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大地初染朦胧的蓝色曙光时降临。我四点起床,韦斯利也醒了,决定和我一起出门。我们匆匆亲吻,几乎没有对视一眼就急忙钻进各自的车里。仓促道别总是要比难舍难分容易得多。只是在我沿西卡瑞街开往胡格诺桥的途中,一股莫名的沉重漫上心头,我忽然间难过不安起来。

根据以往的惨痛经验,这周内我几乎不可能见到韦斯利了,当然也别想好好休息、看书或者睡觉。火灾现场的处理工作向来棘手,光是一个大人物陈尸于华盛顿特区的豪华卧室便足已带来无休止的政治困扰和无尽的公文往返。死者知名度越高,我必须面对的媒体压力也就越大。

眼科医疗中心仍然一片昏暗。这里并非医学研究机构,也非因尊崇某个姓Eye的赞助者而得名。我一年里总要来几次,校正眼镜度数或检查视力。每次在这里停车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经常在附近的空地乘直升机飞往灾难现场。熟悉的声音穿越大片黑暗树林由远及近,我打开车门,仿佛看见焦黑的骨头和牙齿散落在瓦砾灰烬当中,斯帕克斯的鲜亮套装和坚定面孔如在眼前,一股浓雾般的寒意令我心头一震。

直升机蝌蚪状的剪影从残缺的月亮下方掠过。我拿起防水背包和那只刮痕累累、装满各种法医检验器材、照相机等必需品的银色哈里伯顿铝箱。行驶在胡格诺路上的两辆轿车和一辆小货车忽然减速,司机们好奇地望着那架在晨曦中低空飞行、即将降落的直升机,甚至将车泊在停车场,特地下车看着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气流低扫电线、水坑、泥土,卷起阵阵沙尘,目瞪口呆。

“一定是斯帕克斯来了。”一个开着普利茅斯汽车在尘土中赶到的老人说。

“也许是运送捐赠器官的。”小货车司机迅速瞥了我一眼说道。

他们的对话有如枯叶飘落地面。黑色的贝尔“远程突击队员”精准优雅地定点回旋后缓缓降落。驾驶员露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在一片被降落灯照得青白的草浪中巧妙地稳住了机身。飞机的树脂玻璃窗颜色很深,让人无法看清舱内情况,我拎起行李走了过去,拉开后门,一眼便认出伸出壮硕手臂来接行李的人。我登上直升机。此时,越来越多的车辆减速观望这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场景。金色曙光已流过天空,渐染林梢。

“我正在想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关上机门提高音量大喊,试图盖过螺旋桨的噪音。

“机场。”彼得·马里诺回答,“那里比较近。”

“一点儿都不近。”我在他身边坐下,说道。

“至少那里有咖啡和洗手间。”他说。我知道那并非他的真正理由。“看来本顿得一个人去旅行了。”他补充道。

露西拉满油门,螺旋浆加速旋转起来。

“告诉你吧,我有种感觉,”直升机亮灯起飞时他粗暴地说,“这回肯定有大麻烦。”

马里诺的专长是死亡调査,虽说他极度怕死。他不喜欢飞行,尤其害怕搭乘没有乘务员或机翼的飞机。被揉得皱巴巴的《里士满时报快讯》缩在他的膝头。他不肯俯瞰疾速后退的地面,和那如巨人般正缓缓从远方地平线上耸立起来的城市。

报纸的头条正是关于那场火灾的报道,配有一张浓烟笼罩的火灾现场航拍照片。我仔细读了一番,但没什么新发现,因为这则报道主要围绕肯尼斯·斯帕克斯未经证实的死亡和他在沃伦顿的财富与名声打转。我从不知道他拥有这么一大群马匹,一匹名叫“风”的马甚至参加过肯塔基马赛,这匹马身价一百万美元,着实不菲。但我并不惊讶。斯帕克斯一直是个投资冒险家,自负且极具野心。我把报纸放在对面座椅上,瞥见马里诺的安全带松脱了,拖在地上沾满灰尘。

“万一在你没系安全带时忽然遇上猛烈的气流,怎么办?”我在引擎噪音中大喊。

“那就打翻咖啡了。”他挪正腰间的枪支,卡其裤裤管绷得就像快爆裂的香肠。“虽说你处理过那么多尸体,或许有一点还不明白,那就是万一这只大鸟真的往下掉,医生,安全带可没什么用,就连安全气囊都救不了你,如果我们有那东西的话。”

事实上,马里诺讨厌腰部受到任何朿缚,总是将腰带系得很低,我时常惊讶他的臀部竟可以撑住裤子使它不至掉落。他从油腻的纸袋里抓出两块哈迪斯甜面包,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他的衬衫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包烟,脸色依然是典型的高血压症状,通红通红的。我从故乡迈阿密搬来弗吉尼亚之初,他还是刑事组的警探,生就惹人厌的乖戾脾气。我还记得我们最初在停尸间里的几次谈话,他称我为斯卡佩塔女士,对我的同事大呼小叫,直接拿走任何想要的证物。他曾因拿走没贴标签的子弹而惹恼我,也曾戴着沾血的手术手套抽烟,拿那些也曾是大活人的尸体开玩笑。

我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忽感韶光易逝。我不敢相信马里诺已将近五十五岁,十一年来,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这样的拌嘴与争执中度过。

“吃吗?”他举着一块用蜡纸包着的甜面包说。

“我连看都不想看。”我不领情地说。

彼得·马里诺非常清楚自己糟糕的饮食习惯多么令我担心,他这么做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伸出肥硕的胳膊端起塑料咖啡杯,加了些糖,在颠簸起伏中小心翼翼地搅拌着。

“要咖啡吗?”他问我,“快溢出来了。”

“不了,谢谢。来讨论一下工作怎么样?”我切入正题,骤然紧张起来。“除了昨晚那些,还有新消息吗?”

“还有几个地方在焖烧,主要是几间马厩。”他说,“马匹数目远比我们预想的多,至少烧死了二十几匹,包括几匹纯种马、夸特马和两匹有赛马血统的小马驹。你一定也听说过参加马赛的那匹马吧。光它的保险金就难以估计。有个自称证人的家伙说,那些马像人一样叫声哀戚。”

“什么证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哦,一大堆闲人被叫去问话,说他们看见这个看见那个的。有个老家伙一遇到重大事件就跑来抢镜头。谁不知道那些马会又叫又跳地想要冲出马厩呢。”他的口气强硬起来,“非逮住这个放火的家伙不可。我倒要看看,如果烧起来的是自己的屁股,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有纵火犯,至少还不确定。”我提醒道,“根本没人说是纵火案。当然,我们也不是受邀去骑马度假的。”

他转头望着窗外。

“我最恨案子牵扯到动物。”他的咖啡溢出洒在膝盖上,“可恶。”他瞪我一眼,好像是我的罪过,“动物,还有小孩。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吐。”

他似乎不太关心那个或许已在大火中丧生的名人。但凭我的了解,他向来用粗暴的攻击掩饰自己难以承受的情感,内心完全不同于刻意表现的那样憎恨人类。回想着他刚才的描述,我脑中浮现出那些纯种马和幼马惊恐的眼神。

我无法想象那些嘶鸣和慌乱的马儿奋力扑蹄踩踏木板的情景。火苗如岩浆般漫过沃伦顿农场的房舍、马厩、威士忌酒窖和枪械收藏室,火焰所及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墙。

我看着马里诺背后的驾驶座。露西正用无线电和同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副驾驶谈话,两人指着水平线下一架奇努克双主旋翼运输直升机和远处一架只见银色玻璃反光的飞机。天色越来越亮。我有点分心,只要望着露西,我便无法克制地再度陷入伤感。

露西辞去了联邦调査局的工作,情势所逼,她别无选择。她离开了自己构建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自己设计的机器人,和为了深爱的调查局而学会驾驶的直升机,而她内心真正割舍的,我却无法触及。我一直避免和她谈起嘉莉。

我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开始翻阅沃伦顿案的相关资料。多年前我便学会了如何将注意力投注于某一点,无论彼时思绪或心情多么混乱。我感觉马里诺又在瞪着我。他摸索着衬衫口袋里那盒香烟,似乎为了确认自己的恶习仍然存在。螺旋桨发出啪啪巨响。马里诺拉开窗户,弹着烟盒想抖出一根。

“不允许,”我翻着资料说,“想都别想。”

“这里没有禁烟标志。”他把一根万宝路塞进嘴里。

“禁烟标志有什么用,你根本看不见。”我看着手里的资料,对消防队长昨天提起的一点感到困惑。

“基于谋利而蓄意纵火?”我抬头看着马里诺,“这是在暗示农场所有人肯尼斯·斯帕克斯可能意外死于自己制造的火灾吗?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

“这名字还真像纵火犯呢,”马里诺说,“肯定是他干的,不会错。”他猛地吸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你知道,你可以把无赖从街上带走,却不能把街道带离那些无赖。”

“斯帕克斯可不是在街头混大的。”我说,“顺便一提,他得过罗德学者奖。”

“罗德是何方神圣?”马里诺继续说,“我还记得这浑蛋利用自己的报社大肆批评警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可卡因和女人的生意,可我们找不到证据,因为没人敢站出来协助我们。”

“没错,没人能够证明。”我说,“而你也不能只因为一个人的名字或他的办报方针就认定他是纵火犯。”

“那么你该去和专家谈谈,有些浑蛋的名字真的就跟他们的行为或遭遇呼应昵。”马里诺吸了口烟,又倒了些咖啡。“验尸官高尔(Gore),连续杀人犯斯劳特(Slaughter),恋童狂查尔斯(Childs),把受害人埋在墓地的巴利先生(Bury),还有盖洛(Gallowm)和弗赖伊(Frye)法官。还有弗雷迪·甘博(Gamble),他在自已的餐厅里设牌局时被人围殴。费格医生(Faggart)谋杀了五名男性同性恋者,把他们的眼珠挖了出来。还记得克利斯普(Crisp)吧?”他对我说,“被闪电击中,衣服碎片洒了教堂停车场一地,腰带环扣还被磁化了。”

我不想一大早就听这些,于是从背后抓了副耳机,将马里诺的声音隔绝,顺便听听驾驶座的动静。

“我绝不要在教堂旁被雷击中,让所有人议论纷纷。”马里诺说个不停。

他又加了些咖啡,好像前列腺和泌尿系统已经没有一点儿毛病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笔记,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你都不知道,医生。你从来不记这些东西,总是过去就忘了。”他啜了口咖啡,“我觉得自己都可以出书了,类似商店柜台里陈列的那种袖珍书。”

我戴上耳机,俯瞰窗外的乡野。休耕的农田逐渐被铺着长长柏油路、设有大谷仓的农场取代。围篱内的母牛和一群群小牛如散布在草地上的无数黑点,一辆联合收割机缓缓驶过,留下一堆堆麦草和道道烟尘。

沃伦顿地区的景致渐渐进入视野。这里的犯罪率极低,数百亩土地上分布着民宿、网球场、游泳池和漂亮的马厩等建筑。飞机低低掠过一个个私人停机坪和鸭雁悠游其中的湖泊。马里诺看得目瞪口呆。

飞机驾驶员等候与地面的国家应变小组取得联系。不久,露西的声音传来,她变换频道后开始发送信息。

“第一次呼叫九一九DA直升机。蒂恩,收到了吗?”

“收到,DA九号。”小组组长蒂恩·麦戈文回应。

“我们正位于南方十英里处,载送人员飞往内陆,”露西说,“预计到达时间,八点整。”

“收到,这里冷得像冬天,似乎不会暖和起来了。”

露西将频道调到马纳萨斯市气候观测自动报告系统,我听着一长串塞拉利昂时间记录仪提供的即时更新的风速、能见度、天空状况、气温、露点,以及飞行高度设定等信息。自离家后气温已下降了五摄氏度,我想象着本顿正迎向温暖的阳光和海水。

“那里正在下雨。”副驾驶用麦克风对露西说。

“位于西方二十英里以外,风向偏西,”露西回答,“六月下雨十分常见。”

“又一架奇努克直升机接近,低于水平线。”

“提醒一下他们吧。”露西说着再度变换频道,“九一九DA直升机呼叫沃伦顿上空的奇努克,你们在上升中吗?我们位于你们三点钟的方位,北方两英里处,髙度一千英尺。”

“看见了,DA。”那架以印第安某部族命名的双主旋翼军用直升机回应,“没问题。”

露西双击通话键,将冷静低沉的声音用无线电波传达给陌生人。我继续听了一阵这有些陌生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插嘴。

“风速与气温呢?”我盯着露西的后脑问道。

“风速二十节,继续往西将达到二十五节,”她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情况会越来越糟。你们坐在后面还好吗?”

“很好。”我说,不禁又想起嘉莉那封充满恶意的信来。

露西身穿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蓝色制服,

一副Cebe太阳镜遮目,留长的头发优雅地蜷曲在肩头,让人想起散发着异域风情的、润泽的红桉木,和我淡黄色的短发截然不同。我想象她脚踩反扭矩踏板,灵巧操纵仪表盘稳稳地驾驶直升机的模祥。

就像曾经尝试学习每件事情一样,露西很快学会了飞行。她先是飞达商业评级要求的最低飞行时数,接着获得了飞行教练员的正式资格,只因她乐于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才华。

不需要耳机也能知道,我们已抵达目的地。飞机飞越一片树林,林中四处散落着林肯圆木般被刚砍倒的树木,狭窄曲折的泥道和小径蜿蜒其中。在低矮山丘的另一边,可怕的火灾冒出的浓烟形成一根根高耸的灰色烟柱。肯尼斯·斯帕克斯的农场已化为令人惊骇的焦黑地狱,一座浓烟滚滚的屠宰场。

我在空中俯瞰那些壮观的石造宅邸、马厩和谷仓的残骸,以及焚烧殆尽的大片焦土,处处都是烈火肆虐过的印痕。许多消防车闯进这片环着白色围篱的私人产业,在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留下杂乱的辙痕。数英里外是更为辽阔的牧场和一条狭窄的公路,更远处是弗吉尼亚变电所和大片房舍。

不到八点,我们进入斯帕克斯位于弗吉尼亚的农场。直升机在距废墟相当远的地方降落,以免螺旋桨搅动的气流破坏现场。马里诺一下飞机便直奔现场。我则留在原地,等驾驶员们关闭主旋翼和所有开关。

“谢谢你送我们过来。”我对特别探员吉姆·莫里说。他是这次飞行的副驾驶。

“是她负责驾驶的。”他打开行李舱门,“你们去忙吧,这里我来负责。”他对露西说。

“你似乎越来越熟练了。”一起走向农场时我对露西说。

“我只是尽力而为。”她说,“来,我帮你提行李。”她接过我的铝箱,在她有力的手中那只箱子似乎很轻。我们并肩走着,穿着几乎相同,除了我没配枪支和无线电对讲机。我们脚上的强化金属长靴都已破旧龟裂,几乎变成灰色,走近作为未来几天指挥站的灰色帐篷时,鞋底已沾满黑泥。一辆备有紧急照明装置的大型白色皮尔斯指挥车停在帐篷旁,车身印着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名称缩写“ATF”和“爆裂物调査组”的淡蓝色字样,还配有财政部的徽志。

露西走在我前面,脸藏在深蓝色帽子的阴影里。她已被调到费城,不久就要搬离华盛顿特区。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已精疲力竭。她长大了,取得了我在她这么大时获得的成就。我不希望她离我太远,但没有告诉她。

“情况不妙,”她说,“地下室顶部虽与地面齐高,可是只有一扇门,消防用水一定在里面积成小水池了。我们已经让卡车送水泵过来了。”

“水有多深?”

我想象数千加仑的水从消防软管喷出,挟带着无数危险的瓦砾残屑汇聚成一池冰冷污浊的黑水。

“这得看你站在什么地方。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接这个案子。”她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多余的。

“你会接的。”我受伤地说。

露西从不隐瞒与我共事的感受。她并不粗鲁无礼,但总在同事面前装作与我素不相识。还记得早些年,每次我去弗吉尼亚大学探望她,她总会刻意避开同学们,不愿他们看见我们在一起。我知道她并非以我为耻,只是把我看作生命中的巨大阴影,而我也尽力不去影响她的生活。

“你的行李整理完了吗?”我故作轻松地问她。

“拜托,别提醒我搬家的事。”她说。

“是你自己想去的。”

“当然,这是个大好机会。”

“的确,我也很为你高兴。”我说,“珍妮特好吗?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过……”

“又不是要住在不同半球了。”露西回答。

我知道事情并不像说得那么轻松,她也十分清楚。珍妮特是联邦调査局探员,她们早在匡提科国家学院受训时就已成为恋人,如今却分属不同的执法单位,不久又要分居两地,彼此的职业发展很可能不再允许这份关系的维持。

“你觉得我们今天有时间私下聊聊吗?”我说,一边绕过脚下的水洼。

“当然。等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啤酒,如果在这偏僻的地方找得到酒吧的话。”说话间,一阵强风吹来。

“多晚都行。”我补充道。

“到了。”抵达帐篷时露西提醒道。“喂,弟兄们,”她大声说,“在哪里聚会?”

“就在这里啊。”

“医生,你最近也上门出诊啦?”

“才不是,她是给露西当保姆的。”

除了马里诺和我,国家应变小组还有另外九名男性和两名女性成员,包括组长麦戈文。所有人穿着式样相同且磨损补缀过的深蓝色工作服,脚上的靴子也都又旧又塌。大家聚在指挥车后部忙忙碌碌。透过车子敞开的后挡板,可以看到闪亮的铝质车厢被架子和弹跳座椅分割,外部隔间则堆放着一卷卷黄色的警方封锁条、簸箕、鹤嘴锄、泛光灯、扫帚、起钉器和圆锯机等。

指挥车还配备了电脑、影印机、传真机、水压起重机、抽水机、铁锤和紧急时用以拆分现场或营救被困人员的切割机。事实上,我想不出这辆卡车还缺少哪些设备,也许是厨师或洗手间?

一些探员已开始在装满肥皂水的塑料桶里清洗靴子、耙子和铲子。这项工作没完没了,手脚在这种冷冽的天气很难保持温暖干燥,甚至连排气管都得清理干净,以免残留油污。工具一律釆用电力或液压油而不用汽油作为动力,以免将来在法庭上受到质疑或审问。

麦戈文坐在帐篷里的一张桌子前,靴子拉链拉开,膝头堆着写字板。

“好了,”她对组员们说,“火场指挥站的部署已经基本完成,你们大概很想念咖啡和甜甜圈吧。”她又针我们这些新加入的成员特别补充:“但再强调一遍,目前我们只知道这场火灾是从前天,也就是七日晚上八点钟开始的。”

麦戈文与我年龄相仿,隶属于烟酒枪械管制局费城分局。望着露西的这位新长官,我心中隐泛波澜。

“或者说,这是屋内火警侦测器启动的时间,”麦戈文继续说,“消防车赶到时,整间房子都已起火,消防人员无法近距离灭火,只能在周围洒水。至少他们可以这么做。地下室积水大约有三万加仑,预计抽干得花六个小时。而这还是在四个水泵同时运转,且没有任何阻塞发生的前提下。顺便一提,屋内电源已断,本地消防局会帮忙架设照明设备。”

“接警时间多长?”马里诺问。

“十七分钟,”她回答,“他们必须临时找人手,这里的消防人员都是义工。”

有人咕哝着抱怨。

“别太苛责他们。他们已尽力动员了附近所有的油罐车运水,并没做错什么,”麦戈文训斥道,“这屋子燃烧的速度不亚于纸张着火,风速又快,没办法喷洒泡沫灭火剂。事实上我认为喷了也没用,”她说着起身朝指挥车走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场火烧得又快又猛,目前我们只能这么说。”

她打开一扇红门,取出铲子和耙子递给大家。

“还没找到关于起火点和起火原因的任何线索,”她继续说,“但我们相信农场所有者,报界大亨肯尼斯·斯帕克斯就待在屋内没能逃脱,这正是我们必须找医生过来的原因。”

麦戈文直视着我,眼神犀利,似能洞察一切。

“为什么认为他当时在屋里呢?”我问。

“理由之一是,他似乎失踪了,而且屋后有一辆焚毁的奔驰。我们还没査对车牌,据推测应该是他的。”一位火灾调査员回答,“此外,为他的马钉马掌的蹄铁匠在火灾前两天刚来过,也就是周四,六月五日,那时斯帕克斯在家,似乎没打算出门。”

“他外出时都由谁替他照顾马匹?”我问。

“我们还不知道。”麦戈文说。

“我想知道那位蹄铁匠的名字和电话。”我说。

“没问题。库尔特?”她喊一名属下。

“好的,我査査看。”库尔特翻开一本活页笔记本,年轻的双手由于长年劳作显得厚实粗糙。

麦戈文从另一个格子里抓下几顶浅蓝色头盔丢给大伙,一边分派任务。

“露西、罗比、法兰克、珍妮弗,你们跟我一起进去。比尔,你负责地面联系,米克,你协助比尔,这是比尔第一次加入应变小组。”

“算你走运。”

“哦,处子秀。”

“饶了我吧,各位,”名叫比尔的男子说,“今天是我太太四十岁生日,她再也不会理我了。”

“洛丝蒂负责指挥车辆,”麦戈文继续说,“马里诺和医生原地待命。”

“斯帕克斯收到过恐吓信之类的吗?”马里诺问。考虑谋杀的可能性是他的职责。

“关于这点我们不比你知道得多。”那个名叫罗比的火灾调査员说。

“所谓的证人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接到一个电话,”罗比解释道,“是一名男性,他不肯透露姓名,而且使用的是外地号码,查不出是谁,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属实。”

“可是他说他听见马匹垂死的哀号。”我追问。

“是啊,说那些马像人类一样叫声哀戚。”

“难道他没说明自己为何待在能听见那些声音的地方?”我开始恼火。

“他说他远远看见火灾发生便开车过来一探究竟,看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听见消防车抵达,就开着自己的道奇车离开了。”

“这我就搞不懂了,”马里诺别有深意地说,“他说的时间和出警时间相当一致。我们也知道,某些纵火犯很喜欢在犯罪现场逗留,欣赏自己的杰作。知道他的肤色吗?”

“我只和他谈了不到三十秒钟,”罗比回答,“听不出什么口音,他语气温和而冷静。”

沉默代表着每个人的失望,我们无从得知他是谁,亦无法确定他的诚意。麦戈文继续分配任务。

“约翰尼·库斯提罗,我们从费城来的特派探员,将负责应对媒体和本地要人,例如沃伦顿市市长。他已经在电话中表达关切了,因为不希望破坏自己的城市的形象。”

麦戈文的视线离开写字板,——着扫视我们,“一位稽查员正在路上,派比也会来协助我们。”

几个调查员吹起口哨表达对搜救犬派比的赞赏和欢迎。

“幸亏派比不嗜酒,”麦戈文边说边戴上头盔,“地窖里收藏了至少一千加仑波本酒。”

“关于这点我们还知道什么?”马里诺问,“斯帕克斯是否制造或贩卖私酒?我是说,他的收藏也太多了吧。”

“斯帕克斯先生是位收藏家,他这一生酷爱各种珍奇事物,”麦戈文以谈论逝者的语气谈起斯帕克斯。“波本、香烟、自动枪械、名贵马匹。我们不清楚他是否触犯法律,所以才需要各位专家,而不是那些联邦笨蛋。”

“真不想告诉你,但那些家伙已经在附近探头探脑,寻找插手机会了。”

“真是些大好人啊。”

“也许他们能教给我们怎么做。”

“他们在哪儿?”麦戈文问。

“就在一英里外的路上,开着辆白色巨无霸。共有三个人,穿着联邦调査局的防弹衣,还在向媒体放话。”

“该死,无论在哪儿,他们都能招来一大堆摄像机。”

一场对联邦笨蛋的叫闹讪笑轰然掀起。这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给联邦调查局取的绰号。这两个执法单位水火不容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因为联邦调査局常将不属于自已的胜利果实窃为己有。

“说到痛处了,”这时另一名调査员开口了,“老板,巴杰汽车旅馆不接受运通卡。还有,我们的靴底都快磨穿了,难道得用自己的信用卡去买吗?”

“对了,客房服务只到七点。”

“那里实在糟糕。”

“可以换一家吗?”

“我来想办法。”麦戈文允诺。

“难怪大家都爱死你了。”

一辆鲜红的消防车隆隆开上没铺柏油的路面,颠簸着驶过泥泞和碎石,前来火灾现场协助抽水。两名身穿防火衣和长筒橡胶靴的消防员跳下车,和麦戈文简短交谈了几句,便解开连接在过滤机上直径一点七五英寸的抽水软管,扛在肩上一路拖进眼前这座坍塌豪宅的石壳,分四处放入水池。然后他们回到消防车上,将沉重的普罗瑟移动式抽水泵抬到地上,接入发电机。不久引擎声大作,地上的水管吸满污水鼓胀起来。

我拿起厚重的帆布防火手套,穿上防火衣,又调整了一下头盔的松紧,便开始清洗伴我多年的红翼牌长靴。把它们浸在装满肥皂水的桶里,洗刷脏污的皮革鞋舌和鞋带。已是六月,我出门时没有多想便在制服下穿了套丝质内

衣,而这实在失算。此时从北方吹来阵阵强风,湿气似乎黏在我的皮肤表面,体温不断下降。我讨厌受冻,讨厌戴着笨重手套的双手僵硬得不听使唤。我将下巴缩在厚重的防火外套里,试图将手指呵热时,麦戈文朝我走来。

“今天一定很难熬,”她打了个寒战,“今年夏天是怎么了?”

“蒂恩,我的假期因为你泡汤了,你毁了我的私人生活。”我存心抱怨。

“至少你还有假期和私人生活。”麦戈文也开始清理自己的靴子。

蒂恩是她名字缩写T.N.的发音,听说是个怪异的南方名字,蒂娜诺拉之类的。从我加入国家应变小组以来,大家就一直这样叫她,我也便如此称呼了。她精明强悍,已经离婚,体格结实健壮,颀长的骨架和灰眼睛散发着威严。必要时她很凶悍,我见过她几乎可以焚毁房间的冲天怒火,但她也可以温柔可亲。她的专长是处理纵火案,据说只要听到对火灾现场的描述便能凭直觉判断出起火原因。

麦戈文远眺着地平线,久久凝望着那栋只剩花岗岩外墙的焦黑建筑。我戴上两副乳胶手套,循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些被焚毁的马厩,仿佛听见一阵哀叫和马匹惊慌中踩踏畜栏的蹄音,喉头不禁发紧。我见过被活埋的人垂死时拼命乱抓的双手,见过与凶手缠斗的遇害者伤痕累累的尸体。我知道生命在死亡线上挣扎时是什么模样,这些影像在我脑中不断回放,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该死的记者。”麦戈文盯着一架在低空盘旋的小型直升机。

那是一架白色施瓦泽直升机,没有任何标志,也看不到摄影机之类的设备。麦戈文向前一步,毫无顾忌地指点着五英里内的所有媒体。

“那边那辆厢型车,”她对我说,“是个无线电台,一个面向本地乡巴佬的频道,主持人名叫耶洗别,专聊那些煽情的故事和她的残疾儿子,还有她那条名叫斯波特、三条腿的爱狗;那边是另一家电台,那辆福特雅仕属于一家该死的不入流的报社,大概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专写花边新闻的小报吧;还有那个邮报记者,”她指着一辆本田汽车,“瞧瞧她,就是那个深褐色头发的长腿女人。你能想象吗,居然有人穿裙子来这种地方?她以为我们的男调查员会向她透露什么吗?才不会,他们跟那些联邦笨蛋不一样。”

她退回指挥车,抓起一把乳胶手套。我把手插进防火服的口袋里取暖,一边静静听着。因为我早已习惯麦戈文对于那些捏造新闻、言论偏颇的媒体的批评。

“这才刚开始呢,”她说,“这些媒体寄生虫不久就会爬满这个地方,看看眼前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地方烧得有多严重,那些可怜的马肯定会被烧死。”

“你似乎相当愉快。”我淡淡地说。

“一点儿都不。”

她一脚把指挥车后门踹上,这时一辆旧旅行车开了过来。搜救犬派比,一只漂亮的黑色拉布拉多犬,颈间戴着烟酒枪械管制局徽章,舒服地蜷在暖和的前座上,等待我们的召唤。

“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我问她,“除了站在这里等候上场?”

她垂下头,“如果我是你,会陪着派比或窝在车上,那里更暖和。”

麦戈文曾与我共事,深知若情势需要,无论潜水、穿越火场或做爆破手我都丝毫不会迟疑;只要握得动铲子我就绝不会闲坐,因此她的话让我顿生反感,似乎遭到了嘲弄。我转身想和她理论,却发现她站得笔直,像盯着猎物的猎犬,视线牢牢黏在地平线的某一点上,脸上一片狐疑。

“老天。”她喃喃自语。

我随她的视线望向前方,发现在东约一百码的地方有匹黑色小马,就在烟雾笼罩的马厩后方。从我们所处的位置看去,那只美丽的动物就像一尊黑檀木雕像。它似乎察觉到我们的视线,肌肉微微抽动,尾巴轻摆。

“马厩,”麦戈文惊愕地说,“它怎么逃出来的?”她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蒂恩呼叫珍妮弗。”

“请讲。”

“马厩方向,看见了吗?”

“收到。发现一个四条腿的目标物。”

“尽快通知本地警察局。我们必须弄清它究竟是从火场逃生的,还是从其他地方跑来的。”

“好的。”

麦戈文扛着铲子走开了。我看着她走向那个发臭的水坑,在原本可能是前门空地的地方站定,冷水没至她的膝盖。远处那匹孤单的黑马火焰般地晃动着。我踩着湿透的靴子艰难举步,手指也变得僵硬起来。需要洗手间,这是早晚的事,而它可以是一棵树、一个小土墩、一小块空地,总之是一英里内没有男人踪迹的任何地方。

起初我只在石墙的周围漫步。火灾后遍布残石碎瓦的建筑物残骸极度危险。虽然这些两层楼高的外墙看起来依旧坚固,但若被起重机清除干净,我会更觉安心。我在冷冽的风中继续搜寻,一颗心直往下沉,因为实在无从着手。我提着铝箱的手臂开始疼痛,想到还得拖着耙子穿过积水的瓦砾堆,一股刺痛沿着背脊直钻上来。我知道,麦戈文在冷眼旁观我到底能坚持多久。

石墙内一片焦黑,积满污水。透过破损的门窗裂缝,我看见数以千计的木桶金属箍圈残片在污水中漂浮,不禁想象白色橡木桶起火燃烧,爆裂开来,装在里面的波本酒冒着火焰流向门外,涌进肯尼斯所有名贵马匹所在的马厩。我踩着看起来足以负荷身体重量的坚固物体,蹚过大大小小的水洼。一旁的调查员开始寻找起火点,调查起火原因。

到处散落着铁钉,我用露西送我的巴克曼工具拔掉插入左靴靴底的—颗钉子,穿过方整的石质门框,停下来花了几分钟察看四周。许多调查员习惯在犯罪现场走一步拍一张照片,我则不然,总是先用眼睛耐心观察。我静静扫视着周遭,心中暗惊。

一般而言,前门是整栋房屋中视野最为开阔的位置。站在已不复存在的楼上,可将远处的树林、起伏的山峦、屋主饲养交易的大群马匹以及周围一切动静尽收眼底。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起火之时,也就是六月七日晚上,肯尼斯·斯帕克斯很可能就在家中。我记得那晚清爽暖和,微风拂面,满月高悬。

我环顾着已变为空壳的宅邸,望着那些焦黑的沙发座椅、金属制品、玻璃和烧熔的电视机及各种电器,还有数百本未被完全烧毁的书籍、画作、床垫和其他家具。所有家当都从上面的楼层直坠入地下室。火警警铃响起时,斯帕克斯也许正待在视野极佳的客厅或者厨房。而越思索他可能所处的位置,我越是疑惑他为何不设法逃生。除非他正受制于酒精或毒品而无法动弹,或是一心想要灭火,直到被火焰吞噬。

露西和其他调査员正在火窟的另一端打开一个因高热后浸水而急速锈蚀的配电箱。

“祝好运,”麦戈文边说边走向他们,“起火点应该不在这里。”

她继续发表着意见,顺手把一块焦黑的熨衣板丢向一边,接着是连着电线的褽斗和扭成团的电线,随后又一脚踢开挡路的酒桶箍圈,似乎在发泄对这团混乱的肇事者的怨气。

“注意到那些窗户了吗?”她问,“碎裂的玻璃全都掉在同一边,很像有人闯进来,对吧?”

“不尽然,”露西眯起眼睛细瞧着说,“玻璃内侧面受到热力冲击,温度升高的速度比外侧面快得多,因为两侧压力不均而碎裂,这跟遭到闯入的机械性碎裂不一样。”她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递给上司麦戈文,“烟雾从屋子冒出,空气进入,压力平衡原理。这并不表示有人破窗而入。”露西继续说。

“你可以得B。”麦戈文对她说。

“不,该得A。”几名调査员大笑起来。“我赞同露西的看法,”一名调查员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人闯人的迹象。”

他们的组长则继续将灾难现场当成训练火灾调查员的课堂。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从砖墙冒出来的烟雾吗?”她指着屋顶外廓那些像是用铁刷磨过的石板,“或许是被水侵蚀的?”

“不,上面有些灰泥掉落了,是烟雾造成的。”

“没错,是从缝隙渗透过去的烟雾造成的。”麦戈文淡然说道,“火苗会在墙壁四周比较低的地方制造自己的通道,例如那里、这里和这里,”她指点道,“这几个地方的石板已经烧光了,没有燃烧不完全现象或残余烟屑。我们还找到一些熔化的玻璃和铜制水管。”

“火从低处开始燃烧,从一楼,”露西说,“也就是起居间。”

“没错,看来是这样。”

“火焰蹿升到十英尺的高度,直达二楼和屋顶。”

“消耗的可燃物数量相当可观。”

“有助燃剂吧,忘了追踪这鬼地方的燃油分布形态了。”

“任何步骤都不能忽略,”麦戈文对她的组员们说,“但还不确定是否使用了助燃剂,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二楼有什么可燃物。”

他们边讨论边膛水而过,淅沥水声和水泵的巨响回荡在空中。我的耙子忽然敲中了一个弹簧座,我好奇地蹲下身清除上面的石块和烧焦的木屑。由于必须考虑火灾受害者死在床上的可能性,我检视着已经塌落的二楼,继续挖掘。并未发现任何关于人的痕迹,只有大堆肯尼斯·斯帕克斯的珍贵家产变成了浸水发酸的垃圾。虽说尚有些还在成堆焖烧并未被水淹没的财物,我耙出来的大部分却只是湿冷且散发着焚烧过的波本酒恶臭的垃圾。

搜寻工作持续了整个上午。我用自己所知的最有效的方法搜寻过一堆又一堆的秽物,用双手摸索、触探,一发现可疑物品,就脱去厚重的防火手套,只戴着乳胶手套进一步触摸。麦戈文的组员也已分散开来,各自埋头捜索。接近中午时,她再度涉水过来找我。

“还撑得住吗?”她问。

“还没倒下。”

“作为一个业余警探你已经相当不错了。”她微笑着说。

“多谢恭维。”

“你发现火势有多均匀了吗?”她伸出戴着乌黑手套的手指点道,“高温焖烧,屋子各个角落的温度都很一致。火焰温度非常高,一下子就烧光了上面两层楼和屋里的大部分物品。这可不是电弧放电,不是卷发器忘了关闭电源或某种油类意外点燃造成的。这场火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多年来我发现,和火灾斗智斗勇的人总把火当作活生生、拥有独立意志和人格的对象谈论。麦戈文在我身旁忙碌起来,将不宜随意丢弃的杂物堆放在手推车里。我将一块看似手关节骨的物体擦净,结果发现只是块石头。麦戈文用耙子的木柄指向头顶的天空。

“顶楼是最后塌陷的,”她说,“换句话说,屋顶和二楼的所有物品残骸应该堆在最上面,也就是我们此刻正在过滤的这些。”她拿耙子戳着一段原本用来支撑屋顶的扭曲铁条,“嗯,这就是到处都是隔热材料和石板的原因。”

工作继续,其间无人休息超过十五分钟。本地消防队为我们送来咖啡、碳酸饮料和三明治,还架设了石英灯,以使我们在这昏暗的潮湿坑洞中看个清楚。四周各有一部普罗瑟水泵将污水吸进软管,排放到花岗岩墙壁外。已抽掉了数千加仑水,水量却似乎丝毫不见减少。又过了几个小时,水位终于开始降低。

下午两点半,我终于忍不住膀胱的负担走到墙外,找到了最隐秘的地点——冒烟的马厩附近堆有树枝的那棵大枞树下。我的手脚冷得发麻,但被厚厚防火服包裹的皮肤却直冒热汗。我蹲下身,同时紧张兮兮地留意是否有人看过来。随后我硬着头皮走过那排被焚毁的马厩,死亡的气息钻进鼻孔,塞满颅骨内的每个空隙。

马匹的尸体凄惨地交叠着,马腿打拳似的伸出,烧焦的身躯皮开肉绽。许多雌马、种马和阉马烧得只剩骨堆,黑炭般的尸骸仍在冒烟。但愿它们被火舌吞噬之前便已因一氧化碳中毒而陷入昏迷。

我数了数,共十九具尸体,包括两匹刚满一岁的小马和一只马驹。我穿过草坪走回宅邸火场,裹挟着马鬃和马尸遭焚的浓烈恶臭。地平线上那匹唯一幸存的小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我,越发孤单落寞。

麦戈文仍在耙抓清除一堆堆污黑的垃圾。看得出她有些累了,这不禁让我有些得意。时候不早了,天色渐暗,风势渐强。

“那匹小马还在那里。”我对麦戈文说。

“要是它会说话就好了。”她挺起腰杆,按摩着脊椎。

“它能逃脱必有原因,”我说,“探讨究竟是不是它自己逃出来的没多大意义,我只希望有人可以照顾它。”

“已经在想办法了。”

“能不能在附近找个邻居帮忙?”我不肯罢休,那匹小马实在让我揪心。

她久久地看我一眼,指指上方。

“主卧和浴室就在上面,”她说着从污水里挖出一块破损的方形白色大理石,“铜质配件,大理石地板,按摩浴缸

。顺便一提,火灾发生时天窗是打开的。你伸手往左边水深六英寸的地方摸摸看,那里就是浴缸。”

水泵不断地将积水吸出排放到草地上,水位持续降低。一旁的调査员们忙着掀开表层几乎完全烧焦、所剩无几的古董风格橡木地板。随着这项工作的持续进行,起火点在二楼主卧一带的判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我们发现了衣柜的铜质把手、桃花心木家具和数百个外套衣架,并继续在主卧衣柜的香柏木碎片、男鞋和衣物残屑里不断挖掘。

五点钟,水位又降低了一英尺,露出一片杂乱如垃圾掩埋场般堆满的焦黑日用品和沙发残骸。麦戈文和我继续在主浴室附近把挖,找出许多处方药剂药瓶、洗发露和乳液。此刻我终于发现了死亡的迹象,谨慎地拂去一块碎玻璃上的烟尘。

“有了。”我说,声音几乎被沥沥的滴水声和隆隆抽水声淹没。

麦戈文将手电筒照过来,愣住了。

“啊,老天!”她惊骇地大叫。

一双混浊死寂的眼珠透过水淋淋的碎裂玻璃板瞪着我们。

“尸体因窗玻璃或淋浴间的玻璃门倒塌而被覆盖,没有完全烧毁。”我说。

我移开更多玻璃碎片,立刻察觉此人不是肯尼斯·斯帕克斯。麦戈文望着这具古怪的尸体,一时说不出话来。尸体面部的上半部分已被碎裂的厚玻璃板压平,眼珠失去原来的颜色,变成呆滞的灰蓝色,在焦黑的眉骨下斜睨着我们。金色长发已经脱落,诡异地漂浮在污水中。看不到鼻子、嘴巴,颅骨和牙齿也已烧得不剩半点儿肌肤组织。

头颅和身体以一半脖颈相连,尸骸上遍布玻璃碎片,熔化在焦尸上的深色布料可能是短衫或衬衫,织物纹理依然清晰可辨。臀部和骨盆同样因受到玻璃的保护得以残存。受害者穿着牛仔裤,双腿只剩骨头,脚掌则因隔着皮靴而没被焚毁。小臂和手掌缺失,连骨头都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斯帕克斯不是一个人住?”

“我也不清楚。”我说着舀出更多污水。

“看得出性别吗?”麦戈文凑过来借着手电光细瞧。

“这点必须经过更仔细的检査才能在法庭上作证。但我想是女性,不会错。”我说。

我仰头望着空旷的天空,想象着可能是这女人死亡地点的浴室原来的模样,一边从袋子里取出照相机。冰冷的污水拍打着我的双脚,搜救犬派比和训练师此时出现在门口,露西和其他调查贝也因收到发现尸体的无线电通报而赶了过来。我想到斯帕克斯,除能确定失火当晚有个女人在他屋内,其余的一切都令人不解。也许他的尸骸也埋在附近。

调查员们纷纷围拢过来,其中一位递给我一个尸袋。在把尸体装入尸装前,我又拍了几张照片。烧焦的肌肉黏着在玻璃上,必须加以分离,但这项工作必须在解剖室进行。我指示其他人将尸体附近的所有渣滓也一并收取。

“我需要你们帮助,”我对他们说,“请帮我找一块床垫板和一些布,并打电话给本地的殡仪馆来运尸体。我们需要一辆厢型车。小心那些玻璃碎片,它们很锋利。让她脸朝上,保持现在的姿势,免得她的身体承受太多重量而撕裂皮肤。很好。把尸袋再打开点儿,尽量打开。”

“放不进去。”

“也许我们该把四周的碎玻璃敲掉一些,”麦戈文提议,“谁有铁锤?”

“不,不要,必须保持完整。”我说。此时我是现场的指挥。“把布盖在上面,连周围的尖锐部分都包好,以免割伤手。大家都戴手套了吗?”

“戴了。”

“请其他人继续搜寻,附近很可能还有一具尸体。”

我神经紧绷,焦急等待着。两名调査员找来了一块床垫板和用来覆盖尸体的蓝色塑料布。

“好,”我说,“我们把她抬起来。数三下就开始。”

四人一阵踉跄激荡起朵朵水花。我们紧抓锋利得足以割裂皮革的黏滑玻璃,吃力地保持脚下的平稳。

“开始,”我说,“一,二,三,抬!”

将尸体抬上板子后,我用塑料布尽可能严实地把它覆盖,并用皮带扎紧。我们一步步在已低于鞋面的污水中跋涉,将这不寻常的货物抬往曾经的前门,凝重的气氛让人对抽水机和发电机的轰然巨响充耳不闻。烤焦的尸体、腐烂的布料,以及肯尼斯·斯帕克斯家各种食物、家具发散出的刺鼻恶臭让我几乎窒息,寒冷和压力则让人浑身僵硬。天色迅速变暗,我们总算离开了污水池。

我们把尸体放在草地上。组员们回去继续挖掘,我则留在原地看守。我掀开裹布,仔细察看着这个已无人形的可怜人,然后从工作箱里取出手电筒和放大镜。尸体的鼻梁上黏着熔化的玻璃,头发中夹杂着灰尘和粉红色的物体。我借手电筒的光线细看没被烧焦的几处皮肤,在左太阳穴距眼睛大约一英寸的焦黑部位发现出血现象时,不禁怀疑自己发生了幻觉。

露西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威瑟殡仪馆锃亮的深蓝色厢型车同时在一旁停下。

“有什么发现吗?”露西问。

“还不确定,但这里似乎有出血现象,不同于你发现的皮肤皲裂出血。”

“你是说,因炙烤而皲裂?”

“是的。肌肉由于烘烤而扩张,使得表皮开裂。”

“就像用烤箱烤鸡肉那样?”

“没错。”我说。

不熟悉火性的人很容易将皮肤、肌肉和骨头的烧炙伤口误以为暴力所致的伤痕。露西在我身旁蹲下,仔细观察。

“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我问,“希望别发现其他尸体。”

“目前还没什么发现,”她说,“天快黑了,我们只能保存现场,明天早上再继续。”

我抬头,正见一个身穿细纹套装的男人走出殡仪馆厢型车。他戴上乳胶手套,打开车后门用力拖出一副担架,咔嗒咔嗒把金属脚架展开。

“你今晚就要开始吗,医生?”他问。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你直接把她送到里士满去,我明早开始。”我说。

“我上回见你是在莫泽枪击案中。让他们争风吃醋的那个女孩现在还在这一带招摇惹事呢。”

“是吗?”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因为枪击案实在太多,爱惹事的人又不计其数,“谢谢你赶来帮忙。”

我们抓起沉重的塑料尸袋四角,将尸体抬到担架上,推进车子。他砰地关上车后门。

“希望里面不是肯尼斯·斯帕克斯。”他说。

“还无法辨识身份。”我告诉他。

他叹了口气钻进驾驶席。

“要我说,”他说着发动引擎,“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是个好人。”

我目送他驾车离去,感到露西正盯着我。她碰了碰我的手臂。

“你累坏了,”她说,“不如留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我送你回里士满。这里一有发现就会及时通知你,你不必非得留在现场不可。”

手头的工作异常艰难,当务之急是立刻赶回里士满。但老实说,我不太想回自己那空空荡荡的家。此刻本顿应该已到了希尔顿海德岛,露西又在沃伦顿。时间已晚,不便去电话打扰朋友,而我也已累得不想再有丝毫客套。每每这种时刻,我都有种无从排解的失落感。

“蒂恩为我们找了个更舒适的鸿方,我房间里有多余的床,姨妈。”露西微笑着补充,边从口袋掏出汽车钥匙。

“这会儿我又成姨妈了。”

“旁边又没人。”

“我真得吃点东西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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