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永三年二月七日在摄津国一谷所取的平氏首级,于十二日送抵京都。向来与平家有缘的人,都觉得自己不知将会遭到如何难堪的处置,只能互相叹惋、彼此衔悲。就中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的夫人,隐居大觉寺,更感坐立不安。听人说道:“此次一谷会战之后,平家一门所剩无几。有一个公卿叫三位中将,听说被俘,也已押到京城来了。”认为“此人可能是维盛”,便以衣蒙脸,俯伏哭泣起来。有个女官出来劝道:“所说之三位中将殿并非本家维盛卿,而是本三位中将殿。”夫人道:“然则当在首级之中。”仍然不能放心。

同月十三日,大夫判官仲赖来到六条河原验收首级。蒲冠者范赖、九郎冠者义经上奏,坚持首级须经东洞院大路向北,送到监狱门前,悬挂在楝树上示众。后白河法皇不知如何处理,左右为难,便请来太政大臣、左右二大臣、内大臣、堀河大纳言忠亲卿,进行商议。五公卿分别说道:“自古以来,尚无公卿首级游街示众之例。尤其此次,此辈皆先帝外戚之臣,久在朝中伺候。故范赖与义经所奏,万万不可照准。”各抒所见,意见竟然一致,乃决议不准所奏。然而范赖与义经重复上奏曰:“忆昔保元之乱,平氏乃先祖父为义之仇;忆昔平治之变,平氏乃先父义朝之敌。年来源氏为抚慰君上之怒,为洗雪父祖之耻,舍命奋战,欲灭朝敌。此次平氏首级若不经大路示众,今后将何以激励同仇敌忾而继续讨伐凶贼?”由于两人频频申诉,法皇无法拒绝,终于准其游街示众。观者不计其数。想当年联袂列席宫廷时,作威作福,人多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见其首级经过京城大路,观者莫不悲悯嗟叹,感慨万千。

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之子六代的侍从斋藤五、斋藤六,放不下心,换上卑贱衣装,跟着众人去参观察看,确认并无三位中将的首级。然而场面实在惨不忍睹,难掩泪下如雨,怕被人看见,赶紧回到了大觉寺。夫人问道:“如何,有讯息否?”答道:“小松殿家诸位公子中,仅见备中守师盛殿死于一谷会战,见卷第九《十八、东逃西窜》章。">首级。其他是此谁彼谁之头。”夫人道:“无论是谁人,不能以为事不关己。”说着,哽咽抽泣起来。稍后,斋藤五含泪禀道:“近一两年来隐居在此,与世形同隔绝,已不甚为人所知。本想多待片刻,看能否寻出蛛丝马迹,却巧遇一位人士,于会战情形知之甚详,承相告曰:‘小松殿诸位公子少爷,在此次会战中,防守位于播磨与丹波国界之三草山,为九郎义经所破。据云,新三位中将资盛殿、小松少将有盛殿与丹后侍从忠房殿,皆从播磨国高砂乘船渡至赞岐国屋岛。在诸兄弟中,唯有备中守殿不在一处,独自在一谷阵亡,不知何故?’问曰:‘然则小松三位中将殿何如?’答道:‘传闻此位将军在开战前,突生大病,无法出阵,被送到屋岛去休养了。’不惮其烦地将详情一一相告。”

夫人听得心有不忍,说道:“必定是思念家中大小,悲哀过度,才会生出病来。日日是风吹浪打之日,今日又非得乘船不可,随时都有不测。如有交战,恐怕此时此刻也在面对死神。何况现在身患重病,有谁能善加照护,叫人不放心。愿闻其详。”此时公子与公主插进来问道:“为什么不打听父亲患了什么病?”听来令人鼻酸。

三位中将虽然远隔在外,却也人同此理,心系家小,想道:“京中家人不知如何忧心。既然找不到首级,可能认为溺水或中箭而死,早已不在此世矣。宜写平安家信,报以此朝露般性命仍在苟延残喘中。”于是派了武士一人上京。携了三封书信。第一封给夫人,写道:“京中敌人满街,汝一人之处境堪忧,又须照顾幼小,不知有多悲苦也?虽想接来此地,是福是祸,共度残生。我身如何不必在意,只恐对汝太过残酷,颇以为难。”接着情话绵绵。最后附歌一首:

身如浪上藻,何时去复来?珍惜漂藻意,真情最可怀。

给幼儿幼女各写一封,字句完全相同:“寂寞时如何排遣?应该早日接来团聚。”使者带着三封信件到了京城,呈给夫人。夫人重又悲叹起来。

使者停留了四五日便要离开。夫人哭哭啼啼地写了回函。公子公主也拿起笔来,问道:“给父亲大人写回信,写什么?怎么写?”答道:“只要将心中所想写出来即可。”于是两人写道,字句也相同:“为什么还不来迎接呢?好想念父亲大人。请快来接我们去住在一起。”使者带着书信回到了屋岛。

三位中将先打开了幼小的来信,越看越难受,几乎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终于忍着悲哀,边哭边道:“而今而后,对于厌离秽土、出家修道一事,已经兴致索然矣。在此世上为人,亲子夫妻之情如此难断,而侈言往生极乐净土,谈何容易。但愿由此沿山渡水,偷回京城,与爱妻儿女互相再见一面,然后自尽,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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