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毛了没?”

“这句话真让人怀念啊。”

到了新年,学校和桥塜消毒公司都放了假。元旦的午后,我、奈绪和乙太郎泡了那一年第一个澡之后,围坐在被炉旁。

和往年一样,我们在那天早晨带着花束去扫墓。三个人一起把墓碑擦亮后,双手合十怀念在下面安睡的逸子阿姨和纱代。在乙太郎离开墓地坐到客货两用车的驾驶席之前,我和奈绪一直走在他身后。尽量不去看那张脸。每年都是如此。乙太郎那矮小的背影看起来又小了一圈,混杂着踩在碎石子上的脚步声,偶尔可以听见轻轻的抽泣声,而且每次一定会传来试图掩饰那声音的干咳。

除夕那天,直到日期发生变化的最后一刻,我都和智子在一起。打开公寓的窗户,我们相互依偎着听除夕的钟声,最后,在长吻后出了门。智子一直将我送到半路的空地,她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迷人,回头望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智子的头发像吸了月光一样冰冷,当我轻轻将手指伸进去时,手也变得冰凉,当指尖触碰到肌肤时,她小声叫了一下。半月像冻住一样低低地挂在天上,要是我打个电话,就能待到元旦早上了吧。乙太郎肯定不会说我,可我想起早上要扫墓,便不能那么做了。

“我啊,以前在洗完澡的时候总问小友长毛了吗。”

“爸爸别说了。”

“你中途打断我,那他不是没法回答了吗?那个,应该是长了之后才有的吧?”

“我不记得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扫墓回来以后,我们三个总是会洗澡。当然不是一起洗了,先是乙太郎,然后是我,最后是奈绪。接着,三个人便围在被炉旁吃从附近超市买来的年夜饭。年夜饭由奈绪亲手做改成去超市买了。一年前,当大家第一次吃奈绪做的年夜饭时,乙太郎一脸认真地感叹道,奈绪做的菜和甜品跟逸子阿姨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说起来我好像从没和你一起洗过澡啊。”

“是没有。”

“下次要不要一起洗?”

“不要,太挤了。”

“是不是长毛了不好意思?”

“都说不是了。”

“那是没长?”

“不,长了。”

“有病吧?”奈绪皱着眉头笑了,打开用夹子封口、装有木鱼的袋子,将木鱼撒在干青鱼子上,接着,把嘴唇贴在给她倒了酒的玻璃杯上。

不和乙太郎一起洗澡是有原因的,我不想看到他背后那条蜿蜒的烧伤疤痕。我曾经见过一次。在逸子阿姨头七的早上,母亲吩咐我送饭团给乙太郎家。我按了玄关的门铃,乙太郎应了答却迟迟没有出来。于是,我抱着装有饭团的便当盒向走廊走去,只见盘腿坐着的乙太郎半裸着背对我,奈绪在给他擦药。乙太郎回头看我,一脸憔悴地冲我点了点头,而我却震惊于所见到的怪异场景,不禁呆立不动。我把饭团交给用卫生纸擦着手走进院子的奈绪,连招呼也没打就往回走。直到出了院子的通道,准备进自己家门的时候,我才停下脚步,静静地回头看乙太郎家的二楼。奈绪和纱代共用的房间窗户紧紧地关着。抬头看着那扇窗,我想,纱代缠着绷带的脸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东西?会不会也变成那样了?那样说来,我会不会就是在那时第一次对纱代抱有“同情”的?会不会在心里对那时产生的可憎的同情合不得放手,疼爱地助长它呢?而仅仅半年后,我便用那非正常培养出来的东西向纱代卖弄,最后杀了她。

“对了,贺年卡。”

奈绪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运动衫中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着当时流行的手绳。据说如果剪断那细细的手绳,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回想起来,奈绪在扫墓的时候就戴着,她什么时候买的呢?颜色是红和白,最正宗的颜色。

玄关的拉门发出开合的声音。奈绪回到屋子,分别递给我和乙太郎用皮筋捆好的贺年卡。她将冰冷的双手夹在套着牛仔裤的大腿间取暖,开始翻自己那部分贺年卡。

“哎,是小结寄给我的,好难得啊。”

奈绪一边翻贺年卡,一边念叨着我从未听说过的这个人或那个人。她说的都是昵称,分不清是男是女。

“……怎么了?”

奈绪忽然抬起头看乙太郎。发生什么事了?乙太郎一脸惊慌地摇了摇头。奈绪继续读贺年卡,乙太郎用脚在被炉下捅了捅我。我这才明白,刚才乙太郎本想给我暗号,却捅错了腿。

乙太郎用眼神示意我看奈绪正在翻的贺年卡。大概是想让我弄清楚是不是男生寄给奈绪的。没办法,我只好将胳膊肘支在被炉上托着腮,将脸转到能看见奈绪手边的角度。那年是鸡年,几乎所有的贺年卡上都印着鸡,旁边的空白处写着字。除了有几张分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的字迹,其他的字都圆圆的,像是女孩子写的,但其中有两张很明显是男生的字迹。奈绪将贺年卡看完后,我在被炉后面向乙太郎做出两张的手势。原本是想悄悄地告诉他有两张明信片是男生写的……

“……男的还是女的?男的?”乙太郎居然认真地问起我来,这下完了。

“什么?爸爸你想看吗?”奈绪不耐烦地看了看我们俩。

“没有啊。”

“什么嘛。要是想看就给你看啊。”

奈绪将贺年卡在被炉上咚咚地理整齐后,说了声“给”,递给了乙太郎。

“不用啊,我才不看别人寄的贺年卡呢。”

“你不是想看吗?”

“我都说不看了,你执拗个什么劲啊。”

奈绪还是把一沓明信片放到乙太郎面前,而乙太郎却单手撑着向被炉边移动,故意不看,还将从外面拿回家的超市广告盖在头上。看来,乙太郎是绝对不会看了,奈绪当然也明白这点,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爸爸,我们玩以前玩的那个倒将棋吧?”就像妈妈安慰发脾气的小孩子一般,奈绪说道。

“一会儿玩吧。”

“嗯,好。”

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在正月时都会玩倒将棋,就是把乙太郎一套将棋的棋子全部摆在被炉上,然后一口气推倒的游戏。摆的形状各异,有时会摆成属相的形状,有时会摆成飞碟或雪花的形状。说起来,还是我当时来这里玩时,向纱代借扑克做城堡,才开始玩这游戏的。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低年级,虽然总是摆不好城堡,但用两张扑克牌摆出山形还是可以的。所以,我只做那个形状,在被炉上摆了好多。有时旁边的两张扑克牌倒了,其他的扑克牌也会跟着啪嗒啪嗒地倒。我觉得很有意思,反复玩这个游戏,后来,乙太郎拿着将棋过来说:“用这个能摆更多。”

从那以后,倒将棋这个游戏我们每年都玩。无关痛痒的游戏,今年我却提不起劲头,心想要是乙太郎不同意就好了,开始翻起给我寄的少得可怜的贺年卡。

第四张是母亲寄来的。

“靖江还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吧。”

我把母亲写给我的贺年卡给乙太郎看。要是去掉新年的客套话,那上面就只有三行字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啊。祈祷你能考进理想的大学。要注意身体。”——母亲忘记贺年卡是正月送到的,她将“今年”误写成了“明年”。

“你去看看她多好啊,正月怎么也得去靖江那里看看。”

“可她又没说让我去。”

“她应该让你去的啊。”

“不知道。我去了她一定会感到有压力吧。”

和亲生母亲只是偶尔在咖啡店或餐厅碰个面,而和亲生父亲,没有要紧事也不会联系,和我一起生活的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乙太郎和奈绪。仔细想来,我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不过,所谓的家人肯定根本没有什么具体规定。如果有人问我父母是谁,我会回答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可如果有人问我的家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乙太郎和奈绪。不自豪也不自卑,对我而言,那两个人就是我的家人,这是不可否定的事实。

然而,这一事实未来是不是也无法否定,我也不清楚。听乙太郎读完了母亲寄来的贺年卡,我再次低下头。“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啊。祈祷你能考进理想的大学。”理想的大学——东京的大学。要是考上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家,去东京开始过住公寓的日子了。我在很久以前就这样决定了。要是不在这个家生活了,乙太郎和奈绪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家人?就算他们那么认为,我的情感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想到这儿,我第一次因未来而吃惊。

如果我考上大学去了东京,那和智子会怎么样呢?我十分震惊,之前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是一月一日,我递交入学申请书的大学,考试从二月初就陆续进行了。如果我考上其中某个大学,那么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必须搬到东京住了。当然,也不是完全见不到智子了。从东京到这个城市只要乘特快列车再换慢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周末我就可以回来。可车费不便宜,就算我打工,钱够吗?或者找个什么借口,跟父亲要?想着想着,我的胸口堵住了,两种情感同时涌上喉咙。一是对自己的厌恶——只在需要的时候求自己那样憎恶的父亲,二是不安一如果只有周末能见面,那智子还会和现在一样跟我在一起吗?

已经忘记的现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原本不坚定的落脚点一脚踢飞,我突然像站在黑暗的洞穴上方摇摇晃晃,还没掉下来,是因为手上还握着垂在头顶的一根细绳。那绳子的前面,可以看见重新考虑出路这一舒适的避难口。

“说起考试……你没问题吧?”奈绪轻轻握拳,托着腮问道。

“一般考生给人的印象可是正月也不闲着……”

“没事,没事。”

回答的人不是我,而是乙太郎。

听奈绪说我去餐厅学习,乙太郎看上去很高兴。“在家学习容易让你分心,真是不好意思,可你还是那么努力学习,小友真是了不起啊,肯定一次就能考上。正月就算不拼命学习也没问题,是不是?”

我连假笑都做不出来,是点头还是摇头?我做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动作后,将目光转向别处。

和服的长袖,神社的山墙顶峰檐板,呼出的白色粗气,人脸大小的毽球板,握着麦克风的现场记者,扭着身子擦肩而过的人们——看着老式显像管电视里的一个又一个节目,我听到枕胳膊躺着的乙太郎发出了鼾声。

“爸爸,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没睡着,没事。”

乙太郎合着眼答道,可他的声音头尾含混不清,只有中间部分能听清楚。接着,他保持着姿势,用背部和屁股灵活地移动身体,胸部以下都钻进被炉,然后正式进入梦乡。奈绪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叫了一声“爸爸”,这次没有回音。

奈绪凝视着已经入睡的乙太郎的脸颊良久。

“……我们喝酒吧。”

她用下巴示意放在被炉上的一升装的日本酒。是刚才乙太郎喝过的那瓶。我用眼神探询,奈绪单手抓起那瓶酒,另一只手向我伸来。

“干吗?”

“杯子。”

乙太郎劝我喝过几次酒,今天大家也各自倒了一杯,但我自己从来没随便喝过。

“行吗?”

“没事,反正是正月。”

奈绪拿过我的酒杯。将杯底残留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倒上了日本酒。一升的酒瓶把她瘦弱的手臂映衬得愈加纤细,摇晃瓶身后,酒就势涌了上来,洒了一点在被炉上。奈绪将酒杯放到我面前,双手握瓶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上酒。

我们脸冲着电视,默默地喝着酒。搞笑二人组在绝佳的时机抛出了正流行的段子,可我们谁都没笑。节目火热地进行着,虽然里面热火朝天,屋里却了无声息。咔!咔!乙太郎鼻子里发出鼾声。

不知何时,我的思绪又飘向智子那里。她头发的气味,用洁白的牙齿咬圣诞蛋糕上的草莓时的侧脸,用手推开我胸口时的力道……然后又想到一个月后的考试,未来的事。

“……你在想什么?”

“考试的事。”我稍微坦诚地回答后,奈绪连头也没点,又将目光投向电视。

乙太郎的鼾声依然继续。在被炉里,盘腿坐着的我膝盖与乙太郎的腿亲密接触,似乎只要我稍有动作不慎,他就会醒来。于是,我尽量坐着不动,不希望乙太郎醒来。并不是担心他发现我随便喝他的酒,也不是想要这样一直和奈绪独处。其实,我非常希望奈绪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只想一个人想智子。

“小友,你过来一下好吗?”

奈绪突然放下酒杯,她的声音让乙太郎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让他醒来。奈绪不像上次那样只将脸对着我,而是整个上身都转向我这边。我明白她的

意思,移开视线,静静地从被炉中出来。这时我才发觉,刚才紧贴自己膝盖的原来是奈绪的腿。

“什么事?”

“别管了,来吧。”

奈绪头也不回地出了起居室,脚步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保持同样的节奏上了楼梯。拉门猛地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二楼有奈绪的房间和对面一个六叠半的房间。那个房间曾是乙太郎和逸子阿姨的卧室,现在则用来堆放杂物。

喝了酒后,视野所及之处看起来都那么虚幻,我上了楼梯,奈绪坐在床上等我。那个房间以前是奈绪和纱代合用的。我站在短短的走廊上,下巴变僵硬了。有几年没到这里了呢?从我在乙太郎家生活开始就一次也没来过。我害怕想起自己做过的坏事,希望能够忘记那件事,甚至没有上过二楼。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是六年前,我在这里静静地把刀刺向纱代的那个时候吗?

“进来,把门关了。”奈绪下命令般轻启朱唇。

从走廊外看到的房间,和回忆里的截然相反,我多少轻松些了。以前放在房间里的两张儿童书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管子简单拼装的桌椅。双层床不见了,奈绪现在坐在成人用的单人床上。窗帘轨上挂着高中校服,空气中飘荡着她头发的气味。

“你在干什么啊?”

奈绪冷冷地催促我,我踏进了房间。那时。我左眼余光瞬间瞥见了一个眼熟的东西——黄色的收纳柜。是纱代放雪花球音乐盒的柜子。为了避免它完全进入我的视野,我正对着奈绪,坐在地板上。

“你……真的没事吧?”奈绪似乎早就准备好这么说了。我沉默地看向她,她则用同样的口吻接着说:“你不是一点都没复习吗?”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纱代眼中总像被一层薄膜覆盖着一般朦胧,而奈绪的眼睛则同她的性格一样黑白分明。如果在她笑的时候看她的眼睛,笑声听起来就更开心,反之,她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则会增添一分怒气。以前只要看她的眼睛,她的心情和想说的话便多少能了解……可今天完全不同,不是她眼睛里没有表情,而是那双一直定定看着我的眼睛深处,有各种无法辨别的感情在摇晃。

“……为什么这么说?”我隐隐感到不安,简短地反问。

“你根本没去餐厅吧?”

听到奈绪的话,我心头涌起的不是惊讶,而是微微的愤怒。为什么奈绪会知道我没去餐厅?在这样想之前,我却将奈绪与考大学这一现实问题一同视为我与智子关系中的障碍,一种憎恨瞬间涌出。我盘腿坐在地板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奈绪。我只能等她出招了,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这样盘算着。

然而,事实上我如何回应都没有用。

她知道!

“你最好还是别和那个人见面了。”

奈绪的语气并不强硬,声音也不大,可话语直刺我虚张声势的内心。

“现在是你最重要的时期吧?”

我没出声。奈绪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担心,就跟踪了你。”

“……什么时候?”我终于出声了。

“十一月末,之后还跟踪了几次。”

说完,奈绪的眼睛忽然变形了,像要哭了,为了掩饰,她立刻垂下眼睑。待她再次睁开双眼,眼神又变得强硬。

十一月末,那就是我放学后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向智子公寓的时候,那时我们已经在那个房间里接过吻了。离公寓越近,与智子嘴唇接触的感觉就越强烈。我急不可待地在寒冷中前进,那走路的步伐被奈绪看到了。

我完全没有感到害羞或难为情。最初涌起的愤怒还在心底像炭火一样冒烟,经历了困惑与混乱,开始熊熊燃烧了。

“是之前你和爸爸提过的那个人吧?就是你们去消过毒、后来着火的那家的那个人吧?”

我无法接住奈绪淡淡吐出的话语。

“你要回去的时候,她送你到玄关。我一看见她,马上就明白了,她和姐姐很像。”

难道奈绪一直监视到我出门?

“小友……你最好还是别去见她了。”奈绪并不想和我交谈,她的语气像是在恳求我。她从床上起身,坐到我旁边,双膝跪在绒毯上,又说了一遍:“最好别见她了。”

我沉默地站起来,背对着奈绪,打算走出房间。那时,我瞥到了黄色的收纳柜。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孩子气的柜子和以前一模一样。摆放的位置没变,摆放的东西也没变。我和纱代一起捡的贝壳,放在杯子里的玻璃球,还有那个雪花球音乐盒。本应在六年前的夏末,悲惨地摔碎在医院后面的那个音乐盒。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个不是姐姐的。”

对了,那不是纱代的音乐盒,是奈绪的。纱代和奈绪小时候,逸子阿姨给她们买了一模一样的音乐盒。犯下的愚蠢错误让我焦躁起来,我转过脸,将黄色的收纳柜赶出视野。

我出去时,奈绪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小友,你还是别和那个人见面了。”

我穿过短短的走廊走下楼梯,双脚感受着地板的寒意,觉得心中最核心的部分开始慢慢腐烂。在面不改色地向下走时,不知何时,我的心就像那颗被奈绪扔到水桶里的洋葱一样,黏黏糊糊的,变成了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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