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又有一种议论道:“高仓宫潜入三井寺时,奈良兴福寺表示同情,甚至派人前往迎接,等同朝敌行径。是故对兴福寺与三井寺应一并展开攻击。”奈良的僧众风闻此种谣传,不管真与假,便蜂拥而起。摄政殿藤原基通晓谕道:“有何意见,不嫌多,可随时代为上奏。”但听者藐藐,毫无反响。乃派劝学院别当忠成为特使。僧众起哄道:“将那厮拉下来,剪掉发髻。”忠成大惊失色,逃回京城。其后改派右卫门佐亲雅。僧众也嚷着要剪其发髻,同样惊慌失措地逃回去了。但有两个随从的劝学院杂役,还是免不了剪髻的厄运。

在兴福寺,又有人做了一颗蹴鞠的球子,取名“平相国之头”,抛在地上任人践踏,争相嚷道:“踢呀!”“踩吧!”古语云:“言之易泄,召祸之媒也。事之不慎,取败之道也。”提起入道相国来,令人敬畏惶惧,是当今皇上的外祖父。而奈良僧众之所作所为,恐怕是着了天魔邪道之故。

入道相国耳闻此事,当然不会置之不理。首先必须平息奈良的骚动。于是任备中国人濑尾太郎兼康为大和国检非违使,着率领五百余骑,向南都出发,吩咐道:“注意,即使众徒胡闹,汝等亦不可乱来。不穿铠甲,不带弓箭。”但南都大众并不知就里,捉了兼康所率兵卒六十余人,个个砍下头颅,成排挂在猿泽池畔。入道相国因而大为震怒,决定攻击奈良,便以头中将重衡为大将军、中宫亮通盛为副将军,率领军势四万余骑,驰往南都。兴福寺大众七千余人,不分老少,戴上头盔,掘壕沟、布盾垣、设鹿寨,切断了奈良坂、般若寺两处通路,严阵以待。

平家四万余骑分成两路,拥向奈良坂、般若寺两处,发出呐喊开战。寺众皆徒步,手中只有长刀短刀。官军则骑在马上奔来驰去,到处追杀,箭如雨下。防守的僧众死伤无数。从卯时鸣镝开战,厮杀竟日,直至垂暮,奈良坂、般若寺两处终告陷落。在散落的众徒中,有一个名叫坂四郎永觉的莽僧。无论使刀剑、拉弓矢,其力之强,在七大寺、十五大寺中,无人能及。身围浅绿色护腹,上披黑色丝缀铠甲。头戴五枚护颈帽盔,左右两手各持黑漆大腰刀与茅叶状白柄大长刀,带领同坊十余人,从碾硙门杀了出去。官军暂时受挫。许多马脚被砍了,人也被杀了。然而官军毕竟马多兵众,轮番攻击过来。随在前后左右的同坊都已阵亡,仅剩永觉一人,尽管勇猛,无奈孤立无援,只得落荒逃向南方去了。

进入夜战。黑夜黑漆漆。大将军头中将重衡站在般若寺门前,下令放火。平家军中有播磨国人福井庄下司二郎大夫友方,立刻将盾牌劈开,当成火把,在附近民家点起火来。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夜晚。寒气凛凛,虽然火源只有一处,但风势剧烈,火苗东蹿西飞,许多伽蓝都受到波及而烧毁。

僧徒中知耻惜名者,不是战死奈良坂,便是丧身般若寺。还能走路的都向吉野十津河方面逃去。不能走路的老僧,还有一心向佛的修学僧,以及年幼的男孩女童,都躲入大佛殿二楼,或逃到兴福寺中。大佛殿楼上挤满了一千余人,为了防止敌人登上,竟将楼梯拆掉了。但猛火却直烧过来。人们死前的惊叫惨不忍闻,恐怕不下于焦热、大焦热、无间阿鼻火焰下受刑鬼的哀号。

兴福寺乃淡海公许愿所建,是藤原氏历代的家寺。东金堂所供佛法东渐最初的释迦像、西金堂所祀自然涌出的观世音、琉璃环镶的四面回廊、涂以丹朱的二层楼房、两座九轮耀天的佛塔等,瞬间化为灰烬,诚可悲叹。

在东大寺,有常在不灭、实报寂光之化身,即圣武天皇手磨金铜十六丈高毗庐遮那佛。乌瑟高耸,耸入半天之云霄;白毫膜拜,拜向满月之容姿。而今则佛头烧落地上,佛身熔成一堆小山。

八万四千相好,秋月早掩五重之云;四十一地璎珞,夜星徒荡十恶之风。烟满中天,焰冲虚空。亲见者不敢直视,远闻者为之丧胆。

法相、三论之法门圣典,一卷不存。不提我朝,即天竺、震旦,亦未有类此法灭尽也。优天大王以赤栴檀所雕,或毗须羯磨以紫磨金所塑佛像,高不过等身而已。何况此乃南阎浮提唯一无双之大佛,咸以为永无毁朽之日;而今竟然熔化委地,与尘同污,良可长悲浩叹。

梵天、帝释天、四天王、龙神八部、冥官冥众,定然也大感惊慌。春日大明神拥护法相宗,不知有何感想。据云春日野之露顿变其色,而三笠山之风习习吹来,如泣如诉。

此次死于火灾之人数:大佛殿二楼有一千七百余人、兴福寺八百余人、有一殿堂五百余人、另一殿堂三百余人。详加计算,总共三千五百余人。又在战场上牺牲之僧众一千余人。少数枭首于般若寺前,少数首级则被携回京城。

二十九日,头中将重衡消灭了南都,凯旋北京。入道相国的郁闷为之全消,独自乐不可支。然而中宫、后白河法皇、高仓上皇、摄政殿以下诸人,却叹道:“尽管恶僧可杀,何必祸延伽蓝。”

僧众的首级原拟在巡回大街后,在狱前树上枭首示众,但考虑到东大寺、兴福寺烧毁的惨状,上面始终未有任何指示,只好随便抛弃于处处沟壑之中。

圣武天皇曾有御笔宸文道:“若我寺兴福,天下兴福;吾寺衰微,天下衰微。”因而世人皆以为天下之即将衰微,已无可疑。

如此这般,可悲可鄙的一年又到岁暮,进入治承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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