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前三位通盛卿之侍卫武士中,有名叫君太泷口时员者,来到夫人所乘的船上,禀报道:“主公在凑川下游,为敌人七骑所围,终遭杀害。其中主要凶手自报姓名,便是近江国人佐佐木木村三郎成纲、武藏国人玉井四郎资景二人。时员本来应陪主公同生共死,只因过去屡承吩咐说:‘通盛如有万一,汝绝不可舍生。宜尽量设法活命,寻访夫人所在,并予照拂。’因而敢于苟全性命,觍颜脱逃,前来晋谒。”夫人听了,不回一语,便以衣蒙面,俯伏痛哭起来。

夫人虽然亲耳听到通盛卿阵亡的消息,但总觉得说不定是一种误传,说不定犹有生还的机会,所以头两三日,还抱着仿佛等待短期出门者回来的心情。然而过了四五日之后,觉得说不定的想法无非自欺欺人,指望全空,愈益心虚。唯一随侍在侧的乳母,也伏枕哭泣,沉入悲哀之中。

自从听到噩耗的七日黄昏起,到十三日的晚上,夫人一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翌十四日,即将抵达屋岛的夜晚,夫人仍然卧着。等到长夜已阑、船上人静时,夫人才对乳母说道:“几日来,听到夫君三位阵亡消息,不愿信以为真,但从今日黄昏起,觉得可能确有其事。人人皆说在凑川下游遇害,而其后的确无人再见过三位。犹忆出战前夕,在阵地营房会面,三位显得异常忐忑不安,只听他感叹说:‘明日交战肯定会败北身亡。我死之后,汝将何以自处?’当时想,打仗是武人常事,此次不一定便会一去不还。天真无知,懊悔之至。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只是当时的确不曾想到,何以未定后世相偕往生净土之约?而今思之,何堪伤悲?妾身有孕,平日秘而不宣,当日鼓起勇气告以此事,则大喜过望道:‘通盛年逾三十而膝下犹虚。若是男孩,幸甚。算是在此忧患人世所留之遗孤。有身已有几月?感觉如何?长期漂在浪上,住在船中,能否安静分娩,不能无虑。’谆谆其言,毕竟只是虚幻之约而已。

“据云女人临褥,死者十之九。不知确实否?若因生子而蒙羞且死,绝非所愿。虽然亦想能平安产下孩儿,专心养之育之,借以怀念亡者身影,只怕每见孩儿,便恋慕亡者,徒增悲悼,反而难于释怀。人生在世,不免一死。

“即使万一能在此世隐居度日,只是有愿难偿而不能为所欲为,乃是人世之常,说不定还会横生枝节,引起意外之事来。思之心有余悸。睡时亡者现身梦中,醒时遗容浮现眼前。乃下定决心,与其苟全性命于人世,忍受追忆往事成空之苦,宁愿自沉水底。但念乳母孤零零留在世上,必然悲苦难堪。所遗装束首饰之类,可分赠予任何僧尼,以祈亡者冥福,顺便助我后生。务必将此手书信札送至京城。”娓娓诉说,悲痛欲绝。乳母泪汪汪道:“老身为伺候夫人,只得丢下亲生小儿,且将老迈双亲留在京城。区区此番心意,倘蒙体谅,不知将作何感想?况且此次一谷会战中,诸位阵亡将军之诸位夫人,其悲痛哀悼之情皆非比寻常。所以请别认为是夫人一己之事。应该在平安生产后,好好养育小孩,可到任何偏远地方变装出家,勤念佛号,为亡者祈求冥福。

“夫人或许确信死后一定能与亡者同道轮回,其实转世之后,亡者在六道四生之间,都有可能转生任何一道。因此,能否相会既不确定,跳海殉情,便毫无意义。况且说要跳海,还留在京中之事与亲人,以后将托谁照顾?恭听夫人所言,至以为憾哪!”乳母哭哭啼啼,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夫人也许觉得刚才多讲了不该讲的话,但还是试加辩解道:“此类事情总希望有人能设身处地,为我设想。大概世上有恨而想投海之人比比皆是。如果我心已决,必当相告。夜已阑矣,可就寝矣。”乳母注意到夫人四五日来,连汤水都不大喝,而现在居然会劝人睡觉,觉得夫人去意已决,不禁悲从中来,求道:“如果经过深思熟虑,已作决定,愿意相陪至千寻海底。如果夫人先走一步,万无片刻苟且偷生之理。”说着,显然困极而闭上了眼睛,昏睡起来。夫人趁此机会,静静地站起,蹑手蹑脚走到船舷。只见海上漫漫无边,不知何处是西方。只凭明月西倾的山巅,认定便是极乐净土的方向,小声开始念佛。从海上白洲传来的黄鹂声里,在驶过海峡船只的摇橹声中,声声悲切,愁肠寸断。小声唱完佛号一百遍后,接道:“南无西方极乐世界教主弥陀如来,本愿不误,必垂引接往净土。使我俗缘未尽之夫妇,一同往生一莲之上。”边哭边向远处祈求,随着“南无”之声,跳进了海中。

此事发生在夜半从一谷航往屋岛的海上。船中悄然,无人知觉。只有一个未睡的舵手看见,惊叫道:“怎么回事呀,刚才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女郎跳进海中去了。”乳母闻声惊醒,搜查舱间,夫人不在,只管“哎呀哎呀”地叫着,不知所措。有许多人下水搜救。只是春季夜间,海上雾浓,加以云脚低垂,视界模糊。虽然有人一再潜水搜索,却因月色朦胧,久寻而不得。好久之后,终于捞上船来,但已非此世之人。身穿白色裤裙,下贴练贯二重内衣。头发与白裤都湿漉漉滴着水,虽然捞上来了,却无济于事。乳母握着夫人的手,脸贴着脸,哭道:“既然决定非走不可,为什么不带老身同沉千寻海底?请说啊,再说一声给老身听一听。”尽管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却听不到一声回答了。本来好像还有非常微弱的呼吸,也早已断绝了。

在忙乱中,春夜之月也斜向西空,昏暗的海面开始云消雾散,天上露出了一抹曙光。面临死别,固然一言难尽,但也不能割舍不得,拖延搁置。于是,取出故三位通盛殿所留下的一套重铠甲,包住遗骸,推落海中,免其浮上海面。乳母此次怕又跟不上,随着便要跳下去,却被拉住劝阻,终难如愿。无可奈何,不知所措之际,忽然拿起剪刀剪短了自己的长发,然后恳请故三位殿之弟中纳言律师忠快为之剃度,哭哭啼啼地受了戒,决心为主人后生祈求冥福。

自古以来,女人之后男人而死者多,但以变装出家为常,难得有投水殉情之例。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嫁二夫,盖此之谓欤?

提起此位夫人,原来是头刑部卿藤原宪方之女、上西门院之女官,有宫中第一美人之誉。人称小宰相殿。安元春,女官芳龄二八,在法胜寺随侍女院临幸赏花,当时任职中宫亮的通盛卿,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从此以后,朝思暮想,倩影仿佛便在身边,拂之不去。开始时,试以歌咏书信传其情愫,但只见页数徒增,未蒙青睐。

不觉已过三年,通盛卿决定写最后一封信,派人送到小宰相处。居然见不到平常代为收转信件的女官。使者只好携带信件,怅然而返,却在路上巧遇小宰相殿正要进宫。使者不达目的不肯休,假装赶路跑过车边,将通盛卿的信札投入小宰相殿的车帘之中。小宰相问车外的随从,信札是谁所投。答曰不知。将信札捡起来一看,是通盛卿所写。既不能将信留在车中,也不便丢到路上,便挟在裤腰里面,径赴御所值勤去了。但在御所当班时,却不慎将信札掉了,而且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女院的面前。女院看见,立刻捡起来,藏在袖口中,问道:“拾得稀罕信件,不知失主是谁?”女官们都对所有神佛发誓说不知道,只有小宰相一人,满脸通红,不发一语。其实,女院早知通盛卿一直在单恋小宰相,拿出信札,打开一看,只闻浓香扑鼻,阵阵诱人。笔致亦非泛泛。写道:“铁石心肠,太过冷漠,如今思之,反而可喜。”然后倾吐衷曲,不厌其详。最后附歌一首:

我心一独木,跨谷便往还。每见青鸟去,含泪空手旋。

女院道:“此信盖怨不能相见也。如若太过薄情,反足以害己。”

古时有一位绝代美女,情场圣手,名叫小野小町。见者闻者趋之若鹜,莫不为情所恼。只因小町心高气傲,惹来冷漠薄情的声名。人人积怨成仇,不再加以理会,最后落得无处可避风吹雨打。住在简陋的房屋中,对着透过破屋顶漏进来的月色星光,双眼含泪,自怨自艾。日日靠着野生的嫩菜、泽中的芹根,勉强维持了譬如朝露的生命。女院道:“此信非回不可。”便叫人拿来砚台,亲自代写了回函。

独木诚可依,细谷河上卧。人若勤来回,岂能不陷落?

接到回信,通盛卿胸中恋慕之情,仿佛冒出富士山之烟;袖上感奋之泪,强似拍打清见关之浪。美貌乃幸福之所倚,通盛卿终于获赐小宰相,结为连理。恩深义重,誓必百年。因此在奔亡西海之后,无论在船中或在波上,两人同行同止,结果分别到了同一个世界。

门胁中纳言平教盛失去了嫡子通盛,幺儿业盛亦已先亡。如今可依赖者唯有能登守教经、出家的中纳言律师忠快而已。原以为小宰相会留下来,可以稍解对故三位通盛殿的哀思,现在竟也撒手尘寰,怎不令人心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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