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核心问题绝对不在建材上。社会上的一些传言是不可靠的,我不知道你们队长讲没讲这方面的情况,当年他征求过我的看法,我持不同意见!”

李铁从后视镜中瞟见了叶晓霜一下子警觉起来的眼睛,心想:晓霜果然敏锐!有关内容老海只跟自己谈过,她是凭直觉警惕起来的。

“小伙子,不知道你对我们这一行了解多少。”林涛继续道,“任何一个建筑项目的设计图纸都是要封挡备案的,哪怕盖一座公共厕所。但是,封存文化馆大厅设计图纸的资料馆出了一场火灾…………莫名其妙火就着起来了!”

林涛像第一次谈话那样很激动地讲述了着火那件事,那表情那口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久压在胸而今日终于说出来的秘密。由于有了第一次的感受和随后降临的可疑点,李铁已经老练多了,他这时表面上在听林涛说事情,更多的心思其实放在这个人的肢体语言所流露出来的信息上。

他找到了两个字:生硬——情绪与肢体语言缺少有机的呼应。那生硬的肢体语言暗示了一种极大的可能,即:他的义愤与激动很大程度上是做出来的!

第一次把自己做成一个怀疑论者。这一次呢,是不是要抛出一些干货?如果是的话,应该怎么面对他说的东西呢?

这里有些拿不准。

“就这样,施工图纸被烧掉了。我记得当时有人要进入失火的房间拍照,被你们的人挡在了门外。当然,我不是在指责你们。我是说,事情为什么会那么巧!”林涛拿起李铁的茶杯看了看,见里边足有半杯茶叶,晃了晃放回原处,“那份烧掉了还不要紧,图纸共有三份,由于那个建筑是管小虎抓的,所以关于管小虎的死众说纷纭。最多的说法是情杀或畏罪自杀,我认为都不是。我的理由是,管小虎很可能握有重要证据,也就是那份图纸的副本,而为了掩盖设计上的问题,管小虎被杀了,图纸副本被拿走。你明白了吧——管小虎死亡的现场没有找到任何图纸。”

“谋杀。”叶晓霜道。

“绝对,你们队长的观点和我完全一致。”

“10年前你怎么不对我们队长说呢,口录材料里没有你说的这些。”李铁虽然有所心理准备,还是被林涛如此明确的说法震惊了。他越来越拿不准眼前这位大老总。一会儿义愤填膺(第一次交谈),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的撒谎(路昌惠肚子上的伤),而今又抛出了连老海都出言谨慎的重磅炸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时间是最无情的,10年前的我还不是如今的我呢。”林涛说的有些气喘,“那天我向你们说了一些东西,背后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是不可能了。此后我一直没有平静,我想了很多东西。今天本不想说这些的,因为你们两个毕竟还很年轻——可到底没把持住。你们录音了么?”

“是的,这是规矩。”叶晓霜说。

林涛摆摆手:“规矩都是人定的,我希望你们把那盘带子还给我。不然…………不然我什么都不说了。”

“晓霜,把带子给林总。”李铁不容分辩地要回了晓霜手里的带子,塞给了林涛,“那么林总,第三份图纸呢,不是有三份么?”其实他完全猜出了那份图纸的所在。

那位大公子!

林涛收好带子,看看表又看看窗外:“把我的话告诉你们队长好了,他马上就会告诉你们第三份图纸在哪儿。杜队长其实已经掌握了不少东西,回去问他好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儿。这么说吧,那份图纸你们如果有本事找到,10年大案差不多就算破了。如果找不到…………容我说句不客气的,一切都白瞎!”

“林总你…………”叶晓霜有些生气。

“别急晓霜。”李铁朝她摆了摆手,他觉得和第一次谈话相比,这一次应该说突进了一大步,不能企望一口吃个胖子。他原想把于萌其人抬出来问问,随即封住了嘴巴。在没有真正摸准这位大老总之前,还是多留一手为妙,“林总,能谈得再具体点儿么。我觉得你知道的东西不少。”

林涛笑了:“小伙子,我纠正你一点。什么叫‘知道的东西不少’,这是我分析出来的东西。‘分析出的’和‘知道的’还是有所区别的。上次我好像告诉你们了,我当时是技术入股,在企业里的地位是虚的,类似于这种关系到生死的问题,我绝对不可能知道内情,之所以能跟你说这些,完全出于分析——要知道我是内行,我有10年的时间慢慢分析!”

“那当然,和您比起来我们就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了。正由于是外行,所以才向您请教。”李铁谦逊地说,“那第三份设计图纸总应该有他的去向吧?”

“自然在设计师手里。”

和李铁的预想一样。

“很可惜,设计师疯了。”林涛很无奈地摆了摆脑袋,“好了好了,我真的只能说到这儿了,其实我连这些都不应该说,理由我上次说过了,我林涛实际上在刀尖上跳舞呢。”

“你怕有人报复你?”叶晓霜问。

“难道你不怕么?”林涛头也不回地说,“别说你不怕,那两个字说起来是容易的,做起来很难。如果你们有了我这么大一个摊子,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了。对不起,可不可以快一点儿?”

李铁加快了车速。

原本打算询问的剑伤问题,相比之下突然变得十分次要了。鉴于对林涛的进一步定位,李铁自然不能不对对方抛出的新东西打几个问号。不,新东西本身不必打问号。打问号的应该是林涛的态度变化。

想到这儿时,机场到了。

李铁从没想过林涛的妹妹应该是什么样子,想都没想过。因此当那个女孩子突然从接站口跑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脑袋轰然一下,竟有些晕眩。后来他静心细想,迅速地找到了问题的所在。她——林涛的妹妹,使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那个青春梦。

在他发呆的时候,那女孩子已经扑进了她哥哥的怀里。那头染过的栗色头发像一只小毛熊似地快乐地在林涛的怀里拱着,伴着似哭似笑的声音。林涛很绅士地吻了吻她的脑门儿,然后拍了拍她的脸蛋儿,又摁了摁她的鼻子尖儿。女孩子仰起脸,托了托鼻梁上的细边金丝眼镜。染着寇丹的长手指在林涛面前快速地比划着,嘴里说着什么两个人共同感兴趣的东西,说到好笑处又用头发讨好林涛的胸口。林涛很幸福又仿佛很无可奈何似地朝李铁这边儿挤了挤眼。

李铁根本没有觉出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直,甚至叶晓霜踢了他脚跟一下都没起作用。那一刻李铁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高雅,那是一种让你深切感受到之间距离的风范,在这段距离内除了有经济地位的因素外,更多的可能与学识、与修养、与时尚或者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反差有关。但是仍不能完全说清问题——似乎还有性格因素和绝对经过认真设计的装束的原因。当女孩子快步向林涛跑过来的时候,李铁想到了一部似乎叫《西西公主》的电影。

这女孩子达到林涛的耳朵高度,属于标准的中等个,身材极好。湖蓝色的丝质披肩,在她奔向林涛的时候恰如其分西飘扬起来…………真的,那一刻会使所有男人双目发直。若不想发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眼睛闭起来。李铁是后一种。

大概就在这时,一个没想到的情况发生了。李铁仿佛听到有人喊了句什么,随即发现喊话的是身边的叶晓霜。那是一种略有些绝望感的声音,却又使你觉得那么清晰、那么有力。

叶晓霜喊的是:“林涛,你撒了个大谎。路昌惠肚子上的伤根本不是剑伤!你这个大骗子!”

李铁猛然从失态中惊醒了。

他下意识地想阻拦晓霜,可是晓霜几乎使用一种警校学来的自卫方式给了他有力的一掌,飞快地离开了大厅。李铁打了个趔趄,在过往旅客的无数双眼睛中僵在了那里。林涛在看着他,脸上的笑纹不见了。李铁尴尬地朝她扬扬手,向晓霜追去。

他看见了林涛他妹妹转过来的脸。

在叶晓霜拉开车门的一霎那,李铁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两个人挣扎了几下,同时停住,然后眼睛同时朝天上望去。熬过了很难过的一分多种,两个人上车回城。谁也没再提机场大厅了的事。

老海听了他们的汇报,表现得还算克制,但一支接一支的香烟依然透出了他内心的东西——他在激动。

“晓霜,你最后那个刺激太不理智了。”他很少有地给了叶晓霜后脑勺一下子,“刚刚咧开个口子,别因为你这句话又合上!林涛能把这些东西说出来多不容易呀,知道吗你!”

晓霜不言语,老海约他们俩出去吃饭,晓霜站起来就走了。老海问李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李铁心知肚明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怎么知道,女人的事情鬼他妈都不知道!”

老海不再追问,带着李铁去吃韩国烧烤。

吃饭的时候他们又把获取的东西综合了一下,老海叮嘱李铁依然不必把潮河边上的谈话和去疯人院的事情说给晓霜,免得她产生负面的想法。因为林涛的谈话内容和老海的分析已经完全重合了,这就作为案子的新起点。研究后拿出下一步的方案。至于路昌惠肚子上的剑伤问题,看看林涛怎么解释,不必作为大事情来看待。

“林涛说多说少,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姑且不论。他的价值在于给我们提供了思路。”老海说,“我估计他掌握的东西还多。比如管小虎被杀的原因,他说的和当年的分析相比,就显得具体多了,它直接和资料馆的火灾,和那位大公子的精神崩溃挂上了钩,再把资料员于萌的失踪说出来,差不多就完整了。不能急,李铁,急了会适得其反的!”

至于眼前要办的事,老海说:“四指的寻找还是应该放在第一位。可能的话,我们去各个医院查一查病案。”

李铁同意。晚上睡觉前他给晓霜去了个电话,晓霜她妈妈说晓霜喝醉了,醉得跟面条子似的直不起来。说着说着便没头没脑地臭骂起来。不知道在骂谁。

李铁搁下电话心情极糟,他知道自己是问题的触发点——快成病了,李铁。这可怎么办呀!想到那光彩照人的女孩子,想到那头栗色的头发高雅的细边金丝眼镜,他觉得自己恐怕真的有问题了。

你心中的那个“她”早在10年前就死了,梦怎么总是缠在心里抹不掉呢?进一步说,那仅仅是一场暗恋呀,至今你李铁也不过知道她叫翠翠而已,连大名都不清楚。换句话说,人家就算没死,还活着,那恐怕也早就嫁人了,你李铁没准连一丝印象都没留给人家。

傻不傻呀你!

唉,如果翠翠她能记得的话,恐怕也只能记住每一天放学的时候,校门外边小卖部前有个16岁的小子在偷窥,在痴痴地看着你,翠翠。李铁基本上说不清记忆中的翠翠的眉眼模样,记住的只是个朦胧的影子。尤其鲜明的是翠翠那身淡紫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那裙子紧紧地贴在腿上,在飘…………所有的印象就是那飘动的紫色身影。

仅此而已。后来自己就参军了,驻守在黄海边的那个岛上。

接到了一封谁的来信呢…………他甚至连这个都记不清了。能记得的是,信中谈了文化馆大厅的倒塌事件,渲染得很惨,只是在信的末尾,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死者中的一个名字——翠翠。

信中说:…………她好像是你们学校的…………

那一夜,李铁抱着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悄悄地哭了一晚上,就仿佛失去了一个最亲密的亲人。海浪哗哗地拍湿了他的两腿,远方的大海,黑茫茫无际无涯。

那是当兵第二年的事。

鲁姗姗一到家就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撒欢儿,然后开始四处寻找她的芭比娃娃。一年多了,看上去就象昨天才出门一样。她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芭比娃娃,采购于世界各地。林涛让她不要这么急,先去洗一洗,然后赶去南山大饭店吃饭,他说他请了同业中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来给她接风洗尘——大家都很忙。

姗姗说:“请你帮我来找一找嘛,大哥!这样会快一些。”

结果他们一共找到40多个芭比娃娃。找到了,鲁姗姗的瘾也算过足了。她挽着林涛的胳膊说:“走吧,我去给你撑一撑面子。什么给我接风呀,那些人都是看着你的面子来才的。别以为我不明白。”

“明白就好。”林涛也不否认。

他们钻进了车子。姗姗想起飞机场那一幕,问林涛是怎么回事。林涛的腮部痉挛了一下,摆手说没意思,简直莫名其妙。鲁姗姗思维跳跃,又问他有没有一个叫罗森的英国人年头上找过他。林涛说有哇,你介绍来的那个英国佬可把我折腾苦了,他和我大谈中国佛教文化,谈得唾沫横飞。我说他怎么比中国人还知道得多呀,居然知道观世音菩萨是个半男半女的神。鲁姗姗笑得差点呛住。

他们参加了一个很够档次的晚宴

,10点不到回到了寓所。林涛让她去洗洗,自己进屋子去看一些资料。

鲁姗姗赖皮地跟进来说:“我现在不想洗嘛。大哥,你陪我说说话吧,求你了。”她的脸由于喝了一些酒而显得越发可爱,神情看上去怪怪的。

林涛推开眼前的材料,揉着太阳穴说:“去洗洗姗姗,人都回来了,说话的时间有的是。过些日子我带你到潮河别墅去打猎。快去吧。这份资料我必须马上看完,过些天要和韩国人签合同的。”

鲁姗姗犹豫了一下,便踢里蹋啦去了浴室。她打开用丝绳箍着的头发,又推开门喊:“大哥,把你的浴衣递给我好吗!”

林涛苦笑着站了起来。

鲁姗姗洗好出来的时候,林涛已经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了。那瘦瘦的脸被电视屏幕映得一阵红一阵绿的,他手里捧着一杯白开水,好像在出神。电视里插广告了,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子。鲁姗姗知道他在想心事,于是又想起了飞机场的事情。她默默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歪头看她,林涛闪开,她又坐到这一边歪头看,林涛关了电视。

“可以了啊,小姐。我有这么好看么?”

“你有,大哥。”姗姗非常认真的说。同时紧紧地偎住他,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大哥,这些年我好想你!”

她察觉林涛颤抖了一下。

两个人就那么相依相偎着不说话。后来林涛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鲁姗姗的胳膊马上用力搂紧。

林涛轻声叫道:“姗姗,不要这样…………”

鲁姗姗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朵上。她说:“大哥,男人说话应该算话。是不是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

“什么承诺…………”

“你说过,10年后你娶我做新娘!”

“姗姗你…………”

“千万不要说你在逗我玩儿,我可是当真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到死我也忘不了。”鲁姗姗仰起脸来,双眸深得像水,“10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把我搂在怀里,说了刚才那句话。”

林涛箍住她的肩膊,道:“你那时候才是个14岁的小姑娘,我那是哄你睡觉呢。”

“现在我已经24岁了,还是小姑娘么?”她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大哥你不要躲闪,你一躲反倒证明你心是虚的。你看看我,我还是10年前那个小姑娘么!”

林涛不敢看她,然后又挣扎了一下。鲁姗姗搂得更死,仿佛粘在了身上。林涛垂下了脑袋求她:“姗姗,放开手。你听我说。我那真是一句戏言——整整两天两夜,你抱着你妈妈的尸体不吃不睡,我担心你精神出问题。知道么,医生给你喝的橘子水里是放了安眠药的,结果那安眠药对你一点没用。姗姗,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这些了。当时真的处在一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呀!”

“不要说这些大哥,我不管什么情况下不情况下。我现在要你履行承诺。你回忆一下,在出国的这6年里,我前前后后回来过那么多次,哪一次说过今天这句话,没有吧。你可能以为我早就把那个承诺忘了,或者你早就忘了。现在我告诉你,你忘没忘我不知道,总之我一天也没忘,一分一秒也没有忘。有恩不报我还算人吗!大哥,我之所以今天才说,是因为今天是出事整整10年的日子。10年前的这一天,我妈妈被塌下来的预制板砸死了。当时要不是遇见了你,我肯定不会继续活下去的!”

林涛哦了一声,用力掰开姗姗的手,快步走到电子钟前,他看见了那个触目惊心的日子——10月17号。

他倏然扭回头盯住了她:“姗姗,原来你…………”

鲁姗姗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瘦个子男人。10年前,轰然一声巨响,她与人间的最后一丝亲情便蜘蛛网似的被无情地扯断了,作舞蹈教师的母亲被砸得稀烂,惨不忍睹。她死死抱住那具尸体的时候,能感觉到失去活力的躯体给人触觉的感受是十分可怕的。但是她死抱着尸体不放,正像林涛所说的,抱了两天两夜。她觉得她应该跟妈妈走,因为这个世界对她已经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医生和文化馆的人使出了种种办法想把她和妈妈的尸体分开,均告失败。在这个时候,眼前这个男人出现了。10年前,林涛比现在要精神得多。如今她已经记不得林涛用什么办法把她抱离了妈妈的尸体,能记住的只是他凑得很近很近的脸,他嘴唇上方的胡茬一根根几乎能数清楚。他紧紧地搂着她,说了许多温存无比的话,这使得沉默了两天两夜的她突然间便爆发般哭了出来,死亡所带来的绝望感如同蓦然间打开窗幔的暗室,被白亮白亮的阳光豁然间照亮了。

她喊了一声:“大哥——”

就在那一刻,林涛突然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别死姗姗,好好长大,10年后我娶你做新娘…………”

到今天,整整10年了。

鲁姗姗清楚的记得,当林涛把她从绝望中牵回真实的世界时,死亡的恐惧感和对生命的无所谓,莫名其妙的便从她的身体和血液中消失了,怎么捉摸都有些不可思议。许多年后的一天,在美国的一所心理诊室,她平静地向心理医生讲述了少年时代的那一幕。她请心理医生解释一下自己的心理现象,为什么会在短短的时间内从绝望转变为近乎于波澜不惊得平静。对方说:这种情况是有的,发生机理至今是个心理学上的一个未解之谜。他个人认为这是一种生物学的改变,与神经中枢之间的某种介质量的变化有关。

鲁姗姗在林涛的身边生活下来。从14岁至18岁这四年间,她只在方圆不到半公里的空间内活动,文化馆以及文化馆所在的那个方向她自觉地远离着。18岁那年的秋天,林涛的朋友老费把她带到了意大利。又过了一年,她拿到了美国的签证。

今年,她24岁了。

她知道今年过生日那天林涛忽略了一个细小的变化,每一年过生日,她都会当面或者通过电话轻声告诉他:“大哥,我今天21岁了。”、“大哥,我今年22岁了。”…………今年没有,她隔着太平洋和他说了许多话,却有意避开了这句年年都说的内容。之所以避开,就是为了今天晚上把它说出来。

她估计到了摊牌之后会有一些情况发生。

林涛站得远远的,用一种异常紧张的眼神凝视着她。鲁姗姗毫无怯意地和他对视着,面色平静如水。她原以为这句话说出口一定很难,现在说出来了,她发现并非如此。仅仅是普通的一句话而已。

“大哥,你是不是觉得很突然。如果我的话刺激了你,请你一定原谅。我现在只希望你明白,我真的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着做你的新娘。大哥,你难道想收回自己的承诺么?”说着,她站了起来。

浴衣从肩上滑落在沙发上,整个的她亮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林涛的表情凝固了。仿佛被一片突降的光芒罩住了似的,那样子使人想到了被魔法定住了的人。在落地灯柔和的光线里,姗姗奇美无比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有生命的维纳斯。这座维纳斯让人晕眩。房间里静静的,除了座钟的嗒嗒声,世间的一切仿佛顷刻间休止了。

突然,林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动静,快步上前把浴衣捡起来往她身上披。鲁姗姗没管这些,踮起脚尖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林涛仰起脸,尽可能地试图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他痛苦地朝着天花板喊道:“放开手姗姗,真那样的话我还算个人吗?我已经是个43岁的人了!我的生理年龄可能还要大些,姗姗,你没看见我脖子上的皮都松了么!”

鲁姗姗哭了:“大哥,关键是你说过…………”

“我真后悔我说了那句话,后悔得要死。我甚至后悔当年救了你!见鬼…………我这是何苦呢!”他奋力推开她,踉跄着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他没有回头,“姗姗,你不要以为我需要你报恩,不,我要是有那个想法让雷劈了我。我当年只不过要救你!穿上衣裳,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这个样子!”

“大哥,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疼你,姗姗。”林涛的话巧妙地绕开了那个“爱”字,“再说了,为了报恩的感情本身就和爱无关——别以为我在伤害你,我说的是事实!穿上衣裳,洗洗脸,说说你回来有什么打算。至于婚姻容我想想,我的妹妹应该嫁给一个各方面都更优秀、更出色的男人!”

鲁姗姗埋身在沙发里,痛哭失声。

她睡着了,10多个小时的越洋飞行是很疲劳的。

醒来的时候大约是夜晚两点多钟的样子,她不知自己这几个小时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好像没有。仿佛听见有拖鞋摩擦在地板上的声音从大哥的卧房里传来,他还没睡。

鲁姗姗系好睡衣的扣子轻轻地站起身来。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生出某种渴望,真的,某种极其想知道一些东西的渴望。她记得有那么一句西方格言,大意是:面对着美丽的东西却背过身去,不是圣人就是…………她不敢去想后边那两个字。

轻轻把头发拢了拢,她转过茶几向林涛的书房悄悄摸过去。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轻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多少有些为自己的行为脸红,但是和内心的渴望相比,后者的力量更大些。她实在不懂,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生理上,大哥都不应该拒绝自己。可事实上他却拒绝了,是圣人么?也许是的,大哥在自己的心目中原本就是个圣人。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林涛的那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为了报恩的感情本身就和爱无关——这话是对的。

那么姗姗,她想,你究竟对他是报恩还是爱情呢?霎那间,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卧室里的拖鞋声没有了,她想退开。但里面的灯还亮着,她倾听了一会儿,小心地扶着门框探进半个头。他看见了大哥的后背,一个略有些躬的后背,紫金丝绒睡意罩着他瘦瘦的身体,两肩高耸。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仿佛在沉思。但是很快你就会发现他不在沉思,他在凝视着墙上的那幅油画。

那是一幅两尺见方的油画小品,画面的内容感觉上有些眼熟,后来鲁姗姗想起来了,那是潮河森林的边沿以及那泓清澈见底的自然湖——大哥带自己去过的一个美丽的自然景区。她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这幅画还没有。那么说,这是最近这一年中才画的。

她看着大哥雕塑般的背影,最终没敢惊动他,悄悄地退去了。

寻找四指的工作由于是在暗中进行,因此干起来很别扭。经历了几次没意思的碰壁之后,老海说算了,这么干不行。接下来老海的那位半身不遂的“老伴儿”闹病住院,队里的事情临时交给了李铁。小土豆出于嫉妒很显然搞了一些小动作,李铁假装不知。叶晓霜自从机场闹了别扭以后,再没跟李铁说一句话。莫名其妙的李铁变成了孤家寡人,变成谁都不待见的臭狗屎。有一天郭东浩来找他代表老海去参加局办公会。李铁觉得不合适,郭东浩竟然朝他发了脾气。叶晓霜冲过来和郭东浩没来由地大吵了一架,吵完以后一扭屁股就走了,依然不理李铁。李铁心里记着老海的吩咐,没有对郭东浩表现出任何异常,随即跟他去参加了局务会议。郭东浩上厕所的时候跟出来和李铁说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话,他说:现在是你施展手脚的时候了,老天爷不是什么时候都愿意帮忙的…………云云。

李铁点头称是,他觉得使用这个态度面对郭东浩最合适。背靠背的像在演《三岔口》。他觉得郭东浩近来对刑警队的事情不像过去那么“热衷”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策略。那天中午前邹局长来了电话,用一种协商的口气和沈局商量,是不是可以派人去设计院了解一下情况,沈局便把李铁叫了去。

叶晓霜不理他,李铁找马三去设计院看看。队里集中讨论了林涛关于设计图纸的丢失问题,极重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上升到很重要的位置了。路昌惠的死和弟弟的死,目前均无证可查,把重心进行一些微调是很有必要的。他甚至有心在那位疯人院的大公子的身上找找线索,由于老海的叮嘱在先,他目前还不敢擅动。

进了设计院,他们没有马上暴露的身份,在设计院前后楼来回走了两遭。想对环境有一个粗略印象。设计院分前后楼,两侧是虎皮石院墙,后楼和后墙之间有一片开阔地,生有一些瘦瘦的竹子。10年前的火是后楼着起来的,那时候前边这栋楼还没盖。所以,后楼当年实际上是面对街面的。原先楼前有一块花地,再靠前有一扇遮挡过往视线的墙,有些像旧时的影壁。两侧墙根是一些小斑竹,郁郁葱葱。火灾发生在后楼二楼靠东的那个资料库,那里是楼道的顶头,等于是个死角。而消防设施在一楼楼梯的位置,即便使用熟练也不是那么方便。李铁二人站在外边朝上看,认为若有人从窗口跳出来,正好可以落在花地上,绝不至于摔伤。

大概就在他们抬头往上看的时候,那个窗口出现了

两个脑袋。一男一女,四只眼睛盯着他们,充满怀疑。片刻,那女的开始喊一个听不明白的人名。后来得知那人叫“安德烈”。被喊的人很快就出现了,是个粗蛮的壮汉,奔过来的身影实在很有气势,那不是一般的跑,很像跨栏运动员那种样子,噌噌噌窜过一切障碍,眨眼就横在了李铁和马三面前。此人面相凶恶,络腮胡子,眼窝有些往里抠,一头浓密的卷毛。

楼上那女的喊:“大安子,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这两个人已经在这儿转悠半天了!要不要打110?”

自然,事情没太费事儿就说清楚了。安德烈把他们带进院办公室便走了,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吴的女同志,将近50岁的样子,看上去是个“老人儿”。李铁说明来意,那女同志的脸上掠过一个神色,后来的表情基本上是装的。他们在最安全的范围之内交谈了一下10年前的情况,所谈内容基本上都是众所周知的那些。只是在对方不经意间(?)提到于萌的名字时,李铁才让她多谈谈这个人。

吴主任(后来有人进来管她叫吴主任)反问他们已经知道些什么,李铁表示所知甚少,吴主任便背履历似的说了说那个于萌的来历。李铁需要的当然不是这些,他要的是出事当天以及出事前后关键细节。但是他必须装作认真在听。结果证明,吴主任恰恰在那些关键之处含糊其词。李铁为了不暴露意图,没问什么。

离开设计院的时候,那个二楼窗口的一男一女又出现了,一直目视着他们出了大门。

“的确诡秘。”马三钻进车子时说,“吴主任说,10年前资料库的窗户是木制的,而且有铁栏杆,跳下来不大可能。”

“我并没有怀疑谁会从二楼跳下来。”李铁道,“所以问一下那个窗户,主要是想试试吴主任的诚意。”

“咱俩尿在一个壶里了——你以为如何?”

“都是些表皮的东西,她对我们处在高度戒备状态。”

“兄弟,这恰恰证明有名堂。”马三发动了车子。

当晚他们向老海汇报了调查的情况,老海气恼地骂他俩太沉不住气了,不捉摸好就干是为大忌。至于下一步,老海的意思是设法接触一下该院的离退休的人员,进行一下外围查访再说。10年了,知情人在位的想必已经不多。李铁二人承认莽撞了,但李铁说那吴主任的举止感觉上很有意思,搞不好还有戏呢。老海说但愿。

结果真的被李铁言中了——戏,出在第二天晚上。

这晚上有风,李铁在局里吃了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就回家了。叶晓霜有些发低烧,李铁原本想替她值夜班的,结果叶晓霜不但不领情,还拐弯抹角地把他损了一顿。李铁又气又恼又没办法。他不想解释飞机场那一幕,一个特殊时空中无防备的失态,解释不清楚,只会越抹越黑。顶着风摩托车拐进巷口,蓦然间他险些吓死,眼前直愣愣戳着一个人,距离摩托车的前轮子不到1尺远。细看时竟是那设计院的傻大个儿安德烈!

安德烈认清是他,闪开身子,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吴主任。

“吴主任…………”

吴主任神神鬼鬼地向李铁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什么,然后凑上来放低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有心要了解资料库火灾那件事?如果真想了解的话…………听着,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直说好了,是这个人让我们来找你的。”

李铁用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低声问:“他是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要不要见一见,见的话我们现在就走。”

“我需要向领导汇报一下,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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