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卡瑞街转入暗寂的温莎农庄。马里诺不想让我独自进屋,便一直驶入我的砖砌车道,盯着被车灯照亮的紧闭的车库。

“你有遥控器吗?”他问。

“在我的车里。”

“你的车停在车库里面,这有什么用!”

“如果你刚才愿意听我的话停在院子前面,我就可以打开大门的锁了。”我说。

“不行,你不能再走那条长长的人行道了,医生。”他非常独断,每当这种时候我知道最好别同他争论。

我把钥匙交给他。“那你就走到前门,从那里打开车库门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打开车门。“坐椅中间有一把霰弹枪。”

他弯腰找出一把枪管长十二英寸、配备八颗子弹弹匣的黑色伯奈利霰弹枪。我突然想到,伯奈利这个著名的意大利霰弹枪制造商的名称,恰好是高特伪造的驾驶执照上的姓。

“保险在这里。”马里诺指给我看,“你只要把它推进去,上下推动,就可以射击了。”

“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混乱状况即将发生?”

他下了货车,锁住车门。

我摇下车窗。“如果你知道我的防盗装置密码会更好。”我说。

“我已经知道了,”他迈步跨过结满露水的草坪,“就是你的生日。”

“你怎么知道?”我质问他。

“你太容易让人看透了。”他的声音传来,而人已经转过篱笆消失了。

几分钟后车库门升起,里面开了灯,灯光照亮了墙上排列整齐的园艺工具、一辆我很少骑的自行车和我的车。每次看到这辆新奔驰,我总会想起露西撞毁了的那辆。

我的前一辆500E非常漂亮、敏捷,引擎部分由保时捷设计。现在我只想要大车。我曾经有一辆S500,大得或许可以同一辆水泥卡车或牵引式挂车拔河。马里诺站在车旁望着我,似乎希望我快点出去。我按响喇叭,提醒他我被锁在了货车里面。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把我锁在车里呢?”他让我下车时我说,“先是早上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现在是你。”

“因为你一旦落单就危险了。我得先检查一下你的屋子再离开。”

“没这个必要。”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只是在告知。”

“好吧,请便。”

他跟着我进入屋内。我直接走到客厅打开煤气暖炉,然后打开大门去拿邮件和报纸,我的一个邻居忘了替我收。任何人见了我这栋雅致的砖造房子,都会认为我出门过圣诞节了。

我环顾四周,又回到客厅,查探是否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怀疑是否有人想侵入这栋房子,怀疑哪双眼睛曾经望向这里,怀疑什么样的阴暗思想曾经笼罩我住的这个地方。

我的邻居属于里士满的富人,自然曾经遇到过一些问题,多数时候是白天家人在时有吉卜赛人试图走进来。我倒不那么担心他们,因为我离家时必定锁门,而且防盗铃一向很灵。我害怕的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犯罪形式,对方感兴趣的不是我拥有什么,而是我是谁。我在屋内许多伸手可及的地方放了枪。

我坐在沙发上,火焰的影子在墙上的油画上舞动。我的家具是现代欧洲风格的,白天屋子里充满阳光。我整理邮件时,发现了一个粉红色信封,很像以前见过几次的类型。便签纸大小,纸质不太好,类似杂货店卖的那种。这次的邮戳来自夏洛特市,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用小刀划开。信笺上一如以往是手写的黑色墨迹。

亲爱的斯卡佩塔医生:

愿你度过一个非常特别的圣诞节。

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我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咖啡桌上。

“马里诺?”我大喊。

高特在谋杀珍妮之前写了这封信,但邮递延误了,我直到现在才收到。

“马里诺!”我站了起来,同时听见他的脚步在楼梯上沉重、迅速地移动。他握着枪冲进客厅。

“什么事?”他急促地喘着气,四下探看,“你没事吧?”

我指着信笺。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粉红色信封和同色的信纸上。“谁寄的?”

“你看。”

他在我身边坐下,马上又站了起来。“我先去设定防盗系统。”

“好主意。”

不久他回来再度坐下。“给我两支笔。谢谢。”

他用那两支笔将信笺摊开,这样他读信的时候就不会破坏上面还没被我损毁的指纹。他读完信,研究着字迹和信封上的邮戳。

“这是你第一次收到这种信?”他问。

“不是。”

他责备地看着我。“你竟然没提过?”

“不是第一封。但署名为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的却是第一封。”

“其他的都还留着吗?”

“没有,我以为不重要。邮戳都是里士满的,信的内容怪异但并不吓人。我经常收到这种信。”

“寄到家里?”

“通常是寄到办公室,我这里的地址没有登记。”

“该死,医生!”马里诺站起身开始踱步,“有人寄信到你家,而你家的地址并没有登记,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我的住址又不是秘密。你也知道,我们经常要媒体别摄像或拍照,但他们充耳不闻。”

“告诉我其他几封都写些什么。”

“就像这封一样,很简短。有一封问我好不好,是否仍然工作劳累。其他的似乎都在说有多么想念我。”

“想念你?”

我努力回想。“类似‘已经过了太久,我们真的得见见面’这样的话。”

“你确定是同一个人?”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粉红色信笺。

“应该没错。高特显然知道我的地址,就像你预测的那样。”

“他说不定来过了。”他停止踱步,望着我,“你明白吗?”

我没回答。

“我这是在告诉你高特到过你住的地方。”马里诺用手指搓着头发,“你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明天一早得把这个送去实验室。”我说。

我想起了前两封信,它们都是从里士满寄出的。倘若这是高特写的,那么他曾经在这里待过。

“你不能待在这里,医生。”

“叫他们检验一下邮戳。如果他舔过,应该会留下唾液。我们可以用聚合酶链式反应来提取他的DNA。”

“你不能留在这里。”他又说。

“当然能。”

“我告诉你,不行。”

“我必须待在这里,马里诺,”我固执地说,“这是我的家。”

他摇摇头。“不行,想都别想,不然我只好搬进来住了。”

我很喜欢马里诺,但无法想象他住进我的屋子的情景。我会看见他在我的东方地毯上擦脚,在紫杉、桃花心木家具上留下杯子的水渍。他会一边在火炉前看摔跤节目,一边喝着百威罐装啤酒。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本顿他说,“他也会这样劝你。”他走向电话。

“马里诺,别把本顿扯进来。”

他走向暖炉,往砂岩炉床上一坐,把头埋进手掌,又抬头看着我,一脸疲惫。“要是你发生不测,你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吗?”

“不会太好。”我有些不安地说。

“会要了我的命。真的,我发誓。”

“你又忸怩起来了。”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高特得先杀了我再说,你听见了吗?”他紧盯着我。

我扭过头去,感觉血液涌上了脸颊。

“你知道,你很可能像那些人一样遭到凌虐,像艾迪,以及苏珊、珍妮、吉米·达维拉那样。高特已经盯上你了,真该死。他或许是他妈的本世纪最残酷的杀手。”他停下来望着我,“你在听吗?”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是的,”我说,“我在听,听得一清二楚。”

“就算为了露西你也得离开。她不能来这里看你,万一你发生什么事,你想她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我爱我的家,为了它我努力工作,我拼死拼活想做个优秀的职业女性。韦斯利预言的事情果真发生了,为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必须付出安全的代价。

“这么说我必须搬到别的地方去花我的积蓄?”我问道,“我得放弃这一切?”我抚摸着家具,“我应该对那怪物作出这么大的让步?”

“你也不能开那辆车,”他高声说,“你必须改开一辆他不认识的车子。你可以开我的货车,如果你愿意。”

“绝不。”我说。

马里诺显得有点委屈。“让别人开我的车对我来说可是一件大事,我从来没允许过。”

“这不是重点。我要继续过我的生活,我要确认露西安全无事,我要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开自己的车。”

他站起来将他的手帕递给我。

“我没哭。”我说。

“快了。”

“不会的。”

“想喝一杯吗?”他问。

“威士忌。”

“我想我也来点波本威士忌吧。”

“你不能喝,你还得开车。”

“不,我不必开车,”他说着走到吧台后面,“我要在你的沙发上露营。”

将近午夜,我拎着枕头和毛毯帮他铺好沙发。他可以睡客房,但他想守着逐渐熄灭的火炉。

我回到楼上,看书看到眼睛不听使唤为止。我很感激马里诺留在我的屋子里,我从来不曾这么恐惧过。到目前为止,高特几乎为所欲为,他设计的邪恶计划至今还没失败过。如果他想要我的命,我没有信心逃得过。如果他要露西死,我相信那也无法避免。

后面那种状况才是我最担忧的。我见过他的杰作,知道他的手法。我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每一根骨头和每一片被撕裂的破碎皮肤。我望着床头桌上黑色的九毫米口径手枪,再度怀疑起来。我能及时够着它吗?我能救自己或别人吗?我环顾卧室和附带的书房,发现马里诺说得没错,我不能独自待在这里。

我挂念着这些事慢慢睡去,在梦中也不安稳。一个穿着黑色长袍、脸像白色气球的人影在古董镜子里朝我面无表情地微笑。每次经过那面镜子,里面的人影就带着冷冷的微笑看着我。我好像死了又好像活着,而且似乎没有性别。凌晨一点,我突然醒来,听着黑暗里的动静,然后下了楼,听见马里诺在打鼾。

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鼾声的节奏没变。

“马里诺?”我凑近些,轻声呼唤。

他猛然坐起,摸索着他的枪,弄出很大的声响。

“上帝!别朝我开枪。”

“嗯?”他四下张望,脸色在微弱的火光中显得苍白。他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于是把枪放回桌上。“别那样偷偷摸摸靠近我。”

“我没有偷偷摸摸。”

我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想起了自己此刻穿着睡衣,而他从没见过我这副模样,但我不在乎。

“有情况吗?”他问。

我苦涩地大笑。“什么时候又没有情况?”

他的目光开始游移,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斗争。我知道马里诺一直对我有情意,但我无以回报。今晚的情况有点复杂,因为我不能躲在实验室外套、手术服、套装和职业头衔的屏障后面。我穿着一件柔软丝绒质料的棕色低领睡衣,而时间已过午夜,他又睡在我的屋子里。

“我睡不着。”我自顾自地说。

“我倒睡得很好。”他再度躺下,头枕着双手看着我。

“我下周就要开始陪审工作了。”

他没回应。

“我手上有好几个案子,还得掌管办公室,我不能就这样打包离开。”

“陪审工作不是问题,”他说,“我们可以设法让你脱身。”

“我不想这么做。”

“反正你被攻击是免不了的,”他说,“没有哪个活着的辩护律师会请你加入他的陪审团。”

我沉默不语。

“你大可离开,法庭还是会照常审理案件。嘿,也许可以去度假滑雪玩个几周,到西部去。”

他越说我越恼火。

“你势必得用假名,”他不停地说,“也需要安全护卫。你不能一个人随便去滑雪场。”

“这个嘛,”我干脆地说,“没人会指派调査局探员或特工给我,如果你在想这种事的话。人权只有在发生问题时才会获得保障。大多数人除非已经遭到强暴或死亡,否则不会得到探员或警察的保护。”

“你可以雇用人手。他还可以替你开车,不过你不能再用那辆车了。”

“我不打算

雇谁,而且会继续开自己的车。”

他想了一下,抬头望着圆拱形天花板。“你的车买了多久?”

“还不到两个月呢。”

“你是从麦乔治买的,对吗?”他指的是城里的奔驰车经销商。

“是的。”

“我去和他们谈谈,看他们能不能出借一辆不像你那辆黑色大纳粹车那么惹眼的车子。”

我气愤地离开沙发,走向火炉。

“我还必须放弃什么?”我难过地望着人造木柴上的火焰。

马里诺没有回答。

“我绝不让他把我变成珍妮。”我开始怒骂,“他似乎在对我展开训练,以便可以像对待珍妮那样对待我,他想夺走我拥有的一切。连我的名字都要拿走。我不应该使用真名,不应该那么招摇。我哪里都不能住,什么车都不能开,并且不能告诉人家我在什么地方。住旅馆、雇用私人护卫都非常昂贵。这样一来,我会花光积蓄。我是弗吉尼亚的首席法医,却不在办公室里,政府可能会解雇我。渐渐地,我会失去我的一切,我的所有。这全是因为他。”

马里诺依然没有回应,我知道他睡着了。我替他盖好毯子,然后回到楼上,一滴泪水滚下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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