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一刻,我将车停在办公大楼后面,在车内坐了一阵,望着停车场四周龟裂的柏油路面、灰泥墙和松垮的铁丝网围篱。

我的后方是高架铁路和九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再过去是罪案频发、昏暗幽闭的城市外围,没有树木,草地也少得可怜。政府授予我这个职务,显然并不附送美丽景观的福利,但现在我不在乎了,我想念我的办公室和同事,眼前所见都是美景。

进入停尸间前,我先到办公室查了一下今天的案主,有一个自杀者,一个罹患乳腺癌、死于家中的八十岁老太太,还有昨天下午开车与列车相撞死亡的一家人。看着名单,我的心为之一沉。我决定开始检验,于是在等待副手的同时,打开了冷藏室和通向验尸间的几扇门。

三张桌台都擦得光亮,地上的瓷砖非常干净。我扫视了一遍堆着表格的文件架、放置了工具和试管的推车,以及摆有摄影器材和底片的金属层架,又到储物室检查备用床单、浆挺的实验室外套。我穿上塑料围裙和手术袍,然后到走廊的推车上去取手术面罩、鞋套和口罩。

我戴上手套,在去冷藏室找第一个案主的尸体的途中继续探视四周。尸体用黑色敛尸袋装着平放在格架上,温度调在理想的零度,并且可以彻底地除臭。我査看着脚趾辨识牌,找到正确的一个,将格架拉了出来。

一小时内不会有别人进来,我珍爱这份宁静。我甚至没把验尸间的门锁上,因为时间还早,还没有任何法医人员搭乘走廊对面的电梯上楼。我找不到有关自杀案的资料,于是回办公室查看。突发死亡案件的报告摆错了文件架,上面潦草写下的日期差了两天,表格的很多地方都没填写。其他唯一可知的信息是死者的名字,以及尸体是今天凌晨三点由索斯殡仪馆送来的。这实在不合常理。

我的办公室雇用了三家殡仪馆移送尸体。这三家本地殡仪馆全天候待命,弗吉尼亚中部的所有验尸案件都由其中一家负责处理。我不明白这桩自杀案为什么会交到一家和我们没有合作关系的殡仪馆手中,而且驾驶人没有签名。我恼怒起来——我才离开几天,这里已经没了规矩。我走去打电话给晚班警卫,再过半小时他才会交班。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他接起电话时,我说。

“是的,女士。”

“请问你是哪一位?”

“伊文斯。”

“伊文斯先生,今天凌晨有人送来了一个疑似自杀的死者?”

“是的,女士,我让他进来的。”

“谁送来的?”

他顿了顿。“呃,好像是索斯殡仪馆的人。”

“我们没有同他们合作。”

他安静下来。

“我想你最好过来一下。”我对他说。

他迟疑着。“去停尸间?”

“我正在这里。”

他再度犹豫。我能感觉到他的抵触,很多在这栋大楼工作的人都无法面对停尸间。他们不想靠近这里,然而我雇用的警卫必须敢探头巡视冷藏室才行,因此许多警卫和清洁人员待不久就都离职了。

我在等着这个姓伊文斯的大胆警卫的同时,拉开了黑色敛尸袋的拉链,袋子看起来很新。死者的头部罩着黑色的塑料垃圾袋,在脖子处用鞋带扎紧。他身上的睡衣沾满血迹,手腕上戴着黄金粗手链和劳力士手表。一个像是粉红色信封的东西从睡衣前胸口袋露出来。我退后一步,膝盖发软。

我跑向门口,将几扇门全部关上,并且上了门闩,然后在皮包里翻找手枪,口红和梳子掉了一地。当我打电话时,突然想起储物室里可能藏着人,双手不禁颤抖起来。我想起了冷藏室里的那些格架和上面的黑色敛尸袋,狂乱地推测:假使他穿得够暖和,甚至可以躲在冷藏室里。我跑向大金属门,将把手上的挂锁扣上,然后等着马里诺回复我的呼叫。

五分钟后电话响起,同时验尸室门外传来伊文斯试探性的敲门声。

“等一等,”我向他大叫,“待在那里。”我拿起电话。

“喂。”传来了马里诺的声音。

“马上过来。”我紧握着枪,努力保持语气平稳。

“怎么了?”他警觉起来。

“快啊!”我说。

我挂断电话,又拨打九一一,然后隔着门和伊文斯说话。

“警察快来了。”我大声说。

“警察?”他提高声音。

“这里有情况。”我的心狂跳不已,“你到楼上去,在会议室等着,听见了吗?”

“好,女士,我这就去。”

墙边有个占了半面墙壁的富美家牌耐热塑料板柜台,我爬到上面坐着,这位置能让我接近电话,同时又看得见每一道门。我握着点三八口径史密斯威森手枪,心里真希望手中拿的是我的那把勃朗宁或马里诺的伯奈利霰弹枪。我看着格架上的黑色敛尸袋,仿佛它会突然动起来似的。

电话响起,我跳起来抓起话筒。

“停尸间。”我声音颤抖。

一片沉寂。

“喂?”我大声问。

没人回应。

我挂断电话,离开柜台,一股油涌的怒意转变成激愤,盖过了恐惧,有如太阳侵吞了雾气。我打开通向走廊的双开门,又一次回到停尸间办公室。电话上方是四条透明胶带和残留的纸头,有人把内部电话号码表从墙上撕走了。那张列表上有停尸间的电话号码和我楼上办公室的专线号码。

“该死!”我憋着气骂出声,“该死,该死,该死!”

我正想着还有什么东西被动过或拿走了,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铃声。我冲出去并按下墙上的按钮时,担忧着我楼上的办公室。大门吱嘎打开了,身穿制服的马里诺带着两名巡逻警察和一名警探站在门外。他们从我身边跑向验尸间,枪套已经解开。我跟上他们,并将我的左轮手枪搁在柜台上,我想已经用不着它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马里诺茫然地看着躺在拉开的敛尸袋里的尸体。

其他人四处探看,没发现任何异状,然后就盯着我和我刚放下的左轮手枪。

“斯卡佩塔医生,有什么问题吗?”那名警探问,他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我向他们解释了殡仪馆的事,他们听的时候面无表情。

“死者的口袋里放着一个类似纸条的东西,他就这样被送了进来。有哪个警察会允许这样?这到底是警局的哪个部门负责处理的?文件上完全没写。”我说,接着指出了死者头部用垃圾袋包着并用鞋带系牢。

“纸条上写些什么?”警探问。他穿着系了腰带的深色外套、牛仔靴,戴着显然是仿冒品的劳力士金表。

“我没有动它,”我说,“我觉得最好等你们来了再看。”

“我们最好看看。”他说。

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将信封抽出口袋,尽可能少碰触纸张。我惊愕地看见信封正面以黑色墨水端正地写着我的名字和住址,上面同样盖有邮戳。我把信封拿到柜台上,用小手术刀轻轻拆开,一张熟悉得令人发冷的信笺展现在眼前。上面写着:

呵!呵!呵!

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犯罪人工智能网络?”一个警察问。这时我解开了鞋带,拿下套在死者头上的垃圾袋。

“该死!”警探说着后退一步。

“上帝!”马里诺惊叫。

圣诞治安官的眉心中了一枪,一个九毫米口径的子弹壳塞在他的左耳里面,撞针痕迹很明显是格洛克手枪留下的。我跌坐在椅子上,环顾周遭。似乎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事从没发生过,没有人犯下凶杀案后,再将受害人的尸体送到停尸间。

“那个夜班警卫在楼上。”我努力平缓呼吸。

“这具尸体被送来的时候他在这里?”马里诺点燃一根烟,目光急切。

“显然是这样。”

“我去找他谈谈。”马里诺说。按规定现场应由他指挥,这里是他的辖区。他望着属下说道:“你们好好搜査这里,还有电梯间,看能发现什么。用无线电同外面联络,但别把消息走漏给媒体。高特来过这里,也许还没离开。”他看了一眼手表,又看看我,“楼上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伊文斯。”

“你和他熟吗?”

“不熟。”

“走吧。”他说。

“谁守着这房间?”我望着那个警探和两名警察。

“我。”其中一人说,“你最好别把枪放在那里。”

我把枪收回皮包,马里诺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然后我们走进走廊对面的电梯。电梯门一关上,他的脸色立即转红,完全没了队长的仪态。

“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他瞪着我,眼里充满愠怒,“怎么会发生?不可能会发生!”

门打开了,他恼怒地大步走过我的办公室所在楼层的走廊。

“他应该在会议室。”我说。

我们经过了我的办公室,我没有探头去看里面。现在没时间查看高特是否进去过,他只要乘电梯或爬楼梯就可以进入我的办公室。凌晨三点的时候,有谁会来查看?

会议室里面,伊文斯直挺挺地坐在会议桌中间的位置。我坐在这名刚让我的办公场所变成犯罪现场的警卫对面,房间四周历届首席法医从照片里盯着我。伊文斯是个需要这份工作的年老黑人,穿着有褐色翻盖口袋的卡其布制服,配着枪,我很怀疑他是否知道如何使用。

“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马里诺拉出一把椅子,然后问他。“不知道,长官,我真的不知道。”他满眼惶恐。

“有人送了不该送的东西来,”马里诺又拿出了香烟,“那时正好是你值班。”

伊文斯皱起眉头,看起来很无辜。“你是说尸体?”

“听着,”我插嘴说,“我知道标准的作业程序,我们都很清楚。你也知道那桩自杀案件,我们刚在电话里谈过——”

伊文斯打断了我。“我说过,是我让他进来的。”

“什么时候?”马里诺问。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我想应该是凌晨三点左右。我在门边的桌子旁坐着,就像平常一样,那辆灵车开了进来。”

“进来哪里?”马里诺问。

“大楼后面。”

“既然是在大楼后面,你怎么看得见?你所处的大厅是在大楼正面。”马里诺直率地说。

“我没看见车,”警卫说,“但那个男人走了过来,我透过玻璃看见的。我出去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来送东西的。”

“证件呢?”我问道,“他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吗?”

“他说警方的报告还没完成,要他先过来。他说他们稍后会补上。”

“原来如此。”我说。

“他说他把灵车停在大楼后面,”伊文斯继续说,“还说他的推车有个轮子坏了,问是否可以用我们的。”

“你以前见过他吗?”我压抑着怒意问道。

他摇头。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长相吗?”我接着问。

伊文斯想了一会儿。“老实说,我没仔细看,不过他的肤色似乎很白,白头发。”

“他的头发是白色的?”

“是的,女士,我能肯定。”

“他年纪很大吗?”

伊文斯又皱起眉头。“不,女士。”

“他穿着什么衣服?”

“好像是深色套装和领带。你知道的,就像一般殡仪馆的人穿的那样。”

“高矮胖瘦呢?”

“瘦瘦的,中等身高。”

“后来呢?”马里诺说。

“后来我叫他到泊车间来,带他进去。我像以往那样穿过大楼,打开泊车间的门。他走了进去。走廊上刚好有一辆推车,他就推走了,去运了尸体回来,然后办了登记手续,就这样。”伊文斯目光闪烁,“他把尸体放进冰柜,然后就走了。”他不肯正视我们。

我悄悄深吸一口气,马里诺则吐着烟雾。

“伊文斯先生,”我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瞥了我一眼。

“你得告诉我们你让他进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说,“我只想知道这个,真的。”

伊文斯看着我,两眼发亮。“斯卡佩塔医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看出不是好事。请别生我的气,我实在不喜欢晚上待在那里的感觉。如果我说喜欢,那就是在说谎。我在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说真话就是了,”我小心措辞,“我们只想听真话。”

“我得照顾我妈妈。”他快要哭了,“她只有我一个儿子,又有严重的心脏病。自从我老婆去世之后,我每天都到她那里去,还得帮她买东西。我还有个女儿,她得独自抚养三个小孩

。”

“伊文斯先生,你不会丢掉工作的。”我说,尽管他理该如此。

他看我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谢谢你,女士。我相信你说的话,但其他人的话才真正让我担心。”

“伊文斯先生,”我停下来,直到他又看向我,“我是你唯一需要担心的人。”

他擦去一滴泪水。“我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倘若有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没有造成任何伤害,”马里诺说,“而是那个白头发的混账。”

“把他的事告诉我们。”我说,“你让他进来的时候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说过,他把尸体推了进来,停在冷藏室外面的走廊上。我得把门打开,你知道,然后我叫他把尸体推进去,他照做了。我又带他到停尸间办公室,要他填一些表格。我对他说他必须填写,这样才好回去申请车费补助,但他好像没注意听。”

“你陪着他走回去了?”我问。

伊文斯叹了口气。“没有,女士,我不想对你撒谎。”

“你做了什么?”马里诺问。

“我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填表格。我已经把冷藏室的门锁好,而且等他出去了不必去关泊车间的门。他没把车开进泊车间,因为那时有一辆你们的厢型车停在里面。”

我想了想,问道:“什么厢型车?”

“蓝色的那辆。”

“那里没有什么厢型车啊。”马里诺说。

伊文斯哭丧着脸。“今天凌晨三点的时候真的有一辆,我打开门让他把尸体推进来时看见就停在那里。”

“等一下,”我说,“那个白头发的人开的什么车?”

“灵车。”

我看出了他的心虚。“你看见了?”我说。

他颓丧地吐了口气。“不,我没看见。他说他开了灵车来,我想应该就停在大楼后面的停车场,靠近泊车间那里。”

“这么说,你按下按钮打开泊车间的门后,并没有等着看看开进来的是什么车?”

他低头凝视桌面。

“当你出去按墙上的电钮时,泊车间里是否确实停着一辆厢型车?我是说在尸体被推进来之前?”我问。

伊文斯思索着,表情更悲惨了。“该死!”他垂着眼睛说,“我不记得了,我没有留意。我只是打开走廊上的门,按了墙上的电钮,就回到里面了,我没有留意。”他顿了顿,“那里可能什么车都没有。”

“所以那时泊车间很可能是空的。”

“是的,女士,我想有可能。”

“而且几分钟后,当你敞开门让他把尸体推进来的时候,也并没有看到泊车间里有一辆厢型车?”

“那时我看到了,我以为那是你办公室的车子。看起来就像你们的车。你知道,深蓝色,只有前面有车窗。”

“咱们回到那个男人将尸体推进冷藏室,然后你把门锁上的那段时间,”马里诺说,“接下来呢?”

“我想他填完表格后就会离开,”伊文斯说,“所以我就回到了大楼的另一边。”

“在他离开停尸间之前?”

伊文斯再度垂下头。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马里诺问。

“不知道,先生。”警卫轻声说,“我想我也无法发誓说他离开了。”

没人说话,仿佛高特随时会走进来一样。马里诺将头发往后一撩,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这时开口的是伊文斯:“如果那辆厢型车是他的,那么我想泊车间的门是他关上的。我确定门关上了,因为五点钟时我绕着大楼巡视了一圈。”

“嗯,又不是火箭专家才懂得怎么关门。”马里诺不客气地说,“你只要先把车开出去,再回到里面按电钮,然后从偏门走出去就可以了。”

“现在那辆厢型车确实不在那里,”我说,“有人把它开走了。”

“两辆厢型车都在外面吗?”马里诺问。

“我到的时候都在。”我说。

马里诺问伊文斯:“要是他夹在一排人当中,你能认出他吗?”他抬起头,吓坏了。“他做了什么坏事?”

“你能认出他吗?”马里诺又问。

“我想应该可以。是的,长官,我愿意试试。”

我站起来,迅速走过走廊。我停在门口,像昨晚刚踏进我的屋子后检视屋内那样,将我的办公室细看了一圈。我努力想找出一丝变动:地毯哪里不对劲,物品是否变换了位置,台灯是否在原位。

办公桌上整齐地堆着待处理的公文。电脑屏幕上的信息表明我有待回复的邮件,收件箱满满的,发件箱则是空的。显微镜上罩着塑料袋,因为上次我检验完载玻片后就准备飞往迈阿密去度假一周。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惶恐地回想起,自从圣诞治安官在圣诞前夕被逮捕之后,整个世界就变了。仅仅四天之内,高特残害了一个名叫珍妮的女人,谋害了一名年轻的警察,还杀死了圣诞治安官,并且闯入了我的停尸间。我走近办公桌,扫视桌面。当我靠近电脑时,立刻闻到——或者说感觉到了某种存在体,它就像磁场一样。

我不必触碰键盘就知道他碰过了。我敲了几个键,想进入信息菜单,菜单却没显现,出现的是屏保图案。黑色的背景上,亮红色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字样像在滴血。我回到走廊。

“马里诺,”我说,“请过来一下。”

他留下伊文斯,跟着我进入办公室。我指着电脑,马里诺定定地望着。他的白色制服衬衫的腋窝部位湿了一大片,我闻到了汗味。他一走动,僵硬的黑色皮革就响个不停,他不断地调整紧紧兜住他的圆肚子的腰带,好像他这一生的所有作为都在同他作对。

“这样做很难吗?”他一边问,一边用脏手帕擦着脸。

“只要你有程序可安装就不难。”

“他又是怎么弄到程序的?”

“我担忧的就是这个。”我想起了一个我们没问到的问题。

我们回到会议室。伊文斯站在那里,木然地望着墙上的那些照片。

“伊文斯先生,”我说,“那个殡仪馆的人有没有和你说话?”

他转过身,吃了一惊。“没有,女士。说得不多。”

“不多?”我感到困惑。

“不多,女士。”

“那么他如何表达意思呢?”

“他只说该说的。”他停顿下来,“他是非常沉默的那种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伊文斯揉着脸,“我越想越觉得奇怪。他戴着有色眼镜。而且老实告诉你——”他欲言又止,“反正,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伊文斯踌躇半天才说:“我觉得他很可能是同性恋。”

“马里诺,”我说,“咱们得谈谈。”

我们陪着伊文斯走出大楼,一直等到他转过街角,因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两辆公务车都停在平常的位置,距我的奔驰不远。我透过驾驶座的车窗査探较接近泊车间的那辆车子的内部,同时留心不碰触车门或玻璃。我清楚地看见驾驶杆上的塑料不见了,电线暴露在外面。

“看来有人用点火器电线短路的方法发动过车子。”我说。

马里诺掏出对讲机贴近耳朵。

“呼叫八〇〇。”

“八〇〇回话。”调度员说。

“一〇-五。七一一。”

无线电呼唤着正在大楼里的那名警探,他的代号是七一一。接着马里诺用密码说:“一〇-二〇-五。”

“一〇-四。”

接着马里诺请求派一辆拖车来。我们得对那辆厢型车的车门把手进行指纹采集,之后彻底检査。十五分钟后,我们还没看见七一一走出大楼后门。

“这家伙蠢得像斧头一样,”马里诺抱怨着,手握着无线电通话器绕着厢型车转,“懒惰的混账。所以他们叫他七一一神探。他的动作可真快,该死!”他气愤地看了一下手表,“他干什么去了?在厕所迷路了?”

我站在沥青碎石路面上等待,感觉冷得难受,因为我仍穿着手术服,没有加外套。我也绕着厢型车走了好几圈,沮丧地望着车尾。又过了五分钟,马里诺要调度员呼叫大楼里的其他警察,他们马上给了回应。

“杰克斯在哪里?”他们一走出大楼,马里诺便大吼。

“他说他要四处看看。”一名警察回答。

“我二十分钟前呼叫他,让他一〇-二〇-五。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起。”

“没有,队长。至少半小时没看见他了。”

马里诺再次用对讲机呼叫七一一,还是没有回音。恐惧在他的眼里闪动。

“也许他在大楼的某个地方,收不到信号。”一名警察说,然后抬头望着大楼窗户。他的伙伴把手贴近枪套,也开始四下张望。

马里诺发出要求支援的呼叫。这时已开始有车驶入停车场,人们陆续进入大楼。许多穿着短外套、拎着公文包的研究人员只顾着抵御寒冷,无睱理会我们。毕竟他们早就见惯了警车和警方人员。马里诺又一次试着呼叫杰克斯警探,依然没有回音。

“你们是在哪里和他分开的?”马里诺问两名警察。

“他进了电梯。”

“在哪里?”

“二楼。”

马里诺转向我。“他不会上楼去了吧?会吗?”

“不会,”我说,“去二楼以上的地方,需要安全钥匙才能搭电梯。”

“难道他又下楼到停尸间去了?”马里诺越来越气恼。

“在那之后几分钟我下去过,没看到他。”一名警察说。

“焚化炉,”我突然想起了这一点,“他也许下到那里了。”

“好吧,你们去査看停尸间,”马里诺对两名警察说,“你们俩要一起行动。医生和我去焚化炉那儿。”

在泊车间里,装卸货月台左边有一个旧电梯可以通向较低的楼层,以前那里储藏着用于科学研究的捐赠尸体,而医学院学生检验完尸体后也在此进行焚化。杰克斯有可能到那里查看了。我按了下楼的按钮,电梯吱吱嘎嘎缓缓升起。我拉着把手,将油漆剥落的沉重电梯门扳开,和马里诺挤了进去。

“可恶!我觉得情况真的不妙。”马里诺说。我们开始下降,他将拇指按在枪套上。

当电梯砰地停下,门敞开在整栋大楼里我最不想去的楼层时,他抽出手枪。尽管我对这里的贡献心存感激,但还是不喜欢这个没有窗户的阴暗空间。我将解剖部门迁移到弗吉尼亚医学院之后,我们就开始使用这炉子处理有生物性危险的废弃物。这时我也掏出了枪。

“跟在我后面。”马里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偌大的空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墙壁中央一扇紧闭的门后面的火炉隆隆作响。我们静静站着,扫视着堆着空敛尸袋的废弃格架,以及曾经装着用来注入地板槽沟以保存尸体的福尔马林的蓝色鼓状空罐。我看见马里诺紧盯着天花板上的轨道、粗大的铁链和铁钩,那是以前用来吊起槽沟的笨重盖子和储存在里面的尸体的。

他走近香精房,摸了进去,气息急促,汗如雨下。我紧跟着他,看着他检查里面几间荒废的办公室。他看看我,用袖子擦着汗水。

“一定有三十多度。”他喃喃道,拿起腰带上的对讲机。

我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他说。

“火炉不该开着。”我说着看向紧闭的焚化室门。

我开始朝那里走过去。

“据我所知,现在没有需要处理的废弃物,而且火炉燃烧着却没人照应,这是违反规定的。”我说。

我们在门外可以听见里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我摸摸门把,发觉非常烫。

马里诺跨到我前面,转动把手,将门踢开。他两手高举着枪准备发射,仿佛那座火炉是头怪兽。

“上帝!”他说。

火焰在老旧的大铁门周边跳跃,地板上散落着焚毁的骨头碎片。一个格架停在附近。我捡起一端带有钩子的长铁条,伸过去钩火炉门上的铁环。

“后退。”我说。

一股巨大的热浪向我们袭来,带着怨气般咆哮着。那方形的大嘴仿佛通向地狱,而托盘里的尸体显然燃烧了没多久。衣服已经烧焦,牛仔皮靴还在。杰克斯警探的双脚上冒着烟,火焰正舔去他骨头上的皮肉,吸吮着他的头发。我将门摔回去。

我跑到外面,到香精房找了一些毛巾,马里诺则在一堆铁制容器旁呕吐。我用毛巾把双手包紧,屏住呼吸从火炉前跑过去关闭煤气炉的电源。火焰立刻熄灭了。我又跑了出去,抓起正在呕吐的马里诺的对讲机。

“紧急呼救!”我对调度员大吼,“紧急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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