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彼得·温姆西勋爵来说,在试图解开铁楼梯事件谜底的几个星期里,他产生了奇怪的梦幻般迷离的感觉,在当时觉得事情十分明了,而事后回顾时则感到应更加小心。他每天必做的工作——或者说,那位虚幻的他自己必做的工作——就是用死神·布莱登的名义签字,这使他宛如进入了一个忧郁、虚幻的世界,一个与现实毫无半点共同之处的世界。在那里,那些古怪的人们:节俭的家庭主妇,有品位的男人,购物狂,仁慈的法官,为了永远年轻,为了永远英俊,为了经济、好奇和正直,沿着各自复杂的轨道来来往往,不停地比较着价格和价值,检验纯度,无所顾忌地相互询问,例如患了什么小病,家庭花销,床垫弹簧、剃须膏、节食、洗衣服、刷靴子。终年地为了省钱而不断地花钱,又为了花钱而省钱,扔掉优惠券,收集包装盒,使用人造黄油让丈夫们惊讶不已,那些专利洗衣机、真空吸尘器又让妻子们吃惊不小,整天从早到晚地不停洗呀,烹饪,吸尘,刨光,让孩子们远离细菌,保护他们的皮肤不被风吹雨打,保护他们的牙齿不受腐蚀,肠胃不得消化不良,而且,由于省时机械的出现,人们有了更多的闲暇,他们可以沉溺于谈天说地之中,也可以到沙滩上伸展一下四肢,带上肉和水果罐头(要穿某某丝绸,戴布兰克手套,穿戴斯袜子,用某某防水面霜还有某某护发乳)去野餐,甚至还可以去瑞恩莱夫、考斯、阿什科赛马场、蒙特卡洛,还有女王的会客厅。布莱登禁不住问自己,过着这样丰富多彩、这般奢华的生活钱从哪里来?如果这种疯狂的消费和节省能停止一小会儿,那会有什么结果呢?如果全世界所有的广告明天都全部消失,人们还会一如既往地买那么多肥皂,吃那么多苹果,给孩子补充那么多维他命、纤维食物、牛奶、橄榄油、踏板车和泻药吗?还会通过留声机多学几门外语,通过收音机听更多的学者讲座,重新装修他们的房子,喝不含酒精的止渴饮料提神,烹饪开胃的新菜肴吗?还会为了这一点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额外的享受花钱吗?或者,如果整个疯狂的旋转世界停止下来,疲劳的人们还能恢复到以前平凡、苦难的生活吗?他不知道。像其他富人一样,他以前从未注意过广告,他也从未意识到在相对贫穷的人群中却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巨大的工业上层建筑不是建立在那些富有的社会阶层上,那些只在想要什么才买什么的社会阶层,而是建立在那些渴望得到他们无法承担的奢华和永远得不到的“闲遐”,受到胁迫或被哄骗花掉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先令,得到用那些钱所能换来的,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的,一种闲暇和奢华的幻觉。幻觉是一座可怕的白日城,在刺目的烈日下,各式各样粗制滥造的巴别塔那祥高大的通天塔,飘摇着走向幻灭——在这阴森恐怖的幻城里,到处都是哀怜的鬼魂,从用四便士的戴瑞菲尔德斯利马豆加人造黄油烹制出家庭大餐的节俭家庭主妇,到因为随意使用了笨笨牌木兰花洁面乳而博得意中情人青睐的打字员。

在这种种幻觉中,死神·布莱登在办公室大页纸上写字的情形也成了一种幻觉,刚从这种噩梦般的折磨中逃逸出来,又走进了另一个更为虚幻的现实中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的欲望、对抗行为和思维方式都是异样的,和他清醒时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即使在那座钟走到格林威治时间五点三十分,他还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回归的现实世界,在这个时候布莱登的幻觉变得模糊了,就仿佛是一个虚幻的小丑吸毒后产生的梦幻;一个比晨星报上登载的任何一个广告模特都更加粗糙而且虚幻不定的广告形象;一个没有躯体、样子怪诞、听力驽钝、没有头脑且满嘴的陈词滥调的东西。但他现在还不能把自己从这场令人讨厌的模仿中解脱出来,因为一旦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每当人们见到他那张不戴面具的脸孔时,所有的通向另一座梦幻城市——那座笼罩在恐怖夜色下的城市的大门,就再也不会向他敞开。

戴安·德·莫丽那片刻间的醒悟不再让他感到不安而无法释怀。她也不再渴望得到他了。他感到她甚至敬畏他。

可是,在六音孔哨笛的召唤下,她依旧会出来和他兜风,一刻不停地开着他那辆戴姆勒奔驰车,从晚上直到黎明。

他有时在想她是否认为自己根本不存在;她对他的样子就好像他是吸完印度大麻后产生的一个既可恨又有趣儿的虚幻的人物。他现在担心她这种幻想与现实的不平衡会把她推向自杀的边缘。她曾经问过他,他到底是谁,想干什么。他把到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严重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我来这儿是因为维克托·迪安死了。当世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之后,我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回到你来的地方。我以前听过这句话,但我记不起来在哪儿听到的了。”

“如果你曾经旁听有位男人被宣判死刑的话,这句话就是在那儿说的。”

“天哪,对了!就是在那儿。我曾旁听过一起谋杀案的审判。有个老头挺讨厌的,就是那个法官——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就像一只邪恶淫荡的老鹦鹉,他说出那句话时的样子好像是他非常喜欢它。‘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我们真有灵魂吗?小丑,还是人们在胡说?是在胡说,对吧?”

“对你而言,那很有可能。”

“但是我和维克托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我希望没有。但你一定知道有没有。”

“我当然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的确,她可能真的与此无关。而这正是整个幻觉中最为模糊的部分——在这里白天的幻想和黑夜的梦境相交汇产生了不灭的光辉。那个人是被谋杀的——这一点他还不敢肯定,但是,是谁杀了他而且为什么要杀他仍然让他想不清楚。布莱登的直觉告诉他要盯住戴安·德·莫丽,她正是那个迷离幻境的保护人,通过她,维克托·迪安,一位阳光城市的普普通通的居民,走进了那个烈火燃烧的无底深渊,在那里,酗酒和吸毒横行,而死亡则是它的终结。尽管他询问过她,但仍一无所获。

她只告诉过他一件事,他反复地思索,想知道它和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梅利根,那位阴险的梅利根,对皮姆公司有所了解,或者是了解皮姆公司的某位工作人员。

这一点早在他遇见迪安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因为他在与迪安会面时就说过:“原来你就是那个人,是吧?”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呢?在梅利根认识此人之前,皮姆公司的迪安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因为戴安曾经吹嘘过在那个体面的公司里有个情人吗?要是那样,是不是太可笑了呢?还是维克托·迪安的死仅仅是由于戴安喜欢他?这让温姆西无法相信。他们的关系是先结束的,而迪安是死在那之后,那么谋杀是完全多余的。

此外,当他们这些喜欢过夜生活的人们为感情而杀人的时候,他们通常既不会制定任何精心的计划,也不会事后记得揩去留下的指纹或是在杀人之前或之后守口如瓶。

喧闹的争吵声和左轮手枪的射击声,夹杂着大声的呜咽与感伤的痛悔,这正是那些奢靡生活的领导者们被致命的激情所左右的预兆与象征。

戴安还给了他另外一条信息,他现在仍然想不通,他甚至还未意识到这是一条有用的信息。他只能等待,就像守候在老鼠洞口的猫一样,直到事情突然发生,他才能继续追综。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很疲劳,开车还有演奏六音孔哨笛,只能在开始皮姆公司每天苦差事之前,抢着睡上一小会儿。

温姆西对戴安·德·莫丽对他的感情的判断是很正确的。他即让她兴奋又让她恐惧,而且,总的来说,她对六音孔哨笛的声音有一种相当相当刺激的恐惧感。但是,她急于讨好他的真正原因是出于一种巧合,一种他自己不知道,而戴安又没告诉他的一种巧合。

在他们初次谋面的第二天,戴安下注赌一匹叫做阿科拜特的不大可能获胜的马,却以五十比一的赔率赢了。在他们树林冒险的第三天,她押另外一匹叫做小丑的马,又以一百比一的赔率第二次赢了。从那以后,她毫无质疑地把他当做法力无边的上天恩赐给她的吉祥物。每次与他相见的第二天都是她的吉祥日,而事实上,在那些日子里,她总能通过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赢到钱。赌马,自从那两次大胜之后就一直挺让她失望,但是她在牌桌上的运气却相当不错。只有心理学家才能说得清,她的这种好运究竟有多少归功于单纯的自信心和求胜的意志,但是战利品就摆在那里,她也因此毫无理由去怀疑她获胜的原因。她没有告诉他他是位吉祥物,这多少有点迷信的感觉,认为一旦说穿,好运气就会消失,但是,她还是特意求教过一位水晶球占卜家,他可以像读书一样能读懂她的心思,鼓励她的想法,让她坚信一位神秘的阳生人能给她带来好运。

在戴安的公寓里,梅利根上校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躺在沙发上,气愤的瞪着双眼看着她。他是一个高大、性情忧郁的男人,正像其他通过别人的恶习而发财的人一样,他虽无道德,但在生活上却相当有节制。

“最近可有迪安妹妹的消息吗,戴安?”

“没有,亲爱的。”戴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她越来越厌倦梅利根了,要不是知道他还有用处,而且不知道怎样全身而退,她早就和他分手了。

“我真希望你有。”

“哦,为什么?亲爱的,她可是个天生令人讨厌的人。”

“我想了解她是否知道一些迪安过去工作的公司的情况。”

“那个广告公司?可是托德,那太无聊了吧。你为什么想了解广告的事情呢?”

“噢,别管为什么。我只是意识到那里有些有用的东西,仅此而已。”

“是吗!”戴安思索着。她觉得这很有趣,这里面很可能另有隐情。“如果你愿意,我就给她打电话,但是她可像一条湿滑的死鳗鱼让你抓不住。你想知道什么?”

“那就是我的事了。”

“托德,我老是想问你。倒不是因为我在乎他,那个可怜的家伙,我只是想知道在你让我钓住维克托之后,你为什么又让我抛弃他呢?”

“因为,”梅利根上校回答说,“他小子想骗我。”

“天哪,托德——该让你去演有声电影,演那个黑帮毒王狗脸迪克。还是说点正经的吧,亲爱的。”

“这都是真的,宝贝,但是你那可怜的维克托变得令人讨厌。好像一直有人在告诉他我的事情——很可能是你。”

“我?对极了!我有什么可告诉他的。你可什么都没告诉过我,托德。”

“不——我有一种感觉。”

“亲爱的,你太蛮不讲理了。嗯,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不和维克托分手。是你把维克托干掉的,是吗,托德?”

“谁说他是被人干掉的?”

“一个小人物告诉我的。”

“就是你那位穿黑白格子衣服的朋友吗?”

戴安犹豫了。在一个话意颇浓、不很冷静的场合,她已经把她在小树林里的经历告诉了他,而现在却为当时的行为感到后悔。梅利根把她的沉默认为是承认,然后继续说道:“那个家伙是谁,戴安?”

“不知道。”

“他想干什么?”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要我。”戴安说,“这难道不是个耻辱吗,托德?”

“一定是的。”梅利根咧嘴笑了,“他打算干什么?”

“我想他是在调查迪安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他说如果不是维克托突然死去,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太可怕了,你说呢?”

“嗯,”梅利根说,“我想见见你这位朋友。他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天晓得什么时候。他总是从天而降。托德,如果我是你,我决不想和他瓜葛太多。他很危险——也多少有些古怪。我对他有种预感。”

“宝贝,你太胡思乱想了,”梅利根说,“他是在利用此事,仅此而已。”

“噢,真的,”戴安说,“他让我快乐,而你已不再那样了。你变得越来越讨厌了,托德。”她打着哈欠走到镜子前面,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容颜。“我想我得戒毒了,托德。我的眼袋都松懈了。你认为做个好人会很有意思吗?”

“就像贵格派教友会一样有意思。你的那位朋友一直在努力改造你吗?那真是太好了。”

“改造我,根本不。但我今晚看上去像个丑陋的老巫婆。噢,天哪!不管怎样,那有什么关系呢?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好的。我们去斯林克家。他举办了个晚会。”

“我讨厌斯林克家的晚会。我说,托德,我们找个正经的地方做回不速之客吧。可知道是否有伦敦最顽固的老太婆正在办晚会?”

“不知道。”

“听我说,我们先去搅一搅斯林克家的晚会,然后再出去转转,找一家门前有条纹雨篷

正在办晚会的房子,我们就闯进去。”

“好主意!我同意。”

半小时后,吵吵闹闹的一群人挤进了五辆轿车和一辆出租车,欢呼着穿过了寂静的伦敦西区广场。直到今日,在伦敦西区的高级住宅区里仍保留着一些阴森的贵族堡垒,而戴安,从行驶在最前面那辆车的车窗里伸出头来,此刻正在大声地品评一座高大、古老的房子,房子的人口处安装着条纹雨篷,入口台阶上铺着绯红的地毯,两边整齐地排列着盆栽的温室植物。

“哇噻!就是这儿了,哥儿们!这里准有晚会!这是谁家?”

“噢,天哪!”斯林克·布莱斯韦德说,“这下,你们可找对地方了。这是丹佛公爵的家。”

“你还是不要进去了,”梅利根说,“丹佛公爵夫人可是公认的老刻板。看走廊上的那些保安,我们还是找个容易点的地方吧。”

“什么该死的容易点的。我们说好了先遇到哪家就去哪家的,亲爱的,你可别耍赖。”

“好吧,我说,”梅利根说,“我们最好走后门。在花园的那边还有一扇通向停车场的门。在那儿会更容易点儿。”

在房子的另一面,他们的突击果真容易多了。车都停在了后街上,而且当他们走近大门时,发现大门是开着的,从门口望去,在里面一个屋顶凸起的房问里正进行晚餐。他们刚到的同时,一大群客人走了出来,紧接着,又来了两辆大轿车,卸下一大群人。

“冲锋现在开始,”他们中一个衣着整洁的人说,“我们就直接闯进去,谎称是大使带来的朋友。”

“弗雷迪,那不行。”

“谁说不行?你看我的。”弗雷迪挽起他女伴的胳膊步伐坚定地朝大门走去。

“管他是老彼得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们一定要进去见识一下花园里这些人。”

戴安紧紧抓住梅利根的胳膊,跟在刚来的那些人的后面。他们顺利的通过大门,但里面的那位男仆,无疑成了一个未曾预料到的障碍。

“弗雷德里克·阿巴斯尼特先生及夫人,”那个衣着整洁的绅士说,“和我们的朋友们。”他加上了一句,并含糊“哎;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进来了。”戴安雀跃地说。

丹佛公爵夫人,海伦,满意地环视着她的晚会。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大使及夫人对葡萄酒的品质赞不绝口。

乐队也很出色,食品也富富有余。柔和典雅的氛围弥漫整个晚会。尽管她的婆婆,公爵遗孀,对她露出的脊背说了些尖刻的话,但她还是认为她今天的服饰非常得体。再说,公爵遗孀总是有些乏味和喜怒无常。一个人要想赶时髦,就必须庸俗放纵一点,尽管她不需要真的放纵。海伦认为自己露出的腰椎骨的数目是恰到好处。

少一块太死板,多一块又太暴露。感谢上帝,让她在四十五岁时仍能保持身材——事实上她真的做到了,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一生中都十分平庸。

她刚刚举起一杯上好的香槟到唇边时却停住了,又把它放了回去。有点不对头。

她急忙四处望去想找到她丈夫。他不在那里,但不远处她发现了温姆西,她丈夫的弟弟,她从他那优美的黑色背影和柔顺的浅黄色头发认出了他。她匆忙请求曼迪普女勋爵原谅,刚才她们正在讨论政府最新的暴行,然后绕过人群走到温姆西身旁,抓住他的胳膊。

“彼得!看那边是些什么人?”

温姆西转过身朝她扇子指的方向看去。

“天哪!海伦,这回你可抓了个正着。那就是德·莫丽那个女人和她那听话的毒品贩子。”

女公爵不由得战栗起来。

“太可怕了!可恶的女人!他们到底怎么进来的?你认识他们吗?”

“算不上认识,真的。”

“谢天谢地,我真担心是你让他们进来的呢。我从来搞不懂你接下来会干什么,你认识太多不可思议的人了。”

“这回可不是我的错,海伦。”

“问问布莱克特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马上,”温姆西说,“就去执行您的命令。”

他喝完杯中的酒,从容地起身去找守门的男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布莱克特说他们是和弗雷迪·阿巴斯诺特一起来的。”

“找到弗雷迪。”

尊敬的弗雷迪·阿巴斯诺特,当他被找到时,矢口否认认识这些入侵者。“但你要知道,刚才门口确实有些混乱,”他坦率地承认,“我敢说他们一定是跟着人群混进来的。德·莫丽,啊,是吗?她在哪儿呢?我一定得见识见识。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吧?”

“弗雷迪你最好别那么干。杰拉尔德跑哪去了?又没在这儿。当你需要他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他。彼得,你不得不去把他们请走了。”

经过一番仔细的思考,温姆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会把他们请走的,”他说,“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他们在哪儿?”

一直用眼睛盯着他们的公爵夫人恶狠狠地用手指了一下露台的方向。温姆西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

“请原谅,亲爱的曼迪普女勋爵,”公爵夫人又回到了她的客人身边,“我刚才托我丈夫的弟弟办一点事儿。”

温姆西缓步走上露台灯光昏暗的台阶。一根高大的玫瑰花台柱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脸上,白色的衬衫上也落下斑驳的黑影。他边走边轻轻吹着口哨:“汤姆,汤姆,吹笛人的娃儿。”

戴安·德·莫丽转过身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梅利根的胳膊。

温姆西停止了口哨。

“啊,——晚上好,”他说,“请原谅。我想,您一定是德·莫丽小姐。”

“小丑!”戴安叫道。

“您说什么?”

“小丑。你也在这儿。这次你逃不掉了。我死也要看清你的真面孔。”

“我想这恐怕是个误会吧。”温姆西说。

梅利根想是该他介入的时候了。

“哈!”他说,“是那位神秘的陌生人。我想我们该好好谈谈了,年轻人。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装成江湖骗子尾随这位女士吗?”

“我恐怕,”温姆西小心翼翼地说,“先生,不管您是谁,这一定是个误会。公爵夫人派我来执行一件——请各位原谅——多少有些不愉快的差事。她很遗憾未曾有幸与这位女士相识,当然还有您先生,而且希望我问明你们是受谁的邀请来到这里。”

戴安笑了起来,笑声很大。

“你演得可真像,亲爱的。”她说,“我们就像老麻雀那样不请自到——我想跟你一样。”

“那是公爵夫人的意思,”温姆西回答说,“我很抱歉,我必须请你们马上离开。”

“那也好,”梅利根傲慢地说,“恐怕你这么说不会有用。确实我们没受到邀请,但是我们也决不会被一个害怕让人知道他是谁的杂技演员给打发了。”

“你一定把我错当成您的某位朋友了,”温姆西说,“请原谅。”他穿过最近的台柱打开电灯开关,整个露台给照得通明。“我叫彼得·温姆西,是丹佛的弟弟,我的脸孔——向您现在看到的那样,您可以好好看看。”

他戴上单片眼镜不愉快地注视着梅利根。

“但你真的不是我的小丑吗?”戴安反驳道,“别再装了——我知道你是。我熟悉你的声音——你的嘴巴和下巴,还有,你哼的那段曲子。”

“这太有趣了,”温姆西说,“这可能吗——恐怕是吧——我想您遇到的可能是我不幸的堂兄布莱登。”

“就叫这个名字——”戴安不太确定地说,然后不再说什么了。

“我很高兴他说自己叫布莱登,”温姆西回答道,“有时候他会留下我的名字,那很让人难堪。”

“戴安,你看你,”梅利根插嘴道,“你似乎犯了一个严重的社交错误。你最好道歉然后我们离开。对不起,我们打扰了,那——”

“等一下,”温姆西说,“我倒是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最好进来多待一会儿。这边请。”

他很礼貌地领他们走过阳台的一角,穿过旁边的通道,在经过一扇法式窗户后进入一间小会客室,里面摆着一些桌子和一个鸡尾酒吧台。

“你们想喝点什么?威士忌?我猜应该是。那种在深夜把威士忌掺在鸡尾酒中的做法非常可恶,没有别的什么比那更能毁坏很多人的容颜和名誉。现在有很多喝了加威士忌的杜松子酒的鸡尾酒的女人正走在伦敦的大街上。这里有两种烈性威士忌,汤姆林,还有利口白兰地。”

“很好,阁下。”

“您一定理解,”温姆西端着酒杯回来了,“我如此诚挚的真正目的。纯正的汤姆林见证了我的名誉。现在,让我们去找一个更不易被打扰的地方。我建议去书房。这边请。我哥哥,作为一名真正的英国绅士,他虽然从不读书,却在每幢房子里都设了书房。这应该是对古老传统的忠诚吧。不过,这些椅子还是很舒服的。请坐吧,现在,请把我那丢脸的堂兄的事情告诉我吧。”

“请等一下。”梅利根抢在戴安开口前说道,“我自认为对您的家族还算了解,但我从未听说您还有位叫布莱登的堂兄。”

“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能写进家史,”温姆西冷淡地说,“但对于一个聪明的人来说,他应该了解他所有的亲属。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家庭就是家庭,不管他是嫡亲还是正统,或是说非婚生子,那被作家们叫做私生子,原因何在我搞不清楚。我可怜的布莱登堂兄,没有特别的权利去拥有家族的姓氏,所以他姓什么就无所谓了。要吸烟请自便,你会发现这里的雪茄还过得去。呃——您叫什么——”

“梅利根。”

“哈!就是臭——众所周知的梅利根上校吗?我还记得您在河畔有一处住所。多浪漫呀,真够浪漫的!它的美名我已经从我姐夫,苏格兰场的帕克总监察长那儿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美丽而又幽静的好去处。”

“承蒙夸奖。”梅利根说,“有一天晚上,我有幸在我那里招待过您的堂兄。”

“他也是不请自来吗?他很可能会那么干的。而您就以牙还牙,闯到我嫂子这里了。你这是劝善惩恶。我很欣赏您这么做,可是公爵夫人就不会这么看了。”

“不,他是被我认识的一位女士带去的。”

“那他可进步不少啊。梅利根上校,尽管这对我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可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您离我堂兄远点。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对这位德·莫丽小姐过分关注,他很可能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并不是,”温姆西补充道,“每一个人都以这样的目的接近这位小姐。德·莫丽小姐本身就是一个目的——”

在这番冷冷的近乎无礼的评价之后,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陶醉地打量着戴安。

“但是,”他继续说道,“我了解我堂兄布莱登——太了解了。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我必须承认,他是我最不愿与之有任何关系的人。但出于自我保护,我又不得不时刻关注他的行踪,如果您能告诉我他最近胡作非为的详情,我将感激不尽。”

“好的,我这就告诉你。”戴安说。威士忌使她忘乎所以,她一下子变得很健谈,也不管梅利根在那直皱眉头。

她说出了小树林里冒险的故事,而喷泉跳水的事情好像使彼得·温姆西勋爵很不高兴。

“粗俗的炫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恳求过他多少次了,让他表现的理智一些。”

“我认为他太了不起了,”戴安说,接着又讲起了他们在树林里的相遇。“他经常吹‘汤姆,汤姆,吹笛人的娃儿’,所以很自然,当你哼着这支曲儿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他呢。”

温姆西的脸惟妙惟肖地阴沉起来。

“真可恶!”他说。

“另外,你知道吗,你们长得太像了,从声音到脸。但是,当然了,他从不摘下面具。”

“难怪,”温姆西说,“难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警察对我堂兄布莱登很感兴趣。”

“真可怕!”

“为什么?”梅利根问。

“因为冒充我,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温姆西很投入地说,“在短时间里,我说不清楚我因为布莱登受过多少苦并遭到多少羞辱。从警察局里把他保释出来——因为他冒充我用支票提款——为了使他免于声名狼藉,当然了,我可是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些令人难堪的事儿呀。”

“我们会保密的。”戴安说。

“他利用我们不幸的相像,”温姆西继续说道,“模仿我的习惯,吸用我最喜欢的香烟品牌,开跟我一样的车,甚至吹我最喜欢的曲子,我必须承认他模仿我吹六音孔哨笛模仿得非常像。”

“那他一定很有钱

了,”戴安说,“才能开上那样的好车。”

“这,”温姆西说,“是最让人担心的事情。我怀疑他——但也许我最好还是不要再说这件事了。”

“噢,快说呀,”戴安催促道,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目光,“这听起来挺让人激动的。”

“我怀疑他,”温姆西以一种严肃而又充满恐惧的语气说,“与毒贩有关——我说的是,天哪——贩运毒品。”

“你不是认真的吧。”梅利根说。

“是啊,我没有证据。但是我是从某人那里得到的警告。你明白我的意思。”

温姆西拿出一根香烟并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那种神情就好像一个人刚刚把一个可怕的秘密装进棺材,盖上了盖儿,现在正放心地钉钉子呢。“我不想以任何方式干涉您的事情,梅利根上校,我希望永远没人要求我去那样做。”说到这儿,他再一次严肃地注视着梅利根。

“但是请允许我给您和这位女士一句忠告:别和我堂兄布莱登瓜葛太多。”

“我想您是在开玩笑吧,”戴安说,“为什么你不把他直接——”

“要烟吗,戴安?”梅利根严厉地打断了她。

“我并没有说,”温姆西接着说道,目光慢慢地离开戴安,又转回到梅利根身上,“我那个罪该万死的堂兄沾染上可卡因、海洛因或其他任何毒品。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要是个瘾君子反而会更体面些。我承认对我来说,一个男人或女人利用他的同类的弱点去中饱私囊而自己却远离毒品是最可恶不过的事了。我可能太老套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的确如此。”梅利根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温姆西继续说道,“您是怎么样让我堂兄布莱登进入您的家门,或从他的角度,他是怎么被带去的。我不希望他在您哪儿发现了比好酒、好女伴更能吸引他的东西。您或许知道,梅利根上校,因为我对一些刑事案件很感兴趣,所以我一直很忙。他的案子并不是我现在所关心的。除非我被迫去插手别人的事,否则我是不会管他的。但是我认为只有告诉您了才算公平,现在,我是被迫插手我堂兄布莱登的事情,而且他这个人会让他所认识的人——怎么说呢,说尴尬可以吗?如果你想过平静生活的话。我觉得我不需要说,得太多了,是吗?”

“没关系,”梅利根说,“我很感谢您的忠告,而且我想,德·莫丽小姐也是一样。”

“是的,我非常高兴能知道这一切。”戴安说,“你堂兄看起来像个挺温顺的人,我竟然还很喜欢他。自负的人更临近死亡的深渊,是吧?”

温姆西点了点头。

“我亲爱的女士,您有选择朋友的自由。”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我原以为公爵夫人恨不得要掐断我的脖子呢。”

“啊!公爵夫人——不。这个,我恐怕,所有的判断都是相反的,不是吗?这倒提醒了我——”

“是啊,”梅利根说,“我们打扰很长时间了。我们真的得说声抱歉,然后离开这里了。顺便说一声,我们还有其他同伴也在——”

“我希望我嫂嫂已经请他们离开了。”温姆西笑了笑,“如果还没有,我会找到他们并告诉说你们已经去了——哦,告诉他们去哪儿呢?”

戴安留下了她的地址。

“您最好也能一起来喝一杯。”她建议道。

“哎!”温姆西说,“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没办法。我不能把我嫂子一人留下照料这个晚会,要不然我一定去好好享受一下。”他按了按铃。“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原谅我。我得去照顾其他客人了。鲍洛克,送这位先生和女士出去。”

他从阳台的路回到花园里,打着口哨,用他喜欢的方式吹起一段巴赫的曲子。

“真不知道这个诱饵是不是太诱人了而难以置信?他会不会上钩呢?等着瞧吧。”

“亲爱的彼得,”公爵夫人焦急地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快去给德·弗朗布瓦茨·杜瓦拉太太取点冰块来,并告诉你哥哥我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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