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前,苏莎·阿什福德在机上为旅客供餐时,那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喷气式航班,在没有明显原因的情况下,突然在大西洋上空失控了。驾驶员打开了系上安全带的提示灯。苏莎正在通道里来回走着,看着人们系好安全带,她心里一直在想:我们要死了,我们全都要死了。

她现在的感觉就跟当时一样。

从图林那里传来过一条信息:以色列人在进攻,随后就沉默了。这时纳撒尼尔正在遭到射击。他可能受伤,可能已被俘,可能已死掉,就在苏莎由于神经紧张而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却不得不对着无线电员做出她在海外航空公司航班上的那种可掬的笑容,并且说:“你这台设备真不错。”

卡尔拉号上的无线电员是个灰头发、大个子的敖德萨人。他名叫亚历山大,讲着一口说得过去的英语。“值十万美金呢。”他颇为骄傲地说,“你懂得无线电?”

“一点点……我原先是飞行小姐。”她说到“原先是”的时候是脱口而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不晓得那种生涯是不是当真一去不复返了。“我见识过航班机组使用无线电。我懂得一些基本知识。”

“真格的,这是一部可以同时使用四个频道的电台。”亚历山大解释着,“一个接收斯特罗姆堡号的信标。一个收听阔帕列里号上图林的消息。一个监听阔帕列里号的常规波长。而这个则漫游。瞧。”

他指给她看一个表盘,上面的指针缓缓地摆动着。“它在寻找着一个发射台,找到了就会停下来。”亚历山大说道。

“简直不可思议。是你的发明吗?”

“我只是个无线电员,可惜不是发明家。”

“可是只消调到发送位置上,你就能向任何频道发送了吧?”

“不错,可以用摩斯电码,也可以直接通话。不过,在这次行动中,当然不会有人通话啦。”

“你们得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才能成为一名无线电员吧?”

“不算长。学会摩斯电码很容易。但是要当船上的无线电员,就得会修理设备。”他压低了声音,“而作为一名克格勃的无线电员,你还得进间谍学校。”他笑出了声,苏莎也随着他哈哈笑着,心里却在想:来吧,图林。之后,她的希望便实现了。

信号开始了,亚历山大一边记录着,一边对苏莎说:“是图林。去叫罗斯托夫吧,快请。”

苏莎不情愿地离开了舰桥,她想知道来电的内容。她匆匆跑到食堂,满以为会看到罗斯托夫在那里喝着浓烈的黑咖啡,可是屋里空无一人。她又下了一层甲板,一路来到他的舱室。她敲响了门。

他用俄语说了句什么,意思可能是请进。

她打开了门。罗斯托夫穿着短裤站着,在一个盆里洗东西。

“图林来电了。”她说完,转身要走。

“苏莎。”

她转身回来。“如果你只穿内衣,让我惊动了,你要说什么呢?”

“我会说快滚。”她说。

“在门外等我吧。”

她关上门,心想:活该。

他走出门时,她说了声:“抱歉。”

他绷着脸干笑着。“我不该那么不职业的。咱们走吧。”

她跟着他上去到了无线电室,那房间就在舰桥的正下方,原来应该是船长室。亚历山大解释说,由于乱糟糟的额外设备,没办法让无线电员依照惯例毗邻舰桥了。苏莎原已料到,这样安排还有附加的优越性:把电台和船员分开,因为船上混杂着普通水手和克格勃人员两种人。

亚历山大已经译出图林的电文。他把它交给了罗斯托夫,罗斯托夫用英语读了出来。“以色列人已夺取阔帕列里号。斯特罗姆堡号就在旁边。狄克斯坦活着。”

苏莎大松了一口气,腿脚都软了。她站立不稳,跌坐进了椅子里。

没人注意到她。罗斯托夫正在构思给图林的回电:“我们将于明天早六点进攻。”

苏莎的放松劲过去了,她心想:噢,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纳特·狄克斯坦戴着一顶借来的水手帽,默默地站立着,这时,斯特罗姆堡号的船长正在为死者诵读祷文,他为了压过风声、雨声和涛声,把嗓音提得很高。用帆布包裹的尸体被一个个地扔过栏杆,抛进黑色的大海之中:阿巴斯、撒瑞特、波鲁什、吉卜力、贝达、勒曼和捷波廷斯基。十二个人里死了七个。铀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金属。

早些时候,还有一场葬礼。有四名突击队员活了下来——三个受了伤,一个精神失常,躲了起来——在他们被解除武装后,狄克斯坦允许他们埋葬他们当中的死者。那场葬礼规模要更大些——他们海葬了二十五个人。他们在三名活下来的以色列人的盯视和枪口下匆匆完成了葬礼,以色列人明白,这一礼仪是献给敌人的,没必要喜欢。

与此同时,斯特罗姆堡号的船长已经把他那条船的全部文件拿了过来,以备把阔帕列里号改成斯特罗姆堡号之需的一伙装配工和细木工也一起上了船,这时他们开始动手修补战斗造成的损坏。狄克斯坦告诉他们集中精力在甲板上看得见的地方:其余的可以等到他们进港之后再说。他们于是开始填补破洞,修理家具,利用要报废的斯特罗姆堡号上的拆下来的材料更换玻璃和金属部件。一名油漆工走下梯子把船体上的船名阔帕列里用模板漏字改成斯-特-罗-姆-堡的字样。他干完这件事后,又接着油漆舱壁和甲板上的木件。阔帕列里号上的救生艇全都坏得无法修复,就拽上来扔出船外,并且把斯特罗姆堡号上的救生艇移过来取而代之。斯特罗姆堡号上按照科什的要求已经载有一部新的油泵,也安装到了阔帕列里号的引擎上。

由于葬礼,修复工作停顿了下来。这时,船长刚刚说完祷文的最后一个字眼,修复立刻继续。到黄昏时分,引擎轰隆隆地吼着恢复了生命。狄克斯坦和船长并肩立在舰桥上,船起锚了。斯特罗姆堡号上的船员们马上在与原来的船一模一样的阔帕列里号上各就各位。船长确定了航线,下令全速前进。

狄克斯坦觉得,大功已基本告成。阔帕列里号已经消失不见:出于所有的动机和目的,他现在的航船是斯特罗姆堡号,合法地为萨维尔船运公司所拥有。以色列得到了铀,而无人知晓其来路。此次行动的每一节链条都得到了关照——只有仍是黄饼的合法所有人的佩得勒是个例外。若是他无论出于好奇还是敌对,就可能成为败事的一个人。帕帕郭泊鲁斯现在就会把他摆平:狄克斯坦默默地祝他好运。

“我们畅通无阻了。”船长说。

海图室里的爆破专家拉动了无线电遥控起爆器的杠杆,大家全都盯着一英里开外的空壳的斯特罗姆堡号。

随着打雷似的一声闷响,斯特罗姆堡号的中部眼看着下陷了。船上的油箱起了火,暴风雨的夜晚被直冲天际的火苗照亮。狄克斯坦瞅着如此巨大破坏的景象,暗自得意之中夹杂有几分忧心。斯特罗姆堡号开始下沉,起初比较缓慢,随后就越来越快了。船尾沉下海中,几秒钟之后船首继而下沉,船上的烟囱一时之间还翘在水面之上,如同一个溺水之人伸出的一只手臂,随后便不见了。

狄克斯坦淡然一笑,转过身去。

他听到了一阵骚动。船长也听到了。他们来到舰桥边上,向外看,明白了究竟。

原来在下面的甲板上,人们在欢呼。

弗朗茨·埃尔伯列奇·佩德勒坐在他的位于威斯巴登郊外的办公室里,骚着他雪白的头。来自热那亚的安吉鲁奇暨彼严克公司的电报,由他的掌握多种语言的秘书译成了意大利文,意思十分直白,却又完全费解。电文如下:

请将黄饼最快的新的预期运抵日期告知。

就佩德勒所知,原有的数日后的预期运抵日期没有任何问题。显然,安吉鲁奇暨彼严克公司知道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他曾经给船运公司发去过电报:

黄饼拖期否?

他对他们有些恼火。果真出现拖期,他们当然应该通知他和接收的公司。不过,也许意大利人之间交换过电报。佩得勒在战争期间就形成了一种概念:你永远不能相信意大利人完成他们受嘱托的事情。他原以为如今对他们可能要刮目相看了,可是他们可能依然故我。

他站在窗边看着夜幕在他的小小的厂房建筑群落上笼罩下来。他恨不得自己没有购买那些铀才好。和以色列人的交易都已签字、加封和运送了,那会使他的公司赚得够他余生的一大笔利润,不必再投机了。

他的秘书拿着已经译好的回电走了进来。

阔帕列里号已售给苏黎世的萨维尔船运公司,现由他们对你的货物负责。我们向你们确保购买完全可靠。

随后便是萨维尔船运公司的电话号码及下列文字:

与帕帕郭泊鲁斯通话。

佩德勒把电报递还给秘书。“你能不能给苏黎世的这个号码挂个电话,让这位帕帕郭泊鲁斯接听,好吗?”

秘书几分钟后返回:“帕帕郭泊鲁斯要给你把电话打过来。”

佩德勒看了看手表。“我看最好还是等他来电话吧。既然我已经着手了,我很可能要奉陪到底了。”帕帕郭泊鲁斯的电话在十分钟之后接了过来。佩德勒对他说:“我得到消息,现在由你负责我在阔帕列里号上的货物。我接到意大利人的电报,要得到新的交货日期——会有什么拖期吗?”

“不错,是有。”帕帕郭泊鲁斯说,“应该早通知你的——我十分抱歉。”那人的德语很地道,但是仍听得出来他不是德国人。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并非由衷地十分抱歉。他接着说:“阔帕列里号的油泵在海上报废了,船只好停了下来。我们在做出安排,让你的货尽早运到。”

“好吧,我该跟安吉鲁奇暨彼严克公司怎么说呢?”

“我已经告诉他们,只要我一获悉新的抵达日期,我就会立刻通知他们,”帕帕郭泊鲁斯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我会让你们双方都及时知晓的。”

“好极了。再见。”

佩德勒挂断电话时心里想:怪事。他朝窗外看去,只见所有的工人都已离开。员工的停车场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的奔驰和秘书的大众。见鬼,该回家了。他穿上了外衣。铀是保了险的。假如丢失,他能得到赔款。他把办公室的灯关掉,帮他的秘书穿上外衣,然后,他上了自己的汽车,回家去见妻子了。

苏莎·阿什福德一整夜都没合眼。

纳特·狄克斯坦的生命又一次陷入危险。她也又一次成为唯一能够警告他的人。而且,这一次她无法用欺骗别人的办法来得到帮助了。

她只好去单打独斗。

事情很简单。她得去卡尔拉号的无线电室,甩掉亚历山大,呼叫阔帕列里号。

她心想,我绝对做不成的。船上全都是克格勃的人。亚历山大又是个大块头。我想睡觉。永远睡下去。我不可能办到的。

噢,纳撒尼尔。

凌晨四点,她穿上牛仔裤、毛衣、靴子和雨衣。她把从厨房拿回的一整瓶伏特加——“帮助我睡觉”——放到了雨衣的内兜里。

她需要了解卡尔拉号的方位。

她来到舰桥上。大副朝他微笑着。“睡不着吗?”他用英语说。

“这么干等着太难受了。”她回答他。她脸上是英国海外航空公司飞行小姐式的笑容可掬。你的安全带系好了吗,先生?只是有一点颠簸,别担心。她问大副:“我们在哪里?”

他把他们的位置在地图上指点给她看,还估计了阔帕列里号的方位。

“用数目标示的是什么?”她问。

他告诉她,那是卡尔拉号的坐标、航线,以及速度。她先是出声地重复了一遍那些数字,又在心里默读一遍,以便牢记在脑海里。“真有趣。”她快活地说,“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专长……你觉得我们会按时遇到阔帕列里号吗?”

“当然。”他说,“然后就是——砰。”

她向船外看着。一片漆黑——目光所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船上的灯光。天气越发恶劣了。

“你在打战。”大副说,“你冷吗?”

“冷啊。”她说,尽管她打战不是因为天气。“罗斯托夫上校什么时候起床?”

“说好在五点钟叫他。”

“我想我得设法再睡一小时了。”

她下去到了无线电室。亚历山大在那里。“你也睡不着吗?”

“不是。我已经打发我的助手去睡了。”

她朝一边的无线电设备瞥了一眼。“你还在监听斯特罗姆堡号吗?”

“信号已经停止了。要么是他们找到了灯塔,要么是他们把船沉掉了。我认为是他们沉掉了船。”

苏莎坐下来,取出了那瓶伏特加。她拧开了瓶盖。“喝点吧。”她

把酒瓶递给他。

“你冷吗?”

“有一点。”

“你的手在发抖呢。”他接过酒瓶,放到嘴边,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啊,谢谢你啦。”他把酒瓶还给她。

苏莎吸了一小口给自己壮胆。那是烈性的苏联伏特加,下咽时烧着她的喉咙,但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她拧上瓶塞,等待着亚历山大转身背对着她。

“跟我说说在英国的生活吧。”他聊天似的说,“穷人饿肚子,富人在发胖,这是真的吗?”

“饿肚子的人不是很多。”她说。转过身,该死,转过身。我面对着你办不到。“不过,存在着极大的不平等。”

“对于富人和穷人,有不同的法律吗?”

“有一种说法:‘法律对富人和穷人同样禁止偷面包和睡桥下。’”

亚历山大失声笑了。“在苏联人人平等,不过有些人有特权。现在你打算住在苏联吗?”

“我不知道。”苏莎打开了酒瓶,又递给了他。

他又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再递还给她:“在苏联,你不会有这样的衣服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她必须马上动手。她站起身来接过酒瓶。她的雨衣的前襟敞着。她站在他眼前,仰起脖子从瓶里喝酒,明知对方会盯视她那高高挺出的双乳。她让他看个够,随后倒握着手中的酒瓶,使尽全力砸向他的头顶。

酒瓶砸到头顶,令人恶心地响了一声。他直着眼睛瞪着她。她心想:你就该给砸晕!他的眼睛不肯闭上。我该怎么办?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咬紧牙关,又狠砸了他一下。

他的眼睛闭上了,身体瘫在了椅子里。苏莎抓住他的两只脚,用力拽。他从椅子上落下来时,头碰到了甲板上,让苏莎畏缩了一下,可是跟着就想:这倒也好,他可以多晕一会儿。

她把他拖进柜橱,由于害怕,也由于吃力,她气喘吁吁。她从仔裤兜里取出了她从船尾捡到的一根钓鱼线。她捆住亚历山大的双脚,再把他翻过身,把他的双手反绑在他的背后。

她必须把他拖进柜橱。她瞥了一眼舱门。噢,老天,可千万别让人这会儿进来!她先把他的脚拽进去,然后跨立在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上,想把他拽起来。他身子很沉啊。她抬起他的上半身,可是在她尽力把他塞进柜橱时,他却从她的手中滑脱了。她绕到他的身后再试。她抓住他的两个腋窝,把他抬起。这个办法比较好,她可以把他的体重靠在她胸口,倒倒手,歇口气。她再次把他的上半身抬起来,用双臂揽在他的胸前,一点点地往一边拖。她不得不跟他一起进了柜橱,然后松开手,再从他背后钻出来。

现在他坐在了里边,双脚抵在柜橱的一侧,两膝弯曲,后背顶着另一侧。她检查了一下捆绑他的绳子,依旧很紧。不过他还能叫嚷!她四下张望,想找件东西堵住他的嘴。什么也没有。她又不能离开这舱室去找,因为他可能在这会儿醒来。她能想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她的连裤袜了。

她脱袜子似乎用了漫长的时间。她得脱掉借来的海员靴,脱下仔裤,褪下连裤袜,再穿上仔裤,套上靴子,然后把尼龙袜团成一团,塞进那人松弛的嘴里。

她关不上柜橱的门。“噢,天啊!”她脱口叫出了声。原来是亚历山大的一个臂肘碍事。他绑着的双手压在柜橱的底板上,由于他那瘫软的姿势,他的两条胳膊向外撑出。无论她如何又推又抬那扇门,有那个臂肘挡着,门就是关不上。最后,她只好再钻进柜橱,把他稍稍挪向一边,让他靠紧角落。这一下,他的臂肘才不碍事了。

她看了他一阵子。砸晕的人得多久才会醒过来?她说不上。她只知道她得再砸他一下,可是又怕把他砸死。她去找来酒瓶,甚至已经举过了头顶,然而在最后的关头,她心慌了,于是把酒瓶放下,把柜橱门使劲关上。

她看了看手表,沮丧地惊呼一声:已经差十分就要五点了。阔帕列里号很快就要出现在卡尔拉号的雷达显示屏上了,罗斯托夫就会来到这里,她的机会也就失去了。

她坐到了无线电桌旁,调到发射位置,选好已有的阔帕列里号波长,俯身对着话筒。

“呼叫阔帕列里号,请接收。”

她等候着。

没有回音。

“呼叫阔帕列里号,请接收。”

没有回音。

“见你的鬼去吧,纳特·狄克斯坦,跟我说话呀。纳撒尼尔!”

纳特·狄克斯坦站在阔帕列里号中间的货舱里,凝视着花费巨大的一桶桶的浅黄色的金属矿。它们的样子极普通——不过是侧面漏印着铅酸盐字样的黑色大油桶。他真想打开一桶,摸摸那玩意,只是要看看它的模样,可是桶盖牢固地封装着。

他有一种性命攸关之痛。取代胜利愉悦的是一种伤感之情。他无法为他杀的人兴奋,他只能为他自己的死亡悲悼。

他再次回顾了那场战斗,在他这个不眠之夜,他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若是他嘱咐阿巴斯一上船就开火,就会吸引突击队的注意力,给吉卜力充分的时间翻过栏杆,而不致遭到枪击。若是在战斗刚一开始时,他和他的三个人用手榴弹占领舰桥,就可能早一些夺取食堂,好几条命就可以活下来了。若是……不过,如若他能够预见到未来,或者他更聪明一些,就会有上百种不同的办法。

好啦,现今以色列会拥有原子弹,可以永远自卫了。

连这样一种想法都未能使他高兴起来。一年以前,他会为此激动不已。可是一年以前,他还没有遇到苏莎·阿什福德啊。

他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便抬头去看。那声响像是人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无疑是什么海上的危险。

苏莎改变了他。她教会了他期待生活中打胜仗之外的更多的东西。当他期望着这一天,当他想到取得这场大胜会有何等样的体会时,她始终都在他的幻想之中,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准备分享他的胜利。然而她不会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的。而在一场孤独的庆贺中,是没有欢乐可言的。

他凝视的时间够长了。他从舱里爬上了梯子,不知自己的余生该何去何从。他来到甲板上。一名海军士兵盯着他。“狄克斯坦先生吗?”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船上到处找你,长官……是无线电,有人呼叫阔帕列里号。我们还没有回答,长官,因为我们还不算是阔帕列里号,是吧?可是她说……”

“她?”

“不错,是个女的,长官。她呼叫得很清楚——直接用语言,而不是摩斯电码。听声音她离得很近。而且她急得要命。‘跟我讲话,纳撒尼尔。’她这么说,大概就是这样,长官。”

狄克斯坦抓住了那海军士兵豆青色的上衣。“纳撒尼尔?”他高叫,“她说的是纳撒尼尔?”

“没错,长官,对不起,要是……”

可是狄克斯坦已经急速奔向舰桥了。

纳特·狄克斯坦的话音通过无线电传来:“谁在呼叫阔帕列里号?”

苏莎猛然间说不出话来了。经历了所有的那一切之后,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使她感到软弱无助。

“谁在呼叫阔帕列里号?”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噢,纳特,终于找到你了。”

“苏莎?是苏莎吗?”

“是我,是我。”

“你在哪里?”

她整理好思绪。“我和大卫·罗斯托夫一起,在一条叫作卡尔拉号的船上。把这个记下来。”她把大副告诉她的方位、航线和速度一五一十地说给他,“那是今天凌晨四点十分时的数据。纳特,这条船要在早晨六点钟撞你们的船。”

“撞船?为什么?噢,我明白了……”

“纳特,他们随时都会在电台旁边抓到我,你们打算怎么办,赶紧……”

“你能准时在五点三十分制造点转移注意力之类的事情吗?”

“转移?”

“放上一把火,叫嚷‘有人落水了’,让他们一时忙乱起来就成。”

“好啦——我来试试看——”

“尽力而为吧。我想让他们全都乱跑一气,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该干什么——他们都是克格勃吗?”

“都是。”

“好吧,现在……”

无线电室的门打开了——苏莎把旋钮转到发送上,狄克斯坦的声音没有了,大卫·罗斯托夫走了进来。他说:“亚历山大呢?”

苏莎努力做出笑容。“他去喝咖啡了。我替他盯一会儿。”

“这该死的蠢材……”他的咒骂变成了俄语,边骂边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苏莎把旋钮调到接收上。

纳特说:“我听清了。你最好溜开躲起来,到五点三十……”

“等一等。”她叫道,“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他说,“我要过来接你。”

“噢,”她说,“噢,谢谢你。”

“我爱你。”

她关掉通话钮,摩斯电码这时在另一台机器上传了过来。图林应该听到了她说的每一句话,现在他要警告罗斯托夫了。她忘记告诉纳特图林的事了。

她能够再次接通纳特,但那样做会很冒险,何况,当纳特的人在阔帕列里号上搜寻,找到图林,毁掉他的设备的同时,图林会把他的信息传给罗斯托夫。而罗斯托夫一得到图林的情报,就会知道纳特要来,也就会做好准备了。

她得封掉信息。

她还得躲开。

她决定破坏无线电。

怎么破坏呢?全部线路应该在那些面板背后。她得拆下一块面板。她需要一把改锥。赶快,赶在罗斯托夫放弃寻找亚历山大之前!她发现亚历山大的工具在角落里,便从中挑了一把小改锥。她把面板两个角上的螺丝起了下来。她焦急地把改锥放进衣兜,双手用力去扳下面板。里面是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绝缘线。她拽住一把导线,往下拽。拽不动,她那一把攥得太多了。她挑了一根,往外拽,拽出来了。她气冲冲地拽呀拽的,直到有十五到二十根导线给拽松了。可是摩斯电码还在滴滴答答地响。她把余下的沃特加倒进了无线电的内部。电码停止了,面板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柜橱里砰的一响。准是亚历山大苏醒了。反正,他们一看到无线电台现在这副样子,马上就明白一切了。

她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她下了梯子,来到外面的甲板上,想找个她可以藏身的地方,并且想着制造什么样的混乱。此时喊“有人落水啦”已经没用了——经过她对他们电台的破坏、对他们无线电员的伤害,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她了。把锚放下去吗?她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罗斯托夫此刻可能怎么做呢?他会在厨房、食堂和舱房里四下寻找亚历山大。找不到他,罗斯托夫就会回到无线电室,然后就会在全船查找她。

他是个办事有条理的人。他会从船首开始,沿着主甲板一步步地向后排查,然后会派出一个小组搜寻上层建筑,另一个小组排查下面,从上到下,逐个甲板地查找。

船的最底下,轮机舱,怎么样?那里该是她的藏身之处。她进入船里,找到了向下的通道。她刚刚把脚踏上梯子的最上一个横撑,便看到了罗斯托夫。

他也看见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从哪里冒出来的:“亚历山大回到了无线电室,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罗斯托夫脸色难看地点了下头,朝无线电室的方向走去。

她径直穿过两层甲板,进了轮机舱。工程师的副手在值夜班,她进门走向他时,他瞥了她一眼。

“这里是船上唯一的暖和地方。”她快活地说,“你不反对我在这儿给你做伴吧?”

他的神情很迷惑,慢慢地说道:“我不会……讲英语……对不起。”

“你不讲英语?”

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冷。”她说着,假装打了个冷战。她把手伸向抖颤着的引擎,“行吗?”

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陪在轮机舱里,他喜不自胜。“行。”他说着,使劲点着头。

他满脸欣喜地继续端详着她,后来他突然想起或许该表示一下热情好客。他四下张望,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请她抽一支。

“我平常不抽烟,不过我现在还是来一支吧,”她说着,便取了一支。烟的过滤嘴是一个小小的硬纸。工程师给她点燃了烟。她抬头看了看小门,准备着罗斯托夫会进来。她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二十五分呢!她来不及想了。混乱,制造混乱。叫嚷“有人落水了”,放下铁锚,放一把火——

放一把火。

用什么呢?

汽油,准有汽油,或者柴油,或者别的什么,就在这轮机

舱内。

她朝引擎望去。燃油的进口在哪里呢?机器上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管道。集中,集中注意力!她恨不得此前多学一点她的汽车发动机的事情。船用引擎是一样的吗?不,船上有时候是使用卡车燃油的。这条船上用的是什么呢?这算是条快船,所以,可能使用汽油,她模糊地记得汽油引擎要贵,可是速度更快。要是汽油引擎,就会更类似她的汽车发动机了。有电线通向点火塞吗?她曾经更换过一次点火塞。

她瞪眼瞧着。不错,是像她的汽车。有六个点火塞,由铅管通向一个像是配电盘的圆帽。什么地方应该有个汽化器的。那东西不大,有时会堵塞——

传话筒里用俄语叫着,工程师走上前去应答。他背对着苏莎。

她必须现在就动手。

有一个大小像咖啡罐的东西,顶上的中心用一根螺丝固定着。那应该是个汽化器。她抻着身体,隔着引擎,想用手指拧开螺丝。没有拧动。一根粗粗的管子伸进里边。她攥住那根管子,使劲拽。她拽不出来。她想起来她把亚历山大的小改锥放到雨衣口袋里了。她掏出小改锥,用尖头扎进那根管子,管子的塑料又粗又硬。她使尽全力把改锥拧进去。管子的表面裂开了一个小口。她把改锥的尖头插进裂口,继续拧转着。工程师走到传话筒跟前,对着话筒口讲着俄语。

苏莎感觉到改锥穿透了塑料管壁。她拔出了改锥。一股清澈的液体从那个小口喷了出来,空气中充满了毫无疑问是汽油的气味。她放下改锥,跑向梯子。

她听到那工程师用俄语答了声是,还对着话筒的问题点了下头。接下来是一声命令,声音很气愤。她赶到梯脚时,回头望了一眼,工程师的笑脸已经变成了一副威胁的模样。就在他跑过舱室追她的时候,她爬上了梯子。在梯子的顶端,她转过身。她看到舱面上漫着一大片汽油,而工程师已经踏上了梯子最下面的横撑。她的手里依旧掐着他给她的那支香烟。她把香烟掷向引擎,瞄的是管子向外喷出汽油的地方。

她没等着看到香烟落地。她继续向上爬。她的头部和肩部已经高出那一层甲板,这时呼的一声巨响,从下面腾起一片亮红和一股灼热的气浪。苏莎惊声尖叫,她的裤脚着了火,腿部的皮肤烧得生疼。她跃上了最后几英寸梯子,就地一滚。她拍打着裤子,然后挣扎着脱下雨衣,勉强包住她的双腿。火是扑灭了,但腿更疼了。

她很想瘫倒。可她心里明白,她要是一倒下,就会昏过去,也不觉得疼痛了,但是,她必须逃离火海,到一处纳特能够找到她的地方。她强使自己站起身。她感到腿上依旧火烧火燎。她低头看去,瞧见像是燃着的纸片落了下去,她不晓得那是她的裤子还是她的血肉。

她迈出了一步。

她还能走。

她在舷梯上蹒跚前行。火警的笛声响彻了整条船。她抵达了舷梯的尽头,靠在了梯子上。

起来,她得站起来。

她抬起一只脚,放到梯子最下面的横撑上,开始了她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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