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纳特·狄克斯坦第二次乘着一条小船,越过茫茫大海,登上一艘敌船。他的装扮一如先前:救生衣、雨衣、海员靴;武装也是一样:冲锋枪、手枪和手榴弹;不过他这次是单枪匹马,而且胆战心惊。

在阔帕列里号上,接到苏莎的无线电信息后,大家就如何应对有过一场争论。她和狄克斯坦的对话,船长、费因伯格和伊西都听到了。他们从纳特的脸上看到了欢欣鼓舞的内心,他们也感到义不容辞地要和他争论,他的判断受到了个人感情的干扰。

“这是个圈套。”费因伯格争辩说,“他们抓不住我们,就转而让我们调头跟他们作战。”

“我了解罗斯托夫。”狄克斯坦激烈地说,“这是地道的他的思路:他等着你一喘口气,他就届时猛扑过来。这种撞船的主意处处表现出他的特色。”

费因伯格生气了:“这可不是儿戏,狄克斯坦。”

“听着,纳特。”伊西说得更理智一些,“要是他们一旦抓住我们,我们要准备好投入战斗。我们如果派出一个登船小组,会赢得什么呢?”

“我不主张去一个小组,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别犯傻了。”伊西说,“要是你一人去,那我们——你无法独自夺取一条船。”

“瞧。”狄克斯坦说,竭力想安抚他们,“如果我成功了,卡尔拉号就永远抓不到这条船了。如果我失败了,你们其余的人在卡尔拉号接近你们的时候,依旧可以战斗。而卡尔拉号果真未能抓到你们,并且这是个圈套,那么只有我一个人落入圈套。这是最佳方案了。”

“我不认为这是最佳方案。”费因伯格说。

“我也不这么认为。”伊西说。

狄克斯坦微微一笑:“不过,我还坚持,这是我的命运攸关,何况,我还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我就这样定了,你们都见鬼去吧。”

于是他便把自己穿戴和武装起来,船长此前已经指点过他如何操作汽艇的无线电和如何保持直冲卡尔拉号的航线,这时大家放下汽艇,他爬了进去,将艇开走。

他心惊胆战。

他不可能靠单打独斗击败一整船的克格勃人员。其实,他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他会尽力避免和他们动武。他要登上船,躲藏起来,直到苏莎制造的混乱开始,那时候他就要去找她,找到之后,就带上她逃离卡尔拉号。他随身携带着一颗小型的磁雷,准备在登船之前就装到卡尔拉号的船侧。以后,不论他能否离船,不论整个事态是圈套还是真情,卡尔拉号的船帮上都会炸出一个大洞,就无法抓住阔帕列里号了。

他坚信这不是圈套。他知道她在那里,他知道她出于某种原因被他们挟持,并被胁迫帮助他们,他知道她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他。他知道她爱他。

正因如此,他才心惊胆战。

突然之间,他感到了生存的欲望。那种嗜血的劲头已经消失:他不再对消灭敌人、打败罗斯托夫、挫败突击队的阴谋或者智胜埃及的情报机关感兴趣。他只想找到苏莎,想带她回家,与她共享余生。他害怕会死。

他集中精力掌握着汽艇的航向。在漆黑的夜里找到卡尔拉号绝非易事。他可以保持稳定的航线,但是他必须对风浪会造成他多大的偏差予以估测并留有余地。十五分钟之后,他知道他该到卡尔拉号的跟前了,可是却丝毫不见那艘船的踪影。他开始采取蛇形前进的搜索方式,完全不知自己已偏离航道有多远了。

他正在考虑用电台联络阔帕列里号重新定位时,卡尔拉号在暗夜里突然出现在他的艇旁。那条船行驶得很快,超过了他的汽艇的速度,他只好赶在卡尔拉号超越他之前抵达该船船首的舷梯,同时还要避免碰撞。他操纵着汽艇向前,在卡尔拉号向他冲来时避向一旁,然后再转回,趁着那条大船驶往一边时,对准它。

他已经把绳索在腰间系好。舷梯已经触手可及。他把汽艇的引擎调到空转的位置,站到艇帮上,奋力一跃。他跨上了卡尔拉号的舷梯,而它已冲向前方。船首没入浪中,他紧紧抓住舷梯。海水淹到他的腰际,又没到他的肩头。他赶在水过头顶之前,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要永远沉在海面之下了。卡尔拉号还在下沉。他感到自己的肺部就要炸裂了,这时,大船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上浮的过程好像没有尽头。他的头终于露出水面,他足足地吸了一大口气。他上了几级舷梯把腰际的绳索牢系在舷梯上,确保他的汽艇拴在卡尔拉号上,给自己留下退路。在他的肩头上挎有一根绳索,系着磁雷。他把磁雷取下来,吸附在卡尔拉号的船帮上。

铀现在安全了。

他脱下雨衣,爬上舷梯。

汽艇引擎的响声,被风声、涛声和卡尔拉号自身的引擎声压倒,听不到,不过,就在狄克斯坦的头部伸到与甲板持平时,准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那人的注意,他向栏杆外面窥视。他满脸惊诧地瞪了狄克斯坦一会儿。这时,狄克斯坦跨过栏杆伸手一拉。那人出于帮人上船以免落水的自然本能,自动地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狄克斯坦一条腿越过栏杆,用另一条手臂抓住那伸过来的胳膊,就势把那人甩出去,抛进了大海。那人的呼叫声淹没在风声之中。狄克斯坦把另一条腿跨过栏杆,蹲伏在甲板上。

似乎没有人看到刚刚的这一幕。

卡尔拉号不大,比起阔帕列里号要小许多。只有一个两层甲板高的上层建筑,位于船的中间。船上没有起重机。前甲板处有一个大舱门盖着前舱,不过没有后舱,狄克斯坦判断,水手的生活区和轮机舱应该占据了船尾甲板下的全部空间。

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二十五分。苏莎如果能够办到的话,她制造的混乱随时可能开始。

他沿着甲板走着。船上的灯光照出了一些光亮,不过,要是有个水手想弄清他是不是船上的人,非得看上两次不可。他把腰间的匕首拔出鞘: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用枪,因为枪声会惊动人们大喊大叫。

当他来到上层建筑的近旁时,一扇门打开了,一股黄色的光线投射到洒了雨水的甲板上。他藏到角落里,身体紧贴船首的舱壁,他听到两个人讲着俄语。门关上了,那两个人在雨中走向船尾,说话声听不到了。

在上层建筑的掩护下,他跑过甲板,来到左舷,继续向船尾走去。他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看到那两个人在后甲板跟船尾的一个人说话。他禁不住想用冲锋枪一下子扫死这三个人——三个人大概是五分之一的敌人——但是,他还是决定不用枪,为时尚早,苏莎还没有制造出混乱,他也不晓得她身在何方。

那两个人沿右舷甲板走了回来,进了舱门。狄克斯坦朝船尾剩下的那个人走去,那个人像是在放哨。狄克斯坦咕哝了句什么,那人回应了一个问题,此时,狄克斯坦已经来到跟前,向前一跃,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他把那人的尸体抛出船去,继续向前走。已经干掉两个人了,他们依旧不知道他已来到船上。他又看了下手表。夜光针指示着五点三十。该进舱了。

他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了一条甬道和一架向上面大概是通向舰桥的舷梯。他爬上梯子。

舰桥上吵吵嚷嚷。他从舷梯顶端露出头时,看到了三个人——他猜大概是船长、大副和少尉。大副在对着传话筒高声叫喊。从船后传来奇怪的声响。就在狄克斯坦端平他的冲锋枪的时候,船长拉动一个杠杆,警报开始响彻全船。狄克斯坦扣动了扳机。响亮的达达声被警报器的叫声掩盖了大部分。舰桥上的三个人没动地方就被射杀了。

狄克斯坦匆匆退下梯子。警报声说明苏莎已经制造了混乱。眼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自己,直到找到她。

从舰桥向下的舷梯,在两条甬道的交汇处与甲板相连——横向的一条是刚才狄克斯坦用过的,另一条沿着上层建筑的长度的走向。警报一响。各个舱门全都打开了,人们纷纷涌下两条甬道。他们谁都没带武器:响起的是火警,而不是各就战斗岗位的呼叫。狄克斯坦决定使用虚虚实实的策略,实在不成再开枪射击。他沿着中央甬道迅速前进,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夺路而行,嘴里用德语高喊“别挡道”。人们瞪着他,不知他是何许人,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觉得他像个权威人士,而且当时有火情。有一两个人跟他搭话,他不予理睬。从什么地方有人粗声粗气地发号施令,人群开始有目的地移动起来。狄克斯坦来到了甬道的尽头,准备走下梯子,这时那个下令的军官走进视线,指点着他,高声问了句什么。

狄克斯坦溜下了梯子。

下层甲板上比较井然有序。人们都朝向一个方向——船尾奔跑,有一个三人小组在一名军官的督导下,打开了消火栓。就在甬道扩宽容纳水管的地方,狄克斯坦看到了什么,使他一时心慌意乱,眼睛由于充满仇恨而变红了。

苏莎背靠着舱壁,坐在地板上。她的双腿前伸,裤腿撕破。他透过破裤片可以看到她烧焦的黑乎乎的皮肤。他听到罗斯托夫压倒警报的声音:“你告诉狄克斯坦什么了?”

狄克斯坦从梯子跳到甲板上。一名水手在他眼前走过。狄克斯坦用肘击他的脸,把他打倒,便跃向罗斯托夫。

即使在他狂怒之际,他仍意识到:在这狭小的地方,罗斯托夫又离苏莎这么近,他是不能开枪的。再说,他想用双手杀死这家伙。

他抓住罗斯托夫的肩膀,把他扭过身来。罗斯托夫看到了他的脸。“是你!”狄克斯坦先是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又用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腰眼,让他直不起腰,只有大口喘气。在他低下头的当儿,狄克斯坦迅速地提起一条腿,用膝盖向上猛砸罗斯托夫的下颚,打碎了他的下巴。紧接着,他继续行动着,使尽全力向罗斯托夫的喉咙踢出一脚,把他的脖子踢断,使他退后几步,撞到舱壁上。

不等罗斯托夫彻底跌倒,狄克斯坦马上转过身,跪下一条腿,从肩上取下冲锋枪,侧着身体遮住苏莎,朝出现在甬道里的三名水手开了火。

他再调转身,用消防队员的方式提起苏莎,尽量不碰到她烧伤的肌肤。这会儿他有时间思考了。显然,火势在船尾,就是人们跑去的方向。如果他此刻向前跑,就不大可能被撞见。

他一路跑过甬道,随后又扛着她上了梯子。他从肩头感到的她的身体,知道她还有知觉。他从梯子顶端来到主甲板上,看到一扇门,就走了出去。

甲板上乱成一团。一个人经过他身边,跑向船尾,另一个却跑向相反的方向。有人在船首。船尾处有人倒在甲板上,大概是让火烧伤了,两个人俯在他身体上方。

狄克斯坦向前跑到他上船时用的舷梯。他把冲锋枪在肩头背好,用另一个肩头上把苏莎扛起,便跨过栏杆。

他在向下爬时,向甲板扫了一眼,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他。

看到船上有一个陌生的面孔,不知他是谁,从而拖延了询问的时间,直到火警响起,这还不足为奇,而发现一个人扛着另一个人要离船,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刚刚下到舷梯的中途,他们就开始向他开火了。

一颗子弹打在他头旁的船体上砰的一响。他抬头一看,只见三个人俯身在栏杆外,两个人用的是手枪。他用左手握住舷梯,用右手抓起冲锋枪,瞄向上边开了火。他没有射中目标,但那三个人缩了回去。

他失去了平衡。

在船首上扬的时候,他给甩向了左边,枪也掉进了海里,只有右手还死死抓住舷梯。他的右脚滑出了梯撑——这时,他惊骇万分地感到,苏莎开始从他的左肩下滑了。

“抓紧我!”他朝她高叫,这时已经没把握她还有没有意识了。他感到她紧抓着他的毛衣,可仍然止不住下滑,她那失去平衡的体重进一步把他拉向左侧。

“别!”他吼叫着。

她滑下了他的肩头,跌进了大海。

狄克斯坦转头看到了汽艇,往下一跳,落进艇里,震得小艇嘎嘎摇晃。

他朝着周围的大海高叫她的名字。把汽艇从一边摆向另一边,随着她未能浮出水面的每一秒钟,他的绝望也与时俱增。这时他听到了盖过风声的尖叫。他把汽艇朝着尖叫声驶去,看到在汽艇和卡尔拉号船体中间,她的头刚刚露出水面。

他够不到她。

她又尖叫一声。

汽艇是用绳索拴在卡尔拉号上的,绳索的大部分盘在汽艇的甲板上。狄克斯坦用刀子割断了绳索,松开系在卡尔拉号舷梯的那一端,把剩下的这一段抛向苏莎。

就在她伸手够绳索的时候,海面掀起浪涛,又将她吞没了。

在卡尔拉号的甲板上,有人又伏在栏杆上开始射击了。

他不理睬枪弹。

狄克斯坦的目光搜寻着海面。随着大船和小艇朝不同的方向颠簸摇动,碰撞的可能性倒是微乎其微了。

经过如同数小时似的漫长的几秒钟之后,苏莎又一次浮出了水面。狄克斯坦再次把绳索抛向她。这一次,她总算抓住了。他急忙拉紧,把她一点点地拽向汽艇,直到他能够冒险探出艇帮,抓住她的手腕。

他现在得到她了,他再也不会放走她了。

他把她拽进汽艇。头上有冲锋枪又开火了。狄克斯坦把汽艇挂上挡,随即扑到了苏莎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着子弹。汽艇驶离卡尔拉号,如同一块失控的冲浪板,在浪涛中漫无目的地漂动。

射击停止了。狄克斯坦回头望去。卡尔拉号不见了踪影。

他轻柔地把苏莎翻了个身,担心着她的死活。她的眼睛闭着。他握住汽艇的舵轮,看着罗盘,确定了大致的航线。他打开了无线电,呼叫阔帕列里号。在等候他们回应的时候,他抬起苏莎的身体,搂在了怀里。

从海面上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远处的爆炸:是磁雷。

阔帕列里号回答了。狄克斯坦说:“卡尔拉号着火了。调头来搭我。为这姑娘备好病床——她受了严重的烧伤。”他等到他们确认的回音,随后便关闭了电台,凝视着苏莎毫无表情的面孔。“别死。”他说,“请你千万别死。”

她睁开了眼睛,向上望着他。她张开了嘴,挣扎着要说话。他向她低下头去。她说:“真的是你吗?”

“是我。”他说。

她的嘴角向上翘起,勉强淡笑。“我办到了。”

传来了惊人的爆炸声。卡尔拉号船上的火烧到了油箱。天空被火苗照亮了几分钟,空气中充满着轰响,雨停了。火光和轰响消失了,卡尔拉号也消逝了。

“它沉了。”狄克斯坦对苏莎说。他看着她。她的眼睛合上了,她又失去了知觉,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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