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理查德·休斯

细细想来,那一晚,我走过了十或二十余座暖和舒适的谷仓和棚屋,也没有找到一个中意的地方,因为伍斯特郡的小巷全都偏僻而又泥泞。直到天快黑时,我才在一座满是泥水的小花园里发现了一座空荡荡的别墅,离大路有一段距离。那天早些时候曾下过倾盆大雨,四处蔓延的果树还在滴着水呢。

屋顶看上去完好无损,里面似乎也没有理由不干爽宜人——无论如何,也该像我在其他任何地方可能发现的那样干爽。

我主意已定,先往路这头仔细望了望,再往路那头仔细望了望,然后从衣服衬里抽出一根铁条,撬开了门。那扇门只用一把挂锁和两个锁环把守着。里面,黑暗潮湿而又浓重。我划着一根火柴,借着晕圈围绕的光亮,看见前方什么地方有个黑黝黝的通道口。就在那时,火柴嗞啦爆响着熄灭了。尽管在这样阴沉的时刻,在如此偏僻的巷子里,我几乎没有理由害怕会有什么过路人,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关好了门。随后,我又划着一根火柴,蹑手蹑脚地走入通道,来到通道尽头的一间小屋里。虽然窗户已用木板堵死,但这里的空气却更加清新一些。而且,屋里还有一只生了锈的小炉子。考虑到天很黑,谁也不会见到烟火,我用随身带的刀子拆下一块护墙板,很快便在一撮明亮、细小的火上煮起了茶,烤起了白天下雨时淋湿的水汽蒙蒙的衣服。不一会儿,我在炉子里堆满了木头,将我的靴子放到最容易干的地方,然后,伸直身子,准备睡觉了。

我肯定没有睡多久,因为我醒来时,炉火依然烧得正旺。躺在不平的木地板上可不容易睡上很长时间,因为身体发麻,稍稍一动就会醒来。我翻了一下身,正打算接着睡时,听到了通道里的脚步声,吃了一惊。我在前面说过,窗户已用木板堵死,小屋里也没有其他门,甚至都没有可供藏身的碗碟橱。我相当坚强地想到,现在已别无他路,只有坐起身来,正视现实了,那也许意味着被押回伍斯特监狱。两天前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而且由于种种原因,并不急于重新在那儿露面。

陌生人并不着急,但不多一会儿,他在火光的吸引下,慢悠悠地走入了通道。当他走进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而是径直走到炉子旁,暖起手来。他浑身湿淋淋的。我想,即便在这样一个雨夜,也不会有任何人比他更湿了。他没戴帽子,笔直的头发在眼睛上端滴着水,落在余烬中,怨恨地发出了咝咝的响声。

我立刻想到他并不是合法公民,而是另一个像我一样的流浪汉,一位马路绅士,于是,我同他打了声招呼,没过多久我们就聊了起来。他不停地抱怨着又冷又湿的天气,在炉火旁缩着脖子,牙齿不住地打战,脸上一片死白。

“没错,”我说,“这,这可不是上路的好天气啊。可我琢磨,这座别墅并不经常有人光顾,这还是座蛮不错的别墅嘛。”

屋外,苍白麻木的向日葵和又高又粗的杂草在雨中摇曳着。

“过去呀,”他说,“这个郡里没有比这更牢固的小屋了,也没有比这更漂亮的花园了。这儿曾是一间正规的小客厅。可眼下没人会住在里面了,就连流浪汉们也很少会在这里歇脚了。”

许多乞丐习惯待的地方,你会看到破衣烂衫、罐头和零碎食物,可这儿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的?”我问。

他答话前发出了一声十分不安的叹息。

“鬼,”他说,“鬼。他原来住在这儿。这是个极为悲伤的故事,我不想说给你听了,反正结局是他淹死了,在那个贮水池里。他浑身是泥,漂着,他们将他拉了上来。有人看到池里漂着一个人,有人看见他在学校拐角处,等着他的孩子。他好像忘了他们都是如何死的,结果自己也淹死了。有人说他在这间别墅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他们只要一听见他在门前来来回回踱步,就怎么也睡不着,就像得了天花似的。他确确实实已在那个池子里淹死了,可现在他又在走动。”

陌生人说完又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走动时,我听到水在他靴子里咯吱咯吱地响。

“可像我们这号人迷信可不行,”我说,“我们要是见到鬼就糟了,这样一来,许多雨夜我们就只好躺在马路上了。”

“是啊,”他说,“是啊,这可完全不行。我本人从没有信过什么鬼魂走动。”

我笑了笑。

“我也不信,”我说,“不管别人有没有见过鬼,我可从没有见过。”

他又一次以那古怪的样子看了我一眼。

“是啊,”他说,“希望你永远不会。有些人不会。穷人没钱投宿已经够艰难的了,鬼还来吓唬他们。”

“让我睡不踏实的是铜币,而不是鬼魂,”我说,“如今啊,那些有钱的,爱管闲事的家伙,要想得到一夜的休息都不容易。”

水依然不停地从他的衣服上渗出来,流得满地都是,一股阴湿的气味从他身上升起。

“我的天哪,伙计,”我大声说,“你总也干不了吗?”

“干?”他发出了一阵咳嗽似的笑声。“干?我永远都干不了……不管雨天还是晴天,冬天还是夏天,像我们这样的都干不了。明白了吧!”

他将两只沾满泥的手伸进火中,一直伸到腕关节,凶猛而又疯狂地望着。我抓起我的两只靴子,惊叫着冲进了外面的黑夜里。

高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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