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乐门舞厅的乐台上,当红歌星白光正在唱着流行歌曲:

眼波溜,半带羞,花样的娇艳柳样的柔。无限的创痛在心头,轻轻地一笑忘我忧。红的灯,绿的酒,纸醉金迷多悠悠!

…………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全场舞客为之倾倒!

她每次出场,只唱三支歌就退场去化妆室休息。所以尽管舞客们以热烈的掌声要求她返场,她还是鞠躬退场了。

她走进一间独自占有的化妆室。

这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除了衣橱、穿衣镜和化妆台外,只有一组宽大的沙发。现在房间已被无数花篮塞满,几乎无立足之地。她一走进去,就陷入了花的海洋。

这都是那些崇拜者奉献的。天天如此,她已没有了喜悦,只有厌烦。她总是叫来Boy,将这些花篮清除出去。

她每次出场或唱三支歌,或表演一支舞蹈,然后回到这里,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下一场她准备表演一支草裙舞,需要换装。

她站在高大的穿衣镜前,脱下身上的高领旗袍,随手扔在沙发上,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她现在只穿着紧身内衣,整个体态曲线分明:丰胸、细腰、肥臀。这线条真的太美了!她不禁自爱自怜了,产生了自我欣赏的欲望。

她将内衣一件件脱下,也都随手抛掷在沙发上,终于全身赤裸地站在穿衣镜前。

她开始端详镜子里的美人——丰满、白皙、曲线柔美……

这就是有那么多男人拜倒的女神。

当她正在顾影自怜时,忽然房门被推开,她从镜中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此人满面胳腮胡子和竖起的寸发,活像刺猬;那杂乱的毛发中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像是两盏灯似的闪闪发光。

她一惊,但却没有动身子,只对着镜子娇喝:“干什么的?”

那人一惊,忙背过身去,操着山东口音说:“啊,对不起——我……”他转身要退出。

她仍然对镜喝道:“站住!”这才转过身来,“你必须说清楚是干什么的。”

他仍然背着身:“对不起——我——走错了门……”又欲离去。

“站住!”她再次喝道,并走去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支勃郎宁手枪,指着他,“你不说清楚休想走!”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正举步要走,忽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嚷:“一定藏在这里什么地方,要仔细地搜!”他不禁愣住了。

她再喝问:“你是小偷?是强盗?是……”

“不!”他响亮地回答。

“那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搜捕你?”她还是用手枪指着他。

“你最好不要问,因为这对你没好处……”

“我一定要知道,因为你说清楚了,会对你有好处。”她固执地说。“否则你休想走!”

“小姐,枪对我构不成威胁——尤其是在你的手中。”

“我能百发百中!”

“那你拿我当靶子试试!”

“你以为我拿的是玩具枪?”

“在你手里只能是玩具!”

外面在敲门。

她说:“你快躲到穿衣镜后面去。快!”

他犹豫了片刻,才低头钻到穿衣镜后面。

她走过去厉声问:“谁敲门?”

门外有人应声:“白小姐,我们是巡捕房的,在追捕一名通缉犯……”

“通缉的是什么人?”

“就是从胶州公园逃跑出来的‘孤军营’的连长李坚——他在城里杀了好几个人呢!”

她一惊,下意识地看看穿衣镜,“啊——我这里没人进来……”

“白小姐……”

“快滚!否则我向工部局投诉你们骚扰!”

“啊,好,好——我们走——我们走——白小姐,对不起啊……”

她走近房门侧耳听了听,确信门外的人都走了,才转身走回,去敲敲穿衣镜:“你可以出来了。”说罢,去沙发上坐下。

他并没有马上走出来,却说:“啊——小姐,请你穿上衣服吧……”

她听得一愣:“怎么,还有这样的男人吗?”她又不免冷笑,“倒要看看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她去衣橱里拿了一件睡袍,套在身上,束上腰带,就坐在沙发上。这种装束胸脯是敞着的,一双极具吸引力的硕乳半遮半露。她坐下后跷起了二郎腿,玉般的大腿裸露无遗。

“好了!”她向穿衣镜方向说,“请出来吧。”

他这才从穿衣镜后走出来。她指指斜对面的沙发,说声:“请坐吧。”他去对面坐下。

她拿起茶几上的香烟听:“请吸烟。”

“谢谢。我不会吸烟。”

她一笑,自己拿起一支,用火柴点着,吸了两口,朝他喷出烟雾。他觉得她吸烟的姿势很优美。

忽听又有人在敲门,他们都一惊。他要起身。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动,她则起身去门前,喝问:“是谁敲门啊?”

门外应声:“白小姐,你该上场哉。”

她舒了一口气:“告诉老板,我有点不舒服,今晚不再上场了。”

门外答应一声:“好格。”

她等了等,掷了烟蒂,走去从酒柜倒了两杯白兰地,端着高脚杯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他犹豫地接过去,放在茶几上。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军人是清教徒吗?”

“黄埔军人不烟不酒不茶,因为校长蒋委员长就不烟不酒不茶。”

“啊,是以校长为榜样?”

“军人也应该无不良嗜好。”

她去坐下,边喝着酒边观察这个目不旁视的男人。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高大、雄伟。现在仔细看看,虽然络腮胡子没有刮,胡子拉碴的,但看得出脸形端正,尤其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示出他的坚毅与自信;又像猛虎猎豹在盯住猎物时的眼神,具有征服的威慑力。碰到他的目光,不免要内心震颤!她另有一种观感:“这个粗线条男人好性感!”不禁怦然心动了。

他说:“小姐,我冒昧打扰,承蒙庇护,十分感激,容图后报。”说着站起,“既然他们走了,我也该告辞了……”

她伸出一条光腿拦阻:“啊!他们只不过是离开我的房门前,会在外围等着你出去。”

他还站着:“小姐,我不能老躲在这里。”

她笑道:“鬼使神差你到我面前了,就是主的安排。我是虔诚的基督徒。既是主的安排,我就有责任拯救你。”

“请坐!我能提几个问题吗?”

他坐下了:“啊,当然,请提吧。”

“你是黄埔军校几期毕业的?”

“我是中央军校第七期毕业的。”

“家里都有什么人?”

他答道:“我是山东济南人。我的家人在日寇制造的‘济南惨案’中全部罹难。”

她见他坐的姿势是:挺着胸,坐得笔直;两条腿并拢,双手搁在膝上。这完全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坐”的标准姿势。

“你为什么要离开孤军营?”

“当初我们奉命守卫四行仓库,虽被日寇包围,但我们粮、弹充足,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租界当局唯恐日寇炮火会殃及租界,要求我们撤退,并保证可以护送我们出围,归还建制。他们又通过外交途径,取得蒋委员长同意,由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将军传达了撤入租界的命令。

“我们于夜间冒着日寇的炮火,通过垃圾桥进入租界,不料竟被英军包围,将我们胁迫进中国银行,要求我们缴械。我们坚决不同意。租界当局说:租界法规定,禁止武装人员入境,如果我们不缴械,日寇就会借口派武装部队进入租界和我们开战。

“几经交涉,最后我们还是缴了械。

“租界当局先将我们用车送往跑马厅,后又送往胶州公园。再也不提送我们出上海的事了,使我们有家难归、有国难投。还借口我们不是战俘,不负责供应生活一切所需,我们一直都是上海民众供应衣食才能生存下来的。

“日寇汉奸收买了我们内部叛徒郝鼎诚等人,刺杀了我们的团长谢晋元!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应。这使我想到,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当成牲口那样地宰杀掉!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逃出来杀鬼子汉奸,一来为团长报仇,二来也是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她一口干了杯中酒,将高脚酒杯放在茶几上;放下跷着的腿,换了个坐的姿势,似乎无意地扯开了腰间的带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李坚,字天锋。”

她亲切地说:“好,我以后就称呼你天锋吧;我叫白光,小名咪咪——猫的意思,以后你就叫我咪咪,好吗?”

他不置可否。

她说:“天锋,你这样单枪匹马瞎干,是很危险的呀……”

他淡淡一笑:“我离开孤军营那一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见他两眼直视上方,对她的暴露视若无睹,不觉大失所望。“这个男人好坚强!”

“古人云: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什么可以避免的,一定要让他发生呢?”她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话:“永安公司刘经理吗?我是白光啊——你好。我需要一套大号的西服、衬衣、领带,一把剃须刀,一顶礼帽。请你派人马上送到我的化妆室来。费用改天再给吧。”她放下电话,朝他一笑:“回头我给你打扮打扮,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了。”

他很感激地说:“谢谢!”又说,“我冒冒失失闯进来——现在——可能要连累你……”

“连累我?”她又笑了,“英、法领事都是我的好朋友;工部局对歌舞皇后顶礼膜拜,巡捕房敢骚扰我吗?你放心,从此咪咪就是你的保护伞——你只要听我的,保你绝对安全。”

他却说:“白小姐,我离开孤军营,绝非为了苟且偷生。否则,我完全可以离开上海,去找我的部队——孙元良将军的第八十八师。”

“好,我可以帮助你实现志愿。”

“白小姐,你没有这样的义务,更没有必要为帮我去冒风险,改变你现在安定的生活。”

她说:“八百壮士是上海老百姓、甚至是全中国老百姓所敬仰的民族英雄!孤军营在胶州公园无衣无食,我也捐过一千斤大米、一百斤食油、八百件衬衫……”

他点点头:“我记得好像有白小姐所捐献的物品,白小姐是按我们对外声称的八百人捐献的。实际上我们只有四百五十三名官兵。在坚守对抗和突围进租界时,已有十多百名官兵阵亡或负伤,撤到胶州公园,官兵只有四百四十名。”

她欠身过去,握着他的手:“天锋,我敬重你是位英雄,所以情愿帮助你……”

他以挥手的动作,摆脱了她的手:“嗨!我算什么英雄?现在躲在歌舞皇后的化妆室里,依靠歌舞皇后的保护……”

她伸手去捂他的嘴,故作娇嗔地说:“不许这么说!”

又有人敲门——是永安公司派人来送衣物的。

她接了物品,打发走来人,对他说:“天锋,你快先刮刮胡须,然后更衣。”

他在她指导下,去卫生间洗了脸,然后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对镜刮了胡须;再脱下长衫,换上西装。

她让他来回走了几步,看罢拍手叫道:“哇——!蛮有风度的嘛,明天带你到舞厅,会引起许多女人青睐的。天锋,说好了啊。你是我发现的,不许跟别的女人搭讪啊!”

她去拿来白兰地酒瓶,在他身上洒了一些,然后她去穿上衣服,对他说:“你装作酒醉的样子,我挽着你从后门出去。”

他会意地点点头,将礼帽戴上。

她将放在茶几上的手枪递给他,他不接:“这东西我用不着的。”

她看了他一眼:“它的有效射程三十米。”

他说:“白小姐,各种兵器的性能,相信我比你清楚。”

她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上前挽了他,走出化妆室。

后门有几个便衣巡捕(也称侦探)在把守着,他们一见白光与李坚相挽而来,便迎上去搭讪:“白小姐,这么早就退场了?”

白光见巡捕凑过来,便挥手说:“不许靠近!都躲我远点!”

巡捕见李坚步履蹒跚,便讨好地说:“白小姐,这位先生是喝多了吧?我来帮你扶他上汽车,好吗?”

白光挥手制止:“不用!都闪开!”她快步出了后门,走向停在一旁她的银色福特牌轿车。先将李坚送入车内,再坐上驾驶座。

几名便衣巡捕远远跟着,眼见白光驾驶着轿车绝尘而去。

轿车来到静安寺路一幢花园洋楼门前,一个印度人门卫出来拉开铁栅栏大门,轿车开进花园,直抵小洋楼前。

一女佣人从楼内迎出,拉开车门。白光和李坚下了车。

白光领着李坚登楼,进入小客厅。她对女佣人说:“先弄一壶咖啡来,再去厨房弄夜宵——要多弄一些。”

女佣人很快端来托盘,一壶咖啡、一听炼乳、两只玻璃杯。她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倒了两杯咖啡,并在每杯里加了一些炼乳。

白光对李坚说:“她叫阿兰,有什么事吩咐她去做。阿兰,这位是先生,以后你就专门侍候先生吧。”

阿兰朝李坚鞠躬:“先生!”

李坚颇为尴尬,只“啊”了一声。

阿兰走后,白光对李坚说:“你大概要在家里住些日子,等我去向领事说明,撤销对你的通缉令,你才好外出活动。”

李坚说:“我并没有违犯租界法,又不承认我们是战俘,他们通缉我是没有道理的!”

白光笑道:“孤军营在租界当局软禁中,你脱离孤军营,他们自然要找你,抓回去继续软禁;你在华界杀了人,就成了危险人物,他们更有理由通缉你了……天锋,这是强权时代,没有公理可言。

“你离开孤军营二十余日了,都怎么过来的?能告诉我吗?”

李坚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啊,时间不早了,你要休息了吧?我们明天再说……”

白光笑道:“我是过夜生活的。每晚华灯初上我去百乐门,拂晓才回来睡觉。一觉睡到过午……周而复始,天天这样。现在还是午夜,遇见你更是精神亢奋,哪里睡得着啊?”

李坚点头说:“也好,就先聊聊吧。”

“我离开孤军营,并没有落脚处,只在街上闲逛,晚上露宿在街头。过了两天,得知工部局在寻找、搜捕我,在租界待不下去了,我只好进入华界。

“我在老西门发现一个叫张小毛的汉奸,在讹诈一家商店,气焰十分嚣张,我就决心先锄掉这个汉奸!

“我尾随这个汉奸,摸清了他的落脚处,准备好当夜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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