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人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快一点儿。”

李铁把摩托推回院子里,站在黑影中给老海打了个电话。

老海马上说:“太好了,在巷口等着,我的车子说话就到!”

不到10分钟老海就来了。见过吴主任,什么话都没说一行人便上了路。吴主任指点着方向,不久便开上了市郊高速路。吴主任说了个地名,竟是市属县的一个乡所在地。一路无话。又走了约40分钟,车子驶进了那个夜生活十分丰富的乡。路边上有一些拉着灯泡打台球的,还有些吃小虾的排档,啤酒瓶子满地扔的都是。老海说应该换辆车来,这车牌子太惹眼了。李铁想起了队长上次借的那辆破捷达。

他们把车开进乡政府,然后跟着吴主任出来朝前边的大河桥走去。过了大河桥,便看见了一家挺红火的夜总会——阿里巴巴大世界。“大世界”外边停了不少车子,好车居多,不下20辆。李铁怀疑这里有赌博或者卖淫的内容。看着队长不吭气,他便也缄口不语。他们把衣领竖起来进了门厅,在一片古古怪怪的声音和气味中往里走。有一些可疑的女子和他们擦身而过,目光迷离、神色暧昧。

像走迷宫似地走到包厢的劲头,那里有一扇关着的红漆门。吴主任在门上敲了敲,门马上就开了,现出一张油彩抹的过于浓的女人的脸。她看见了门外的人,沙着嗓子小声道:“来啦?”

“来了。”

那女人放他们他们走了进去。

屋里的灯光暗暗的,一个人歪斜地靠在电视屏的拐角处,背对着门。他身边是两排呈“L”形的转角沙发。从光线中能看出那人在抽烟,一口接一口的很神秘。那个开门的女人过去对着那人的嘴说了几句什么,对方抬抬手,她便无声地走了。

吴主任过去关好门,转身叫了声:“溜子。”

“溜子!”老海脱口而出,“盖、盖…………盖德帮!”

那人拍着巴掌慢慢转过身来:“神人,真他妈好记性。杜队长,亏你还记得我盖德帮!”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张极其恐怖的脸。这张脸的若干个部位结着些淡紫色的伤疤,那些疤由于长得不是很好,每一处都像拉紧的破气球皮似的揪扯着,把一张脸揪扯得歪七扭八十分狰狞,眼角和嘴角都不在正常状态。加上那细眼缝中透出的暗光,你和他对视的时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很坚强的神经。

老海对李铁说:“这位是当年的救火英雄盖德帮,脸是烧的。”

“扯鸡巴蛋。”盖某朝李铁咧嘴笑笑:“别看你们队长现在说得跟鸟儿叫似的,他当初可是把我当凶手看的,我说的是当时——没错吧海爷。”

“当然没错。”老海答得爽快,“真他娘的没想到是你,搞得神神鬼鬼的。怎么样,发大了吧?”老海坐下仰头看着顶棚。

大家也纷落座。有小姐送了吃的喝的又退了出去,李铁掏出了口袋里的微录摆弄着,盖德帮说:“收起来收起来,别让我看见那个,要录音我什么都不说。海爷知道我的脾气。”

老海让李铁把录音机收了。

盖德帮说托共产党的福,这几年不幸弄了些钱,像阿里巴巴这样的娱乐场他已经有六家了,干着没意思,正考虑着向高科技发展呢。

他说:“想不到吧海爷,当年你把我堵在医院烧伤科审问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混出了人模狗样。我现在一个小姐的月薪恐怕比你老都高。”

老海说:“的确想不到。你知道当初我是什么心情么?我一边和你谈话,心里一边想:狗日的烧成了这种鬼德行,将来可怎么办呀,非饿死在荒郊野外不可——真这么想的。”

盖德帮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放肆也十分真实。

吴主任一一给大家倒茶,催说:“别说闲话了,快9点啦。”

李铁在这种时候自然只能充当倾听者和旁观者的角色,但是感觉已经有了。在积案材料里没有关于火灾调查的记载,有的只是老海留下的那两三份剪报。而眼前这个人无疑是那事件的亲历者,并且接受过老海的询问。感觉马上显得丰满多了。

“海爷,”盖德帮凑上来一些,眼睛挤了两下,“既如此,咱们言归正传吧。我盖德帮原本想把肚子里这些杂碎带到棺材里去的,死了也就完了。但是怪了,手里钱越来越厚,心里的东西反倒越来越托不住了。人真他妈怪!吴主任可以证明,我向她说过我的心情。我说:老子现在连坦克大炮都买得起,进进出出6个保镖跟着,还用的着像鬼似的活着么?我怕谁呀!吴主任让我别毛燥,看看再说。”

说到这儿,他扭脸看着李铁:“听说你去设计院了是么?”

李铁点点头。

“瞎掰!”盖德帮像谁放了屁似的在脸前扇着手。

李铁觉得很奇怪,这盖德帮到现在为止并没有说什么具体的内容,他却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的东西在涌动。仿佛一个由于地位的卑微而在矮檐之下蹲久了的人,终于踩着金钱的阶梯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再让他蹲着是不可能的。这个现象恰恰印证了自己的说法,10年了,原有的人和事无法遏止地发成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使得那张原本编织严密的网不可阻挡的老化了——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海爷,”盖德帮转向老海,“当初你根据设计院楼后边的几个脚印子推断出我去过那儿,当时我不承认,我躺在病床上脸上缠着纱布,至死不承认。我说我是去救火,根本没去楼后边一步。其实我心里佩服死你了,你是神人,凭几个脚印子就认定那是我!现在告诉你实话,我的确去了楼后边。着火是后来发生的。”

老海告诉李铁,10年前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火灾现场,调查了楼外边的一些踪迹,从而认定盖德帮与火灾有关,凭据就是楼后边的几个脚印。盖德帮后来才去救火,被烧成了这个样子。那案子原本是可以继续侦查下去的,但是情况却发生了些变化——这里他没说明,李铁心里清楚所指。

“不必绕了海爷,我知道事情被人压下去了。”盖德帮的小眼睛放光,洞察一切地看着老海的脸,“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人把案子压下去的,那起火灾应该一查到底呀!”

“我要是能告诉你,还他妈用等到10年后的今天么?”

盖德帮笑了:“说的倒也是,要是查明白了,我盖德帮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伟大成就了,在街上支摊儿修皮鞋也说不定。海爷,我今天告诉你的第一个秘密是,我发财的本钱是天上掉下来的——10万,那是我混成今天这份产业的原始资本。海爷,你吃惊了吧!”

老海确实吃惊了,脸上出现了很少有的表情,他咬牙沉默了一会儿:“盖德帮我日你先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盖德帮把烟盒推过来,平静地歪歪脑袋:“我凭什么告诉你,嗯?你又不是我爸爸。对于一个想钱想疯了的人,钱突然从天而降,我干吗报告警察。你一旦知道,我的好事儿不就吹了么。”

“看意思你想说,钱是谁给的你并不知道?”老海凝视着他。

“不是我想说不知道,事实就是不知道。我至今依然搞不清钱是谁给我的。存折是挂号寄来的,地点是本市。很可惜,10年了,你不可能查到当年那挂号信的存根。至于存折到是还有,为了留纪念我剩了10块钱在上头。”盖德帮从电视机上拿过一个老存折扔给老海,“送你当纪念吧,查是查不出来的,10年前还不兴实名制。”

老海看看存折,交给李铁。问:“对方给你这么多钱,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吧?”

“那当然,他们打了个电话给我,口音是经过伪装的,跟他娘牙疼似的。他们的意思很简单,让我老老实实的治病。别的不要多事。我老老实实的遵命行事,苦干10年才有了今天。”

包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进来两个小姐换去点心又上了一份新的。

盖德帮说:“海爷,说老实话。我就这么活下去也挺好,满滋润的。可是我心里的那件事一直没有死。日他奶奶的——七条人命不是开玩笑的,上千万的大厅也不是开玩笑的,那些逍遥法外的王八蛋以为10万块钱就能堵住我的嘴,见他妈的鬼吧,我要是真不说,死了都会让人把坟头刨喽!杜队长,所以一听说你们的人去了设计院,我就…………”他把摩尔烟用力的捻灭在烟缸里。

“杜队长,我现在想说,您当年查到我去过设计院后边那栋楼的后头,那是您的真本事。现在设计院前边盖了一栋新楼,格局有些变化。花地没有了,两侧院墙的斑竹也死得差不多了,但是您一定还记得当年楼后边有一片不错的小竹林,是吧,我知道您想起来了。我的脚印在楼角儿,您在那发现了我的鞋根儿上的一个特征。现在我告诉您第二个秘密,我去那儿是有原因的…………”

“你发现了一个人!”李铁突然接了句话。

盖德帮的目光刷地转到他脸上,十分惊异。老海嘿嘿一笑:“我是神人,他更是。继续说吧——”

盖德帮又看了李铁一眼,垂下眼皮说:“让他一点破,我觉得一下子就没劲了。好吧,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值班,看电视打电话,没留神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溜进去的。设计院是个要紧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进出出的。所以当我发现有可疑迹象的时候,就悄悄跟了过去。我无声地摸向楼后,紧贴着墙角往小竹林里看。操,说来就那么巧,小竹林里那个人刚巧蹲在地上嚓嚓地在点烟抽。借着一亮一亮的打火机光,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李铁已经猜出了那是谁,但是他没言语。

果然,盖德帮说:“我万万没想到是他,于萌——海爷还记得于萌吧,您好像找我问过他。”

“对,找过你。”老海的手摁在李铁的膝盖上,“那时候案子已经被压下去了,你刚刚从医院回家,我找你就是为了了解于萌失踪的事情。你他妈跟我指东说西!”

“你老有所不知,我那时候已经拿到了10万块钱!若没有那10万块钱,我可能早说了。海爷,要怨就怨您命不好。事实恰恰证明我当时是明智的,那么大的案子眼看着就像萤火虫的屁股似的暗了下去,最后灭了。你回忆一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可能由于比喻的贴切,李铁开始对这个人刮目相看了。他说得非常真实,真实就真实在他没有掩饰之词,可信。因为有了他的这些叙述,老海前些日子说给他的那些东西眼看着便具体了起来。也就是说,那场火灾确实是在一个大背景下发生的,由于某些关键人迅速地堵住了口子(包括媒体报道),原本具有很大调查空间的案子就那样被压进了水底。管小虎和他的情妇丁蕾的被杀,成了转移注意力的一颗关键棋子,再加上排练大厅倒塌事件的余波未熄,因果关系便被那些人成功的倒置了。事实应该是这样——倒塌事件和管小虎的被杀,均原于设计图纸巨大漏洞,这漏洞自然又和疯人院那位大公子的失误有关。为了捂住这个巨大的罪恶之源,凡和设计图纸有关的人全都出了问题:大公子疯了,于萌失踪了,管小虎被杀了。对手最厉害的一手是,将倒塌与死人事件努力扩张,从而淹没了设计图这个核心问题。队长察觉了问题所在并进行追查,但关键人盖德帮被那10万块钱堵住了嘴,只字不吐。

他问:“盖先生,我能不能提一个问题——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材料库的那场火灾和那天晚上于萌的出现有关系?”

盖德帮说:“证据我要是有的话难道还掖着生小崽儿么!证据没有。但是我敢说那场火绝对是于萌放的。你们想想吗,我一个不那么要紧的人都得了10万,于萌那么要命的人能得多少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你和于萌熟么?”

“见面点头,仅此而已。”

盖德帮让大家喝茶,“那天晚上我在楼角看见于萌在楼后边的小竹丛里抽烟,就扭头回来了,本没当回事儿。事后我突然想起,于萌从来都不抽烟!”

老海道:“可我却在那小竹林里得到了一个半截烟头,李铁,物证里有半截烟头吧。”

李铁点点头,他有印象。不过他没想到那烟头来自设计院。

接下来盖德帮强调了火灾与于萌的不可分割的关系,说得很有道理,因为那天除了于萌再没有第二个人去过那栋后楼。李铁问他于萌是否与他打了照面,盖德帮摇头:“没有,我冲进去救火的时候火已经呼呼地烧起来了,于萌自然跑掉了。我一个人在那儿抵挡了至少5分钟,附近的人才来帮忙。消防队来的时候我已经烧伤了。海爷,”盖德帮看着老海:“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对你们有没有用我不知道,把你们请来说说纯粹是为了我自己,现在我心里彻底痛快了。”

吴主任说:“这些事情忘是忘不了的,一闭上眼就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可是忘不了又怎么样

呢,全城忘不了的人何止千万,又能怎么样呢——那么大一起案子一捂就是10年,小小老百姓一点办法也没有!要不是李铁同志来了解那事儿,溜子连说的人都没有哇!”

盖德帮插言道:“有人说你们公安局也有人帮着捂盖子。”

吴主任推了一他把:“别胡说!”

“本来就是!”盖德帮不服,“老百姓不说不证明人家不想。就说于萌吧,大活人一个,怎么就消失了呢?这合理么?我觉得他小子早就带着钱远走高飞了,说不定在国外享福呢!”

“不,我们公安局很快就发了内部通缉令,他出不去。”老海把杯子里的茶抠出来一块嚼着,“他出不了口岸!”

“这么说我也没话了,反正中国这么大,躲个人并不是难事儿。”盖德帮说,随即他长叹一口气,“海爷,您属于我服气的那种人,所以多说了一些。现如今设计院变化太大了,吴主任知道,老人所剩不多,当年的书记院长都退了。发案子的时候只有周副院长在家主事,前年癌症死了。海爷,你们要想破这个案子就抓紧干,再过几年就更难了。”

离开阿里巴巴娱乐城时已经快12点了,盖德帮的身影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李铁突然有些不安,闹不清因为什么。可能是想到了路昌惠之死。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他仿佛觉得那黑暗中有许多看不见的黑手在舞动。

盖德帮说他有五六个保镖,但愿他没事儿。

车子开得极快,老海问那个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的大个子安德烈是不是有外国血统,安德烈说:“我也不知道,这你得问我爸和我妈去。”

老海哈哈大笑,然后叮嘱安德烈,今晚上的谈话内容不要说出去。吴主任说她早就嘱咐过了,安德烈可靠。老海问:“吴主任,关于那个于萌,除了盖德帮的一家之言,还有没有其它不同的说法?”

吴主任强调那不是盖德帮的一家之言,大多数人的看法都趋向于萌是图财灭证。也有少部分人觉得于萌那人挺好,挺正义,不应该做出那样的事,但是现实摆在那儿,谁也解释不了。

李铁出其不意地问道:“吴主任,您印象里有没有一个断掉中指的男人?”

吴主任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印象。

说到于萌的家人,吴主任说于萌的爱人患的精神病大约4年,后来初步好了,被亲戚接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大连。李铁问老海要不要去大连调查一下,老海说回去考虑考虑再说。

吴主任说:“于萌有一个远房表姑在本市,你们应该去见见?”

老海闻听大悦:“太好了,怎么不早说,这是今天晚上最有价值的收获!李铁,明天咱们就干这个!”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耳背。大声大气地说明了来意。老太太提着水喷子转身就往屋里走,然后咣唧关了房门把他们拦在门外。老海二人站在老太太的花圃前看着那刷刷被拉上的窗帘,会心地一笑——显然有戏。

院子是很老很旧那种,除了老太太以外似乎还有一户人家,但此刻没人,像是上班去了。他们从房门前拿了两个小板凳坐下,看见老太太撩起门帘子朝外看,很诡秘的样子。就那么坚持了不到一刻钟,老太太愤怒地推开门不作任何表示,他俩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进了屋。老太太正在一把缠了些布条子的破藤椅上坐着呢。

李铁轻轻掩上了门。

看得出,于萌二字对老太太来说是非常敏感的。可能因为来得过于突然,老太太有些发蒙。两个人就那么坐着等,李铁发现老太太手里攥着个锥子,很尖的那种锥子。后来老海叫了声“老姐姐”,对方的锥子马上对准了老海。两个人哈哈大笑。

又这么僵持了约1刻钟,老太太什么都不搭理的去厨房弄吃的,两个人方才发现时间真的不是时候。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走,一定要和老太太把话茬儿接上。出乎意外的是,老太太竟做了三碗面,一人一碗。吃着面的时候老太太说了起来,说于萌已经没有10年了,现在提起来她有些伤心。

老太太用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词——没有——她既不说走了10年了,也不说死了10年了,她说“没有”10年了。李铁莫名地感到,于萌死掉的可能更大一些。老人大多不愿意用那个死字,其实她这里所说的“没有”已经暗含了死的意思。

房间里没什么可以想象的东西,是这个年龄的老百姓最普通的那些摆设,李铁见到墙上挂着一个镜框,过去看时老太太也凑了过来:“看看,这就是那小王八羔子。”说到这儿,老人的眼泪掉在了手背上,“好好的,就没有了。”

照片上是一个十分奶油的小伙子,在朝着镜头笑。照片已经有些变色了,算一算时间显然不止10年。李铁凝视着那张油头粉面的脸,觉得此人什么地方很像那个演乾隆皇帝的演员,像他年轻的时候。再看其它的照片,还有几个于萌。他摘下镜框坐回板凳上。表姑捧着个碗在哭,老海没什么办法地站在窗口发呆。李铁接过老人手里的面汤放在桌上,又递给她一块手巾。

老太太擤够了鼻涕开始说话,说了她和于萌的过去,说于萌是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就在这条街巷的小学上到三年级。后来随他的父母走了,去了山西的一个地方,再回来的时候已是大人了。是大学分配来的。单位就是那个设计院。接下来老人絮叨了一些零碎事儿,随后说到了出事前后的情况。

“平时他和他媳妇住,基本不来我这儿。可是那些天他来了好几次,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个地方。”他指指李铁坐的位置,“垂着个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这孩子平时是个挺开朗的人,那些天怪了。他说他可能要出去一趟,我问他去哪儿,他说还没定呢。他给我留下些钱,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来过。等到我知道出了大事的时候,他媳妇已经送医院去了。设计院的人说的挺邪乎,我到现在都闹不清楚是挡子什么事。反正挺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没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怪我躲你们,我是不愿意说那些事呀!一说起来我就想哭。”

老海道:“于萌他媳妇听说在大连,是么?”

“是呀,命苦哇。神经受了刺激,回她老家去了。大前年来过一封信,是她妈写来的,她妈说想给她找个男人过日子,问行不行。这让我怎么说呢,于萌要是真死了,你找男人是你的自由。可是我们于萌…………”老太太起身去翻抽屉,翻了封信出来地给老海,“你们自己看吧,就这么一封信,此后就断绝了消息。”

李铁记下了那信封上的地址。

老海又问:“老姐姐,你慢慢回忆一下,于萌他们单位的来人怎么说的?还能想起来点儿什么吗?”

“哟,10年了,够呛。”老人用力挤着眼皮在想,“我记得他们挺厉害的,像是我们于萌犯了什么事儿。他们也像你们刚才那样问我于萌的表现,我照实说了,然后他们问我于萌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我这儿,我说没有。他们起先还不信。我让他们翻,他们也没敢翻。”

“那…………到底有没有呢?”李铁试探着问。

“哪有什么东西呀,他每次来我这儿顶多拎几斤水果。到是他媳妇走的时候送来些东西,我收在柜子里了。”

李铁和老海对视一眼,老海给了他个眼色。李铁道:“老人家,我们能看看那些东西么?不勉强。”

老人把碗放下,让李铁跟她去抬抬皮箱。几个人进到里屋,老太太脱鞋上了床,让李铁也上去。他帮老人抬下壁柜上的一只皮箱,又抬下第二只,老人让他把第一只放上去,而后找抹布擦了擦第二只箱子上的灰,啪地打开。箱子里有些衣裳,老人拿开衣裳,现出下边的一个大纸包,她让李铁把那东西拿出来。李铁掂了掂,居然很沉。

纸包放在床上,把其他东西移开些,揭开了上边封着的胶纸。李铁看了老海一眼,老海示意他打开。李铁的心怦怦乱跳,无论如何,这是接触到的关于于萌的最直接的东西。纸包的边沿不太规则,能看出里边也是些纸制品,这不由得使人想到了设计资料一类的东西。至少李铁这一刻脑海里闪出的是这个。看看老海,面沉如水。

“老人家,你说这是于萌他媳妇送来的?”

这是李铁唯一的疑问,因为照常理思考,设计院的人既然来老人这儿找过东西,更可能先去于萌自己的家找。那么他们不应该找不到吧?岂会留到于萌他媳妇走的时候。他记得于萌他媳妇是6年前走的,这东西送来的时候自然也是6年前。他估计老海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没有什么表示。

打开几层包裹纸一看,原来是一些很好的邮品。有几本年册,还有一些很值钱的散张和方连。李铁喜欢集邮,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一叠版票,很珍贵的《韩熙载夜宴图》。看看厚度,至少30版。他飞快地心算一下,发现这叠版票已经相当值些钱了。

不过很遗憾,经过仔细的翻看,证实这里仅仅是些邮票,没有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帮着老人把东西归回原处,他们就告辞走了。继续问下去估计也就是那么回事。

在回队里的路上李铁再次提出去大连外调的事,老海没意见。他更关心的是当年设计院派人来找老太太的目的。李铁很认真地说,他也一直在捉摸这个。

“队长,容我大胆问一句——你觉得文化馆排练大厅的设计图真的被那把火烧掉了么!”

“哦?”老海果然引起了注意。

李铁进一步道:“试想,假如确认烧掉了,那些人还来找什么?队长,你不认为这个地方说不通么?”

“嗯,有道理!”老海点头,很用力地点头,“当年火灾现场由于消防灭火的缘故,本身的线索价值已经近乎于零。确实没有谁对图纸是否被烧产生过怀疑。”

“现在呢?你认为有否这种可能?”李铁自信地瞥了队长一眼。

“我操,怎么会…………”老海的脸上冒汗了。

“现在看来呀,没烧掉的可能性极大。”李铁越发自信,“太棒了,没烧的话,整个事情就有意思了!你想嘛队长,那份图纸如果还在,放那把火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说…………”

老海慢慢转过脸来:“难道什么?”

“难道是为了…………我的妈呀——难道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李铁突然把自己搞得激动起来,“队长,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于萌做的一个假现场?”

老海怔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久久地凝视着他的部下。后来他说话了:“小子,要知道你打破了我顽固存在了10年的思路。姥姥的,能把问题想到这个深度,目前恐怕只有你了!”

“老队长,也就是说,你能接受我这个假设?”

“嗯,它至少是一个比较新颖的思路,我没有理由不接受。”老海点了支烟抽,“按照传统的想法,整个过程是于萌是放火灭证而后逃跑。可换成你这个分析再行思考,于萌的立场马上就不一样了。他很可能像你所说是为了制造一个‘烧掉’的假象——而图纸还在!”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李铁感到一阵极度兴奋而出现的小小晕眩。操,图纸假如真的还在,事情马上就变得就更复杂了!第一,于萌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第二,从设计院的人对于萌的态度上你能感受到什么?第三,于萌究竟死没死?

“队长,”李铁由于激动声音有些打颤,“于萌那家伙会不会是个正义的人,为了保存倒塌案的罪证而制造了那起火灾,从而顺利地将罪证转移。如果是的话,队长,找到那份东西就变得有可能了?”

老海不说话,目光直视着前方。他们的车朝着城外开去,李铁加快速度痛快极了,他觉得思维奔逸,感觉非常爽。上了高速路就能看见潮河了,远方是潮河森林。潮河从那个方向蜿蜒而来,沿着城市的边缘弯曲穿过,在它那弓背形的两端,明朝人挖了一条运河。

老海目视着前方不言语,后来他指着远处的森林悠悠地说:“林涛说过,在那个地方,管小虎和他谈了业务上的一些事情,同一天丢掉了一把剑。那把剑用林涛的说法曾经刺伤过路昌惠的小腹。可事实却不是那样,路昌惠小腹上的伤是切除阑尾留下的——林涛在撒谎。有意思的是,林涛一方面撒谎,一方面却又是10年谜案的最大怀疑者。他甚至怀疑包括我们队伍在内的许多人!而这一点,李铁,而这一点恰恰又是我们能够接受的——你回忆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李铁的思路一直跟着老海的话在“走”,听到这里毫不迟疑地说:“对,是这样。现在想来,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在跟着他的思路走!”

“那倒不完全是,我们并没有跟着他的思路走。”老海不同意这个说法,“之所以造成这个错觉,是因为他的话句句都是我们心里有而嘴上没说的。你细捉摸一下:他强调管小虎之死是倒塌案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怀疑我们面对的

是一个编织严密的网;他甚至带有一种下赌注般的情绪愿意帮助我们破案;设计院图纸被烧的情况也是他最早向你说出来的,当然不包括我对你的透露。这样,我们就从路昌惠的被杀这一现象进入到了实质性的方面。李铁,这是很大的一步呀!由此,我想问,你怎么看待林涛其人?说说你的直觉——”

李铁放慢一些车速,望着远处的森林想了一会儿:“队长,我明白了,林涛在表现某种姿态,用一种激进的姿态把自己摆在一个清白的位置上。我说的对么?”

“对喽伙计,这才是我想听的话。林涛的确利用了人们的思维习惯,用一些并不难搞清楚的东西为他自己筑起了一堵档风的墙。而实质性的东西呢,比如路昌惠之死,你弟弟之死,四指那杂种到底是谁,那位大公子是怎么疯的,再就是于萌与图纸,等等…………这些实质性的东西他并没有向我们提供任何有用的帮助,你回忆一下?”

李铁笑了:“可能吧,他显然希望给自己树一堵档风的墙。可是他并没有成功,至少我们俩现在就已经看透了一些东西。除此之外,路昌惠腹部的疑点,四指人留下的痕迹,大公子带给我们的思考,最后是于萌的老表姑刚刚给我们点燃的这个灵感…………队长大人,我觉得就算林涛想引诱我们沿着他的方向走,到目前为止他是失败的。因为我们有我们的思路!”他敲了一声喇叭。

车子停下,前方就是潮河森林了,李铁眼睛好,几乎看见了那些有钱人的小别墅。他们下车在很舒服的风中站了一会儿,然后调头返城。李铁道:“队长,我现在脑子非常好使。总结一下我觉得眼下我们有两个重心。一个比较实际,继续寻找四指凶手;再有一个属于思路方面的——图纸还在!”

“你觉得你小子能找到?”老海凝视着前面的路面。

“NO,NO,目前谁也不敢说这个话。但是队长,过去一致认为图纸被烧,现在突然有了第二个可能,图纸可能没被烧。两个思考点毕竟比一个思考点宽阔多了!噢,队长,你还要去医院去看钱老师吧?你好像说过。”

“嗯,估计可以办出院了。”老海看看表。

李铁把老海放在医院门口,顺手买了一个火烧吃了。他没有马上回队里,而是开车向东往醉仙亭方向去,那里有个邮市。路过梧桐巷小灰楼的时候,他想起了路昌惠的神秘失踪和随即的那场走麦城。想起了死尸肚子上的刀疤。想起了可怜的弟弟。这一连串的内容构成了10年大案浮出水面的那一角冰山。他相信,现在已经初步摸到了冰山的主脉,那便是倒塌事件——资料库火灾及于萌的消失——图纸——管小虎和丁蕾的被杀——嫌疑人莫菲及其案件的最终搁浅…………

10年后的今天,新的东西开始有了:

1、路昌惠被灭口和弟弟的被杀,说明了对手的紧张和惶恐。

2、林涛从不显山不露水到走进视野,很像一扇被风吹开的门,门里边是什么呢?

3、于萌和图纸由过去的次要位置的上升,应该是主动侦察的最大收获,前景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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