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在租来的汽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窗外是玉米田、贮粮塔和广阔的树林,一派南北战争时的古老风景。马里诺开车载我们行经大片用铁丝刺网和废旧电话线围起的空旷土地、竖立着绘有花园和山姆大叔涂饰信箱的庭院,还有众多池塘、小溪、绿茵如毯的农场和野草蔓生的牧场。那些矮小房舍尤其吸引我的注意,篱笆歪斜,洗得发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懒懒飘舞。

我别过头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因为我总觉得显露疲态或无聊是懦弱的表现。几分钟后我们右转开上七一五号公路,也就是比弗达姆路。牛群开始出现在视野中。许多老旧谷仓灰暗阴沉,诸多废弃的卡车似乎从未被列入拖走计划。胡特农场的主人住着一栋巨大的白色砖屋,围篱外是无边无际的草原。虽然门牌上的信息显示房子建于一七三〇年,可如今里面已配有游泳池和似乎可以接收外太空信息的卫星天线。

我们还未下车,贝蒂·弗斯特已经出门迎接。她五十多岁,容貌威严凌厉,长年的日晒在皮肤上刻下深深的皱纹,灰白色长发挽成圆髻。但她像年轻人般步履轻盈矫健,握手有力,只是淡褐色的眼眸暗含痛楚。

“我是贝蒂,”她说,“你一定就是斯卡佩塔医生了,这位应该是马里诺队长。”

她又和马里诺握了手,动作敏捷充满自信。贝蒂·弗斯特穿着牛仔裤和无袖牛仔衬衫,棕色靴子严重磨损,鞋跟沾满泥土。她并不全然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热情,似乎对我们的到访略显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肯尼斯在骑马场那边,”她说,“他一直在等你们,我得告诉你们,他难过极了。他很爱那些马,无论哪一匹,当然,他也很遗憾竟然有人葬生火场。”

“你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沿泥路走向马厩时马里诺问她。

“我替他繁殖训练马匹很多年了,”她说,“从他搬到沃伦顿以后开始的。他的摩根马是全州最优良的,还有夸特马和纯种马。”

“他会带自己的马来你这里吗?”我问。

“有时候会。有时他会向我买一岁的小种马,让它们留在这里受训两年,再带回自己的马厩。他自己也繁殖赛马,养到可以接受训练的年龄就卖出。我也去他的马场,大概两三周一次。可以说他的马场是由我负责管理的。”

“他没有马夫?”我问。

“最后一个马夫在几个月前辞职了。从那时起斯帕克斯就自己承担了大部分工作。基于安全考虑,他可能不会再雇用马夫了。”

“我想多了解些关于这位马夫的事。”马里诺说着开始做笔记。

“一个迷人但心肠很坏的老家伙。”她说。

“可能有一匹马从火场逃了出来。”我对她说。

她不作反应。这时我们走近了一间红色大谷仓,围篱上立着“当心恶犬”的警告牌。

“是一匹小马,黑色的。”我说。

“是雌马还是雄马?”她问。

“不知道,我分辨不出。”

“头上有星形纹吗?”她是指马前额部位的白色带状条纹。

“太远了,看不清楚。”我说。

“肯尼斯有一匹名叫风颂的小马,”她说,“它的母亲叫风,参加过德比马赛,虽然只跑了最后一名,可能够参赛就相当厉害了。它的父亲也参加过好几场大型赛马大奖赛,因此风颂可算斯帕克斯马厩里最珍贵的一匹马了。”

“风颂很可能跑了出来,”我说,“还活着。”

“希望它不会落得在外面四处流浪。”

“就算真是这样也不会流浪太久。我们已经报警了。”

马里诺对这匹幸运生还的小马似乎没什么兴趣。一进入室内马场,我们就听见一阵杂沓马蹄声和四处乱跑的矮脚鸡的咯咯叫声。马里诺立刻眯着眼睛咳嗽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红色粉尘,有人正骑着一匹栗棕色摩根母马慢跑,所行之处,关在马厩隔栏里的马儿一阵躁动嘶鸣。跨在英式马鞍上的人就是肯尼斯·斯帕克斯,我从未见过他身着牛仔服、马靴,满身尘土的模样。他骑术相当精湛,在我面前经过时并未露出遇见熟人或终于放心的表情,我知道他对我们并不欢迎。

“这里有可以谈话的地方吗?”我问弗斯特。

“外面有几张椅子,”她指道,“你也可以使用我的办公室。”

斯帕克斯策马扬鞭朝我们加速而来,几只矮脚鸡扇着翅膀匆匆闪避。

“你知道他在沃伦顿有个女伴吗?”回身走出马厩时我问,“你到那里照顾马匹时可曾看见女人出入?”

“没有。”弗斯特说。

我们拉了几张塑料椅,背对马场坐下,远处的树林一览无余。

“天知道,肯尼斯有过不少女朋友,我也不是个个清楚,”弗斯特转身望着马场中央,“除了你提起过的风颂,肯尼斯现在骑着的是他仅有的一匹马了,它叫黑波儿。我们都叫它波儿。”

马里诺和我没说什么,回头正见斯帕克斯跃下马背,把缰绳交给弗斯特的一名马夫。

“干得好,波儿。”斯帕克斯轻拍着马儿漂亮的头颈说。

“这匹马没和其他马匹一起待在农场,有什么特别原因吗?”我问。

“年龄不够大。这匹雄马只有三岁,还需要训练,所以留在这里,算它走运。”

她脸上顿时蒙上一丝忧伤,迅速别过头去,轻咳一声。看到斯帕克斯跨出马场,边整理着腰带和牛仔裤边朝这里走来,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开了。我和马里诺起身,礼貌地和斯帕克斯握手。他解下脖子上的黄色印花领巾抹着脸,褪色的鳄鱼牌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请坐。”他优雅地说,仿佛在接受我们的谒见。

我们重新坐下,他也拉了张椅子坐在我们对面,双眼布满血丝,眼眶皮肤紧绷,但眼神依旧坚定。

“让我告诉你们我此刻的真正想法,”他说,“这场火灾绝不是意外。”

“所以我们才来这里调查,先生。”马里诺显得比平时礼貌许多。

“我认为动机是种族歧视,”斯帕克斯咬紧牙关,声音愤懑,“而且这些人——无论是谁——是存心谋杀我的爱马,想毁掉我钟爱的一切。”

“如果动机是种族歧视,”马里诺说,“为什么他们选在你离开农场时下手?”

“很多不幸比死亡更痛苦,也许他们要我生不如死,答案应该由你们去挖掘。”

“我们正在努力。”马里诺说。

“别想把账算到我头上。”他指着我们说,“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他继续说,“哈,是我为了钱放火烧掉自己的农场和马匹,你们给我听好——”他靠近我们,“告诉你们,不是我,绝对不是,绝不可能。我永远不会这么做。这件事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是受害人,能活着已经算走了大运。”

“我们来谈谈另一位受害人,”我冷静地说,“目前只知道是个白人女性,金色长发。那天晚上还有谁可能待在你那栋屋子里呢?”

“屋子里根本不该有人!”他喊道。

“我们推测这位女士可能在主卧遇难,”我说,“也可能是在浴室。”

“不管是谁,她一定是入室盗窃的,”他说,“说不定火灾就是她引起的,只是最后没能逃出来。”

“我们没发现有人破门而入的迹象,先生。”马里诺说,“如果你设置了险盗警报器,可它那晚并未启动,只有火警侦测器启动了。”

“我不明白,”斯帕克斯不像在说谎,“我离开时明明设了防盗警报器。”

“你准备去哪儿?”马里诺试探道。

“伦敦,我刚到那里就接到消息了,甚至没离开希思罗机场就直接搭乘下一班飞机赶回来,”他说,“我是在华盛顿特区下飞机,开车赶回这里的。”他茫然望着泥地。

“开什么车?”马里诺问。

“我那辆切诺基吉普车啊,我把它寄放在杜勒斯机场的长期停车场。”

“有收据吗?”

“有。”

“那停在你屋外的那辆奔驰呢?”马里诺接着问。

斯帕克斯眉头一皱,“什么奔驰?我没有奔驰车,从来只买国产车的。”

我记起这确实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项个人原则。

“你屋子后面有一辆奔驰,也烧毁了,暂时还没查出什么线索,”马里诺说,“但那辆车不像租来的,是辆轿车,方方正正,可能是比较早的车型。”

斯帕克斯只是连连摇头。

“这么看来,可能是那名受害者的车,”马里诺推测道,“会不会有人忽然跑去探访你?这人有你屋子的钥匙,也知道你防盗警报器的密码?”

“老天,”斯帕克斯苦苦思索,“乔希有钥匙。他是我的马夫,单纯得像张白纸,他因为健康不佳辞职了。我一直没换门锁。”

“请告诉我们他在哪里。”马里诺说。

“他绝不可能……”斯帕克斯正要开口,忽然不敢确信地犹豫起来,“我的天,”他喃喃着,重重叹了口气,“我的老天。”他望着我,“你说那个女人是金发?”

“没错。”

“你能描述一下她的外貌吗?”他越发惊慌起来。

“身材修长,应该是白人。身穿牛仔裤、衬衫之类的上衣,还有一双靴子。系带靴,不是西部风格的长靴。”

“多髙?”他焦急地问。

“不知道。必须检查过才能确定。”

“戴首饰了吗?”

“她的双手不见了。”

他又叹了口气,声音颤抖着说:“她的头发是不是很长,几乎长达腰部,是非常淡的金色?”

“没错,目前看来是这样。”我回答。

“我的确认识这样一个女人。”他清清喉咙,开始叙述。“老天……我在莱茨维尔海滩有处住所,曾经在那里和她约会。她是个大学生,书念得有一天没一天的。我们的关系没能维持太久,大概六个月吧。她的确到过我的农场好几次,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那里。我无法再维系这段关系便将其结束了。”

“她开奔驰吗?”马里诺问。

斯帕克斯摇头,用双手蒙住脸试图定定神。

“她有一辆大众汽车,淡蓝色的,”他勉强答道,“她没多少钱,分手时我给了她一笔钱,一千美元现金,要她回学校把书念完,她叫克莱尔·罗利。也许她拿走了我的备用钥匙却没告诉我,而且看见了我输入警报器的密码。”

“你已经一年多没跟克莱尔·罗利联系了?”我问。

“连句话都没说过,”他说,“那已经成为过去了,只是段愚蠢的恋情。我在莱茨维尔海滩看见她在冲浪,就上前和她攀谈。必须承认,我从没见过像她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一阵子我简直失了魂,后来才又慢慢恢复了理智。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了,克莱尔需要的是可以照顾她的人,而我办不到。”

“请你务必把关于她的一切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我委婉地说,“她的籍贯、家庭背景等任何有助于确认身份的信息。当然我也会和学校联系。”

“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悲惨的事实,斯卡佩塔医生,”他对我说,“老实说,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们之间主要是性关系,我尽量帮她摆脱经济困境,解决各种生活上的困难。我关心她,”他停顿片刻,“但谈不上认真,至少我的态度如此。我是说,从没考虑过婚姻。”

其实他不必进一步解释。斯帕克斯有权有势,也一向善用他的优势,乐得享用每个送上门的女人。但此刻我不想对他的行为作任何评判。

“非常抱歉,”他说着站了起来,“我只能告诉你,她应该算个没能出道走红的艺人。她向往当演员,却一天到晚在海滩上冲浪闲逛。和她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发现了她的毛病。极不上进,相当乖戾,有时甚至有些呆滞。”

“她酗酒吗?”我问。

“她不怎么喝酒,热量太高。”

“毒品呢?”

“一开始我也有这种怀疑,只是这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我真的不清楚。”

“请你告诉我她名字的正确写法。”我说。

“在你离开前,”马里诺忽然开口,我知道他在扮演施压的角色,“你确定这不是谋杀兼自杀事件?她毁了你的一切,然后畏罪自杀?你确定她绝没有理由这么做,斯帕克斯先生?”

“到了这种地步,我什么都不敢确定了。”斯帕克斯在敞开的谷仓大门前停步。

马里诺也站了起来。

“这只是例行公事,无意冒犯——”他说,“希望你能提供伦敦之行的所有相关票据,还有杜勒斯机场的停车收据。另外,烟酒枪械管制局可能也会着手调查你地窖里的波本酒和自动枪械。”

“我收藏了一些二战时期的枪支,全部都有合法执照,”斯帕克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至于波本酒,是五年前我从肯塔基一家倒闭的酿酒厂买来的。也许他们不该卖酒给我,我也不该买。但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让管制局感兴趣的不只是你那些波本,”马里诺说,“如果你身边留有任何收据之类的,麻烦现在就交给我。”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搜我的身呢,队长?”斯帕克斯对他怒目而视。

马里诺也毫不客气地回瞪。几只矮脚鸡迈着街舞般的步伐悠哉经过。

“去找我的律师吧,”斯帕克斯说,“我很乐于配合。”

“马里诺,”我忍不住插嘴,“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单独和斯帕克斯先生谈谈。”

马里诺先是一惊继而有些气恼。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进谷仓,背后跟着几只矮脚鸡。斯帕克斯和我则面对面站在原地。他相貌出众,身材颀长结实,有一头浓密的灰发和琥珀色眼睛。流露出贵族气息的五官、杰斐逊式的英挺鼻梁、光洁黝黑的皮肤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半。此时他紧握着马鞭,流露出内心的激愤。据我所知,肯尼斯·斯帕克斯有能力动用武力,但从不曾考虑过将之付诸实践。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他的语气中充满怀疑和戒备。

“我只想确认一下,你对我们过去的不和已经……”

他摇着头打断我的话,只简短地说:“过去的不必再提。”

“不,肯尼斯,不能不提。你必须了解,我对你不抱任何偏见,这很重要,”我说,“过去的事和眼前这桩案件没有任何关联。”

在积极参与报纸工作的那几年里,他曾指控我是种族主义者,因为我发表了一些黑人间相互谋杀的数据资料。我向大众揭露有多少谋杀案件与毒品、娼妓和黑人对同一人种的单纯仇恨有关。

他的记者将我的文章断章取义。当天晚上,斯帕克斯在他位于市中心那间气派的办公室召见了我。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在那间装饰有鲜花、殖民时期家具和灯具的桃花心木房间,他命令我——好像他真有这个权力——对非裔美国公民多一点体恤,并且撤回那些自以为是的专业评估文章。而此刻,我面前这个浑身冒汗、靴子沾着泥粪的男人似乎不再傲慢。他双手颤抖,英挺的身躯似要瘫软。

“如果有什么发现,你会告诉我吧?”泪水涌上眼眶,他昂起头。

“视情况而定。”我含糊地答道。

“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她,她有没有遭受太大痛苦。”他说。

“大部分死于火灾的人都不会感到痛苦,在被烧前就因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而失去知觉了,通常死得相当平静,感觉不到痛楚。”

“哦,感谢老天。”他仰头望着天空,喃喃道,“感谢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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