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林与科尔环球侦探社在约翰汉考克大楼,贝聿铭设计的金属蓝玻璃冰冷摩天大楼,占了三十三楼整层楼。大楼外墙由反光玻璃构成,每一片高二十英尺,长六十英尺。贝聿铭的设计将周遭建筑网罗在内,以完美的清晰度反映在玻璃帷幕上,因此当你走近时,你可以看到三一教堂的浅花岗岩和红砂岩,柯普利广场饭店气势宏伟的石灰岩,飘浮在蓝天白云的玻璃天空。老实说,那不是太难看的景象,至少玻璃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掉下来。

埃弗瑞特·哈姆林的办公室面对三一教堂那一面,在清澈寒冷的夜晚比如今夜,你可以一路眺望到剑桥。实际上,你可以一路眺望到梅德福,但我不知道有谁想看到那么远。

我们啜着埃弗瑞特·哈姆林的上等白兰地,观察他站在玻璃窗前,凝视他脚下城市灯火编织的璀璨地毯。

那是一具令人难忘的身影,埃弗瑞特的确仪表出众。笔直的躯干,皮肤紧绷在硬朗的骨架上,我常猜如果他的皮肤被纸划破,他会不会全身崩裂开来。暗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紧贴着头颅,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一根没刮干净或新冒出来的胡茬。

他的工作伦理名闻遐迩——永远是早上第一个开灯,晚上最后一个关灯的人。不只一人曾经无意间听到这个男人表示,任何人需要四小时以上睡眠都不可信赖,因为懒惰和奢侈是背信忘义的温床,而四小时以上睡眠当然是奢侈。二次大战时他在战略情报局工作,当时他只是一个小伙子,但五十年后的今天,他看起来仍然比大多数只有他一半岁数的人英挺俊拔。

埃弗瑞特·哈姆林总有一天会退休,据说,在死亡找上门来的同一天。

“你们知道我不能讨论这个案子。”他说,他的眼睛在观察玻璃上我们的身影。

我的眼睛和他在玻璃上相遇。“那私底下聊聊好了。埃弗瑞特,拜托。”

他温和地微笑,举起酒杯,浅尝一口白兰地。“你算准只有我一人在办公室,帕特里克。是不是?”

“我估计你还没下班。从街上可以看到你房间的灯,如果你知道看哪一片玻璃的话。”

“如果你们两个决定唱双簧,疲劳轰炸我老人家,没有合伙人可以保护我。”

安琪轻声笑。“别这样嘛,埃弗瑞特,”她说,“拜托啦。”

他从窗子转过身来,眼中闪着笑意。“你还是一样艳光四射,安琪。”

“拍马屁不能转移话题。”她说,但她下巴底下的肌肤泛起一阵红晕。

“来吧,你这爱向女人献殷勤的老家伙,”我说,“告诉我我看起来多帅。”

“你看起来像狗屎,亲爱的小子。看来你还是自己剪头发。”

我大笑。我一向喜欢埃弗瑞特·哈姆林。人人喜欢他。他的合伙人亚当·科尔没有他这么好的人缘,但埃弗瑞特轻松自在的待人方式,掩饰了他的军人背景,他刚正不阿的方向感和不妥协的是非感。

“不过我的全部是真的,埃弗瑞特。”

他摸摸头顶短而硬的发根。“你认为我会花钱让这东西留在我头上?”

“埃弗瑞特,”安琪说,“如果你告诉我们为什么哈姆林与科尔终止特雷弗·斯通的合约,我们就不再打搅你剩下来的一点点头发。我保证。”

他做了一个最小的手势,我从经验得知,那表示否决。

“我们卡在这里,需要一点帮助,”我说,“我们想找两个人——黛丝丽·斯通和杰。”

他走到他的椅子前,似乎考虑一下才坐下。他旋转椅子,让自己直接面对我们,把两臂搁在桌上。

“帕特里克,”他说,声音温柔,几乎像父亲对儿子讲话,“你知道为什么哈姆林与科尔在你第一次拒绝我们的聘书后,隔了七年又提议雇你?”

“羡慕我们的客户群?”

“差远了。”他微笑。“实际上,亚当起初坚决反对。”

“我不意外。我对他也没啥好感。”

“我知道。”他靠回椅背,白兰地酒杯在他掌心温热着。“我说服亚当,你们两个是经验丰富的侦探,有令人钦佩——有人可能会说惊讶——的结案率。但不只如此,还有,安琪,千万不要被我接下来要讲的话冒犯了,因为我毫无不敬之意。”

“我一定不会,埃弗瑞特。”

他倾身向前,凝视我的眼睛。“我要你,帕特里克,特别是你。你,我的男孩,因为你使我想起杰,杰又使我想起年轻时的我。你们两个都聪明伶俐,也都精力充沛,但不只如此。你们两个有一种特质,就是这年头非常稀有的热情。你们像两个小男孩。你们会接受任何案子,不论多小,然后待它像待一件大案子。你知道,你们爱工作本身,不是只把它当作差事。你们爱它的每一个环节,你们两个一起工作那三个月,来上班是件愉快的事。你们的兴奋充斥这些房间—你们的烂笑话,你们的大二学生式的胡闹,你们的欢乐感,还有你们非解决每一个案子不可的决心。”他靠回椅子,嗅嗅头顶上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

“埃弗瑞特。”我欲言又止,不确定我能说什么。

他举起一只手。“请让我讲完。要知道,我从前也是那样。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杰在我心中像我的儿子一样,你信吗?”

“信。”我说。

“如果这世界有更多像他和我自己,甚至你,这样的男人,帕特里克,我认为会是一个更好的地方。我知道,我听起来像一个有自大狂的骄傲男人,但我老了,有资格倚老卖老。”

“你一点也不显老,埃弗瑞特。”安琪说。

“你是贴心的孩子。”他向她微笑。他对自己点点头,低头看手上的白兰地酒杯。他端着杯子再度从椅子起身,回到窗前,站着眺望窗外城市。“我相信荣誉,”他说,“荣誉比其他任何人格特质都值得推崇。我一生努力活得像一个有荣誉感的人。但很难。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荣誉感。大多数人没有。对大多数人来讲,荣誉充其量只是一个老掉牙的观念,往坏处想是有害的天真无知。”他转头对我们微笑,但笑容疲倦。“我认为荣誉已经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我确定它会随着20世纪一起消失。”

“埃弗瑞特,”我说,“你只要——”

他摇头。“帕特里克,我不能跟你讨论特雷弗·斯通的案子或杰·贝克失踪的任何事情。我就是不能。我只能请你记住我刚才说的关于荣誉和人们缺乏荣誉的话。请你用那个知识保护你自己。”他走回椅子坐下,转半圈面对窗户。“晚安。”他说。

我看安琪,安琪看我,然后我们一起看他的后脑。我可以再度从玻璃上看到他的眼睛,但这回他的眼睛没有看我映在玻璃上的身影,只看他自己。他凝视自己如鬼魅般困在玻璃中的影子,漂浮在其他建筑及其他生命的反光中。

我们离去时他仍坐在椅子上,同时眺望城市和他自己,浸浴在夜空的深蓝中。

在门口,他的声音止住我们脚步,带着我从未听他用过的腔调。仍然充满经验和智慧,仍然浸透学识和昂贵的白兰地,但现在夹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恐惧。

“在佛罗里达小心。”埃弗瑞特·哈姆林说。

“我们没说我们要去佛罗里达。”安琪说。

“小心,”他重复,靠回椅背,啜杯里的白兰地,“请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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