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卫佐源赖朝即刻加以召见道:“原本为安抚圣上之怒,洗刷先父之耻,立誓消灭平家,不意竟能在此相见。然则欲与屋岛大臣殿会面,应亦不难。提及烧毁奈良寺院一事,无论是遵从故太政入道殿之命,或出于当时临机应变之策,皆祸害无穷,罪不容诛。”三位中将平重衡应道:“关于奈良火灾一事,既非故入道之指示,亦非重衡愚见之所致。原来仅为镇定僧众恶行而出兵,竟至毁灭寺院,无可奈何,实非始料所及。

“昔日,源平两家平起平坐,竞相辅弼朝廷。但无可讳言,近年来源氏气数衰微,而我平家则自保元、平治以来,屡次剿灭朝敌,所蒙恩典无数。况且诚惶诚恐,贵为天子外戚。一族之中,晋官受爵者六十余人。二十余年来,荣华富贵,言之难尽。而今福星已去,重衡不但被俘,甚至押来此地。

“所谓讨伐帝王之敌者,七代不失朝恩之说,实属一派谎言。事实上,故入道为君上出生入死,几至丧命者,不止一次。然而荣华止乎其身,未及子孙后代。是以运尽离京之后,已有曝尸山野、名沉西海之志,却从未梦想竟成俘虏,押解来此。岂非前世宿业之报,每思及此,恨憾难消。

“然古书云:帝桀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上古尚且如此,况乎末世。执弓矢之士死于敌人之手,虽似耻辱而实非真耻。请立刻斩我头颅,不胜感恩戴德之至。”侃侃而谈后,便闭口不发一语。景时听其言,感叹不已,私道:“啊,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将军。”不禁泪下。在场列席的人也都湿了衣袖。兵卫佐道:“其实源氏未尝视平家为私人之敌。只遵帝王之命而已。”

重衡烧毁奈良寺院,僧众视之为仇敌,迟早必定要求引渡,故暂时交由伊豆国人狩野介宗茂看管。重衡觉得如同一个裟婆世界的罪人,在冥途上,七七日之间,要轮流交给十王审判似的,不由得悲哀起来。

不过狩野介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既不严加管束,反而待之如上宾。甚至准备热水,请其入浴。重衡想,路上一身汗垢,大概洗净之后,便要行刑。正在想着,忽然有一个年约二十的女子,开了浴室的门进来。肤色雪白,仪态娴雅,美丽绝伦。身穿蓝色斑染单衣,上披蓝色浴袍。不久之后,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藏青斑染单衣,发长及腰,端来了放着梳子的脸盆。女子侍候重衡洗了澡,梳了头,然后告辞回去。临去时说道:“兵卫佐殿以为男人笨手笨脚,怕会令人不快,对女人比较放心,所以奉命前来伺候。又吩咐说,若有任何要求,请尽管提出来。”重衡道:“当今身为俘虏,并无任何要求。心中所念者唯有出家一事。”归去后如实禀报。兵卫佐道:“此话大出意外。若是赖朝一己之私敌或可考虑。然而其人身为朝敌,暂时押解在此。出家之事万万不可。”

重衡问守卫武士道:“刚才女子洵美且都,何以称之?”答曰:“是手越某长者之女。容貌气质均极优雅,两三年来在邸中伺候。人称千手姬。”

当日晚上,细雨连绵,天地萧然。千手姬又来了。随身携带着琵琶与琴。狩野介劝酒。也带来了自家子弟、侍从十余人,坐在三位中将重衡旁边。千手姬斟酒。重衡接杯,沾了沾唇,脸上似有不豫之色。狩野介道:“或许已有所闻,镰仓殿曾特别嘱咐:‘务必善加安抚。若因怠慢而受到责备,别怨赖朝。’宗茂原是伊豆国人,目前旅居镰仓,一定尽心相待。”转向千手姬道:“何不朗咏吟唱,以助酒兴。”千手姬放下手中的酒壶,朗咏道:

罗绮之为重衣,妒无情于机妇。

而且重复了一两遍。重衡道:“传闻朗咏此诗者,北野天神必每日回翔天空三次,誓加保护。无奈重衡此生人神共弃,不敢伴吟和咏。若罪孽减轻,或可为之。”千手姬随即朗咏“虽十恶兮犹引摄”之句,然后唱今样道:

如愿往生极乐者,可唱阿弥陀名号。

连续唱了四五次。重衡至此才倾了酒杯。千手姬接过杯子,递给狩野介宗茂。宗茂在饮酒时,千手姬平心静气弹起琴来。三位中将重衡道:“此曲通称《五常乐》,但对重衡而言,宜视之为《后生乐》。然则可弹《往生》之急。”于是拿起琵琶,扭了扭弦轴,便弹起《皇麞》之急来。

夜已深。重衡心中一片澄明,赞叹道:“真是意外之至。东国居然亦有如此优雅之人。任何歌唱皆可,再来一曲。”千手姬唱了一段白拍子:

同宿一树阴,共掬一江水,皆是前世因。

合拍中节。刚一唱完,重衡接着朗咏道:

灯暗数行虞氏泪,夜深四面楚歌声。

提起此联所咏故事,指古代楚王项羽与汉高祖逐鹿天下,会战七十二次,每战必胜。然而到了最后战败时,有骏马名骓,日行千里,项羽想与美人虞姬共乘逃亡。但不知何故,骓却裹足不前。项羽流泪道:“余之威势已尽。如今竟至欲逃而无方。敌军来袭无所谓,但与虞姬别离为难。虞姬虞姬啊,可奈何?”又怨又愤,终宵不寐。灯火黯淡,虞氏衔恨暗泣。夜尽天曙,敌军开始叫阵,四面皆楚歌之声。橘相公将此事赋成一诗。三位中将偶尔想起,朗咏出来,优雅感人。

且说夜已天明,武士们都陆续离开。千手姬也告辞回去。清晨,兵卫佐正在持佛堂念完《法华经》。千手姬晋见。兵卫佐对千手姬微笑道:“昨夜所绍介者雅人高致,情趣盎然,非耶?”斋院次官亲能正在旁边执笔缀文,问道:“所谈何事?”兵卫佐道:“一向以为平家除甲胄弓箭之外,一无所知。唯昨夜伫立倾听良久,方知此三位中将实乃风雅之士,其琵琶拨音或诗歌朗咏,均极优美,恐怕无人能及。”亲能道:“昨夜人人皆应前往听之。只因凑巧身体不适,未能前往为憾。此后不宜错失类此良机。其实平家代代均有歌人才子。年前有人以花卉比拟平家诸才子时,便以牡丹花喻此三位中将。”兵卫佐道:“无疑是极为优雅之人。”接着又对其琵琶拨音、朗咏之美,赞叹备至,似乎认为以后将成绝响。

在千手姬心中,当夜种种却种下了相思的种子。因此,后来听说三位中将被押解奈良行刑,便立刻变装出家为尼,穿上墨染袈裟,在信浓国善光寺一心修行,为中将后世祈愿冥福,自己也完成了往生极乐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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