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在小南门一条弄堂里,两侧是旧式的矮楼房,弄堂没有路灯,深夜住户都已熄灯就寝,没有半点光线,幽长的弄堂漆黑。

一条黑影悄悄在弄堂里移动着。

有一户二楼的窗户还透出灯光。黑影来到灯光楼下,一纵身抓住了晾台边缘。一个倒提,翻身进了晾台,身手矫捷,动作无声。

此时室内正是张小毛在与姘头阿桂一边吃喝,一边说着话。

张小毛边喝酒边自夸:“现在上海滩是东洋人的天下;南市区就是阿拉张小毛的天下。明朝我带侬去老面门银楼,侬随便挑好了,只要我讲句言话,伊就勿敢要钞票!”

阿桂似信非信:“会有这样好事情啊?”

张小毛拍拍放在桌旁的盒子枪:“伊倷(他们)勿识相,我就捉伊老板去宪兵队!”

阿桂大喜过望:“真的?明朝一定要带我去的,勿兴黄牛啊!”

张小毛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金牙。“想去吧?侬今朝让我白相适意了,明朝我就带侬去。”

阿桂笑骂:“侬这只死鬼呀,求侬一眼眼事体,就要讲条件!好,就依侬。”

张小毛说:“侬脱光了去跪在床边上,我今朝耍白相新花样!”说着他脱着衣裤。

阿桂嘴里还在骂着:“侬这只死鬼呀,花头精蛮多的,日日要翻新!”虽这样骂,她还是脱光了,去床沿上跪着,趴下身去,将肥臀撅得高高的。

张小毛走上去,先在女人身上摸捏一阵,将女人弄得浪笑怪叫……

翻进晾台的人正是李坚,他趁二人正在忘情之时潜入室内,来到正在疯狂冲击的张小毛身后,举刺刀扎进张小毛的后心,刀尖从前心透出。张小毛猛地朝前一扑,将趴着的阿桂扑倒,那透出前心的刀尖,扎入阿桂的后心,但并不深,所以她喊叫起来。

李坚向刺刀砸了一拳,趴在张小毛身下的阿桂一阵抽搐,不再动弹了。

李坚奋力拔出步枪刺刀,一股黑红色的血从张小毛背部喷出。李坚闪身躲过。少顷,他将刺刀上的鲜血,在床单上抹干净,撕了一块布,蘸上张小毛和阿桂的血,在床头墙上写了两行大字:

汉奸下场!

黄埔锄奸队

写完后他将刺刀还插在绑腿内,转身将桌上张小毛的盒子枪从盒子内拔出,别在腰间。又见张小毛的腰带上拴着一个钱袋,翻出一大沓钞票,这就是张小毛日间从店铺里讹诈来的。他现在正需钱用,就将这不义之财揣入兜内。

他仍然从晾台回到弄堂里。正要举步往外走,忽听开门声,他忙闪身藏在黑暗处。只见从一扇门内,走出一个人来。此人叼着香烟,一点火星在移动着,移动至墙边。火星移动的同时又听见一阵洒水、咳嗽、吐痰和关门声。

李坚知道,上海一些巷子里都有小便池,附近居民乃至路人男士,都可以公然在此小便,即使有女士路过,对此也熟视无睹。刚才那人,就是附近起夜的居民。

他走出弄堂,来到大街上。

南市区老西门一带原本比较繁华,可在鬼子的铁蹄下,恐怖气氛弥漫,入夜市民便不敢出门口。所以深夜街头不见人影。

他尚无固定住处,多是露宿在一些石窟的门洞里。今夜如何度过?他茫然四顾,信步往前走。

他走了一阵,发现一块路牌“陆家浜路”。他曾经随部队在这一带作过战,还记得地形。不远处是海潮路,那里有一座庙,叫海潮寺。他听老百姓说,上海开战前,有位姓金的在庙里办了一个“金龙武馆”;开战后此庙遭日寇轰炸,已是残墙断壁。他想那里倒可以暂且栖身,于是朝海潮路走去。

这一带是平民区。马路两侧都是矮房,还有一些草棚子。居住着工人家庭。

虽是黑夜,李坚的军人素质练就了他对地形的记忆力,便沿着马路走去。

万籁俱寂的深夜,忽然传来女子的呼救声。李坚站住了,迅速辨明喊救声的方向,便毫不犹豫地循声奔过去。

李坚奔近一看,只见两个头戴钢盔、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鬼子兵,正架着一女子,往庙里拖拽。他从后面冲上去,左手臂扼住一鬼子兵脖子,右手一掰鬼子兵的脑袋,嘎巴一声,折断了脖子,他一松手,鬼子兵坐倒下去。另一鬼子兵对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尚未反应过来,他扑上去将鬼子兵扑倒,铁钳般的手,卡住了鬼子兵的脖子;鬼子兵挣扎了几下,蹬蹬脚,再也不动弹了。

李坚站起身来,见那女子在发愣,便提醒道:“啊,这里是是非之地,你快走吧。”

那女子这才清醒过来:“先生,这两个鬼子兵死在这里,明天被鬼子发现,会给这一带居民带来祸事的呀。”

李坚说:“我将他们拖进庙里埋起来吧。”

女人说:“没有工具怎么埋呢?请你在此等候片刻,我家就住在海潮路,我回家叫我的丈夫拿了工具来帮你吧。”

李坚说:“好吧。我将鬼子兵尸体先弄进庙去,我在庙里等你。”说罢将鬼子兵的两支步枪挂在脖子上,一手一个,抓住两个鬼子兵的腰带,提了起来,走进庙去。

女人看了李坚的神力,惊呆了半晌。

李坚将两具尸体扔在遍地瓦砾的院子里,去坐在廊下休息。

这座庙大殿遭到炸弹轰炸,已经倒塌,但两侧厢房,还有部分是完整的。

李坚在四周转了一圈,见两侧尚有两间房间,虽门窗都已损坏,墙壁、屋顶倒还完好。他想:这里倒是夜间安身之处,虽无门窗,也能遮风挡雨,比露宿街头强多了。

那女人带着两个男人进庙来了。

女人向李坚介绍,高个子身材魁梧的叫沙志超,是她的丈夫;另一个叫陆阿根,是她的表哥;她叫杨佩云。她问李坚姓名?

李坚含糊地答道:“我姓张,单名强字。”

沙志超和陆阿根对李坚说了些表示感激相救的话。

沙志强说:“这院子的中间,原有一个花坛,土质较松软,比较好挖掘。就在这里挖个深坑,把鬼子兵埋下吧。”

李坚同意。

四人将中心地上的瓦砾清除,果然露出土地。沙志超带来铁锨和镐。三个男人轮流挖掘,很快挖成一个两米长、一米多宽、一人深的坑。

李坚说:“这俩鬼子有两支步枪、八枚手榴弹。步枪太长,不好收藏,就都埋下吧。”

陆阿根说:“都交给我吧,我能收藏好。”

李坚没说什么,就将俩鬼子兵的尸体扔进坑去。三人一起填土。为了填实,他们几乎填一层土,便跳下坑去一阵踏踩,达到夯实的目的。

填完坑,再将瓦砾撒在上面,恢复原貌。

李坚说:“现在不露痕迹了,三位请回吧。”

杨佩云问:“张先生,你要去哪里?”

李坚说:“我就在这庙里忍一宿,明天再说吧。”

“那怎么行呢?我家离此不远,请到我家去住下吧。”

李坚再三推辞,那三人固请。李坚想自己在上海无亲无友,去认认门也是好的,就随主人来到海潮路。

杨佩云家住在海潮路十七弄二号。这条弄堂只有一号、二号两个门牌。二号战前是南洋印刷厂的厂房,是一幢三层楼房。一号是厂主方寿山的住宅两层楼房。抗战爆发,印刷厂倒闭,厂房搬进十几家住户。

十七弄这两幢楼房,是这一带最突出的建筑物,周围都是矮平房或草顶房。

杨佩云家住二楼两小间。

杨佩云的母亲陆雅菊是位中年妇女,战前在服装厂当女工,现在弄堂摆摊,为附近居民做衣衫兼缝补。她已知道李坚是救她女儿的恩人,所以热情招待。

众人坐定交谈。杨佩云在灯光下仔细观察李坚,忽然说:“张先生,我觉得你好面熟呢……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李坚暗暗吃惊:“不会吧……”

杨佩云:“我去孤军营慰劳十多次了——我看你像孤军营的李连长!”

沙志超和陆阿根听了,也都仔细端详,竟然异口同声:“是的——你是李连长!”

李坚被对方识破,也不便否认。又因在庙里挖掘干活时,一边聊着天,他已知道沙志超和陆阿根战前是翻砂厂工人,战后工厂倒闭二人以踏三轮车谋生;杨佩云是纺织厂女工,也失业在家。这些人都很可靠,便承认了,并将自己脱离孤军营的原因告诉了对方。

听者不免肃然起敬。

沙志超问:“李连长,你今后有何打算?”

李坚说:“我出来就为杀汉奸杀鬼子,替团长报仇!今天就算开始了。”

杨佩云说:“你的志向是好的。但是,你这样在街头瞎撞,是很危险的呀。”

沙志超也说:“是呀,今晚你杀了汉奸、鬼子,必然使汉奸、鬼子震惊,明天就会四处搜查你。现在汉奸活动很猖獗,在路上撞见,你这身打扮就引人注目,再盘问你住处、职业,你答不上来,而且一口山东话,都是破绽啊,岂不很危险吗?”

原来李坚离开孤军营时,换了军装,穿一件粗布白衬衫,一条灰色长裤;他又剃着光头。街上行人没有他这种装束的。他又身材高大,更加显眼。

陆雅菊说:“佩云她爹也是山东人,战前是当巡捕的。他死后衣服还留下几套,他的身材也高大的,可以拿出来让李连长穿——不合适再改改也来得及。”

李坚忙说:“伯母,请不要称呼我李连长了,以后都叫我老李吧。”

沙志超说:“这样也好。老李,你就暂时住在我们这里,至于职业……”

李坚说:“我也可以踏三轮车的。但是住处……还望各位想想办法,哪里租间房……”

陆阿根说:“住处,你先住在这里,以后慢慢再找。我姑父也是山东人。对外就说是山东老家来的亲戚。你愿意踏三轮车也容易,明天我替你租一部车子来,你跟着我们去街上转几天就熟悉了。”

陆雅菊当即翻箱,找出几套丈夫过去穿过的衣服,让李坚试了试,稍短一些,却也能凑合着穿。

陆雅菊说:“你先穿一套,剩下的明天我拆了改改就好穿了。”

当天夜里,杨佩云和母亲睡在里间,李坚和沙志超睡在外间,陆阿根拿了缴获的武器告辞而去。

旧上海平民区黎明前的一刻,是最喧闹、繁乱的时刻。

破晓前,一辆马拉的粪车来到弄堂口,赶车的一男一女扯着嗓子吆喝:

“倒啊——!倒啊——!”

各家的主妇披衣而起,拎着马桶乒乒乓乓出门,来到粪车前,由赶车人将马桶内的粪便倒入车内;主妇拎着马桶去自来水龙头处刷洗。她们将蛤蜊壳倒入桶中,用竹刷转圈搅刷“哗啦,哗啦”声此起彼伏,响彻整条弄堂。

刷完马桶,主妇们便将煤球炉搬到室外,用木柴点燃,上面倒入煤球,下面用扇子扇,于是整条弄堂烟雾弥漫。

烟雾尚未散尽,主妇们提篮上街买菜去了。此时也不过刚刚见点曙光。因为“小菜场”就在一条街道的两旁人行道上,天明后必须散摊,不得影响交通,去迟了什么菜也买不到。

李坚就是被这“弄堂交响乐”吵醒的。

陆雅菊买小菜回来,将昨日的剩饭加水,放在煤球炉上烧开,加一碟咸菜,就是早餐了。今天陆雅菊带回两根油条来,算是优待李坚。

吃过早饭,陆阿根来了。他给李坚带来一件三轮车夫的“号衣”——一件马甲。陆雅菊给李坚准备好一条擦汗的白毛巾。

陆阿根替李坚租了一辆三轮车。李坚以为自己会骑脚踏车,骑三轮车不会有问题。却不料骑上去一踩,三轮车打转,练习了许久,才掌握要领,勉强能够直行了。

沙志超和陆阿根各踏一辆三轮车。将李坚夹在中间,在南市区大街小巷转悠。今天他们都不拉客,为的是让李坚熟悉道路,也练练踏车技术。

从早至午,他们在街上吃了午饭,又转了两三个小时,才收车回家。

不料在陆家浜路,发现一队鬼子兵,在盘查过路的人。沙志超骑在前面,有些紧张,稍一迟疑,李坚蹬车超了过去。

一个汉奸举手拦住了李坚的车,操着上海方言吼骂道:“×倷娘格×,火速下来!”

李坚刹住车,并不下车。

汉奸上前揪住李坚的马甲,一记耳光扇了上去,一边拽一边骂:“×倷娘格×!叫侬下来,侬再犟,爷叔敲杀侬!”骂着拽着,拔出了手枪。

沙志超和陆阿根慌忙蹬车向前,下车解劝:“先生,有言话好讲。”两人同时递上烟。

汉奸挥手打飞了两人伸到面前的香烟:“啥人要吃侬格香烟啊!这个赤佬蛮犟格,捉伊到宪兵队去!”

沙志超刚说了声“先生……”汉奸一记耳光扇过去,

同时被喝令:“让开!”

汉奸指着李坚:“侬住啥地方?”

李坚答道:“我住海潮路。”

汉奸一听歪嘴笑道!“啊嗬,老山东啊!蛮有意思格。侬老早(以前)做啥事情格?”

陆阿根忙上前代答:“先生,伊老早也是在巡捕房做事体格。”说着递过一卷钞票。

汉奸接了钱,态度缓和了。“啊,当过巡捕啊,看样子就有眼像吃公事饭格人。”

原来当时山东人在上海当巡捕(警察)者居多。

在一旁看着的鬼子宪兵队长大赖走过来指着李坚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陆阿根忙代答:“太君,阿拉踏三轮车的。”

大赖又问:“你的——昨天的晚上——看见两个皇军的……”他指着马路,又做了扛枪齐步走的动作,“你的,看见的?”

陆阿根又抢着代答:“太君,阿拉每日蛮早收车的——夜里没有生意啊。”

大赖一挥手:“开路!”

陆阿根拉拉李坚:“快走!”

三人蹬车回到海潮路,陆阿根领头,将车停在念尼弄(即二十二弄)“老虎灶”门前,指点李坚去提了一桶热水,去一间屋子里洗澡。

“老虎灶”是上海里弄开设的茶馆,楼上有茶座,楼下一间屋里设有一大炉灶,熊熊大火上有一只大铁锅,烧着滚滚开水,供楼上茶座用水,也卖开水给附近居民。这是因为上海煤炭价高,一般家庭都不用煤炉烧开水,拿暖水瓶到老虎灶买开水。在老虎灶旁有一间挂着门帘的空房间,附近居民可以来此买一桶热水进这间屋子洗澡。

李坚、陆阿根、沙志超三人正在洗着澡,又一人提着一桶水进来,操着江北口音说:

“唷嗬,两位先来了啊?啊,这一位……”

陆阿根说:“这位老李,佩云的表哥,刚从山东来,跟我们一起踏车子的。”对李坚介绍,“这位王大发,都叫他‘发子’的。”

王大发就去与李坚握握手:“脚碰脚啊,请多关照啊。”又问,“你们碰上卡子了吗?”

李坚恨恨地说:“刚才遇见的那个汉奸很可恶!他叫什么?住哪里?”

王大发嘴快,接话道:“你说的是那个在陆家浜路设卡的汉奸吧?这个坏蛋叫郑济,原先是老西门的白相人,住在老西门邮局旁边的一条弄堂里。这个家伙坏呢,东洋人一来就当了汉奸,真是坏事做尽!”

李坚恨恨地说:“该杀!”

听得三人都一惊。

正说着话,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提着一桶热水进来,见了沙志超等人,很有礼貌地一一打招呼,在姓氏后加上一个尊称:“爷叔”,又看着李坚,似乎不知该怎么称呼。

沙志超指着李坚对小青年说:“小鬼,这位是李先生,快叫李家爷叔。”

小青年又向李坚鞠躬:“李爷叔!”

沙志超对李坚说:“小鬼叫王明之——作孽呀,没爹没娘,跟一个做毛笔生意的学徒,只管吃饭,别的都不管。你看,他这身衣服,袖子快到肘子,裤腿快到膝了。”

王大发说:“小鬼,今朝哪里来的钞票跑来沐浴啊?”

王明之说:“是陆家姆妈刚才说我身上太臭了,给了我一些钱,叫我来洗洗的。”

李坚看看这孩子一副忠厚相,很是同情。洗完澡后,拿出一些钱给他,让他拿去买套衣服穿。

陆阿根说:“快谢谢李爷叔!小鬼,你也不要去买衣服了,把钱去给你陆家姆妈,请她去给你买布,让她给你做,这些钱好做两三套衣服了。”

王明之再三谢了李坚,才去找陆雅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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