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虽然身在屋岛,心思却早与京城相通。留在故乡的夫人,还有年幼子女的身影,似乎一直缠在身边,无暇忘怀。自忖道:“有身而无用,何以生为?”便于元历元年三月十五日破晓时分,偷偷溜出了屋岛邸舍,带着与三兵卫重景、童仆石童丸,加上行船熟手舍人武里三人,从阿波国结城浦乘着小船,穿越鸣门海上,划向纪伊路。经过和歌、吹上、奉祀衣通姬的玉津岛明神、日前、国悬二神宫之前,终于抵达了纪伊港。维盛心想:“从此沿山路进京,便可与相思中之妻小再度相见。然而本三位中将被俘后,在京城大路上游行示众,又在镰仓负屈受辱,可怨可恨,岂可遗忘。如果连自己亦被生擒,必然辱及先父之名,将更可悲。”千思万想,烦闷挣扎之后,结果却终于进入了高野山。

在高野山有一位相识多年的法师。是三条斋藤左卫门大夫以赖之子,名斋藤泷口时赖。原先是小松殿重盛的侍从武士。十三岁时在泷口武者所当差。建礼门院有一个杂役下女名横笛。泷口爱之入迷。其父辗转得知,严饬道:“本以为宜当权门之婿,仕途便可一帆风顺,却爱上身份卑贱之女。”泷口辩道:“听说古有西王母,今已不在。又有东方朔,但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在此老少不定之世,无异石火之光。即使人得长命,亦不过七十、八十。而其间身强力壮之期,仅有二十余年。人世如梦似幻,若与丑女相伴,即使片刻,又有何用。如与恋人见面,则等于违背父命。是善知识也。厌离此世,进入佛道,此其时矣。”于是落发出家,年仅十九,在嵯峨往生院静心修行。

横笛耳闻此事,怨道:“将我遗弃,无话可说。但竟至变装出家,实在可恨之至。既然决定遁此俗世,为何不先告我一声?不管此人如何绝情,誓必访之以泄我愤。”于是有一日黄昏,横笛离开了京都,步履蹒跚地往嵯峨走去。

时当二月中旬,在春风摇荡的梅津里,飘溢着不知何来的花香,引人幽思。大井川上的月光,霞蔚而朦胧。恋慕之情无端无限,究竟为谁而来?到了往生院,因为不知其所住是何坊舍,问来问去,毫无结果。只得走走停停,未免教人心疼。忽然从一间残破的僧坊中,传来了念佛诵经之声。不错,是泷口入道的口音。横笛便叫同来的女伴前去传话道:“妾今到此相访,君虽已变装,仍盼能再见一面。”泷口入道胸口一阵骚动,从障子门缝中偷偷往外看去,只见横笛孤零零无人理会的可怜模样。此时道心再强的人也难免不会崩溃。但犹疑片刻,便叫人出来说道:“此处并无此人。可能找错门了。”终于还是不肯相见。横笛无可奈何,只好含怨忍气,掩泣而归。泷口入道对同坊的僧侣说道:“住在此地,念佛修道,极为清净,一无障碍。但既为藕断丝连之女所知,即使能忍心一次,如果再恋慕而来,难保不为所动。告辞。”便离开了嵯峨,登上高野山,住进了清净心院。后来听说横笛也出家为尼,泷口入道因咏歌一首以赠之:

厌离秽土前,怨我日缠绵。可喜剃度后,修道结善缘。

横笛答歌云:

削发而出家,无怨亦无恨。君肠如木石,何苦为情困?

横笛在奈良法华寺出家,但情海难渡,郁郁成疾,不久便离开了尘世。泷口入道闻知此事,更加深其信仰,专心修道。父亲终于许其出家。亲人亦莫不尊而信之,称之曰高野圣僧。

三位中将平维盛便是为了寻访此人而来。回想仍在京都时,看他身穿无纹布衣,头戴立乌帽子,穿着整洁,双鬓平贴,俨然是翩翩一俊男。出家之后,今日首次再会,只见年未三十而瘦骨嶙峋如老僧,墨染衫上披着墨染袈裟,显然已成修心积德极其高深的有道之人,实在不能不教人仰慕。汉代四皓之商山,或晋朝七贤之竹林,想来也不过如高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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