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布赖恩·拉姆利

迈尔斯·本顿第一次见到那矬子是在火车上。当时他正独自坐在一间二等车室里,去城里的办公室上班。那矬子走进了他的车室,在另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本顿从眼角瞥了他一下,见他长得很丑,背上长着一个偏在一侧的隆块,面貌黝黑,或者说肮脏得像个土地爷般的吉普赛人。他头戴一顶软绵绵的黑宽边帽,帽子向下耷拉着,把整整半个脸都遮了起来。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比他的身子更长的黑大衣,一直拖到地板上。

本顿立刻就闻到一股子气味。说实在的,那是一股实在唯有在最贫贱的农家院子里才会闻得到的恶臭,本顿确切无误地推断出了它的来源。尽管烟灰缸里的那些陈腐的烟草散发出干枯而又刺鼻的气息,而且从污秽的车站上带来的臭气仍然流连不散,但是,相比之下,在这个驼背来到之前,车室里的空气简直好像洒过香水似的。外面的天气非常寒冷,可是本顿也顾不上这个了。他站起身来把窗子打开,把它往下拉得好让空气把他的那个旅伴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臭味刮回去。然后他又无可奈何地把那张被风吹得拍动不已的报纸收起来,身子往后一靠,再把领子向上翻起,借以抵挡那股突如其来的寒风,同时在心里暗暗地诅咒那个臭气冲天的矬子,因为这家伙把“他的”车室玷污了。

五分钟以后,本顿打定主意要换一间车室,以便远远地离开那个发出刺鼻恶臭的家伙,而且也不必忍受这难熬的刺骨寒风了。但是他刚打定主意,火车上的检票员就来到了。他把车室的门向旁推开,随即就把他的那张熟悉而又亲切的脸蛋伸了进去。

“早上好,先生,”他用轻松活泼的口气向本顿打招呼,对车室里的另一个旅客他只是用眼睛瞟了一下。“请您把车票出示一下。”

本顿掏出车票递给检票员检查。就在这当口,他满意地看到,检票员皱起了鼻子,满腹狐疑地嗅着这里的空气,而且好奇地打量着那个驼背人。本顿收回了自己的车票,检票员转向角落里的那个矬子。“劳驾……你的车票……先生……”他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态,把那个小矬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那驼背人从耷拉着的黑帽子下面抬起头来瞅着他,并且龇牙咧嘴地笑了笑。他的两眼就像鸟儿的眼珠子那样乌黑贼亮。他眨巴着眼睛,示意让检票员俯下身来。他显然想同检票员说几句悄悄话。他并没有想要把火车票拿出来的样子。

检票员愠怒地皱紧了眉头,但是他仍然弯下身子,把耳朵凑近那个矬子的脸。矬子用沙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母鸡叫似的咯咯声,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起来,检票员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本顿此时实际上觉得,那个驼子在向检票员的耳朵里悄悄地灌输肮脏的秘密时,正在高兴地哈哈大笑呢。他几乎能够听见那驼子在说:“淫猥的明信片!肮脏透顶的画片!”

检票员的神色顿时起了变化,他的脸孔冷冷地板了起来。

“嘿嘿!”本顿暗暗地想道。“这个下贱坯子没有车票。这下他可要倒霉了。”

可是情况并非如此。检票员对那个讨厌的小矬子一句话都没说,却直起身子转过来对本顿说起话来了。“对不起,先生,”他说道,“这是一间私人车室,我只好请您离开这里。”

“可是,”本顿惊愕得透不过气来,他简直难以相信。“几年来我一直乘坐在这间车室里,以前它从来都不是——呃——从来都不是一间‘私人’车室!”

“对,先生,也许是这样,”检票员说,可是他不为所动。“不过如今它是一间私人的车室了。隔壁的那个车室里,只坐着一两位先生。我确信,坐在那儿和坐在这儿是一样的。”他为本顿打开了车门,摆出一副“谅你也不敢和我争辩下去”的架势。“请吧,先生?”

“哎,好吧,”本顿逆来顺受地想,“我刚才也正想调换一个地方呢。”然而,他从驼背人身旁走过的时候,却用挑衅的眼光盯住他,对那顶软不溜秋的帽子的顶部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矬子似乎觉察到这点。他抬起头来,咧开了嘴,头歪在一边,朝他狞笑。

本顿快步走出车室来到过道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他妈的鬼!”他大声咒骂起来。

“你在说什么,先生?”检票员问道,说话间他早就沿着走道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

“没什么!”本顿没好气地回答,随即走进了检票员要他去的那间烟雾弥漫、拥挤不堪的车室。

就在第二天早晨,本顿鼓起勇气(他以前从来就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拦住了那个检票员,问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小矮个儿算是个什么东西?像他那种奇形怪状的龌龊小人有什么权利把整个车室包下来归他一个人独用?

检票员听了这话回答说:“呃?有一个驼背?你能肯定他是在这列火车上吗,先生?自从这列火车辟为上下班专用车以来,它就从来不设什么私人车室或者包用车室之类的东西!说到驼背嘛——嘿!”

“但是,你总该记得你要我离开我乘坐的车室——就是这间车室——这件事情吧?”本顿执拗地追问道。

“有过这种事情?你在和我开玩笑吧,先生?”检票员温和地放声笑了起来,随手把车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不等本顿回答就笑盈盈地大步走开了,留下本顿一个人愣在那儿摸不着头脑。

“哎哟,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怪事!”这位月票乘客忧心忡忡、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他搔了搔头皮,接着他就用达观的态度吟咏起他还依然记得的一首小调中的一两行歌词来。那是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常常唱给他听的一首小曲里的两行歌词:

有一天,在楼梯上,

我看到了一个并不在那儿的人。……

本顿和那个散发着污水般恶臭的驼背的矬子再次相遇的时候,本顿几乎已经把他全都给忘记了。那是大约在三个月后的一天。春天刚刚来临。为了想要好好地享受一下明媚的阳光,本顿决定一改往常在办公室里吃三明治当午饭的习惯,到布尔和布什小酒店里去喝一杯晌午酒。

整个酒店显得很拥挤,只有其中的一个角落是个例外。但是本顿却直到他挤进了那个角落里以后,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到这里来——说得确切些,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儿只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那正是穿着黑大衣、戴着软绵绵的宽边帽的那个矬子。他坐在一只凳子上,畸形的驼背对着酒店里的那些老顾客。就在本顿一眼瞥见他的时候,他又闻到了那股恶臭。

显而易见,别的顾客都已经觉察到了就像从粪坑里散发出来的那股臭味——本顿惊异地看到,他四周至少有十几对鼻孔都皱缩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抱怨。更令人惊异的是,没有一个人试图侵占处于酒店一角的那个矬子的领地,也就是说,除了本顿以外,谁都不想那么做。

本顿屏住了呼吸向前走去,用指关节在驼子所坐的位子左面的柜台上响亮地敲击起来。“伙计,来一品脱啤酒,要最好的。”

酒店侍者迎了上来。他满脸堆笑,把手伸向啤酒唧筒,并且在龙头下面放上一只杯子。可是就在这个当口,那个驼子用头微微地做了一个动作,表示他想说几句话……这一切本顿以前都曾见到过。这时候,由于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店伙计和那个头上戴顶软不拉耷的帽子的矬子身上,酒店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人们的谈话声,硬币的叮当声,杯子的碰撞声——似乎全都在他周围沉寂下来了。酒店侍者似乎把头缓缓地俯向驼背人,在那个面目可憎的矬子向店伙计发出秘密指令时,本顿又一次听到了古怪的咯咯作响的耳语声。

本顿觉得又好奇又害怕,他怀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心理观察到了那个肥胖的店伙计脸上发生的变化,听到了啤酒唧筒发出的嘶嘶声,看到了满满的一杯啤酒从柜台下面端了上来……可是它竟然噗地一声放在驼子的面前!酒店伙计直愣愣地瞪着两眼,把手伸到了本顿的鼻子前面:“那儿是半美元的酒,先生。”

“可是……”本顿喘着气,嘴巴张开又合上。他简直无法相信。他手里早就拿着一枚硬币,打算用它来付酒钱,可是现在他把手缩了回去。

“半美元,先生,”酒店伙计一面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一面从本顿的那只正在缩回去的手里抢走了那枚硬币。“请您坐到那边去好吗?这边人太挤了。”

本顿把自己的目光从店伙计的脸上猛然收回到他那如今已是空无一物的手上,又从自己的手上移到了坐着的那个驼子身上。就在这时候那矬子也把头扭向本顿,龇牙咧嘴地狞笑起来。本顿意识到的只是他那宽宽的帽檐下的一对贼亮的、鸟儿一样的眼睛——而不是他们周围的那一片黑暗。忽然其中的一只眼睛一眨巴就闭上了,那矬子转回头继续喝他的啤酒。

“可是,”本顿声嘶力竭地再次向酒店老板提出抗议,“他喝的是我的啤酒啊!”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酒店主人高高卷起的那只袖子,跟在他身后走着,直到由于顾客们太挤才使他不得不松手。店老板终于又转过身来。

“啤酒吗,先生?”他那胖乎乎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当然啰——这儿是半美元的酒,先生。”

随着本顿狂暴并且近乎歇斯底里地从人群里挤到门口,酒店里嘈杂的声响又忽然传到了他的耳中。本顿从自己的眼角里注意到,那个矬子也离开了酒店。一大群渴极了的人早就拥进了他刚才在酒店占据过的那个角落。

在酒店外面清新的空气里,本顿瞪大着两眼急切地扫视着繁忙的街道,然而却又有点儿害怕见到他正在搜寻的那个人影。不过那矬子显然早就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了。

“这个天杀的家伙!”本顿突然怒气冲天地破口大骂起来。有一个路过的警察非常奇怪地直盯着他看。

他恼怒地注意到,在他回办公室去的路上,那个警察一直紧盯在他后面。

第二天中午,本顿就像运动员听到了起跑的枪声那样一下子窜出了办公室。他几乎一路奔跑着穿过了四条马路,前往布尔和布什小酒店。在途中,只是为了要扶正一下领带,并把头上的那顶圆顶硬礼帽歪戴得再气势逼人一些,他才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留了一会。像以往一样,这个地方人群拥塞,但是他毫不迟疑地穿过人群,来到了酒店。他首先查实了这儿的空气很新鲜——因而他明白,那个驼背的矬子确确实实不在里面。

酒店老板立刻就注意到了他。“掌柜的,请来一杯啤酒。呃,”——他压低了嗓音——“要是你不介意,我要跟你说句话。”

店老板非常信任地从柜台上探过身来,本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问道:“呃,他是什么人——呃——就是那个小矬子?他大概是当地的什么头儿吧?这个人非常——古怪——是不是?”

“什么?”酒店老板问道,脸上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神色向周围探寻着。“你说的是谁呀,先生?”

按理说,这胖乎乎的店老板脸上流露出来的那副毋庸置疑的困惑神色,早就把本顿需要了解的一切全都告诉给了他。但是本顿偏偏硬是不肯相信——即使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类似的经历了,“我说的是那个驼背。”他不顾一切地放大了嗓门,“就是那个戴着一顶软绵绵的黑帽子的矮个儿。他昨天还坐在酒店里的那个角落里——那个家伙浑身臭气冲天,还把我的啤酒都喝掉了!你当然还记得他的吧?”

酒店老板缓缓地摇着头,皱起了双眉,然后对着一群站立着的人们喊了一声:“乔,你过来一下。”一个头戴布帽子、身穿花呢上衣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喧闹的人群里出来,走到柜台旁边。“乔,”酒店老板说,“昨天吃午饭的时候你也在这儿。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呃,——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先生?”他转过头来问本顿。

“一个戴着软绵绵的黑帽子的驼背矬子,”本顿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心里不免担忧起来。“他昨天坐在酒店的那个角落里,身上发出一股子死老鼠一样的臭气。”

乔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你能肯定自己没有认错酒店吧,伙计?我是说,我们这儿是不会有乞丐或者怪人上门的。哈里是不会让他们进来的,是吗,哈里?”他问酒店老板。

“是啊,他说得对,先生。怪人我可受不了。我决不让他们进来。”

“可是……这儿就是布尔和布什小酒店。你说是吗?”本顿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句话来的,同时他朝四下里到处张望着。他觉得自己说起话来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难。

“是啊,先生,”店老板哈里回答说。这时候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并且乜斜了眼睛打量着本顿。

“可是——”

“对不起,老兄,”粗壮的乔断然地说道,“你认错了地方。那一定是别的一家酒店。”

乔说完就和店老板一起别转头去不再理他。在本顿看来,他俩的

神态有点儿不自然。本顿随即心神恍惚地离开了柜台向门口走去,而且觉得他们俩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此刻,他记忆中的那些古老的歌词又在他头脑里出现了:

今天他又不在那个地方——

啊,我多么希望他会离我远去!

“等一下,先生!”店老板大声叫嚷起来,他突然想起了本顿的来意,“那么你还要不要喝杯啤酒啊?”

“不要!”本顿粗声粗气地回答,接着他又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你就把啤酒给他去喝吧!——等下次他进来的时候……”

在接下来的大约一个多月里,本顿的身上出现了一些变化。在无论哪一个以前了解他的人看来,这些变化显得非常惊人。别的暂且不说,首先,他已经完全打破了两个由来已久的习惯:第一,他早上乘火车去上班时,不再待在他的车室里看报纸了——将近九年来他一直这么做的——如今,在他旅途中的前半个小时里,他总是沿着长长的过道徘徊,眼睛不住地向每个车室里面张望,脸上露出一种迷茫和歉然相夹杂的奇怪表情;第二,他已难得再在办公室里吃午饭了,而是经常出外到街上去逛荡,走到了哪一处方便的酒家就到哪个酒家去喝上一杯,啃它一块三明治。(但是他再也不到布尔和布什小酒店里去了,虽然他始终设法散步到这家酒店附近;要是有人对他特别感兴趣的话,也许就会发现本顿在密切地注意着这家酒店,简直好像在对它进行着监视似的。)夏季渐渐地来临,然而本顿一直为之担忧的那个怪人却并没有再次露面,他也就不再把这件事情挂在心头,认为它只是属于人们所说的“白日梦”之类的现象而已,尽管他以前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怪事。夏季进入了高峰,藏在他心头的隐忧也随之慢慢地淡去。到了后来,他确信自己的那些白日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他想错了……

如果前两次的无妄之灾只是些梦幻而已,那么他的第三次遭遇就只能被认为是一场噩梦了!

七月里,假期渐渐临近,本顿早就在一个设备豪华、费用昂贵的海滨胜地为自己的妻子预定好了度假的地方。那儿离开他称之为家的那个中部地区的小镇很远。他们夫妇俩每年都要去那里度假。这一年一度的“纵情畅游”能够让本顿尽情地沉湎于平日里抑制着的那种逃避现实的幻想之中。在整整两个星期里,他可以假装自己并不只是个区区职员而已,而在他周围一起度假的那些人也会以为他的那些假想是事实,从而使他更加陶醉于这类假想之中。

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假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的傍晚。这个时刻终于让他盼来了。他乘上那列上下班的专车回家时,心里感到异常兴奋。明天他就可以去海滨游乐、去晒日光浴了。行李箱子都已打点停当,票也已经买好。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明天一早……他在走进前门的时候,还快活得直吹口哨,可是一跨进门厅,他的口哨就吹走了调。他神情沮丧地停下脚步,皱起鼻子嗅了起来。他大声地说:“嗬,一定是排水管又出毛病了。”但是这种可恶的气味有点特别,他觉得这气味很熟悉——这真是一个不祥之兆。顿时,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本顿觉得自己颈后的毫毛全都竖了起来。凭空里有一股彻骨的凉意直向他袭来。

他从门厅疾步走进起居室,那儿的空气似乎更加难闻。他又停了一下,霎时间,脑海里闪现了可怕的记忆。他明白了这种恶臭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起了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种经历。

他看见一顶非常熟悉的帽子——一顶软绵绵的黑色宽边帽子!它被随随便便地扔在他自己的那把安乐椅的椅背上。突然,他觉得整个房间在他的四周旋转了起来!

他好像被人施了催眠术,一味呆呆地盯着那顶帽子——它变得越来越大,膨胀到后来简直快要把整幢房子、把他的整个大脑全都给塞满了,但是,他竭力把自己的目光移开,打破了这种着了魔的状态,楼上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低弱而又柔和的声音:一阵痛苦——抑或是欢畅——的哼唧声。接着他又惊恐地听到了一阵下贱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轻微的咯咯声,他清楚地回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经听到过这种声音。于是他就挣脱了那无形的镣铐似的震惊,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

“埃伦!”他大叫着把卧室的门推开,此时正好传来了第二阵哼唧声——顿时,他的两腿怎么也站不稳了,就连忙用手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去,因为卧室里的景象对他不啻是狠狠的当头一棒!

那个驼背全身一丝不挂,四肢伸开俯卧在本顿的床上,他的那个畸形的背上青筋绽露,肮脏得令人恶心。他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向前披散在埃伦雪白的乳房上,他那污秽不堪的双手犹如两只螃蟹似的在埃伦拱起的肉体上挪动着。埃伦则闭着眼睛,张开了嘴唇气喘吁吁。她浑身都呈现出放荡不羁的轻佻和淫荡。她的那双纤纤素手痉挛地去抓那个驼背人蠕动着的无耻的大腿……本顿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的眼睛快要从脑袋上蹦出来了。一瞬间,连时光都停止了。随后他猛然冲上前去,用手去抓那个驼背。他的体内爆发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正义和复仇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他那勾起了的手指上——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驼子从床的另一边滑了下去,本顿没能把他抓住。矬子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穿上衣服,趁着本顿像个醉汉似的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抓他的当儿,返身从床上一掠而过,活像一只灰色的蝙蝠。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脸又凑近了埃伦的面孔。就在那驼背跃下地板,并且从房间里窜出去的时候,本顿又听到了那种不堪入耳的轻微的咯咯声。

本顿怒火中烧,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没注意到妻子的眼睛突然眯成一条缝,也没注意她的眼睛上出现了一层透明的薄翳。正当他冲上去追那个驼子的时候,埃伦伸出了一条赤裸裸的腿,存心让他绊了一下,使他猛地摔了出去,跌倒在楼梯的平台上。

他站起身来,倚在平台的栏杆上直喘粗气,这时候,矬子早就到了门厅口,他的帽子仍然耷拉在他那奇形怪状的肩膀上。矬子抬头朝他瞟了一眼,在帽子阴影的映衬下,他的两颗眼珠就像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宝石。驼子出得门来,把门在身后轻轻地掩上,此时此刻,这个备受折磨的户主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驼子的那对无所不知的眼睛又可恶地对他眨了一下!

过了大约三四十秒钟后,本顿追到了花园的门口。果然不出他所料,矬子早已踪迹杳然……在这以后的两个星期里,本顿常常竭力回想紧接在驼子离开以后他家里发生的那一幕情景。但是他怎么也找不到使他感到满意的解答。他想起了自己对妻子的胡乱指责,自己的恶语伤人;想起了妻子的显而易见的惊愕——可是她的惊愕反而使他更加火冒三丈;也想起了自己狠心地把她从这个房间追到那个房间去打她耳光以后,埃伦的那张红红的脸上露出的无比震惊的表情。他想起了埃伦的矢口否认,想起了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以后的厉声叫骂:“疯子!疯子!”她叫骂了一阵以后,拎着早已打点好的箱子离开了。

他一直等到星期一——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处于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才离开家门。他来到当地的一家铁匠铺子,买了一把锋利的意大利式的长刀……已经是第十四天了,本顿还在各条街上转悠。他浑身邋遢,满面胡须。他饥肠辘辘,但是他的意志非常坚定。他相信,总会在一个地方,总会在某一个地方,他能找到那个穿着大得不相称的外衣、戴着软不拉耷的黑帽子的矮矬子的。一旦找到了他,他就要把那柄长刀狠狠地全部扎进那个驼背的龌龊的肚子里,他要从那对令人恶心地眨巴着的眼睛里掏出那只邪恶的小猪猡的脑浆来!甚至当他黑夜里还在街上逛荡的时候,他的心目中仍然能够看见那对眼珠子像宝石似的闪着光,而且闪得那么迅速,那么明亮,里面充塞着满眶浊水;在本顿的鼻孔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地残留着那个脸上长着这样的一对眼珠子的杂种所散发出来的恶臭。

此外,他母亲的那首小曲一直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有一天,在楼梯上,

我看到了一个并不在那儿的人。

今天他又不在那个地方——

啊,我多么希望……

可是,不,本顿不再希望那个矬子离他远去了。正好相反,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他!

十四天,十四天的疯狂和神志恍惚。但是在这疯狂的状态里,一个强烈的念头像烽火般地一直在熊熊燃烧。那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出于什么原因?本顿一无所知,而且他也不再想要知道了。可是,总会在一个地方,总会在某一个地方……从他经历了那天晚上清醒状态下的噩梦以后的第一个星期二起,他每天早晨都像以往一样去乘那列上下班用的专车,并且徘徊在列车蜿蜒的过道上,恶狠狠地从一间间车室的窗口向里面张望。每天午饭的时候,他都在布尔和布什小酒店街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口守候。直到它打烊时分才离开。在其余的那些时间里,他走遍了从家里到城里之间的每一个村庄的街道。因为总会在一个地方,总会在某一个地方……“家,”他辛酸地品尝着这个字眼的滋味。“家”——哈!真可笑!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度过了十一年琴瑟和谐的婚姻生活之后。忽然,他又想起了埃伦,接着想到了那个驼子,后来又想到了他们两个在一起时的情景……顿时,他的脑子里又闪出了一个新念头。

十四天了——连今天在内已经十四天了——今天正是星期六的晚上!要是这场噩梦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当然,他会和他的妻子度完了假期,正一起乘着火车回家!

会不会——

本顿看了看手表,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八点五十分!只要再过十分钟,九点的那班火车就要进站了!

他急切地向四周环顾,却发觉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家所在的那个镇上的小弄堂里,无情的现实又一次打破了他的计划。他眼睛里的那股子狂野的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弄堂离火车站只有几个街区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反常得出奇的微笑……埃伦和那个驼背在离开火车站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埃伦脚蹬高跟鞋,身穿一套时髦的服装。那驼背则和往常一样穿着那件可笑的大衣,戴着那顶软绵绵的黑帽子。但是本顿却发现了他们。他俩手挽着手(这仍然显得完全不可置信),埃伦脸上容光焕发,宛若一个年轻的新娘,那个矮子则肮脏透顶、臭气冲天。本顿又一次听到了那不堪入耳的咯咯声,他躲在黑暗的店门口,气愤得胸口堵塞,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这一刹那间,矮子停下脚步,朝着本顿蜷伏的阴影里窥测。本顿诅咒着自己,向后缩了进去。尽管街上已经空空荡荡,此刻他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隐藏在这儿。

但是人家已经知道他在这儿了!

那驼子摆出一种古怪的骑士派头,把埃伦的手举到嘴边吻了一下。令人作呕地说了几句悄悄话。接着,当埃伦一言不发地顺着街道离开的时候,他又转过头来,用两只萤火虫般的眼睛向本顿所在的店门口探望。隐藏在里面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他忽地窜将出来,手里高举着那把明晃晃的大刀。驼子惊慌失措地沿着鹅卵石大街飞奔而逃。那件大衣在他身后拍打着,就像一只巨大而又伤残了的飞蛾的翅膀。

本顿也飞奔起来,他怀着复仇的怒火撒开两腿,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迅速地缩小,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离开那个奔逃着的驼子也越来越近了。他手里高举着长刀,随时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一转眼,那矮子拐过一个街角,闪进了一条小巷。本顿也紧跟着猛然冲进那条漆黑的巷子。他的鞋在鹅卵石上滑了一下,他就只得晃着身子立定,竭力想使自己的喘息缓和下来。

一片静寂……

那个矮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

不,他就在那儿——他蜷伏在墙脚下的阴影里,就像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耗子。

本顿冲上前去,他的那把刀子在刺向驼子的胸膛时画出了一道闪亮的弧圈。但是那个矬子宛若水银泻地般地倏然躲闪,只见他在本顿的胳膊底下把身子一蹲就钻了出去,又向着大街狂奔而逃。身后只留下他那可怕的咯咯声的一阵回音。

那种低弱的咯咯声把本顿狂烈的杀人欲望推到一个新的高潮。除了拼命追赶以外,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循着驼背的踪迹穷追不舍。他冲上了大街,可是,那辆出租汽车的灯光他没有看到,那辆出租汽车响亮的喇叭声他也没有听见——实际上,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尖厉的刹车声和轮胎在地面上的摩擦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阵漆黑的不省人事直向自己迎面扑来……那片漆黑的浑浊转瞬即逝。本顿从昏迷中悠然还魂,发现自己缩成一团,躺在街沟里。他脸上鲜血流淌,耳中隆隆作响。街道在他的四周

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啊,天哪!”他呻吟着,他说的话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支离破碎,而且低微模糊。后来,他觉得街道平稳下来,不再旋转了。一阵可怕的钝痛从本顿的腰部向上延伸,直到他的头颈。他挣扎着,想要动一动身子,可是他不能动弹。他听见了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就扭过头来,费力而又痛苦地把头伸出街沟。鲜血从一个撕裂了的耳朵上一滴一滴淌下来。他微微地摆动他的一条手臂,他的手指抽搐着。

“天哪,先生,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刚才在干什么呀?”出租汽车司机急促而又含糊不清地问道。“啊,我的老天爷——老天爷,你受伤了——你受伤了。这不是我的过失啊——这可不是我干的呀!”

“没……呃……关系,”本顿喘息着。他的下半身又爆发出了一阵新的疼痛,痛得他又快要昏过去了。“你就……只要把我——呃——抬到……你的汽车里,……医院或者……医生。”

“好的,一定!”司机大声说着,马上跪下身来。

要是本顿的鼻子没有被鼻涕和渐渐变干的血堵塞住,他绝不会直到听见了从人行道上传来的可怕的咯咯声以后才知道那驼子还在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听到了那种声音以后,就使劲把撞伤了的头扭转过来,这使他又产生了一阵极其巨大的痛苦。他抬眼向上看去,在那顶软绵绵的帽子下面的阴影里,有两点亮光正往下盯着他。

“呃……我想,呃……你现在……该满意了吧?”他痛苦地问道,与此同时他的手在徒然地摸索着,渴望要拿到那把刀子,可是它已经落在街心里了。

接着他僵住不动了。尽管他的身子疼痛不堪——尽管他的伤痛疼痛难忍——但是,看到驼子缓缓地摇着他那遮在阴影下的脑袋,以此来对他断断续续地提出的问题作出否定的回答,本顿的整个身子、整个意识全部都僵住了!

本顿躺在街沟里,绝望地看着那些熟悉的伎俩——那些记忆中的以往的场面如今永不磨灭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又一次在他面前重演:驼子向出租汽车司机的耳朵里悄悄地灌输着肮脏的话语,他那贼亮的鸟眼睛眨巴着,心惊胆战的司机脸上迷惘的神色像灰白的泥土般地铺展开来。本顿不由得为之瞠目结舌,惊讶万状,恐怖得只会张大着嘴巴,甚至把他的极度痛楚都全忘了。看见出租汽车司机如梦游般地走回到他的汽车那儿,本顿觉得大街又开始在自己的周围旋转起来了。

本顿想要叫喊,但是他只能发出一声颤抖的咳嗽。他的手抽搐着摸到了那驼背的污秽的脚踝骨,他死命地抓住它不放。那矬子站在原地一动都不动,就像一块石头,就像一根铁桩。本顿挣扎着血肉模糊的身体,徒劳无益地想要站立起来。这时,他们周围的大街再一次平稳下来,不再旋转了。可是他站立不起来,他的背不听使唤,脊背上有个部位被车子撞断了。他咳嗽起来,接着又呻吟着松开了手。他的两眼再一次向上望去,眼光和那驼子的凝视相遇。

“请……”他说道。但是他的话淹没在突然启动的引擎声里、淹没在猛烈地倒转的车轮所发出的尖厉的打滑声里了。除了隐隐约约的出租汽车的巨大黑影和它的红色尾灯以外,本顿看到的最后一个场面就是:在那对邪恶的眼睛里,其中有一只倏然合上,以此来向他告别……几分钟后,警察来到了现场。这是得由他们处理的一件最为费解的人命事故。他们是被一个头发苍白、精神完全失常了的出租汽车司机的疯狂叫喊吸引过来的。

金德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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