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碑文所述何事,需听路人娓娓道来;起首是那死人名字,作者署名却无人知

所叙乃是远早之梦,亦存照进现实之影;地远人稀并无所谓,村落滥觞不使遗弃

祖先辈横渡福斯河,在密林荒岩间歇息;途遇老者衣衫褴褛,缠住众人求暖乞食

族人首领吝啬残忍,竟将那人抛下河中;可怜旅者嚎啕呼救,岸上数人置若罔闻

求救呼声渐弱远去,皮囊肉袋随波浮沉;先还见他紧抓水草,半响力乏终究身逝

一条人命转瞬不见,元凶眼皮半下不眨;或有族人嘀咕两句,篝火生起就全忘记

福斯河底溺尸睁眼,浑身发抖誓要复仇;老人实是荒原巫师,专向恶人施法布咒

这帮歹徒十恶不赦,纵入地狱也不严苛;巫师出水祭起魔阵,天地旋转像座风车

岩崖仞断古树根移,草屋马圈遂出破地;滩泥凝石围砌水井,叶枝结团化作牲畜

荆棘纠结盘成高墙,密围成村仅留一门;亲历异状罪者醒悟,奈何入村便似入牢

自此族人固居于此,男女不得随意繁衍;村中只能留住七口,名单交予守门人手

巫师遗下两件法器,先令魔镜监控言行;倘使族人胆敢离村,必因溃烂痛不欲生

咒术下在村外半里,过了界限便不可活;名单上人本无幸免,守门人却更要悲惨

只因他是族长直系,务必代代受咒毒害;他若破誓咒重七倍,降生后便口不能言

他的居屋最小最破,孤单耸立在荆棘外;他被定为村庄守卫,此亦是他绰号由来

为着区分来往旅者,巫师又留魔书一本;守门人来看管此书,专门记录闲杂出入

村民出村采收劳作,出门红点留于左边;村民回村做饭休息,入门红点写在右侧

旅人入村买卖投宿,入门黑点写在右侧;旅人出村再续旅途,出门黑点留于左边

书有三百六十六页,每天零时翻过一页;无需有人费力书写,那些墨点自会留存

它不区分人物名字,只管每年准确数字;新年那天核查无错,无论出入即全归零

“巫师传说,但用词并不精到——不怎么样的苏格兰童谣。图普,你的话向来言过其实。”,杜拉斯只是用铅笔在便函纸上随便画了几笔,没做任何记录,“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算是个情节丰富的、稍有编年史味道的儿童故事。”

“你小瞧它了,朋友。”,图普摇摇手指,“如果将这段童谣当作犯罪小说来读——我所指的当然是你所喜欢的、关于经典解谜的那一大类——你就会轻易发现其中那些令人感到兴奋的要点:魔镜、魔书、诅咒……这些超自然的、允许违背物理定律及各项常识之规则,一旦用在犯罪小说中,对整体布局和诡计应用的可能性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并不排斥重订规则的类型,宽泛地讲,这和在小说中使用特殊的凶器,或者未知的毒药没什么两样——但作者至少需要让读者们知道,某样出现过的物品有作为凶器使用的可能:他至少可以给出一些关于此物的特性——比如材质硬度、是否易碎、是否便于手持等。至于毒药,如果用它,它就必须在之前的页码中传递‘致命的’这一信息。因此,重订规则的前提是:此类中需构建出足够的、满足顺序阅读公平性的模型——也即‘重订规则之模型’。如果需要分项列出,其中第一条即是:‘需在指定凶嫌之前让读者们知晓规则。’”,杜拉斯回应道,“比方说,在你已完成的那部分叙述中,你认为有趣的那些要点,亦即对角色们进行的限定是:七位村民不能离开村外半里,守门人不会说话,进出村子的人物会被自动记录。对于操纵自己文字世界的‘上帝’而言,这些就是他所制定的新规则之模型。”

“没错,这就是模型,和用塑料碎片拼接起来的那些一样——规则就是碎片。但八岁小孩拼出的东西,这世界上多半没有——即使模型盒上画的是辆本特利的老爷车,专心的小恶魔们也很可能会拼出一头怪兽来。”,图普一边调侃,一边不忘用热可可杯配的大勺子吃他的草莓酸奶——因为酸奶标配的小咖啡匙实在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这比喻里涉及原型,正如我所讲的故事中提到的意象、那些沾染了神秘主义气息的要点:魔镜对应摄像头,魔书或许是监控录像,诅咒则代表霉运、或者实际是带有报复性的一连串预谋……作家先生,你大可以将这些漂亮的概念替换为现实存在之物、日常通俗之物、屡见不鲜之物;你也能马上想象到,如此的替换会带来怎样乏味的效果。”

“不,我对背景设定的重要性毫不怀疑,很显然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杜拉斯说道,“文字规则的两个特性:一是准确、二是完整。对于小说写作而言,文字的流动本身就是在制定、执行规则:我所喜爱的谜题解答部分,不过是回过头来审视一遍执行效果。”

“当然,这个时候读者和作者就是平起平坐的了。读者可以开始他们的评头品足,如果临近结尾再去说一些他们看了这么多页还不知道的事,或是疑阵布得太多,难保那些脾气暴躁的家伙不会将他们认为糟糕透顶的侦探小说给撕了!”

“因此,如果你不能准确定义童谣里的条件,在揭晓谜底时——如果它存在的话——就难免会陷入尴尬境地。”,杜拉斯这样说,“比如魔镜的监视方式,以及魔书的判定方式。我现在是读者,我已经知道村子只有一个门,并且守门人住在荆棘筑墙的村子外,但又在‘半里’的范围限定之内:苏格兰、方圆半英里、八百米半径……足足两平方公里——如果标尺没错、不存在诗性夸张的话,那可是个不小的范围;我还知道,外地人也经常会到村里来——旅者和生意人,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他们、以及村里本来就有的那些人,在进出村子时会被自动记录下来,但却不会区分名字、性别、年龄。换句话说,魔书只能判断是否有外人混入了村内,主观点说,能起到证明被荆棘高墙围住的村落是否‘干净’的作用。”

“说得没错,那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根据童谣一贯的交待方式,我下了一个判断:虽然故事还未正式开始,但其中有关魔镜和魔书这两样道具的特性阐述已经基本完成了。”,杜拉斯回应道,“当然,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也不排除这则童谣最后会送上一些适合低龄读者的‘惊喜’。比如‘那恶人许下这愿望后,竟突然变了个秃子——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那宝物会取走许愿者的全部头发,作为兑现惊喜的代价。’”,他喝了口素咖啡,“对嫉恶的孩子们而言,如此生硬突兀的转折当然毫无问题——孩子们甚至就希望会那样;若是事关由因导果的乐趣,那就像是你费尽心力淘到一只达到展览标准的威尔士种猫,却发现它已经被阉过一样。”

“我想想……似乎你说的没错。”,图普答道,“不太符合你所谓‘规则特性’的要求——至少是不够准确。不过,你提到的‘惊喜’,这次应该是不存在的。”

“那样就是最好……反正,规则或许已经足够完整,但每一项的说明却存在不少模棱两可之处。回到之前的问题——对于你口述的这篇小说,作为读者的我,即使不知道故事的后继发展,出于对可能发生的古怪案件的猜测,在读到这里时大概会问:魔书判定是否有人进出、是以哪个精确位置作为标准的呢?是荆棘墙唯一出口的外侧?还是守门人小心收藏魔书的那个五斗橱、书桌、碗柜或者酿酒桶里?”

“啊!你一提醒我就记起来了,有这么一段的。”

图普讨好似地笑笑,杜拉斯用铅笔头敲了敲杯碟,这漫长的童谣故事便又翻过了新的一页:

守门人的窗口敞开,他的书桌摆在窗前;守门人的椅子高高,他的双脚架在桌上

守门人像是个雕塑,呼吸的雕塑他坐着;守门人像橱窗展品,高窗之后面无表情

守门人他从不说话,说不定也从不思考;因为魔镜是他的脑,透过他的眼睛窥视

因为魔书是他的嘴,依靠他的呼吸记事;墙外小屋是他的巢,守门人是一枚蝶茧

然而他永不想蜕化,只是躲了起来看着;魔镜放在高椅子下,它照不出一丝光亮

但方圆半里的光景,却都由它了然心中;要是有谁胆敢逃开,溃烂之咒从不轻饶

一刻不回界线之内,破胀皮肤如被火烧;就算知错转身返回,额上也会多道印记

这印记无法被消去,涂泥浆也不可遮盖;那形状颜色难形容,每个人却都能看见

魔书翻开在左脚边,封皮装饰了法兰绒;就算小屋密不透风,翻页仍会谨照时钟

古书页面向右卷开,左侧页码逐日减少;书页掀动刮起寒风,每日准时折磨脚背

捎带那股僵尸气味,直直没入荆棘墙内;自那小巢传遍全村,七人一体永不蜕化

书脊中心伸出魔线,越线即录无需过问;魔书仿若无界之门,忠心检阅进出之魂

“或许你的记忆造就了不同的语言版本,又或许我在阅读时偏爱描写多过叙事——无论如何,图普,我喜欢这部分童谣所表现出的意象。”,杜拉斯称赞道,“最重要的是:它很准确。十分恰当地解答了我在听到前一段内容后的疑惑——这也是一个普通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然而然就会生出的疑惑——童谣写作者、故事编造者、小说作家……玩弄文字者务必做到的一点,便是设身处地的从读者的方向进行考量:因此,从某方面讲,从事文艺工作,其实也是服务业的一种。”

“很难想像你和夏哀大师在一起时该怎样展开对话。”,图普拿起叉子,将张口大嚼作为讲述过程中的绝好调剂,“报纸上说,他是个妒才又善辩的怪物。”

“报纸上也说,他是个谦逊又有教养的绅士——评价总是取决于立场。”,杜拉斯回应道,“反正,我表现出了一种有趣的、便于被观察和被揣摩的身份。夏哀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因此,我已计划好,在讲义系列进行到某个时候就会给大师一些惊喜。”

说到这里,杜拉斯得意地转了转笔——他深知让情绪溢于言表的害处,便借由话题的转回来调整自己的心情:

“很好,再看看这些诗文般的歌词。”,他看了一眼自己在便函纸上记下的几个关键词,接着说道,“好容易才订立了些规则,却又牵引出了崭新的疑问:那位守门人,他若是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算是巫师的诅咒让他如植物人那样活着,并且不用输液、无需给养,但人总是会死的。”

“童话王国里永远不提及真实的死亡,孩子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梦想家们不相信死亡——‘无视’就是‘主观的不存在’,文字和绘画则是一切主观想法能够任意驰骋的无限疆土。因此童谣规则中有一条就是‘没有死亡’:至少在荆棘墙和无尽诅咒之下——‘没有死亡’。”,图普答道。

“那么这文字便前后矛盾了。”,杜拉斯摇摇头,“你别忘记,在之前的诗句中曾出现过‘男女不得随意繁衍’和‘村中只能留住七口’这样的提示;对于守门人,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证言——‘降生后便口不能言’。”

“我的朋友,你显然已经被童谣的晦涩对仗所蒙蔽了——这样的诡计是叙述性的,它让你误以为村中存在正常的人口更替。但是,是哪个词给了你这样的暗示呢?将你的联想导入歧途,让你自以为是地提出矛盾之处。”,图普开始讨伐起他面前剩下的最后一份香肠面包卷。他的语速加快,声音也因为同时进行的咀嚼变得含混不清——还好这些仅针对陌生人的麻烦对杜拉斯理解他朋友想要表达的意思毫无影响,“你举出了全部的三句证言,可它们全都模棱两可:像一些刻意布置的陷阱,等着你的主观跌进去。‘不得随意繁衍’的意思,可能是繁衍困难、存在特定要求,但也可能是禁止女人们正常生育;‘只能留住七口’从字面上看,仅表示村中长期居住着七个人:不过,可别漏了那句‘七人一体永不蜕化’——若将‘蜕化’看作正常的死亡,这句话倒可能是在暗示,在这村子里,‘生老病死’已经被新规则给排除了。‘僵尸气味’也在暗示这点。”,图普稍顿了顿,接着说道,“最大的误导当然是‘降生后’,从字面上就能看出的含义无需再提,但别忘记,新兴宗教中的‘降生’,一般都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可能是藉由秘仪来净化肉体,通过符咒及魔血洗涤而重生、转生,甚至移魂再生。关于不灭、不朽、不老、不死的讨论,你曾推荐我读《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我读过了——不过你倒像是忘记了。”

“嗯,不死非永生,不朽非不灭:如此一来,新的疑问便由新的规则解决了。即使是如‘族长直系’和‘代代受害’这样的描述也不再能制造矛盾——至少在新规则还未被你补充完整之前。”,杜拉斯开始认真记录了,“那么,童谣的新世界模型,目前应该是这样的形状:存在世代更替

,但却并非通过人类生死循环的普遍模式;魔书和魔镜禁锢了这些人的灵魂,将他们囚禁在一个相对小的范围之内,以某种方式延续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变成牢笼中的僵尸,令这些曾经作恶的人们永受折磨。”,这位记录者思考了片刻,接着说道,“诗文中特意强调了‘来往旅者’,魔书能够进行的区分判定,也仅仅是针对进出村庄之人的身份:换句话说,‘是或不是村中的人’这点,在履行某项规则时显得十分重要。”

“你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就是这么回事。”,图普说,“规则再怎么变,叙事学的原则和文字的内有逻辑是不会出错的:对于普遍的文章概念,只要你能理解,它便已经遵循了规则;即使你理解错误,你所误读的、你脑海中的阐述,照样还是规则的反映。”

“这是个严苛的世界呢,我的朋友。”,杜拉斯点头道,“但意料外的事情却总是时刻发生——就像我不曾想过,刚刚那大段严谨的推论会从一贯享受松散逻辑的你的口中说出来那样。当然啦,毕竟‘观察到的最多也只是详尽的表象,而在内的才是事实真相’。”

“谢谢你的赞扬,我们还是继续吧。接下来将要公布的新规则就能够解答你目前所有的疑问——并且,还是以你绝对想像不到的、令人拍案叫绝的独创方式。哈,听完之后,难保你不会对那位来自爱丁堡的童谣编撰者顶礼膜拜。但在那之前,我还要叫些别的:香肠面包有些油腻,我需要一些微甜又清淡的热食来调剂一下——杜拉斯,你觉得这里会有早餐玉米粥么?”

胖子图普笑了笑,但这样的微笑却让杜拉斯心生疑惑:他清楚深谈会改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也更容易让说话之人表现出他们真实的一面。不过,倘使有某个熟悉的人突然展现出他的另一面,比如瘾君子说了哲学家该说的话,粗心者给出了条理分明、逻辑慎密的即兴演讲,那就多有可疑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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