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时,露西已经结束慢跑并洗了澡。此刻自助餐厅正供应晚餐,她却在工程研究处埋头工作。

“我今晚就回里士满。”我在电话里对她说。

“我以为你会在这里过夜。”她的语气中透着失望。

“马里诺会来接我。”

“什么时候?”

“他已经出发了。我走之前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

“好啊。我想邀珍妮特过来。”

“很好,”我说,“我们也该把马里诺算进去,他正在路上。”

露西没回应。

“我们为什么不先单独聚一聚?”我提议道。

“在我这里?”

“是啊。只要你让我通过那些扫描仪、安全门、X光机器和热感应飞弹的检测,我是绝对安全无害的。”

“好吧,我得先告知一下检察官,她最讨厌我往她家打电话了。”

“我现在过去。”

工程研究处是三栋水泥和玻璃结构的高楼,四周围满树木,进入停车场前必须先通过距学院入口不到一百英尺的一处警卫岗哨。工程研究处是调查局最机密的一个部门,所有员工都得先接受指纹扫描,让生物门锁记录下指纹,才能通过树脂玻璃门。露西在门口等我,此时已近八点。

“嘿!”她说。

“停车场里至少还有十几辆车,”我说,“这里的人都工作到这么晚吗?”

“他们常来来去去的,多数时候我根本没看见他们。”

我们走过一处地毯和墙面都是米黄色的宽敞大厅,通过几道上了锁的实验室的门,里面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正在研究相互之间不能讨论的项目。除了露西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我对这里的一切只有模糊的概念。但我知道他们的任务是运用技术提高调查局探员各项工作的效率,无论是监视行动、射击、乘直升机追踪,还是运用机器人实施突袭。高特能够进入这里,就相当于能够自由地漫游于航空航天局或核电厂一样,真是匪夷所思。

“本顿告诉我放在你抽屉里的照片的事了。”进入电梯时我对露西说。

她按了二楼的按钮。“高特已经知道你的长相了,如果你在担心这个。他以前见过你——至少两次。”

“我在意的是他可能知道了你的长相。”我直率地说。

“你是假设照片在他那里。”

我们进入一个由无数摆着工作站电脑、打印机和大堆公文的个人工作间组成的灰色兔巢式空间。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则独立于一个由玻璃隔开的空调房间内,四周堆满了终端机和调制解调器,抬高的地板下面埋藏着数英里长的电缆。

“我得检查一下。”她说着伸出手扫描指纹,开启了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所在房间的门。

我跟着她进入那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输送着信息、空气清冷的空间。调制解调器闪烁着红绿色的灯,一个十八英寸的视频装置以大而亮的字体显现出“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字样,文字呈涡轮状,有如刚被扫描过的人的指纹。

“那张照片和美国运通卡放在同一个信封里,现在应该在他手上。”我说,“你想想也知道,两样东西都在他那里。”

“也许在别人那里。”她专注地看着调制解调器,然后看看显示器,做着笔记,“这得看到底是谁翻了我的办公桌。”

我们一直认定是嘉莉独自闯了进来,拿走了她要的东西,但现在我不敢确定了。

“嘉莉或许不是单独行动。”我说。

露西没有回应。

“老实说,我不认为高特会舍得放弃进来这里的机会,我认为他一定与她一起行动了。”

“当你是凶杀案通缉犯的时候,这么做很冒险。”

“露西,想闯进这地方,这念头本身就够冒险了。”

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显示器上的色彩旋转变幻,灯光忽明忽暗,她继续做着笔记。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是太空时代的大章鱼,它的触角联系着国内外的许多执法机关,它的头部是一个直立的灰棕色盒子,上面满是按钮和沟槽。当冷空气回旋于四周时,我不禁怀疑它是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你的办公室还遗失了别的东西吗?”我又问,“还有什么不见了?”

她正在研究一个调制解调器上闪烁的灯光,一脸疑惑。她抬头看着我。“一定是从其中的一个调制解调器进来的。”

“什么?”我不解地问。

她坐在键盘前面,按了空格键,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显示器上的屏保图案消失了。她登录系统,输入一些我看不懂的指令,接着点击了系统管理菜单査看登录记录。

“我经常来查看这些调制解调器的状况,”她边说边环顾周围,“除非这人亲自在这栋大楼里连上了系统,否则他必定是从调制解调器拨号进来的。”

“没有别的方式?”我说。

“呃,”她深吸了一口气,“从理论上来说,可以通过VanEck辐射线用电话接收器来拦截键盘输入的信息。不久前,有些俄罗斯特工就这么做过。”

“但这样并不能进入系统。”我说。

“这可以让你获得密码或进入系统所需的信息,如果你想拨号进来。”

“在侵入事件发生以后,这些信息经常变更吗?”

“当然,凡是想得到的我都作了变更。事实上,在那之后联机拨号号码也更换了,而且我们有回拨系统调制解调器。如果你拨号到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它会回信息给你,确认你是否合法。”她显得有些丧气、愤慨。

“如果把病毒放进程序,”我试着帮忙,“会不会改变文件的大小?能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査找病毒在哪里?”

“没错,会改变文件的大小,”她说,“但问题是,用来扫描文件大小的UNIX程序叫checksum,而它本身的密码就不怎么安全。我想这人必定用了一套对等的checksum程序来消除掉病毒程序的字节数。”

“这么说这种病毒是隐形的?”

她点点头,有点分心,我猜她在想嘉莉的事。接着她输入了WHO指令,査看有哪些执法部门登录。纽约有,夏洛特和里士满也有。然后露西指给我看他们的调制解调器。当信息通过电话线传进来的时候,调制解调器表面的灯光闪烁不停。

“我们该去吃晚餐了。”我温和地对我的外甥女说。

她又输入了一些指令。“我还不饿。”

“露西,你不能让这些东西占据你的生活啊。”

“是你先提起的。”

她说得没错。

“他已经向我们宣战了,”她说,“这是一场战争。”

“不是嘉莉干的。”我怀疑这个女人不只是露西的朋友。

“是谁都没关系。”她继续按键盘。

当然有关系。嘉莉·格雷滕不会谋杀无辜者,然后凌辱他们的尸体,邓波尔·高特才会。

“那次侵入事件中,你还有其他东西失窃吗?”我试探性地又问一次。

她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我,眼睛亮闪闪的。“有——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说,“有一个大信封袋,我不想把它放在弗吉尼亚大学或这里的宿舍,因为有室友和其他人进进出出。那是私人物品,我以为把它放在这儿的办公桌里应该很安全。”

“信封袋里是什么东西?”

“一些信件、便条和别的东西。有些是你的信,包括夹着照片和信用卡的那封。大部分是她写的,”她脸色泛红,“还有几张外婆写的便条。”

“嘉莉写的信?”我不理解,“她干吗写信给你?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再说你们是秋天以后才认识的。”

“我们算是早就认识了。”她脸颊红彤彤的。

“怎么回事?”我困惑地问。

“我们是在精英网上认识的,我把和她之间的通信全部打印好存起来了。”

“你蓄意安排自己和她一起进入工程研究处?”我惊骇莫名。

“当时她已经快要被调査局雇用了,”露西回答,“她鼓励我试着取得实习资格。”

我沉默不语。

“听我说,”她恳求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想也是,”我说,“可她确实利用了你,露西。她要你来这儿工作,这早在你们相识于精英网之前就计划好了。也许她在弗吉尼亚北部的那家间谍商店遇见了高特,然后他们一起设计让她与你认识。”

她气愤地垂下眼睛。

“上帝!”我长叹一声,“你被算计了。”我沮丧极了,“不单因为你精通计算机,还因为我。”

“别把事情归咎到自己身上,我讨厌你每次都这样。”

“你是我外甥女,高特或许早就知道了。”

“我在计算机界也很有名气,”她不服气地看着我,“很多懂计算机的人都听说过我的名字。并非每件事都与你有关。”

“本顿知道你同嘉莉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很久以前就告诉他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已经够糟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不肯正视我,“是韦斯利先生和我之间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没做错什么。”

“你是说那次侵入事件之后你那个大信封袋就不见了?”

“是啊。”

“谁会想要呢?”

“她。”她苦着脸说,“那里面有她写给我的东西。”

“在那之后她有没有和你联系?”

“没有。”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和嘉莉·格雷滕有仇似的。

“走吧,”我用母亲那样的坚定口吻说,“咱们去找马里诺。”

他在会议厅里面。我在那里尝试着喝了一罐吉马,他则又点了一瓶啤酒。露西找珍妮特去了,马里诺和我有几分钟可以谈话。

“我不明白你怎么受得了那玩意儿。”他憎恶地瞄着我的饮料。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受得了,因为我以前也没喝过。”我啜了一口,饮料相当好喝,我这样告诉了他。

“也许你应该先喝喝再作评断。”我补充说。

“我才不喝怪异的啤酒,而且我不必每样东西都尝试一遍,然后再判断是不是适合我。”

“马里诺,我想我们之间的重要差异之一,就是我不会一直担心别人可能认为我是同性恋。”

“有些人认为你是。”他说。

我被逗乐了。“呃,放心,没人认为你是,”我说,“大多数人对你的唯一感觉是,你是个老顽固。”

马里诺打起哈欠来,没遮掩嘴巴。他边抽烟边喝着瓶装百威啤酒。他的下眼睑有黑晕,虽然他还没透露他与莫丽的关系如何,但我看得出某人是否沉溺于肉欲。有时他看起来像是持续熬夜做了好几周运动。

“你还好吧?”我问。

他放下酒瓶,回头张望。会议厅里挤满了新来的探员和警察,众人喝着啤酒,吃着爆米花,电视机正在聒噪。

“我累坏了。”他似乎有些烦乱。

“谢谢你来接我。”

“万一我在路上打瞌睡,记得戳我一下。”他说,“或者你来开车,反正你喝的那种东西大概也不含什么酒精。”

“有的。我不能开车。如果你那么累,也许我们应该留在这里。”

他又起身去拿啤酒,我紧盯着他。马里诺今晚可能很难缠,我比任何气象学家更懂得预测他的暴风雨锋面。

“纽约传来了一份实验室报告,你可能会有兴趣看看。”他坐回来时说,“和高特的头发有关。”

“在喷泉那里找到的头发?”我关切地问。

“是啊。我不知道你想了解的那些技术分析,明白吗?因此你得自己打电话去问。但重点是,他们发现他的头发有毒品反应。他们说他一定是既喝酒又吸可卡因,头发才会有这种反应。”

“他们检验出了古柯乙烯?”我说。

“我想大概是这个名称。他的头发里充满了这种东西,从发根到发梢都是,这表示他喝酒、吸毒好一阵了。”

“事实上,我们很难判断到底有多久。”我说。

“跟我谈话的那人说我们找到的头发大约有五个月的生理长度。”马里诺说。

“头发毒物检验很有争议性,”我解释说,“我们无法确定某些头发的可卡因阳性反应是不是外部污染造成的。例如在有人吸食快克的屋子里,烟雾会附着在头发上,就像香烟的烟雾一样。我们不太容易分辨毒素究竟是从内部摄取,还是从外部吸收的。”

“你是说他可能受了外部污染?”马里诺思索起来。

“没错,有可能,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喝酒、吸毒。事实上他一

定有这恶习,古柯乙烯是在肝脏制造的。”

马里诺若有所思地又点燃一根烟。“那么他经常染头发这一点呢?”

“这也可能影响检验结果,”我说,“有些氧化物可能会破坏毒物含量。”

“氧化物?”

“例如过氧化氢。”

“这么说古柯乙烯有可能遭到破坏?”马里诺推测着,“意思是他头发的实际含毒量有可能比检验结果还要高?”

“是的。”

“他总得到某个地方去买毒品吧。”马里诺瞪着眼睛说。

“在纽约这肯定不是难事。”我说。

“见鬼,无论在哪里都不是难事。”他的神情更加深沉了。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他。

“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他说,“吉米·达维拉和这种毒品的关联可不乐观。”

“怎么,我们有了他的毒物检验结果吗?”我问。

“结果是阴性。”他停顿了一下,“但班尼开始嘀咕了,他说达维拉曾经贩毒。”

“我早该料到有人会往这方面想。”我说,“我一直都不认为班尼说的话可靠。”

“这我同意,”马里诺说,“但有些人正试图把达维拉抹黑成坏警察,还有流言说他们想将珍妮的案子嫁祸给他。”

“疯了!”我惊讶极了,“一派胡言!”

“还记得珍妮的手被卢玛射线照射出发亮的东西吗?”

“记得。”

“是可卡因。”他说。

“那她的毒物反应检验呢?”

“阴性,很怪异。”马里诺显得有些颓丧,“但班尼还说了一件事,他说那个背包是达维拉给他的。”

“哦,得了吧。”我气愤地说。

“我只是在告诉你最新情况。”

“在喷泉那里发现的头发可不是达维拉的。”

“我们无法证明头发在那里有多久。我们也不确定那是高特的。”他说。

“DNA检验会证明那是高特的,”我坚决地说,“况且,达维拉携带的是点三八口径手枪,珍妮却是被格洛克手枪所杀。”

“听着,”马里诺身体前倾,双手摊在桌上,“我不是来和你争论的,医生,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不乐观。纽约的那些政客想让这案子尽快了结,而结案的理想方式就是把罪过推给死人。你能怎么样?即使把达维拉变成坏坯子都没人会在乎。没人会在乎!”

“那么达维拉被杀的事又该如何处理?”

“那个到现场验尸的笨蛋法医到现在还认为他可能是自杀身亡的。”

我望着马里诺,好像他疯了似的。“他先踢了自己的脑袋,”我说,“然后举枪自尽?”

“他用他的枪自杀时是站着的,然后跌倒了,撞到了水泥地之类的东西。”

“他伤口的生理特征表明他的头部遭到撞击在先,”我越加愤怒起来,“而且请你解释一下,他的枪为什么好端端地搁在他的胸口?”

“这不是你的案子,医生。”马里诺直视着我的眼睛,“这是底线。你我都是客人,我们只是受邀去的。”

“达维拉不是自杀的,”我说,“霍洛维茨医生也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

“也许吧。也许他们会说达维拉是个人渣,被一个吸毒者干掉了,珍妮最后也只是波特墓园新增加的一口松木棺材罢了。这样一来,中央公园和地铁站又恢复平静了。”

我想起了佩恩指挥官,感觉有些不安,于是向马里诺问起了她的事。

“我不清楚她与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他说,“我和几个家伙谈过,她的处境很尴尬。一方面,她不愿让别人认为她手下有个坏警察,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让民众担心有个疯狂的连环杀人犯在地铁里肆虐。”

“我明白了。”我想她必定承受了不少压力,因为保证地铁的安全是她的部门的职责,毕竟纽约市每年列了数千万美元预算给交通警察局去做这项工作。

“况且,”他补充说,“在中央公园发现尸体的人是个记者。据我所知,这家伙是个冷酷无情的怪胎,一心想获得诺贝尔奖。”

“不会吧。”我生气地说。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马里诺说。他总是喜欢预言谁会获得诺贝尔奖,而根据他的预测,截至目前我已经得了好几次奖。

“真希望我们能知道高特是不是还在纽约。”我说。

马里诺喝光了第二瓶啤酒,看看手表。“露西呢?”他问。

“去找珍妮特了,应该是。”

“她长什么样子?”

我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我说,“聪明,但非常文静。”

他没回应。

“马里诺,他们安排我的外甥女住在安保楼层。”

他转身向着柜台,好像还想再喝一瓶啤酒。“谁安排的,本顿?”

“是的。”

“你还想喝吉马吗?”

“不了,谢谢。你不能再喝啤酒了,你还得开车呢。老实说,你如果开的是警车,那就连一滴都不能沾。”

“今天我开的是自己的车。”

他这么说并不能让我放心,他自己也知道。

“听着,我的车的确没有该死的安全气囊。我很抱歉,行了吗?但出租车或者租赁轿车也没有安全气囊啊。”

“马里诺……”

“我会给你买个超大的安全气囊,你可以拖着它去任何地方,就像你自己的热气球一样。”

“工程研究处秋天被侵入时,露西的办公桌里有一份文件失窃了。”我说。

“什么样的文件?”

“一个牛皮纸信封袋,里面装着私人信件。”我告诉了他精英网的事以及露西认识嘉莉的经过。

“她们在来匡提科之前就认识了?”他说。

“没错,我想露西认为拿走她抽屉里东西的人就是嘉莉。”

马里诺四下张望,同时用空啤酒瓶在桌上画着小圈圈。

“她似乎对嘉莉十分着迷,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继续说,“我很担心。”

“嘉莉最近到哪里去了?”他问。

“我不知道。”

由于无法证实嘉莉的确侵入了工程研究处或窃取了调查局的财物,她虽然被辞退,但没有受到起诉。她没有进过监狱,一天都没有。马里诺思索了一会儿。“反正露西该烦心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他。”

“当然,我更担心他。”

“你认为信封袋是他拿走的?”

“我就害怕是这样。”我感觉一只手搁在了我的肩上,于是转过头去。

“要继续坐在这儿还是出发?”露西问道,她已经换上了卡其布裤子和绣着调查局徽章的粗棉布衬衫,穿着登山鞋,系着结实的皮腰带,只缺帽子和枪了。

马里诺对珍妮特更感兴趣,而她就算穿着马球衫也很惹眼。“那么,咱们来谈谈那个信封袋里装了什么吧。”他对我说,视线却离不开珍妮特的胸部。

“别在这里谈。”我说。

马里诺开的是辆蓝色的大型福特货车,比他的警车干净多了。车上有民用波段电台和枪架,除了烟盒里满满的烟蒂之外倒是看不见其他垃圾。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后视镜上挂着的空气清新剂在黑暗中散发出浓郁的松香气息。

“告诉我那个信封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马里诺对露西说,她和她的朋友坐在后座上。

“我无法确切地告诉你到底装了什么。”露西说着倾身向前,一只手搁在我的坐椅顶部。

马里诺驶过警卫哨亭,然后换挡让车子呼啸前行。

“想想吧。”他提高音量。

珍妮特轻声对露西说着话,不久她们耳语起来。这条窄路黑糊糊的,靶场处于不寻常的沉寂中。我从来没搭过马里诺的货车,发现这似乎是他男性自尊的明显象征。

露西开口说话了:“有几封外婆和姨妈的信,还有精英网上的邮件。”

“你的意思是嘉莉写的?”马里诺说。

她犹豫着。“是的。”

“还有呢?”

“还有生日卡。”

“谁寄的?”

“同样的人。”

“你母亲的呢?”

“没有。”

“你父亲的?”

“我没有他的东西。”

“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我提醒马里诺。

“你写信给露西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地址?”

“有地址,我的信笺上都有。”

“是邮政信箱号码?”

“不。我的私人信件都送到我家,其他信件则寄到办公室。”

“你想知道什么?”露西带着些微憎恶说。

“好吧,”马里诺将车子驶过暗寂的乡间时说,“我来告诉你这个窃贼到目前为止知道哪些事情。他知道你从哪里出发到学校去、你姨妈在里士满的住处、你外婆在佛罗里达的家,还知道你的长相和生日。

“另外,他还知道你和嘉莉的友谊,因为有那些电子邮件。”他看着后视镜,“这还只是最基本的部分。我没看过你的那些信和便条,不知道他还会从中发掘出什么。”

“反正她早就知道这些了。”露西愤愤地说。

“她?”马里诺脱口而出。

露西沉默不语。

这时珍妮特轻声说:“露西,你必须过这一关,你必须面对事实。”

“还有什么?”马里诺问我的外甥女,“努力回想所有细节。信封里还装着什么?”

“几张照片和几枚旧钱币。只是些我小时候的纪念物,除了我之外没人会认为有价值,比如有一次我和姨妈到海边玩时捡的贝壳。”她想了想,“还有我的护照,以及几篇我上高中时写的文章。”

她声音里的痛楚扯着我的心,我真想抱住她,但她每当悲伤时总是把别人推开,独自奋战。

“你为什么把这些东西放在信封袋里?”马里诺问。

“我总得把它们放在某个地方吧,”她坚决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东西,不行吗?要是我把它们放在迈阿密的家里,或许会被我母亲扔进垃圾筒。”

“你上高中时写的文章,”我说,“写的什么呢,露西?”

货车里突然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它的声响。马里诺开进一个名叫三角的小镇,引擎声随着加速和变速忽高忽低。路旁的餐厅里亮着灯光,我猜外面停着的许多车子可能都是海军陆战队员开来的。

露西说:“说起来很讽刺。我那时写的文章中有一篇是关于安全性的报告。我的重点落在密码上,你知道,如果用户选择了安全性弱的密码会发生什么状况。因此我写的是关于计算机。语言里的加密子程序……”

“其他文章呢?”马里诺打断了她的话,“脑部手术?”

“你怎么会这么猜?”她的语气依然带刺。

“是关于什么的?”我问。

“华兹华斯。”她回答道。

我们在“世界与荣耀”餐厅用餐。我环顾着方格桌巾、晃动着的警察臂章和吊挂着的啤酒杯,想着我的人生。我和马克曾经来这里用过餐,后来在伦敦,一枚炸弹在他走过的地方爆炸。我和韦斯利也常来,后来我们太熟络了,就很少一起出现在公共场所。

大家都点了法式洋葱汤和牛腰肉。珍妮特一如往常的安静,马里诺则猛盯着她瞧,并且说些讨厌的话。露西对他越来越气愤,我对他的行为也相当诧异。他不是傻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姨妈,”露西说,“我想和你一起度周末。”

“在里士满?”

“你还住在那里,不是吗?”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我犹豫着。“我觉得你应该待在现在住的地方。”

“我不是在坐牢,我有行动自由。”

“你当然不是在坐牢。”我轻声说,“我跟本顿说说,好吗?”

她沉默不语。

“你觉得九英寸长枪管的西格手枪怎么样?”马里诺盯着珍妮特的胸部说。

她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我宁可选择六英寸长枪管的柯尔特‘蟒蛇’。你呢?”

晚餐的气氛一直在恶化,回去的路上车里更是安静得令人难受,只有马里诺不断地试图和珍妮特攀谈。她和露西一下车,我立刻转向他,无所顾忌地发作了。

“上帝!”我大喊,“你是怎么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真讨厌,讨厌极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一边沿着黑暗的埃德加·胡佛路朝着州际公路前行,一边摸索着找香烟。

“珍妮特大概再也不想见你了,”我继续说,“若是露西也躲着你,我不会怪她的。真可惜,你们本来是朋友。”

“我只是教过她几次射击,这并不表示我们就成了朋友。”他说,“据我的了解,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女孩,一向都这样,而且自以为是。不必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她的个性。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让她做那些事。”

“哪些事?”我对他更恼火了。

“她跟男人约会过吗?”他瞥了我一眼,“我是说,有过一次吗?”

“她的私生活与你无关,这同你今天晚上的行为毫无关联。”

“胡扯。如果嘉莉不是露西的女友,工程研究处或许永远都不会被人侵入,高特也就不会在系统里面嚣张了。”

“这种指控太可笑了,毫无事实根据。”我说,“我认为嘉莉无论如何都会完成她的任务,不管露西有没有出现在她的剧本里面。”

“告诉你吧,”他朝微微打开的车窗吐着烟雾,“怪胎们正在毁掉这个星球。”

“上帝保佑,”我厌恶地说,“你的语气与我妹妹一模一样。”

“我觉得你应该把露西送去治疗,找人帮帮她。”

“马里诺,你不能老是这样。你的意见都是出自无知,很令人讨厌。如果我的外甥女喜欢女人甚于男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会让你觉得受到威胁?”

“我一点都不觉得受到了威胁,只是觉得不自然。”他把烟蒂丢出窗外,一道微弱的亮光消失在黑夜中,“嘿,我不是不理解。众所周知,很多女人相互寻求慰藉,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

“原来如此,众所周知,是吧?”我停顿了一下,“那么你告诉我,露西和珍妮特也是这样吗?”

“所以我才建议让她们去寻求帮助啊,因为她们还有救。她们很容易找到男人,尤其是珍妮特,她的条件很优越。我如果不是这么忙,肯定会挖空心思约她出来。”

“马里诺,”我觉得他实在很烦人,“别去惹她们,那只会让你自己更没人缘。你已经表现得像个傻瓜了。全世界的珍妮特都不会答应和你约会的。”

“那是她的损失。如果她遇到了合适的对象,也许会矫正过来。我认为女人之间做的那些事太不真实了,她们不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马里诺自认为是女性性事专家,我想到这荒谬的一点,一时忘了生气,大笑起来。

“我想保护露西,可以吗?”他继续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她叔叔,而问题在于,她从来不曾与男人一起生活。她的父亲早逝,你又离婚了。她没有兄弟,而她母亲又总是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厮混。”

“这倒是真的。”我说,“我希望露西得到的男性经验是正面的。”

“我敢保证,如果是这样,她就不会变成怪胎了。”

“这个词不太好。”我说,“老实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为何会变成这样或那样。”

“你来告诉我吧,”他瞄了我一眼,“你是专家。”

“首先,我不会把它归咎于任何事。一个人的性取向也许受到了基因结构的影响,也许不是。但重要的是这根本无关紧要。”

“这么说你不在乎?”

我想了想。“我在乎,因为这是一种比较艰难的生活方式。”

“就这样?”他怀疑地说,“你是说你没期望着她喜欢男人?”

我再度犹豫起来。“我想,在这种时候,只要她和好人在一起就够了。”

他静静开着车,然后说:“对今晚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自己是个浑蛋。”

“谢谢你的道歉。”我说。

“呃,事实上我最近情况不太好。我和莫丽本来相处得还不错,但一周前桃丽斯打来了电话。”

我不是特别惊讶,旧情人和曾经的配偶本来就很容易再度冒出来。“好像洛奇说了什么,让她发现了莫丽的事。她突然想回家,想回到我身边。”

桃丽斯离开时,马里诺深受打击。但在我目前的生命阶段,我常嘲讽地认为,受过伤的情感不可能像骨头那样重新接合。他又点燃一根烟,一辆卡车追上我们并超了过去。一辆车紧跟在我们后面,它的前车灯刺眼极了。

“莫丽很不高兴。”他为难地说,“说真的,我们之间并不怎么热络,也没有一起过圣诞节。我想她已开始背着我同别人约会了,就是那个警官。你大概不认识,有一天晚上我在警察联谊舞会上介绍他们认识的。”

“我很遗憾。”我转头看着他的脸,以为他就要哭了。“你还爱桃丽斯吗?”我轻声问。

“见鬼,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大概来自别的星球。你知道,就像今天晚上,我做什么都不对劲。”

“不对。你和我做了好几年朋友,可见你还是做对了一些事情。”

“你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他说,“可你更像哥们儿。”

“哦,谢谢。”

“我可以把你当成是男人那样谈话。而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爬到这位置并非因为你是女人。该死!”他斜眼瞄了一下后视镜,又将它调整开去以掩饰他的眼神,“你是女人,却还是爬到了这个位置。”

他又往镜子里瞥了一眼。我转过头去。一辆车几乎要触及我们的保险杠了,车灯令人目眩。我们的时速是七十英里。

“奇怪,”我说,“那车有足够的空间超过我们啊。”

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上车辆稀少,任何车都没有理由紧贴着别人的车。我想起了秋天露西开着我的奔驰出车祸的事,那时也是有人开着车紧贴在她的保险杠后面。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慌。

“你看得清楚那是什么车吗?”我问。

“看起来像是日产的Z系列跑车,也许是辆旧款280Z,像是这种车。”

他把手伸进外套,从枪套中抽出手枪,放在大腿上,继续盯着后视镜。我再次回头,看见的似乎是一个男人模糊的头部轮廓,那个驾驶者正盯着我们。

“很好,”马里诺低声说,“他惹恼我了。”他稳稳地踩住刹车。那辆车绕了个又长又猛的弯,超过了我们——是一辆保时捷,驾驶者是个黑人。

我对马里诺说:“你这辆车的后保险杠上不会还贴着南方联邦旗帜的贴纸吧?车灯照到就会发亮的那张?”

“是啊,还贴着。”他把枪收回枪套。

“也许你该考虑把它拿掉。”

那辆保时捷已经远远地超前了,只看得到小小的尾灯。我想起了塔克局长威胁说要送马里诺去上尊重多元文化课程的事,他就算上一辈子的课大概也改不了。“明天是星期四,”他说,“我得到第一辖区去看看是否还有人记得我在为那个城市工作。”

“圣诞治安官的案子如何了?”

“他被安排在下周上调查庭。”

“我想他应该被关进牢房了吧。”我说。

“没有。交了保证金,在外面。你什么时候开始加入陪审?”

“星期一。”

“也许你可以想办法逃开。”

“没办法。”我说,“有人会借机大做文章,就算没有,也会对你虚情假意。我应该关注司法的。”

“你认为我应该见桃丽斯吗?”我们已经到达里士满,市中心的建筑物清晰可见。

我转头打量着他的侧脸、日渐稀疏的头发、大耳朵和大脸庞,而他以往用那双大手操控方向盘的姿势不见了。他不记得没有妻子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的关系早已摆脱性的火热和迷狂,进入平稳但乏味的固定轨道。我认为他们分开是因为他们害怕变老。

“我觉得你应该见她。”我对他说。

“那么我应该去新泽西。”

“不,离开的人是桃丽斯,她应该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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