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十四日,俘虏本三位中将重衡卿在六条大路上,向东游街示众。坐在小八叶车上,前后车帘卷起,左右车窗打开。土肥次郎实平身穿木兰地直垂,上披简便铠甲,从者三十余骑,围在囚车前后护卫。京中之人,不分贵贱,看了都道:“啊,真可怜。不知是何业报?在所有平家公子少爷中,唯有此人遭受此种耻辱。听说最受入道殿、二位尼殿宠爱,一家人亦无不另眼相看。每进法皇御所或宫中时,无论老幼,皆虚席以待。此次蒙羞,应是烧毁奈良寺院之报。”游街到六条河原,然后折回到八条堀川路口,押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的佛堂中。着由土肥次郎看管。

法皇御所派了藏人左卫门权佐定长为御使,前往八条堀川。定长整套绯衣正装,佩剑持笏。三位中将重衡身穿浓淡斑染藏青直垂,头戴立乌帽子。对于平时根本不看在眼里的定长,现在却像罪人在冥途上遇到鬼官一般。只听定长宣道:“圣上有旨,如欲返回屋岛,可即与平氏一门联系,责其将三种神器归还京都。若然,则准予返回屋岛。”三位中将应曰:“欲以重衡一条之命换取三种神器,纵使有千条万条,内大臣宗盛以下一门绝对无人敢于做主。家母二位尼殿是女人,或可告之以此事。总之,既有院宣,诚惶诚恐,亦不能全然置之不理,自当勉为其难,转达圣旨。”

三位中将的私使是平三左卫门重国,法皇的御使是御坪召次花方。因为不许携带私人信件,只好利用托捎口信的方式。捎给夫人大纳言佐殿的口信是:“从前出游,汝慰我,我慰汝,彼此关切。此次别后,互相惦念,何其悲苦。语云夫妻缘不断,后世转生,当可重聚。”哭着交代了口信。重国含泪离去。

三位中将长年使用的武士中,有一个木工右马允,名叫知时,当时在八条女院供职,往见土肥次郎道:“在下某曾是三位中将殿家仆人,原想追随其后,浪迹西国,只因在八条女院处兼职,无法分身,不得不留在京都。今日在大路上见其尊容,惨不忍卒睹。能否网开一面,准予进去相见,以便问候叙旧。在下并非正规执弓矢之士,所以未尝参与任何大小战役,只能朝夕在其身边伺候而已。尽管如此,若是仍有疑虑,愿留短刀于此。不情之请,尚祈曲宥。”土肥次郎是有情有义之人,慨然答道:“只有一人,无妨。不过为防万一。”便顺手接过短刀。右马允知时大喜过望,立即入内,只见三位中将忧容满面、垂头丧气、憔悴不堪。知时抑不住双眼落泪。

三位中将抬头一看,仿佛在梦中做梦。不发一言,只管哭泣。稍久之后,在谈往说今之际,忽然问道:“且问一问,从前因汝传话而结缘之女官,不知尚在宫中否?”答曰:“据说尚在。”中将道:“出奔西国时,匆匆未寄书信,亦无传话。当年两人今生后世之誓,对方或许认为只是虚与委蛇,甚感不安。如今想再通音问,可代为送达否?”应道:“如有信件,一定设法送到。”中将不禁喜形于色,不久便写好了书信交与知时带走。守卫的武士问道:“是何信件?如不经检查,不准带出。”中将道:“可使观之。”武士看了,道:“不碍事。”将信递还给知时。

知时带着书信来到宫中,但日间众目睽睽,只好躲在附近一小屋中。等到暮色已垂,才蹑手蹑脚,靠近此位女官居处后门,伫立倾听动静。只听得一人,声音极像女官,说道:“在众多平家将领中,居然只有三位中将被俘,且遭受游街示众之辱。世人皆以为乃烧毁奈良之恶业恶报。中将亦曾自云:‘虽非自己蓄意为之,然而军中恶徒所在多有,人手一把火,不幸烧毁许多佛堂佛塔。俗云:叶梢凝露汇成干上水珠,究竟之罪当然在我一人。’似乎并非毫无道理。”嘟哝自语,怨声连连。还可听到哭泣之声。

右马允知时才知女官也在思念,觉得可怜,开口道:“有人在家否?”屋内问道:“何方谁人?”回道:“三位中将有信呈上。”平时害羞不见人的女官,也许压不住切骨之思,问道:“何处,在何处?”飞快跑了出来,亲自接过了书信。打开信封,只见信上描述着在西国如何被俘的经过,对性命不知有今日何况明日的感叹,等等,不厌其烦,情见乎辞。最后附歌一首:

忍辱在缧绁,含垢泪成流。盼能见一面,不见不甘休。

女官读了信,一言不发,将信塞进怀中,只管哭泣。过了很久,觉得不能老是哭泣,才写了回信。在信中诉说了两年来衔悲度日的苦衷,也附歌一首:

爱君永无悔,不怕名沉沦。携手随流去,同化水底尘。

知时带回了回信。守卫武士又道:“必须检查。”看了说:“不碍事。”便将书信交还。三位中将读了信,终于抑不住思恋之情,向土肥次郎求道:“年前与一女官相识而结契,很想再见一面,以便叙旧。不知可否?”土肥次郎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回道:“如果确实与女官有关,应无不可。不碍事。”中将大喜过望,向人借了车,托人驾去迎接。不久女官乘车来到。中将听说车子来了,便到门廊相见,对女官道:“有武士在观望,不用下车。”自己将头伸入车帘内,手握着手,脸贴着脸。久无一语,但闻哭泣之声。久之,中将才道:“年前下西国时,虽想在离开前能见一面,唯以世态混乱、情势紧张,即令派人传话,为时已晚。其后,时想通信,亦极望盼得回音,却因旅途不靖,不能随心所愿,而且战事频仍,无日无夜,徒然浪掷岁月。今日竟以俘囚之身,有缘再会,实在羞愧难当。”说罢以袖掩面。两人互诉衷情,密意幽悰,可堪唏嘘。

看看夜色渐阑,倏已夜半。中将催道:“近来京中不靖,大路荒乱,应早归去。”但车要走了,却泪满双眶,拉住女官的衣袖,咏歌道:

相逢一瞬间,命也如朝露。今晚会有缘,只恐难再续。

女官回了一首:

虽说此一别,今后难再续。妾亦朝露身,或恐先消去。

女官回到宫中。其后,守卫武士不准两人再度见面,无可奈何,只好时时互通书信。提起此位女官,其实是民部卿入道平亲范之女。是一个容貌出众、极重感情、很讲义气的人。因此,后来听到三位中将重衡已被押到奈良行刑时,毫不犹疑,立刻改装出家,换上墨染缁衣,为重衡后世祈祷冥福。令人感慨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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