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斯蒂芬·金

作者按:和永远流行的埋活人的故事一样,每个写恐怖/悬念小说的作家至少应该写一个关于旅馆房间闹鬼的故事。这篇小说是我的这种故事,它唯一不寻常之处是我没打算写完它。我只写了三四页作为《抚摸恐怖》的附录,想让读者看看如何改初稿。起先我是想为那本书中胡扯的写作原则举个例子,但却有好事发生:那故事在引诱我,于是我把它全部写了出来。我认为不同的人会害怕不同的东西(例如,我从来不理解为什么秘鲁树蛇会让一些人毛骨悚然),而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被它吓得够呛。它最初是作为有声读物《烟与血》的一部分出版的,在有声读物中听起来更让我害怕,吓得我魂飞魄散。旅馆里的房间本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你不这么认为吗?我是说,在你之前有多少人睡过那张床,他们中多少人生病了?多少人发疯了?多少人可能会想读完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圣经中的最后几节,然后在电视机旁边的衣橱里上吊?呵,总之让我们去看看,好吗?这是钥匙……你可以花点时间注意一下那四个无辜的数字(1、4、0、8)加起来等于多少。

它就在走廊尽头。

迈克·恩斯林还在转门里,就看见海豚宾馆的经理欧林坐在大堂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他的心一沉,也许我该带律师来,他这么想着。唉,现在太晚了。即使欧林决定在迈克和1408房之间再设一两个障碍,也不见得很糟,会有补偿的。

迈克走出转门时欧林正穿过大堂,伸出一只胖手和他握手。海豚宾馆在第六十一大街,离第五十大街不远,宾馆虽小但时尚。他把小旅行袋换到另一只手以便和欧林握手,这时,一对穿晚装的男女经过他身边。那女人金发碧眼,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淡淡的花味香水似乎是纽约的最佳总结。在夹层楼的酒吧,有人正在演奏《日与夜》。

“恩斯林生先,晚上好。”

“欧林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欧林一副痛苦的样子,他看了看那小而时尚的大堂,好像在寻求帮助。在门口,一个男人正和他的妻子讨论戏票的事,而门卫带着耐心的微笑看着他们。前台,一个显然是在公务舱里待了很长时间,衣冠凌乱的男子,正和一个穿着黑色时髦衣服的女人在讨论订房间的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帮助,除了可怜的欧林先生,他已掉入了作家恩斯林的控制之中。

“欧林先生?”迈克提醒他。

“恩斯林先生,我可以请你到我办公室谈一会儿吗?”

好啊,为什么不可以,这可以增加关于1408房间的写作内容,为渴望读到他新书的读者铺垫不祥的气氛,而且不只是这些。尽管看了很多相关的背景资料,迈克·恩斯林一直不知道欧林有什么顾虑,现在他知道了。欧林确实害怕1408房间,也担心迈克今晚会出事。

“当然可以,欧林先生。”

欧林殷勤地伸手要帮迈克提包,“让我来。”

“我提得来,里头没什么,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牙刷。”

“真的?”

“真的,”迈克说,“我已经把幸运的夏威夷衬衫穿上了。”他笑着说,“可以驱邪的。”

欧林并没有笑而是叹了口气,这位穿黑色燕尾服打着整齐领结的矮胖男人说:“很好,恩斯林先生,请随我来。”

那宾馆经理在大堂里时似乎踌躇不决,几乎是不知所措。而在他的橡木镶板装的办公室里,似乎又有了自信。办公室墙上挂着几张宾馆的照片(海豚宾馆1910年就开始营业了,迈克不用查这个城市过去的报纸杂志资料就可以写到书里,但他查了),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两台落地灯发出柔和的黄光,办公桌上摆着一盏灯罩是菱形的台灯,旁边有一个雪茄盒,盒子边上放着迈克最新的三本书。当然全是平装本,他没出过精装本。迈克心想,我的东道主也在做调查研究。

迈克坐在办公桌前,他预计欧林会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可欧林的做法让他惊讶。他坐在迈克旁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叉,倾身去够雪茄盒。

“恩斯林先生抽烟吗?”

“不,谢谢,我不抽烟。”

欧林的目光转到迈克右耳上夹着的卷烟,那支卷烟醒目地突出来,就像以前说话风趣的记者夹在软毡帽上的卷烟。那支烟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以致迈克不知道欧林在看什么,接着他笑了,把烟拿下来,看了看,又看着欧林。

“九年没有抽了,”他说,“我有个哥哥死于肺癌,那以后我就戒了。夹在耳朵上的烟……”他耸耸肩,“我想部分原因是为了摆酷,部分是迷信,像夏威夷衬衫一样。或是像有些人把卷烟装进写着‘紧急时打碎玻璃’的小盒子里,摆在书桌上或墙上。在1408号房间可以抽烟吗,欧林先生?万一核战爆发我会想抽支烟。”

“是可以抽烟的房间。”

“好,”迈克高兴地说,“在晚上守更时可以少一个担心。”

欧林又叹了口气,但没了他在大堂里叹气时所带的那种忧郁。对,这是在办公室,迈克想,这是欧林的办公室,自己的地盘。即使在今天下午,迈克带着律师来和他见面时,他在办公室也显得镇定一些。当然了,如果在自己的地盘都不能掌控局面,在哪儿还能做到?欧林的办公室墙上有几张漂亮的照片,地板上铺着优质的地毯,雪茄盒里有优质的雪茄。从1910年开始,很多经理无疑都在这里开展了大量的业务。它以自己的方式运营着,就像纽约市,就像那穿着黑色露肩服的金发碧眼的女人和她的香水味,还有凌晨她那带着纽约光彩的对性爱的暧昧承诺。

“你仍认为我不能劝你放弃这个主意,是吗?”欧林问。

“我知道你不能。”迈克说着把烟夹回耳朵上。他不像那些戴五颜六色的软毡帽的作家那样用头油把头发涂得油光发亮,但他还是每天换卷烟,就像每天换内衣一样。耳朵后面容易出汗,一天下来把整支不能抽的卷烟扔进马桶之前,你可以看到卷烟薄薄的白纸上那淡黄色的汗迹,这会消除他抽烟的冲动。近20年的吸烟史——每天30支,有时40支,已离他远去了。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抽那么多。

欧林拿起那一小叠平装书,“我真的希望你放弃。”

迈克拉开旅行袋侧袋的拉链,拿出一台索尼采访录音机,“欧林先生,你介意我录下我们的谈话吗?”

欧林摆摆手,迈克按下录音键,红色的指示灯亮了,磁带开始转动。

欧林此时正慢慢地浏览那叠书,读着书名。当迈克看到别人看他的书时,总是有一种很奇怪而复杂的心情:自豪、不安、开心、蔑视和羞愧。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好羞愧的了,在过去五年里那些书让他日子过得不错,他不必和包装商分享利润(他的代理人称包装商为“书妓”,也许带着些妒忌)。他的第一本书大卖之后,只有傻瓜才会想念包装商。《法兰肯斯坦》上演之后,除了《法兰肯斯坦新娘》还有什么好做的?

他仍去爱荷华州,和珍妮·斯密雷一起搞研究。也曾和斯坦利·埃尔金在一个研究组共事过,他还曾立志出诗集,成为耶鲁大学的年轻诗人(在与他交往甚好的朋友或熟人圈里,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当宾馆的经理开始大声读出书名时,迈克后悔刚才不该用录音机来刺激欧林。随后,他听到欧林平稳的声调,想象着其中包含轻蔑。他不自觉地伸手触摸耳朵上的卷烟。

“《十个鬼屋十夜谈》,”欧林读道,“《十个闹鬼墓地十夜谈》,《十个闹鬼城堡十夜谈》。”他抬头看着迈克,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带着那个目的去苏格兰,更别提维也纳森林了,一切都可减税,对吗?调查闹鬼的地方就是你的工作。”

“你有何高见?”

“你对这些东西很敏感,对吗?”欧林问。

“很敏感,但不脆弱。如果你想借评论我的书来劝我离开你们宾馆——”

“不,完全不是,我只是好奇。两天前我派白天当班门卫马瑟尔去买这些书,就是你第一次来这儿提出请求时。”

“这是需求,不是请求,现在仍是如此。你听过律师罗伯逊先生说的新纽约刑法,更不用提那两个联邦民权法了,你无权拒绝提供我要的房间,如果我要某一间特定的房间并且它是空的。1408房没有人住,这些天1408房都是空的。”

但欧林先生的注意力并没有从迈克那三本书(都上了《纽约时报》最畅销书榜)上转移开,他第三次粗粗地浏览着那些书。柔美的灯光从薄薄的灯罩上反射下来,书的封皮上显现出紫色。比起其他颜色,紫色能让恐怖书籍更畅销,过去有人这么告诉迈克。

“直到今晚早些时候,我才有机会浏览这些书。”欧林说,“我一直很忙,通常都是这样。按纽约的标准来说,我们海豚宾馆是个小宾馆,但我们有90%的入住率,并且每个客人都有问题要解决。”

“像我一样。”

欧林微微一笑,“你的问题有点特别,你和你的罗伯逊先生,还有你所有的威胁。”

迈克再次感到很生气。他没有威胁谁,除非罗伯逊先生本身算是威胁。他被迫让律师介入此事,就像一个人可能被迫使用撬棍来撬开生锈的箱锁,因为钥匙已对它不起作用了。

那上锁的箱子不是你的,有个声音在他脑中说,但州法律和国家法律不这么认为。法律规定海豚宾馆的1408房间如果他想住就可以住,只要事先没人入住。

他知道欧林正在看着他,仍带着那淡淡的笑,仿佛在逐字解读迈克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迈克觉得这是个事先没有料到的、令人不愉快的会谈。从他拿出采访录音机(这通常是带有胁迫性的)并开始录音后,他好像就一直在防御。

“欧林先生,恐怕我看不出来谈论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今天很累,如果我们有关1408房的争论确实完了的话,我想要上楼并——”

“我看了一篇……呃,你怎么称它们,散文?故事?”

买单者,迈克这么称呼它们,但他不想在录音时说出,即使这磁带是他自己的,他也不愿意。

“故事,”欧林确定地说,“每本书我都读了一篇故事,鬼屋那本书中的《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之屋》——”

“啊,对,斧头凶杀。”那用斧头剁尤金·里尔斯比一家六口的家伙至今仍未落网。

“正是。还有你花了一个晚上在阿拉斯加州的自杀情侣的墓地露营那篇——人们一直说在西特卡镇看到的——和你在戈特比城堡那篇。这些确实很有意思,也让我吃惊。”

迈克支起耳朵,仔细地捕捉他对十夜谈系列书籍的那种隐隐的轻蔑感,在他极温和的评论中捕捉。毫无疑问,他并没听到轻蔑的意思。迈克发现世界上没有人像坚信自己在做实地调查的作家那样偏执,但他不信欧林没有轻蔑之意。

“谢谢。”他说,“我猜读者会这么认为。”他瞥了一眼采访录音机。通常,录音机小红眼般的指示灯都是盯着别人,看他敢不敢说错话。而今晚它似乎在看着迈克自己。

“噢,是的,我表示敬佩。”欧林轻拍着那叠书,“我想看完……但我看的是写作,我喜欢的是写作。看到你在戈特比城堡做的非超自然探险时,我竟然笑了;也惊讶地看见你文如其人,确实很敏感。我原以为会充满暴虐。”

迈克硬着头皮听欧林讲下去,这是欧林“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的变相劝说。欧林这有礼貌的宾馆经理,招待穿着晚礼服出去过夜生活的女人,雇退休的高瘦男人穿着燕尾服在宾馆酒吧里演奏《日与夜》那样的老歌,他可能晚上下班后还看普鲁斯特的作品。

“但这些书都令人心烦。如果没看这些书,我想我不会不嫌麻烦地等你。一看见提着公文包的律师,我就知道你要住那该死的房间。我说什么也劝阻不了你。但这些书……”

迈克伸手把录音机关掉了……那红眼睛让他感到不自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是吗?”

“我想你是为了钱。”欧林温和地说,“你已经做了很多冒险,至少我估计是……但有意思的是你竟这么快得出了那样的结论——”

迈克的双颊发热。不,这根本不是他原先估计的状况,他从未在谈话中关掉录音机。欧林也跟先前看起来不一样了。迈克心想我被他的手引入迷途,那双肥胖的小手,有着精心修剪的指甲,白色而整洁的指甲月牙。

“我关心的——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读一个充满智能、富有才华的作者所写的书,而他却一点都不相信自己所写的东西。”

迈克认为这不完全对,他写过20多个自己相信的故事,也出版过几个。在纽约的头18个月里,他写了大量自己相信其内容的诗歌,当

时《乡村之声》杂志社都没有支付薪水给他。但他信不信尤金·里尔斯比的无头鬼魂在月光下出现在荒弃的堪萨斯农舍里?不信,那天晚上他在农舍里过夜,睡在农舍厨房里肮脏的油毡堆上,看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两只老鼠顺着壁脚板轰轰地跑过去。他在特兰斯尔尼亚城堡的废墟上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夜,据说现在吸血鬼凡朗德·特朋斯仍在那里游荡。但他当时所见的吸血鬼只有一群欧洲蚊子。在连环杀手杰弗雷·达蒙的墓边露营的那个晚上,凌晨2点多,一个身上血迹斑斑的白影从黑暗中挥着刀朝他冲来,但鬼魂扮演者的朋友咯咯的笑声露出了破绽。总之迈克·恩斯林没被吓到,他看到那白影时就知道是一个少年挥着橡皮刀。但他无意把这些告诉欧林,他花不起那时间。

除非他花得起。录音机又收起来了(他现在明白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次会谈应该是非正式的。他也渐渐地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佩服欧林。你佩服一个人时,就会告诉他真相。

“不,”他说,“我不相信食尸鬼、妖怪或长脚兽之类的东西,好就好在房间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因为如果有,我相信任何厉害的房主也无法保护我们,这就是我所信的。但我一开始就对这样的东西没有什么成见,我调查希望山公墓里的犬吠鬼可能获不了普利策奖,但如果它出现,我会如实地写出来。”

欧林嘀咕了一句,但声音太小迈克听不清。

“您说什么?”

“我说不信。”欧林几乎是带着歉意地看着他。

迈克叹了口气,欧林认为他说谎。到了这份儿上,唯一的做法就是举起拳头,或者结束讨论。“我们为什么不改天再聊呢,欧林先生?我想上楼进房刷牙,也许我会在镜子里看到凯文·奥马利在我身后现形。”

迈克正要从椅子上起身,欧林伸出肥胖的、指甲精心修剪的手阻止他。“我没说你在说谎,”他说,“但恩斯林先生,你不信。而鬼也很少在不信它们的人面前出现,即便出现时他们也看不见。那尤金·里尔斯比可能把他被砍掉的头一直滚到他家前厅,而你却什么也没听见!”

迈克站起来,接着弯腰抓起旅行袋:“如果是这样,我不必担心1408房间了,是吗?”

“但你会担心,”欧林说,“你会,虽然1408房间里没有鬼,从来没人见过。但确实有某种东西——我曾亲自感受到——不只是精神上的存在。在荒废的房子或古老的城堡里,你的不相信可以保护你,但在1408房,它只能使你更脆弱。别去,恩斯林先生,这就是我今晚等你的原因,请你、求你不要去住。你这样写具有探险性和娱乐性的真正鬼故事的作家,在所有不该住那间房的人当中排第一。”

迈克在听,但没有听进去。他心里在大骂,我关了录音机,是他使我尴尬地关了录音机。然后他又变成《明星荟萃鬼怪周末》的主持人鲍里斯·卡洛弗。妈的,我一定要把他写到书里去,如果他不喜欢这样,那就让他告去吧。

他突然急着想上楼去,不是为了马上开始在拐弯处的宾馆房间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而是因为他想趁自己还记得,赶紧把欧林刚才所讲的记录下来。

“喝一杯吧,恩斯林先生。”

“不,我确实——”

欧林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带着长铜牌的钥匙。那铜牌显得古旧没有光泽,磨损得厉害。它上面凸起的是数字1408。“求你了,迁就我一下。给我十分钟,喝一点苏格兰威士忌,我就把这钥匙给你。我愿意拿出几乎所有的东西来改变你的思想,但见到这把钥匙时,我总会认识到这是不可避免要发生的。”

“你这儿仍用钥匙?”迈克问,“它让人有一种美好的感觉,像古董一样。”

“恩斯林先生,海豚宾馆在1979年就使用磁卡系统了,就在这一年我当了经理。1408房是这座房子里唯一使用钥匙的房间,它的门上没必要配磁卡锁,因为里面没人住,最后一个人住的客人是在1978年。”

“你骗人!”迈克又坐了下来,拿出录音机,按下录音键,说,“宾馆经理欧林宣称过去20年1408房没一个客人入住过。”

“1408房不需要磁卡锁,因为我完全肯定磁卡锁在那儿无法工作。电子表在1408房里不能用,有时表会倒退,有时干脆就停掉,而不放在那房里时都不会这样。计算器和手机也一样。如果你带了传呼机,我建议你把它关掉,因为你一旦进入1408房,它会随时响起。”他停顿了一下,“关机也不能保证,它可能会自动开机。唯一能保证它不响的方法是把电池拿出来。”迈克看都不看就按下录音机停止键,他想用熟悉的方式记录谈话内容,“实际上,恩斯林先生,唯一安全的方法是不住那间房。”

“我不能不住。”迈克说,收好录音机,“但我想可以花点时间来喝酒。”

酒吧柜上方挂着世纪之交时第五十大街的风景画。欧林在熏橡木酒吧柜倒酒时,迈克问他,如果从1978年开始那房间就没有人住,他怎么知道那些高科技的产品在里面不能使用。

“我没说从1978年开始就没有人走进那房间。”欧林回答,“首先,服务员每个月进去开一次灯。这意味着——”

迈克说:“我知道开灯什么意思。”他目前正在写《十个闹鬼的宾馆房间》,已经写了四个月。在一个没人住的房间“开灯”就是开窗换气;除尘;在马桶的水箱里放上足够的洁厕片使里面的水变蓝;调换毛巾。也许没有换床单、没有开灯。他想知道是否应该带睡袋来。欧林拿着酒杯从酒吧柜走过来,他似乎从迈克的脸上读到了他的想法,“床单是今天下午刚换的,恩斯林先生。”

“为什么不随意一点,叫我迈克吧。”

“我不习惯那么叫,”欧林说着把酒杯递给迈克,“给你。”

“祝你……”迈克举杯想和欧林碰杯,但欧林把自己的杯子收了回去。

“不,恩斯林先生,祝你吧。今晚我和你自己都应为你干杯。你要喝些酒。”

迈克叹了口气,用他的杯沿碰了一下欧林的,说道:“为我。要是在恐怖电影里你现在应该在家里,也许扮演忧郁的老管家,劝年轻的夫妇不要去厄运城堡。”

欧林坐下来,“感谢上帝,我不常扮演这角色,1408房间没有被列在收集超自然的地域或奇异的物理现象热点区——”

等我的书出版后这种情况就会改变,迈克啜了一口酒,心里这么想。

“海豚宾馆不是寻鬼旅游的落脚点,尽管人们去过肖里尼德兰、大广场、兰恩公园这些闹鬼的地方,但我们尽可能不张扬1408房的秘密……当然对幸运而执著的研究者来说它的历史总是摆在那儿。”

迈克微微一笑。

“维罗尼克换了床单。”欧林说,“我陪她去的,你应该感到荣幸。恩斯林先生,这几乎是隆重地为你换床单。维罗尼克和她姐姐在1971年还是1972年时就来到海豚宾馆当服务员。我们都叫她‘维’,是在宾馆工龄最长的员工,比我还长六年,一直做到主管的位置。我猜她有六年没干换床单的活了,但过去总是她到1408房干这活。她和她姐姐一直干到1992年。维罗尼克和西列斯特是双胞胎姐妹,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使她们……怎么说呢?不是对1408房免疫,但差不多,至少给房间开灯的那点时间里是如此。”

“你不是要告诉我维罗尼克的姐姐死在那房间里吧?”

“不,不是这样。”欧林说,“她大约在1988年身体不好就没干了,但我不排除1408房间可能是她精神和身体状况恶化的部分原因。”

“我们似乎已趋和睦,但我觉得你说的很荒谬,希望我这样说不会破坏这种和睦关系。”

欧林笑了,“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人竟这么讲求实际。”

“我得对读者负责。”迈克平静地说。

“我想我可以任由1408房不论日夜那样闲着,”宾馆经理沉思着说,“门锁着,灯关着,窗帘拉上以防止阳光使地毯褪色,床罩盖上,床上放着能挂在门把上的早餐菜单。……但我无法忍受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闷不清新,像阁楼里的空气,让飞尘堆积在房间里,直到厚得看起来毛茸茸的。是什么使我这样,是我很挑剔,还是完全就是钻牛角尖?”

“这个特点使你成为宾馆经理。”

“也许吧。总之是维和西整理那个房间,进去做完马上出来,直到西病退、维第一次被提拔。那以后我派其他服务员两个两个去整理,总是选相处得好的两个服务员。”

“希望用良好的关系来对抗鬼怪。”

“希望用良好的关系,对。你尽可以就1408房的鬼怪开玩笑,恩斯林先生,但你会马上感觉到它,我确信这一点。无论那房间里的是什么,它一点都不害羞。”

“有很多次,我能做到的就是和服务员一起去,去看着她们,”他顿了一下,又很不情愿地补充道,“我想如果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我可以马上把她们拖出来。可是并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有几个在干活时哭起来,有一个笑了起来。我不理解为什么失控地笑的人比哭的人更恐怖,但就是这样。还有一些人昏过去,但没有什么太可怕的事。多年来我花了些时间用传呼机、手机什么的做了几个简单的测试,但没有可怕的事发生。感谢上帝。”他又停了一下,然后用平白而古怪的语调说,“其中一人瞎了。”

“什么?”

“罗米·凡·戈尔德。她正在打扫电视机顶上的灰尘,突然尖叫起来。我问她怎么啦,她扔下抹布,捂着眼睛尖叫着说她眼睛瞎了……但她能看到最可怕的颜色。我一把她拖出门那些颜色就消失了,等到我带她走到电梯那儿,她的视力又恢复了。”

“你告诉我这些就是要吓唬我,是吗?欧林先生,把我吓走?”

“其实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你了解那房间的历史,从第一个房客自杀开始。”

迈克是了解。凯文·奥马利,一个缝纫机推销商,1910年10月13日抛下妻子和七个孩子跳楼自杀。

“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那房间唯一的窗户跳下去。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服药自杀,两个在床上,两个在卫生间。一个在浴缸里淹死。一个伏在马桶上死去。1970年一个男子在衣橱里上吊身亡。”

“亨利·斯托金,”迈克说,“可能是意外,手淫窒息。”

“也许吧。还有朗多夫·海德,他割腕,还割下了生殖器,一直流血至死。这个不是手淫窒息。问题是如果过去68年里的12个自杀记录都动摇不了你入住的念头,恩斯林先生,几个服务员的哮喘和心室纤维颤动更不能阻止你。”

哮喘和心室纤维颤动,这不错,迈克心想,不知道能不能用到书上。

“整理过1408房间的服务员没人想再多进去几次。”欧林说,饮尽杯中的酒。

“除了那对法国双胞姐妹。”

“对,是维和西。”欧林点点头。

迈克不怎么关心那些服务员和她们的……欧林怎么说来着?哮喘和心室纤维颤动。他确实对欧林所列举的自杀事件感到有点恼火……仿佛自己那么笨,只看到事实,没发现它的意义。除了记录事实确实也没有什么意义,林肯和肯尼迪都有一个副总统叫杰克逊,林肯(lin)和肯尼迪(kennedy)的姓都是七个字母,林肯和肯尼迪都在60年代当选总统。这些巧合能证明什么?什么也证明不了。

“自杀会是我书中精彩的章节,”迈克说,“因为录音机已经关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达到了我在统计上所称的‘群集效应’。”

“查尔斯·狄更斯称它为‘土豆效应’。”欧林说。

“什么?”

“当雅各布·马雷的魂魄第一次向斯库吉开口时,斯库吉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小撮芥子或是半生不熟的土豆。”

“这有趣吗?”迈克略带着冷淡。

“没有什么让我感到有趣,恩斯林先生。根本没有!请仔细听着,维的姐姐,西列斯特,死于心脏病发作,同时还患有中期早老性痴呆症,这病她很早就得上了。”

“根据你早先所说的,她妹妹却一点事也没有,勤奋工作一直被提升,典型的美国人奋斗经历。你也一样,欧林先生,而你进出1408房多少次?100?200?”

“每次时间都很短,”欧林说,“就像进入充满毒气的房间,如果屏住气,也许没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比喻。毫无疑问你会认为那是紧张过度,也许还觉得荒谬,但我仍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比喻。”

他用手指顶着下巴。

“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对那房间里的东西反应更快、更强烈,就像潜水的人中有些人更容易得潜水病。在海豚宾馆近

一个世纪的经营中,宾馆的工作人员更多地认为1408房是一间毒气室,这成为它历史的一部分,恩斯林先生。没人谈论它,就像没人说这里大部分宾馆第14层实际上是第13层……但他们都知道。如果将所有关于那房间的记录资料收集齐全,会是一个令人称奇的故事……一个比你的读者们读到的更令人不安的故事。

“我猜纽约市的每个宾馆都发生过自杀事件,但我愿拿性命来打赌,只有在海豚宾馆有十几个自杀事件发生在同一个房间里。撇开西列斯特·罗曼杜不说,你知道在1408房间里有多少是自然死亡的?所谓的自然死亡?”

“多少?”他从未想过1408房的自然死亡。

“30,”欧林回答,“我知道的至少有30人。”

“你骗人!”他脱口而出。

“不,恩斯林先生,我保证没有骗人。你真以为我们只因为那些街头老太婆的迷信说法或荒谬的纽约市传统,就把房间空在那里?或是因为每个古老而出色的宾馆至少应该有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在闹鬼的套房里发出声响这种说法?”

迈克·恩斯林发现就是这种观点——没有清楚地表达出来但确实存在——贯穿于十夜谈的新书。听欧林用科学家嘲笑巫婆对人施法一样愤怒的口气嘲笑它,一点也减轻不了他的懊恼。

“在宾馆行业里我们有自己的迷信和传统,但我们不想让它们掺杂到我们的经营中去,恩斯林先生。我在中西部地区进入旅店业,那里有一句谚语——‘养牛人进城就没有空房间’。如果我们有空房间,我们会让客人入住。这一规矩的唯一特例——像这种谈话我也是头一回——就是1408房,一个13楼的房间,房号加起来也正好是13。”

欧林毫无表情地看着迈克·恩斯林。

“1408不仅是自杀的房间,而且是心脏病和癫痫发作的房间。1973年,住在那房间的人淹死在一碗汤里,毫无疑问你会说荒谬,但我问过宾馆的保安主任,他看过死亡证明。驻留在那房间里的魔力好像在中午时变弱,我们总在那个时候开灯。我还知道整理房间的服务员现在都有心脏病、肺气肿、糖尿病。三年前那个楼层的供暖系统出了问题。维护工程部主任尼尔先生只得逐间检修设备,1408也在其中。他当时似乎没事,在房里检修完出来都好好的,到了那天下午他便大面积脑溢血死亡。”

“只是巧合。”迈克说,但他不能否认欧林很能说。如果欧林是露营顾问,可能在第一轮的篝火鬼故事会中就把90%的孩子吓回去了。

“只是巧合!”欧林轻轻地重复着,并不十分轻蔑。他拿出那把带铜牌的老式钥匙,“你的心脏怎么样,恩斯林先生?血压和心理状况呢?”

迈克发现自己费很大的劲才把手抬起来……可一旦手动起来就没事了。在他自己看来,手指一点也不抖地拿起了钥匙。

“都很好。”他抓着那破旧的铜牌说,“还有,我穿了幸运夏威夷衬衫。”

欧林坚持要陪迈克乘电梯上14楼,迈克没有拒绝。让迈克觉得有趣的是,他们一走出经理办公室,欧林便又恢复到卑微状态,又变成了卑微的欧林先生,为作家迈克服务的欧林了。

有个穿燕尾服的人,迈克猜是餐厅经理或是领班,拦住他们,递给欧林一小叠文件,用法语向他低语。欧林点着头向他低语,飞快地在那叠纸上签字。酒吧里正在演奏《纽约之秋》。在他这位置可听见回声,恍如梦中。

穿燕尾服的男人用法语说了声“谢谢”走开了。迈克和宾馆经理走向电梯。欧林再次问是否能帮迈克提旅行包,迈克再次拒绝。在电梯里,迈克的眼光落到三排整齐的按钮上。按钮排列整齐,没有空出的位置。如果你仔细看,就可以看出其中的间断:按键12下面紧跟着14。迈克想,他们好像以为在电梯按键盘上忽略掉一个数字,就可以让这个数字不存在。愚昧……但欧林说得对,全世界都这么处理。

电梯上升时,迈克说:“我对有些事感到奇怪。为什么你不为1408房虚设一个入住者,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把你吓成这样。欧林先生,为什么不对外宣称那是你自己的房间呢?”

“我怕被人告欺诈,如果不是那些负责执行州和联邦的民权法的人(在宾馆工作的人之于民权法,就跟你的读者之于夜里当啷作响的链子一样),就是我的老板,如果他们听到风声也会告我。如果我劝不了你不住1408房,我怀疑是否有更好的运气使摩根斯坦利公司的董事会相信把那房间关了是因为闹鬼,因为我怕鬼怪会使偶然入住的推销员跳出窗外,血染六十一大街。”

迈克觉得这是欧林说过的最令人心烦的话。他心想,因为他此时不再试图说服我了,不管在办公室里他有多少推销技巧(也许有些感触是来自波斯地毯),此时此地他已失去了。对,当他在签领班拿来的账单时,你就看得出来,那是能力,而不是推销技巧,不是个人魅力,在他办公室以外的地方没有。但他相信,那房间有危险,完全相信。

门上方发光的数字12灭了,14亮了,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出现一条非常普通的宾馆走廊,金色和红色相交织的地毯(肯定不是波斯的),像19世纪的煤气灯一样的照明装置。

“我们到了,”欧林说,“你的楼层。请原谅,我要下去了。1408房在左边走廊的尽头,除非必须,否则我只到这儿。”

迈克·恩斯林双腿似乎比平常更沉重地迈出电梯门。他回头看欧林,矮胖的他穿着黑色大衣,精心地打着暗红色领带。欧林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紧握着背在身后,矮小的他脸色白得像奶油一样,宽而光滑的前额上渗出汗珠来。

“房间里有电话,如果有麻烦你可以试试……但我怀疑它不能用,如果那房间有情况,电话就不能用。”

迈克想用轻松的方式回应他,比如“那样至少可以给我省下房间服务费”,但他的舌头像双腿一样沉重,躺在口腔里纹丝不动。

欧林从身后抽出一只手来,迈克看见它在颤抖。“恩斯林先生,迈克,别这么干,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还没说完,电梯门关上了,把他的话打断了。迈克原地站了一会儿,站在纽约宾馆特有的宁静中,站在没人承认的13楼,他想伸手去按电梯的按钮。

这么做,除了欧林胜利之外,他新书最精彩的章节就会有一个大缺口。这么做,读者可能不知道,他的编辑和代理人可能不知道,罗伯逊律师可能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

他没按电梯按钮,而是抬手摸了摸耳朵上夹着的香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因心烦意乱而产生的习惯动作,然后掸了掸他幸运衬衫的衣领,一路晃着旅行袋走向1408房。

在迈克·恩斯林短暂地停留于1408房间(大约70分钟)之后的11分钟录音磁带内容是最有意思的,这一段磁带有点烧焦,但还没到坏掉的程度。最吸引人注意的是这段录音几乎没有叙述的话语,多奇怪啊!

那个采访录音机是他前妻五年前送给他的,那时他和她的关系还很友好。第一次“案例探险”(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时他几乎没想要带去,最后还是和五本黄色记事本和装满削尖了的铅笔的皮盒子一起带去了。来海豚宾馆1408房之前,他已出了三本书,习惯只带录音机和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除了已装入录音机的磁带,再外加五盒90分钟长的新磁带。

他已发现录音比笔记更方便。用录音他能捕捉一些逸事,有些相当有价值的东西当场就可以记录,比如在戈特比城堡那座据说是闹鬼的古塔里,蝙蝠像轰炸机般地冲向他时,他像第一次走进巡回表演团的鬼屋的女孩那样尖叫起来。朋友们听了录音都觉得有趣。

那小小的录音机也比笔记本更实用,特别是在新布鲁斯威克墓地那个寒冷的夜里,凌晨3点一阵狂风暴雨刮倒帐篷,在这种环境下他无法记笔记,但可以讲话。他就是这么做的,挣扎着从被风吹得啪啪响的帐篷里爬出来,一直坚持录音,录音机上的红眼睛令人欣慰。这些年的“案例探险”使录音机成了他的朋友。他从未在又细又薄的磁带上记录过真正的超自然事件的第一手叙述,这也包括在1408房间里所作的残缺不全的评论,但他对这小玩意儿有这样的感情也不奇怪,就像跑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喜爱肯沃斯卡车和吉米彼得卡车;作家珍视某支钢笔或用旧的打印机;专业清洁女工不愿丢弃旧吸尘器。并不是说录音机在他遭遇真正的鬼或超能力事件时像十字架和大蒜一样保护他——他从未遇过真正的鬼或超能力事件,但录音机确实陪伴他度过了很多寒冷而不舒适的夜晚。他固执并不意味着他没人情味。

在他进入1408房之前,问题就出现了。

房门歪斜了。

斜得不厉害,但确实是斜了,向左微微斜了一点点。这首先让他想起在恐怖电影里,导演通过倾斜的画面来表现某个人物精神上的苦恼。接着他又想到这门看起来就像天气不太好时你在小船上看到的门一样,前后摇,左右摆,晃来晃去,直到你开始头晕反胃。倒不是说他自己现在就有这种感觉,根本没有,但——是的,我有点这种感觉。

他弯下腰(意识到一不看那扇有点古怪的门,轻微的反胃感觉就消失了),拉开旅行袋上的拉链,拿出采访录音机,他直起身时按下录音键,看见小红眼亮了起来,开口想说:“那门以自己的方式问候我。它变歪了,微微向左倾斜。”

事后如果你听那盒磁带,只听到“那门”两个字,只有这两个字听得很清楚,然后就是按停止键的声音。因为门没有斜,完全是直的。迈克转过头看向走廊另一侧1409房间的门,然后转过来看1408房间的门。两扇门一样,白底金字的房号牌,金色的球形门把,两扇门都非常直。

迈克弯下腰,用那只拿录音机的手提起旅行袋,另一只手拿着钥匙去开锁,可他又停了下来。

那门又歪了。

这次它稍稍斜向右边。

“荒谬!”迈克咕哝着,但又开始反胃了,不是像晕船,完全就是晕船的感觉。几年前他坐轮船皇后二号横渡大西洋去英格兰,一天晚上风浪很大,迈克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上等舱的床上,总是有想呕吐的感觉但还好没吐。如果看着舱里的门、桌、椅,看着它前后左右地摇晃,那种恶心的感觉就会加剧。

这都是欧林的错,他想,这正是欧林想要达到的效果,他为你设下了这种感觉,老兄,他设下的陷阱。天,如果他看见你这个样子,他会怎么笑你,怎么——他突然意识到欧林很可能看得到他,迈克望向走廊尽头的电梯,几乎没注意到不盯着那门看时,轻微的反胃感又停止了。不出所料,在电梯门的左上方就是闭路摄像头。可能某个保安正在看摄像头所拍到的景象。迈克很肯定欧林也和那傻瓜在一起,两个人像猩猩一样笑着。欧林说看他还带不带律师来这里撒野。看他,那保安笑着回答,嘴比刚才咧得更大,还没把钥匙插到锁孔里,他就吓得像鬼一样苍白了,老板,你耍了他,完完全全耍了他!

绝不能让你笑我,迈克心里不服气。我在里尔斯比的房子里待过,睡在至少有两个人被杀害的房间里,不论你相不相信,我睡得很安稳;我在连环杀手杰弗雷·达蒙的墓边过过夜,不远处还有著名恐怖小说家拉夫克拉弗特的墓;我在据说是大卫·施迈斯爵士淹死他多个妻子的浴缸边刷过牙。我很久以前就不再受营火鬼故事的惊吓了。绝不能让你笑我!

他又看向那门,门是直的。他嘀咕了一声,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一转,门开了。迈克走了进去。在他伸手摸电灯开关时,门并没有慢慢地关上把他置于完全黑暗之中(此外,隔壁那幢大楼公寓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摸到了开关,拨动它,装饰着交错的水晶链条的顶灯亮了,在房间那头书桌边上的落地灯也亮了。

窗户是在书桌上方,在书桌前写东西的人停下来休息时可以透过窗口欣赏第六十一大街……或跳到第六十一大街。除非——迈克把他的袋子放在门里,关上门,再次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

“据欧林说,六个人从我正看着的窗口跳下去。”他说,“但我今晚可不想从海豚宾馆的14楼上做俯冲运动——对不起,是13楼。窗外有个钢的或是铁的保护网,保证安全以免发生不幸。我想1408可以说是一间小套房。我所在的这个房间里有两张椅子、一张沙发、一张书桌、一个储藏柜——里面可能放着电视或小酒柜。地毯很普通,比不上欧林办公室里的。墙纸也一样。等等……”

此时迈克又按下停止键,听者又听到喀哒一声。磁带上所有不完整的叙述都是这样支离破碎的,这和他的代理人所保存的150多盒磁带完全不同。另外,他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心烦意乱,不像一个人在工作时的声音,倒像一个困惑的人

在自言自语。磁带上难懂的话语和越来越心烦意乱的语气让听者明显感到不安。很多人还远没听完这磁带便要求关掉录音机。言语已不足以表达听者不断坚定的感觉:这个男人如果不是方寸已乱,就是无法掌握当时的事态。总之,那些普通的词语已说明有情况发生。

迈克当时正注意到墙上的画。墙上有三幅画,一位女子穿着20年代款式的晚礼服站在楼梯上,一艘有库里尔埃弗斯画廊风格的航船,一幅水果静物画。最后这张水果静物画把难看的橙黄色用在苹果、橘子和香蕉上。三幅画全在玻璃框里,全都斜了。他本打算用录音机记下三幅画歪斜的情况,但这三幅倾斜的画究竟有什么异常有什么值得评论的呢?门应该是斜的……嗯,有点像老电影(加利加里的橱柜),但门并没有斜,那完全是他眼花。

那幅女子站在楼梯上的画向左斜;那张船的画也是,上面画着一排穿喇叭裤的英国水手倚在护栏上看一群飞鱼;橙黄色的水果在迈克看来像是赤道地区让人窒息的阳光,保罗博斯沙漠的阳光下画出来的,这幅向右斜。尽管他平常不是那种爱挑剔的人,但他还是走过去,逐个把它们摆正。看着那歪斜的画又使他感到一阵眩晕。对此他一点也不奇怪,人很容易受这种感觉的影响,他早在皇后二号上就已经发现这现象。有人告诉他如果他能熬过那段不断加剧的敏感期,就适应了——“有了‘海上的腿’不晕船”一些老水手仍这么说。迈克没坐更多次船来得到‘海上的腿’,也不想得。这些天他一直用的是“陆地上的腿”,如果在这不起眼的1408房摆正几幅画能让他的胃舒服一点,他会这样做。

画框的玻璃上有一层灰尘。他用手指划过静物画上的灰尘,玻璃上留下两条平行的条纹。灰尘有一种油滑的感觉,使他联想到快要腐烂的丝绸,但他绝不会把这记录在磁带上。他怎会知道丝绸快要烂掉时摸起来的感觉?那是酒醉后的想法。

把画摆正后,他退后一个个地审视,在通往卧室的门旁边是穿晚礼服的女子,书桌左边是轮船,最后是在电视柜旁难看的水果画(画技非常糟糕)。他暗自猜测它们会再次歪斜,或是在他看着时就斜了,像老电影《内城区》或小说《闹鬼山的房子》里的情景一样。但那些画摆得非常正,和他摆过后一样。不,他告诉自己,要找出原来歪斜状态的超自然或非自然原因,按他的经验,逆反是事物的本质——戒烟的人想继续抽烟(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到夹在耳朵上的卷烟),自从尼克松当总统以来就斜着的画想继续斜着。毫无疑问这些画挂在这很久了,迈克想,如果我把它们从墙上取下来,可能就会看到一个浅印,或是虫子从里头钻出来,就像你翻开一块大石头时一样。

伴随这个想法还有恶心和令人震惊的东西:一个鲜活的情景在他脑中出现,白色的蠕虫从原来被画盖着的灰白色墙纸里像脓一样涌出来!

迈克拿起采访录音机,按下录音键,说:“显然欧林在我脑袋里埋下一串偏见,或是一系列偏见,他让我心疲眼疲,他肯定做到了,我的意思不是……”意思不是什么?不是种族主义者?心疲眼疲听起来不像是嬉皮优痞吗?但这是荒谬的,那可能是鸡皮油皮,一个毫无意义的短语。它——此时的磁带上有完整而清晰的记录,迈克·恩斯林说:“现在,我得慢慢稳住自己。”随着另一声喀哒,他再次关掉录音机。

他闭上眼睛,平稳地呼吸四下,每吸一口气屏息数五下再呼出去。这样的呼吸他从未做过,在据说是闹鬼的房子没做过,在据说是闹鬼的墓地没做过,在据说是闹鬼的城堡也没做过。这里不是闹鬼,或是说他想象中的闹鬼不是那样,这像是服了廉价劣质迷幻药后产生的神志恍惚。

是欧林干的,他催眠了你。但你会清醒过来,会在这房间里度过这个该死的夜晚,不只是因为这里是你曾待过的最好的地方——不要理欧林,你近距离接触鬼故事已有十年——还因为你不能被欧林打败。他和他那关于30个人死于这里的胡说八道都站不住脚。我就是四处消灭胡说八道的人,那么先呼吸,吸入,呼出,吸,呼。

他这么做了大约90秒,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感觉正常了。墙上的画怎么样?仍是正的。画里的水果呢?仍是橙黄色的,比以前更难看了,一定是沙漠的水果。吃一片那样的水果,你会拉肚子的。

他按下录音键,红眼睛亮了。“我头晕了一两分钟,”他说着穿过房间走到书桌和外面有保护网的窗户边,“可能是受欧林所胡扯的事的影响,但我相信并能感到自己真实地在这儿。”当然他并没有感受到欧林所胡扯的东西,可是如果一旦被磁带记录下来,就能写出一切他所要写的事。“空气不清新,可没有霉味或臭味,欧林说这房间每次开灯时都会通气,但时间太短,对……空气不够清新。嘿,看这儿。”

书桌上有一个烟灰缸,是那种由厚玻璃做成的烟灰缸,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的宾馆里看到。缸里有一沓纸板火柴。火柴的前盖印着海豚宾馆的图像——在宾馆前立着一个微笑的门童,穿着那种有肩牌、纽扣和纽襻的老式制服;一个骑摩托的壮汉戴着好像是同性恋酒吧里才有的帽子,身上没穿什么只戴着几个银圈;宾馆前的第五大街车来车往,都是另一个时代的车——帕卡德、哈德逊、斯达贝克和有鳍状装饰的克里瑟纽约客。

“烟灰缸中的纸板火柴看起来像1955年的,”迈克说,把火柴放进幸运夏威夷衬衫的口袋里,“我把它作为纪念品收起来,现在该是呼吸些新鲜空气的时候了。”

啪嗒一声,他大概是把录音机放在了桌子上。随即是一些模糊的声响和两声较响的哼声。在停了一秒之后是他的大叫声:“搞定!”声音离麦克风有点远,但第二声近了。

“搞定!”迈克重复了一次,从书桌上拿起采访录音机,“下半扇窗户动不了……像用钉子钉住了,但上半扇窗户完全能打开。我听见了第五大街上的汽车声,所有的喇叭声听起来都很悦耳。有人在吹萨克斯管,可能是在对面两个街区后的大广场上,那乐声让我想起我哥哥。”

迈克突然停下来,看着那小红眼,它仿佛在责备他。哥哥?他哥哥死了,又一位在香烟战争中倒下的战士,然后他松了口气。那又如何?在鬼怪战争中,迈克·恩斯林总是获胜,至于唐纳德·恩斯林……“我哥哥其实是在康涅狄格州的收费高速公路上被狼吃掉的。”他说,还笑了起来,按下停止键。磁带上还录有一些声音,但这是最后一次连贯的叙述,最后一次,有着清晰的意思的叙述。

迈克转身看着那些画,那些画仍端端正正地挂在那儿,很乖,尽管那幅水果静物画是真他妈的难看。

他按下录音键,说了声“熏橘子”,又把它关掉。他穿过房间走向卧室的门,在穿晚礼服女士的画前停了一会儿,步入黑暗,去摸索电灯的开关。他这才接触到墙面。

(摸起来像死去的老人的皮肤。)

他滑动的手掌感觉到墙纸有点不对劲,然后手指触到了开关。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上装饰着玻璃小玩意儿的吊灯上射出来,撒满整个卧室。床铺藏在双层的床罩下面。

“为什么说藏呢?”迈克对着采访录音机问,然后再按下停止键。他踏进卧室,被像焦黄的沙漠一般的床罩和它下面像肿瘤般鼓起的枕头吸引住。睡在这上面?绝对不,先生!这就像睡在该死的水果静物画里!

迈克按下录音键,小红眼亮了,他对着麦克风说:“我在这里就像艺人之神俄耳普斯在曲艺院。”然后再按下停止键。他走近床铺,床罩泛着橙黄色的光。墙纸在白天也许是奶白色的,此时映着床罩的光也变成橙黄色。床的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一个床头柜上放着那种又黑又大、有拨号盘的电话机,拨号盘上的指洞看起来像因吃惊而翻白的眼睛;在另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碟子,里头有一个梅子。迈克按下录音键说:“那不是真正的梅子,是塑料的。”他按下停止键。

床上放着菜单。迈克侧着身子走过去,拿起床上的菜单,小心翼翼地不让身体碰床沿或墙壁,他也尽量不让手触到床罩。但他的指尖拂过床罩时,他轻呼了一声。那床罩有一种让人惧怕的柔软,可不管怎样总算把菜单拿起来了。菜单上面是法语,尽管多年不用法语,但还是能看懂,有一种早餐食品看上去是什么东西烤鸟肉,至少听起来像法国人可能吃的东西。他这么想着,心烦意乱地大笑起来。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菜单上的文字变成了俄语。

他再闭上眼睛又睁开。

菜单上的文字变成了意大利语。

再闭上再睁开。

菜单不见了,出现一幅木刻画——一个男孩惊恐地回头看着那只正吞下他左小腿的狼,狼的耳朵向后倒,仿佛那男孩是它最喜爱的玩具。

我没看见这些,迈克这么想,他当然没有。他没有再闭一次眼睛就看到菜单上一行行整齐的英语,每行都列着不同口味的早餐:蛋、烘饼、鲜草莓,没有什么烤鸟肉。

他转过身,仍非常缓慢地移动着走出床和墙之间的空间,现在感觉这地方像墓坑一样窄。他的心跳得嘭嘭响,手腕和颈部都能和胸部一样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眼珠子在眼眶里悸动着。是的,1408房确实不正常,非常不正常。欧林说过是毒气引起的,这正是迈克的感觉:像是被人用毒气喷过或被人强迫抽掺有虫毒的烈性大麻。当然是欧林干的,也许是和那笑得很欢的保安一起干的。他将特种毒气从通风口喷进来。我没见到通风口,并不意味着没有通风口。

迈克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卧室四周。床左侧的床头柜上没有梅子,也没有碟子,上面没有东西!他转身走向通往客厅的门,然后又停住了。卧室的墙上有幅画。他不能绝对肯定(以他目前的状态他甚至不能绝对肯定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但却相当清楚和记得刚进来时墙上没有画。这是一幅静物画。古旧的原木柜上摆着一个锡碟,里面有一个梅子。照在梅子和碟子上的光是令人发狂的橙黄色。

他想,这是探戈之光,那种可以照得死人从墓里爬出来跳探戈的光。那种光——“我必须出去!”他喃喃自语,跌跌撞撞地冲入客厅。他察觉到鞋子开始发出古怪的吱吱声,仿佛脚下的地板变软了。

客厅墙上的画又歪了,画面也变了。站在楼梯上的女子扯下了衣服,裸露着乳房,她一手抓着一只乳房,每个乳头上都悬着一滴血。她直盯着迈克的眼睛,凶残地笑着。她的牙齿被锉成吃人野兽的牙齿那么尖。在轮船的护栏上,水手被一排脸色惨白的男男女女代替了。站在最左边离船头最近的男子穿着一件棕色羊毛西装,一只手拿着球帽。他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从中间分开贴在额头上。他一副惊呆的表情。迈克知道他的名字:凯文·奥马利,缝纫机推销员,这个房间的第一个入住者,于1910年10月从这个房间跳楼自杀,他左边全是死在这房间里的人,全都是惊呆的表情。他们看起来像是亲戚,像近亲结婚而产生的多数是智障的所有家庭成员。

在那幅原来是水果的画上,现在出现了一个人头,橙黄色的光打在凹陷的头骨上,下垂的双唇,上翻的眼睛,左耳上夹着一支卷烟。

迈克跌跌撞撞地向门走去,双脚吱吱地踩着地板,现在好像每一步都有点黏了。门当然是打不开了,门链没有拴,门栓直立着像6点时钟的指针,但门就是打不开。

迈克剧烈地呼吸着,转身趟过客厅(他感觉是在趟),走向书桌,看到刚才打开的窗户旁窗帘随风飞舞,但他却感觉不到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这房间将新鲜空气都吞噬了。他仍可听到第五大街的喇叭声,但此时听起来感觉在很远处。他仍能听到萨克斯的声音吗?如果听不到,一定是这房间偷走了它甜蜜而优美的旋律,只剩下高亢、不成曲调的呜呜之声,像是风吹过死人颈上的孔洞,或是像装着断指的可乐瓶。

够了,他想说,但再也说不出来。他的心脏在狂跳,如果跳得再快一点,可能会爆炸。他的采访录音机,他很多次“案例探险”的忠实伴侣也不在手上了。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卧室里?如果是,现在可能不见了,被房间吞噬了,或被消化后排泄到其中的一幅画里了。

像一个跑步者在长跑比赛中快到终点时那样,迈克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安抚心脏。他在俗丽的衬衫的左胸口袋里摸到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是录音机,那么硬那么熟悉,使他镇定了一点,让他恢复了一点正常。他知道心在狂跳,房间仿佛也在他身后狂跳,仿佛无数张嘴隐藏在光滑而阴险的墙纸下面。他知道胃现在翻滚得厉害,仿佛被放在油腻的吊床上晃荡着。他感觉到空气像柔软的凝块塞在他耳朵里,这让他想到乳脂软糖在没凝固时的那种感觉。

但他毕竟清醒了一点,这足以使他明确要做一件事:现在还有时间,他必须打电话求助。他想到欧林可能会

得意地笑(以他那纽约宾馆经理的顺从的方式)并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有关欧林不知用什么化学方法来诱导出这些奇怪的感觉和恐惧感的念头在他脑中也不复存在了。就是这个房间,这该死的房间!

他想把手快速伸向那个和卧室里的一模一样的老式电话,猛地拿起来。可他却看见自己的手臂以一种不协调的慢动作伸下去,那么像跳水运动员的手臂,他几乎觉得会有水花溅上来。

他的手指环绕住电话听筒,把它拿起来。另一只手也像拿电话的那只手一样,俯冲下来去拨零,同时把听筒贴近耳朵。拨号盘转回原来的位置时,他听到一连串喀哒声,听起来像《幸运轮盘》节目里的大转盘,你要转动盘子还是要猜谜?记住如果选猜谜而猜错了,你就会被扔到康涅狄格州高速公路旁边的雪地里喂狼。

传到他耳朵里的不是铃声,而是一个嘶哑的声音:“这是九!九!这是九!九!这是十!十!我们已经杀了你的朋友们!现在每个朋友都死了。这是六!六!”

这声音使迈克越来越恐惧,不是因为其内容,而是因为那像锉东西一般刺耳的声音,不是机器发出的声音,也不是人类的声音,是房间本身的声音。那东西从地板和墙壁涌出来,那东西通过电话对他说话,这和他以前所读过的闹鬼或超自然现象毫无共同之处,这儿的东西很怪异。

不,还没到……但来了,它肚子饿了,而你是晚餐。

听筒从他松开的手指中落下去,他转身。听筒在电线一端摆动,就像他的胃一样来回晃动。他仍能听见那刺耳的声音从黑色的听筒中传出来:“八!现在是八!警笛响起时取盖!这是四!四!”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从耳后取下烟叼进嘴里,也不知道自己正摸索着从色彩亮丽的衬衫右胸口袋里拿出印有穿着老式金纽襻制服的服务生的纸板火柴,不知道在戒烟九年后终于开始抽上一支了。

在他面前,房间开始熔化。

左边墙面和墙角在往下垂,不是弯成一条曲线,而是弯成奇特的莫里斯弧线,让他目眩。天花板中央的玻璃枝形吊灯开始像一团浓痰似的滴下来。画开始弯曲,变成老式汽车的挡风玻璃似的形状。那幅卧室门旁边的画里,玻璃下面那位20年代装束的女子乳头滴着血,龇着吃人的牙,转身向楼上跑去,小腿像活塞似的上下移动。电话不断地发出尖厉的声音,还在说话,像电推刀的声音:“五!这是五!别理这警笛!即使离开这房间,你也永远摆脱不了它!八!这是八!”

卧室的门和客厅的门都开始向下塌陷,中部变宽,成了为邪物而开的门。电灯开始变亮发热,房间里充满橙黄色的热光。他现在看见了墙纸上的裂缝,黑色的小孔变成了无数张嘴。地板下凹成弧面,此时他听到那东西到来的声音,住在房间里和房间后的东西,墙里的东西,或者在电话里出声的东西在逼近他。电话里的声音在尖叫着:“六、六、这是六!这是该死的六!”

他低头看手上的纸板火柴,是他从卧室的烟灰缸里拿出来的,滑稽的门童,古怪的老式轿车,车前有着大排气栅……火柴外壳的底部有一行字,他很长时间都没看到,因为划火柴的磷片条在外壳的背面。

划火柴之前,合上盖子。

没有考虑什么(他已不会思考了),迈克撕下一片火柴,同时把烟叼在嘴上,他划了一下火柴,立刻触到外壳里的其他火柴,呼的一声,硫磺燃烧的烟呛入他脑中,像吸入细盐一样刺鼻,火柴头冒出明亮的火光。又一次,想都没想,他把那一团燃烧的火靠近自己的衬衫。那是韩国或是柬埔寨或是印尼生产的廉价衣服,很旧了,火一靠近马上就着了。在火还没有烧大时,那房间再次扭曲起来,迈克看得很清楚,就像一个噩梦中醒来的人发现噩梦真的在他身边。

他的脑子清醒了——强烈的硫磺味和突然从衬衫上冒起来的热气,使他清醒了很多——但房间仍然保持着它那疯狂的莫里斯曲线。说莫里斯曲线也不对,不是很准确,但似乎这是唯一能形容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的词……这种情形仍在发生。他正处于一个熔化下坍的凹陷之中,周围的地板和墙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卧室的门变成了通往坟墓内室的门。在他右边,那面挂着水果画的墙向外鼓出来,裂开一条长缝,像一张嘴似的张开着,为另一个世界开了一个出口,那东西正从那儿向他逼近。迈克·恩斯林能听到急剧的呼吸声、口水滴淌的声音,闻到了那弥漫出来的危险气息,有点像狮子笼的气息。

火焰烧到了他的下巴,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从他燃烧着的衬衫升上来的热气把这个摇摆不定的人推回原来的世界里去,他开始闻到胸毛烧着的焦味,迈克再次冲过下陷的地毯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前。虫叫般的嗡嗡声从四周的墙里传出来。橙黄色的灯光变得更亮了似乎有人在调节一个看不见的变阻器。但这次他到门前抓住门把一旋,门开了。仿佛躲在鼓起的墙里的东西对一个烧着的人起不了作用,也许它不喜欢烧肉。

一首50年代流行的歌唱道爱让世界转动,但巧合可能更会让世界转动。拉夫斯·迪尔博当晚住在离电梯很近的1414房间,他是星格缝纫机公司的推销员,从得克萨斯来这里谈生意。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在1408房第一个入住者跳楼身亡大约90年后,另一个缝纫机推销员救了一个要写可能是闹鬼的房间的作家。这也许有点夸张,即使没有人刚好在走廊,特别是拿了一桶冰的人,迈克可能也会活下来。衣服烧着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如果不是迪尔博眼疾手快,他一定会被烧得更严重。

迪尔博并不能清楚地记得每个细节,他为报纸和电视台记者编了一个连贯的故事(他非常喜欢当英雄,这一定不会削弱他拓展业务的雄心),其实他只是清楚地看见那人身上着火,从房间里扑出来,此后的所有事都记不清楚了。要回忆起来就像要想起你喝得烂醉时做了什么一样困难。

有件事他肯定记得,但没有告诉任何记者,因为没有什么意义——那着火的人的尖叫声似乎在不断提高,像是被调大的立体声音响。他就在迪尔博的前面,尖叫声音调没变但音量肯定变大了,仿佛是一个音量大得难以置信的东西刚刚来到这里。

迪尔博提着满满一桶冰冲过去。“我马上看出来,只是衬衫着火。”他对记者说。那着火的人猛地拉开房门跌跌撞撞地出来,身子一歪跪在地上,这时迪尔博已到他跟前,他用脚踩住那着火的人的肩膀一推,把他推倒在地毯上,然后把冰块全倒在他身上。

这些细节在他记忆中都模糊了,但还会想得起来。他知道烧着的衬衫似乎并不能发出那么亮的光——那炽热的橙黄色的光让他回忆起两年前和弟弟去澳洲时所见到的,他们租了一辆四轮驱动的车开始穿越澳洲大沙漠(迪尔博兄弟到过几个当地人称为“澳洲不毛之地”的地方),这是一个艰苦而伟大的但却是恐怖的旅程。特别是在沙漠中部的埃耶洛克地区,他们在日落时分到达,那阳光就像这样,又热又怪,根本不像人们印象中的地球上的光线。

他蹲到着火的人跟前,此时火势变小了,他帮他翻过身以阻止火蔓延到衬衫背后,这时看见他脖子左边的皮肤红红的一块冒着烟,起了泡,左边的耳垂有点烧卷起来了,但此外……此……迪尔博抬头看那人跑出来的房间,吃了一惊,那房门仿佛散发着澳洲沙漠里落日炽热的光,是一种空旷不毛之处的热光,没见过有生物可以在那里生存(还有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一只电推刀拼命想说话),但这吸引了迪尔博,他想进去看看。

迈克可能也救了迪尔博一命。他清楚地意识到迪尔博站起来了——好像他不再对迈克有任何兴趣了——脸上映着火光和房间里发出的橙黄色的光,这情景他记得比迪尔博还清楚,当然为了安全,迪尔博不会让自己也着火。

迈克抓住迪尔博的袖口,“别进去!”他用嘶哑干涸的声音说,“否则你永远出不来。”

迪尔博停下,看着地毯上那人通红起泡的脸。

“闹鬼。”迈克说。仿佛这话是避邪咒,1408房间的门嘭一声猛地关闭,截断了那橙黄色的光和嗡嗡声。

拉夫斯·迪尔博,星格缝纫机公司最好的推销员,跑到电梯旁,按下了火警铃。

在《治疗烧伤者:一种诊断方法》一书中,有一张迈克的有趣照片。迈克在海豚宾馆1408房作短暂停留到现在已有16个月,而这本书也已印到第16版。照片只是显示出他的躯干,但是迈克本人。左胸上的白色方块可以证明是他,方块周围的肉变得焦红,有些地方起泡,被确诊为二度烧伤。而白色方块是他装着采访录音机的地方。

采访录音机边角处被烧熔了一点,但仍可以用,里面的磁带还很好,可磁带的内容却不好。迈克的代理人山姆·法雷尔听了三四遍之后,就把它扔进壁式保险箱内,并且不承认在听磁带时他那晒成褐色、瘦得皮包骨的手臂上会起鸡皮疙瘩。从那时起磁带就放在壁式保险柜里。法雷尔一点也不想把它再拿出来听,自己不听,也不给那些好奇的朋友们听,他们中的一些人如果听了会笑死的。纽约出版界是个小圈子,流言传得很快,所以还是放在保险柜里好。

他不喜欢迈克在磁带上的声音,也不喜欢他所说的东西(我哥哥其实是在康涅狄格州的高速公路上被狼吃掉的,上帝,他想说什么),更主要的是他不喜欢磁带上的背景声音,那是一种液体被拍打的声音,像是衣服在洗衣粉过多的洗衣机里搅动,有时又像一只老式的电推刀发出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很奇怪,像有人在说话。

迈克还在医院时,有一个叫欧林的人(对,是那该死的宾馆的经理),来找法雷尔问他是否能听听那磁带的内容。法雷尔拒绝了他的要求,并说欧林能做的就是快步走出他的办公室回到他的破宾馆,庆幸迈克不起诉宾馆或他本人的疏忽。

“我尽力劝他别进去。”欧林平静地说,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在听疲惫的旅客和性急的女客人抱怨,从房间的一切到报摊上杂志所刊登的事,所以他不会因法雷尔的怨恨而不安,“我尽我所能去劝,如果说那天晚上有人疏忽大意,法雷尔先生,那就是您的客户。他太相信那里没危险,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非常危险的行为。我猜他在那方面的认识已经有点改变了。”

尽管法雷尔不喜欢那磁带,他却想让迈克自己听听,确认一下,也许可以用它作为素材写出一本新书——一本记叙真实发生在迈克身上的事的书,不只是一个章节,或是几十页的调查报告,而是一本完整的书,一本比十夜谈那三本书合起来还畅销的书。当然他不信迈克所说的什么他不能再写鬼故事了,连写作都不行了。作家们不时会这么说,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就像高贵的妇人偶尔发发小脾气那样没有什么原因。

至于迈克本人,他没有好运了,一切好运都没了。他知道这一点。他原本会比实际烧的还严重,如果不是迪尔博先生和他那桶冰,他也许要做20甚至30处皮肤移植手术,而不是现在的4处。尽管进行了移植手术,他脖子左边还是留下了伤疤,但波士顿烧伤研究所的医生告诉他疤痕会自动消失的。他也知道那天晚上后烧伤的地方一定会痛好几个星期或数个月的,如果不是因为火柴外壳正面写着“划火柴之前合上盖子”,他将会死在1408房里,结局是不可言喻的。他会像心脏病发作或其他什么病发作一样死在屋角,但实际的死因可能更阴险、更恶毒。

他也是幸运的,在那真正闹鬼的地方出事之前,他已出了三本有关鬼怪的书,这些他心里清楚。山姆·法雷尔也许不信迈克的写作生涯从此结束,但山姆却不得不接受这事实,迈克知道他自己和山姆都要接受。他甚至提笔写一张明信片都会感到全身发寒,小腹深处在翻动,想作呕。有时单单看到笔(或录音机)都会使他想起:画挂歪了,我要摆正它。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不记得1408房里的画或其他什么东西,这使他感到高兴,上帝是仁慈的。这些日子他血压不正常(医生告诉他烧伤常常会伴随有血压问题,并让他进行药物治疗),眼睛也有问题(眼科医生让他开始服用加锌的维生素a),他常年背痛,前列腺肿大……但他能应付这些毛病。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从1408房逃出来却没有真正逃脱的人(欧林曾想这样告诉他),但还不算很糟。至少他不记得所发生的事了。有时他会做噩梦,其实是经常做(实际上是几乎每个晚上),但醒来时就记不起梦的内容了。他有一种感觉,那些东西的四角变弯,几乎是熔化了,就像他的采访录音机的角那样熔化了。这些日子他住在长岛,天气好时他去海滩散步。散步中,他渐渐清楚地回忆起在1408房里的70分钟所发生的事,一直回忆到最细节的东西。他用发堵和犹豫的声音告诉涌过来的海浪:“那完全不是人类,也不是鬼,至少鬼曾经是人,可在墙里的是邪物,

邪物……”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确实希望如此。时间可以让它褪色,就如同时间可以褪去他颈上的疤痕,而且从那以后他都开着灯睡觉,这样他从噩梦中醒来时就能马上知道身在何处。他把房子里所有的电话都撤掉了。他的潜意识仍在起作用,他害怕拿起电话就听见那非人类发出的嗡嗡声里吐出的话语,“这是九!九!我们已杀了你的朋友们。现在每个朋友都死了!”

当夕阳西下时,他把房子里所有的窗帘、百叶窗和遮光布都拉下。他坐在黑暗之中,直到手表指示地平线上最后一缕光退尽。

他无法忍受夕阳西下时的那种光线。那黄色的光一直加深到橙黄色,像澳洲沙漠的光。

刘宏、周涛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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