我没有敷衍。”

“你可以吗?”

“可以怎么?”

“爱女人?”她追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似乎了解得太少,”我尽可能诚实,“也许因为我大脑的这部分功能已经失效了。”

“这与你的大脑无关。”

我不知该说什么。

“提醒你,我和两个男人上过床,”她说,“我知道两者的差别。”

“露西,你不必向我透露这些细节。”

“我的私生活应该不只是案情吧。”

“很快就是了,”我回到正题,“你认为嘉莉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

露西又开了罐啤酒,我的则还剩许多。

“寄信给媒体?”我代她回答,“在法庭上说谎?把你和她之间所有说过、做过,甚至梦想的一切全部曝光?”

“我怎么知道?”露西没好气地说,“她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思考计划,我们这些人却忙得要死。”

“她会公布些什么惊人的事呢?”我不得不问出口。

露西站了起来,开始踱步。

“你曾经信任过她,”我继续说,“你们一度是贴心朋友,而那时她是高特的同伙。你是他们的信息渠道,露西,直捣我们每个人的要害。”

“我真的很累,不想谈这些。”她说。

可是她非谈不可。我起身关掉顶灯,在柔和昏暗的气氛中谈心应该更加容易,又把枕头摆好拉开床罩。起初她不接受我的邀请,只是神经质地不断踱步。我静静地看着。最后她勉强坐在床上,窝进被子里。

“我们先来谈谈和你的名誉无关的,”我语气平和地说,“有关纽约这次审判的事。”

“我很清楚。”

我举起手示意她专心听我说完,我有很多话要说。

“邓波尔·髙特在弗吉尼亚至少杀了五个人,”我说,“而嘉莉至少涉嫌其中一个案子,因为我们在录像带里发现她冲一个男人的脑门开了一枪。这些你还记得吧?”

她沉默不语。

“我们观看那卷残酷的录像带时你也在场。”我说。

“我记得。”她的声音透着愤慨,“我们看了不下一千遍。”她说。

“你目睹她杀人,”我说,“这个曾经是你情人的女人,那时你才十九岁,纯真无邪,正在ERF工作,负责设计‘’?”

她退缩回自己的世界,谈话变得越发艰难。ERF是联邦调查局工程研究处的简称,研发了简称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而露西正是设计创造这一系统的重要人物。但如今她已被排拒在外,甚至听到这个名称都无法忍受。

“你的情人冷酷地设下圈套陷害你,你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杀人,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说。

“为什么要说这些?”露西把脸埋进膝盖,声音含混。

“弄清真相。”

“我不需要。”

“我认为你很需要。至于嘉莉和髙特都知道的那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总之,纽约是高特的舞台,他在那里杀害了他的亲生妹妹和至少一名警察。种种证据都显示他不是单独犯案,后来甚至在简妮·高特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嘉莉的指纹。嘉莉在宝华利街被捕时,长裤上沾有简妮的血迹。据我们了解,简妮被枪杀也是她扣的扳机。”

“也许吧,”露西说,“这我早就知道了。”

“还有艾迪·希斯。还记

得他在7-11超市买的巧克力棒和汤罐头吗?购物袋就丢在他饱受凌虐的身体旁边,从那时起嘉莉的指纹就开始不断被发现了。”

“不可能!”露西震惊地说。

“还不只这些。”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原来她一直跟他一起犯案,或许还帮助他越狱?”

“我们毫不怀疑,早在你认识她之前他们就已是雌雄大盗了,露西。在你十七岁还没经历过初吻时她就开始犯案了。”

“你怎么知道我那时还没有初吻?”露西面无表情地说。

一阵沉默。

然后露西声音颤抖地说:“这么说你认为她用了两年谋划和我相识,并且成为……然后进行她的……”

“引诱行动,”我打断她,“我不知道她事先是否花了那么长时间谋划。老实说,我也不在乎。”我怒气蹿升,“我们费尽心思想把她引渡到弗吉尼亚受审,可惜没能如愿。这回纽约的审判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逃脱。”

手中的啤酒罐早已空了,我闭上眼睛,死亡的场景闪过脑海。我看见艾迪·希斯靠着垃圾箱,雨水冲淡从他伤口流出的鲜血。还有被高特——或者和嘉莉联手——杀害的治安官和狱警。我碰触过他们的尸体,将他们的凄惨境遇转化成图表、验尸报告和齿列记录。我忍无可忍,嘉莉非得为这些人、为露西和我因她而遭受的一切付出代价不可。

“她是恶魔,”我的声音由于哀伤和愤怒而颤抖,“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受到惩罚。”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露西愤怒地大喊,“难道你认为我不希望她得到惩罚?”

“我相信你一定也这么希望。”

“是否该由我按下电椅开关或给她注射毒剂?”

“别让你们之前的关系影响了自己的判断,露西。”

“老天!”

“对你来说这是严酷的煎熬。只要你失去客观,嘉莉就有机可乘。”

“老天,我不想再听了。”

“你想知道她要什么吗?”我不肯罢休,“让我来告诉你,操控全局,这是她最擅长的。然后她会以精神失常为由获判无罪,被法官送回柯比法庭疗养中心。接着她的病情会戏剧化地有了起色,柯比的医生们则会认定她没疯。而法律规定一罪不得二审。就送样,她又自由了。”

“要是她故伎重演,”露西冷冷地说,“我非找到她,再轰掉她的脑袋不可。”

“这算什么回答?”

我望着她靠着枕头的侧影。她身体僵直,因极度的愤恨而呼吸急促。

“其实很少有人在乎你曾经跟谁上床或现在跟谁上床,除非你自己在意,”我平静地对她说,“事实上,我认为陪审团应该能够理解当时的状况。毕竟那时你还年轻,而她成熟、漂亮又聪明,并且利用身为上司的优势对你无微不至。”

“就跟蒂恩一样。”露西说。我不知这是否是她的玩笑。

“蒂恩没有精神错乱。”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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