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里亚娜从浴室走出来,披上睡衣,往床上一躺,开始打电话。拨了二十分钟,那个手机还是没通,只听见系统声音不厌其烦地回答:“您所拨打的号码现在无法接通。”今天比昨天舒服多了。她眯上眼,准备把今晚的功课做完,那事儿让她的心情格外好。

她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衣橱镜子里的女人向她微笑。她任睡衣滑落在地上。身材高挑,像少女一般苗条。乳房饱满,略显下垂,更令人遐想多年来这对妙乳给男人带来的快乐。髋部狭窄,大腿堪称完美。她很高兴,穿上衣服:牛仔裤、套头衫、厚袜子。接着她拉开壁橱,搬运工在里头搁了一只小箱子。不是她的。在拉斯韦加斯机场,她就留意上这只箱子。她好奇但有耐心,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她对那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男人会了解更多。她拿出箱子,开始对付绑在上面的带子。那是拉斯韦加斯机场地勤员的杰作。带子解开了,打开行李,她看见一只垃圾袋,跟她在马尔里用的垃圾袋一个牌子。袋子破了,轻轻一晃从裂缝里散落出一些碎照片。她像孩子一样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往地上一蹲,开始拼凑这些碎片。几分钟以后,她看见了亨利的脸,年轻时的亨利。

她理了一下思路,插上门,把矮桌子清理干净,用毛巾把碎照片包起来,倒在了沙发上。三十年时光变成了一堆碎照片。都是放大照,比明信片稍大一些;修复它们完全有可能。

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男人显然想扔掉到这些对他不利的证据。她想起鲁瓦机场男人捧在手里的帽子盒。

“一件礼物。”他说。来到马尔里,男人局促不安,从盒子里拿出两件难看的套头衫送给她和克洛蒂尔德。他为什么用纸盒子装毛衣?大概盒子刚开始是用来装照片的。

她找着,得快点儿。她发现半幢房屋,平台的一角,趴在栏杆上的男人,通向海边的小路,缺胳膊的比基尼女郎。她把上面有着大半辆汽车的碎照片搁在一边,一张姑娘的脸,只有头——美人的身子碎成了几块,大概散落在破旧的合成绒沙发上。男人毁坏这些照片时毫不留情。

她决定把照片整理一番,她离开了房间。害怕弄出声响,她没乘电梯。穿过空旷的客厅,她来到了接待台。叫了好几声,服务员才出现。通过小办公室敞开的门,她看见一台电脑摆在桌子上。

“您好,我是今晚来的法国游客。”

墨西哥人阴沉着脸。

“什么事?”

她下楼梯时一分钱都没带,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有纸和胶水吗?”

“胶水?”

“是的。”

“您想粘什么?”

“粘碎纸片。”

小伙子想了想。这个要求很奇怪,值得引起注意。他希望能赚两个小费,并得到女人进一步的解释,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有这样的纸。”她坚持不懈:“您不是有间办公室吗?有传真机吧?请给我几张传真纸。”

他盯着这个固执的女人,她还算漂亮。

“我找找看……”

他离开了,又很快回来,手里挥舞着几页白纸,比欧洲的传真纸要长些。

“行吗?这是我们用来发传真的。”

“谢谢。太棒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啦。”

“我还找到了一支固体胶,”他说,“用完后得盖紧点儿,干得很快。”

艾里亚娜得寸进尺:“您真是太好了!能不能再给我把剪刀。我用完了还您,再给您十美元。”

“您想干什么?”墨西哥人饶有趣味地问。

“能帮我找把剪刀吗?这很重要……”

墨西哥人从抽屉中摸出把剪刀。

“这是我自己的,我要收回。我打赌您不会还我。”

“会的,会的。”她发誓,“您真了不起!”她饱含激情地说出“了不起”。

墨西哥人在柜台后不禁飘飘然:从来没人对他说过“了不起”。

艾里亚娜转过身,直奔电梯。这次她要坐电梯上楼。生命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强者。男人总是抛弃她。她既没有足够的钱,也不是绝色美女,只能过着小人物的生活。

“今晚,”她自言自语,“我交上好运了。”电梯到了六楼,她跑向自己的房间,进了门,在门把手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她在矮桌子边上坐定,开始工作。

她玩上了拼图游戏。把照片分分类,拼出图像,贴好。发现拼错了,再打乱,从头来。

粘好的照片慢慢显示了她丈夫三十年间的经历,他离开她已整整三十年。他老了,发福了,很明显。亨利·莫莱出现在纸上,真正的亨利·莫莱,与那个男人截然不同。她干得很仔细。她想给女儿打电话,郑重其事地告诉她真正的莫莱是照片上的这位,而并不是在隔壁房间里的蒙头大睡的人。其中一张照片上,亨利斜靠在游艇甲板的柱子上,搂着两个漂亮妞儿。艾里亚娜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沃森湾那幢漂亮别墅的门廊和窗户拼好,男人的过去跃然纸上。

现在,床上那两张传真纸上已经贴满了照片。

艾里亚娜在拥挤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想:“五十岁的女人还能赶时髦。我才四十九岁,加上一笔钱,我还能征服一个新世界。我是独立的!什么时候坐飞机都成。去哪儿?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男人?钓上手再甩掉。可以耍小孩子脾气,可以异想天开,随心所欲。噢,我爱生活!”

她抓起话筒,拨了女儿房间的电话号码。

“我猜你还没睡吧?即便我吵醒了你,别发火,也值得!”

“让我说句话!”

“好的。你还没睡?那么,到我这儿来!跑过来!”

“你有可怕的事要对我说?”

“不。你知道今天是几号?”

“洛杉矶时间1月1号,周六,深夜。”

“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要庆祝你的生日了。”

“你发过誓不提这事的,妈!我不想听到你的祝福,像悼词似的。”

“可我有件礼物送你。”

“别,谢谢。”

“这件礼物只有我才送得出,来吧。”

“不想要,饶了我吧,明儿见。”

“快来!”

十五分钟后,克洛蒂尔德轻轻走了进来。她没朝床上看,也不去看散落在小桌子上的纸片,她拾起掉在地上的固体胶,把它放在剪刀旁边,在惟一一张没放纸头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艾里亚娜温柔地看着她。她的女儿看上去总是很忧伤:从没见过她哭泣,但也从没见过她放声大笑。性情柔和恬淡,像一幅水粉画,她有了情人——年轻英俊的卡布里埃——却忧郁如故。

“像晨曦一样美,”她喃喃自语,“却没有光芒。”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太清澈了。如此纯净的目光里头如果没有情感,没有激情,人们会觉得这双眼睛空洞无物。

女儿对散落在房间里的照片漠不关心,这让她有点儿恼火。她重复那句话:“我要送你一件漂亮的生日礼物。”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真够大胆的,这话是不是太鲁莽了?好的,不管它了,她继续说:“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男人……”

“不久前,你还说‘你父亲’。”

“我自有道理。”

“因为遗传?”

“不是。”

克洛蒂尔德脸红了。

“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还可以吧?”艾里亚娜问。她爱极了女儿,很想起身拥抱她,可又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克洛蒂尔德警觉起来。

“你有坏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

她牵着女儿的手,带她来到床边。床上摊满了照片。她的杰作。

“那是什么?”克洛蒂尔德问。

“看仔细了!好好琢磨琢磨!”

“这些是沃森湾的那所房子的照片。他从前提过那地方。”

“他提过?他是谁?”

“爸爸”、“父亲”这两个字眼是如此陌生,克洛蒂尔德说不出口。她又一次用别的词儿搪塞过去。

“你为什么不说‘我父亲’的房子?”

“妈,饶了我吧,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告诉你真相。那个男人在冒充你父亲。好好看这些照片,仔仔细细地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照片上的男人跟你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很像,我还留着他三十年前的照片,就在马尔里的家里,你见过的。像吗?看这张脸!他去悉尼的时候还很年轻,三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克洛蒂尔德俯身盯着照片。

“妈,我不喜欢秘密。把你要说的都说出来,以后就别再提了。从小到大我总是听你说:‘你爸是个混球,有他没他都一样!’今天晚上,我突然连混蛋爸爸也没有了。”

“冒充你父亲的家伙是个诈骗犯。”

“妈妈,你疯了。”

“我没疯,你马上就知道了。再过几个小时,那男人的老婆就要从巴黎来到这儿了。”

“我被你搅糊涂了。”

“别犯糊涂。冒牌父亲叫亚当·富尔涅,是信息专家,看上去还算能干。”

克洛蒂尔德感到浑身燥热。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妈,我曾经问你是否后悔跟亨利·莫莱相好,那时我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我茫然不知所措,不敢肯定。”

“你感到迷茫,只是因为你抵抗不了那男人的魅力,并为此感到羞愧。”

“是的。”

“你很苦恼,非常苦恼。你的生日……”

“等一下!”克洛蒂尔德说,“请注意你下面要说的话……”

她坐在了床上,把照片一张一张拈起来,动作很轻,好像这些粘好的纸头轻轻一触就会散开似的。

“别提我父亲……”她喃喃自语,“说吧。”

“为了庆祝你的生日,我把你朝思暮想的男人送给你。”艾里亚娜大声说,“你爱他,我知道。照片上那个拄着拐杖,盛气凌人的男人是亨利·莫莱。他们曾经同乘一架飞机,位子还挨在一起。”

“莫莱现在在哪儿?”

“躺在悉尼的公墓里。他死在从悉尼飞往科伦坡的途中。亚当偷了你父亲的身份证、手提箱和电脑。刚一出事,我和亚当的老婆就通过电话联系上了。”

“她知道这事?是她通知你的?”

“可以这么说。亚当恨你父亲,因为你爸爸偷了他的一项发明。他一时冲动,跟你爸调换了身份。在鲁瓦西机场一下飞机,他就害怕了,想要开溜。我拦住了他,和他玩上了这场游戏。他老婆马上就到。”

“她是同谋?”

“不错。她知道一切,她能拯救我们,也能毁了我们。”

克洛蒂尔德研究着照片。

“看莫莱近期照片,和他的差别很大。可你和亚当的老婆又怎么打上交道的?”她第一次念出那人的名字。

“几个月前,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自称富尔涅夫人的女人从悉尼打过来的;咱们家的地址很容易查到。她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我听完她下面的话一定会非常惊讶。她一开始很谨慎,问我有没有丈夫的消息,我说我都三十年没见过那男人了。她告诉我亨利就要回来了。这一消息出自陌生人之口,我觉得有些蹊跷,就请她解释。于是雪莉·富尔涅就把那件可怕的事儿告诉了我。”

“什么事?”

“你父亲,亨利·莫莱可能偷过富尔涅的一项专利。也就是亚当的专利,我要把这个男人送给你。于是,富尔涅对莫莱恨之入骨。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飞机上出了什么事?”

“雪莉告诉我富尔涅搞到了莫莱边上的位子。她害怕丈夫会找碴儿并自取其辱,她要阻止他。她已经偷偷地见过了莫莱,并领教了他的为人。”

“她为什么去见他?”

“要钱。她想为被偷的专利讨个说法,以此来安慰丈夫。因为她害怕亚当在旅行中会干傻事。你父亲这一次又丑态毕露。他先嘲笑她,然后……这么说吧,他得逞了。至于雪莉·富尔涅为什么会和他上床,我就不知道了。接下来,她就开始寻找莫莱的合法妻子,也就是我。她告诉我她丈夫已经启程去了巴黎,出发时情绪很不稳定。她害怕亚当见到你父亲掩饰不住自己的敌意。‘挨在一起飞十一个小时到科伦坡,然后转机去巴黎。莫莱会把亚当玩得团团转,亚当肯定会还击,他会失去冷静,火冒三丈,啊,那简直是自杀!真不晓得他下飞机时会是什么样?’两个男人出发的前一天,雪莉又给我打电话。她和她丈夫大吵一架。旅程中会出事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她把她的手机号留给我,我也许诺买一部手

机,把号码给她。”

“说下去,妈妈。为什么你要独自承担一切呢?”

“我不想让你搅和进来。莫莱有一次去雪莉家,他从卧室的一个盒子里拿了几个镇静剂样品。”

“等一下,”克洛蒂尔德打断她,“先说说我父亲为什么去那个地方?”

“挑衅?好奇?我不知道。”

“雪莉家怎么会有镇静剂?”

“她是一家制药品实验室的副主管,家里有各种药剂样品。”

“镇静剂出了什么问题?”

“你父亲在飞机上服用镇静剂时喝了很多酒,于是他死了。”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药片。”克洛蒂尔德低声说,她若有所思,“亚当事件……你说过他叫亚当?”

“是的。”

“亚当,”她轻轻地唤出这个名字,“亚当和他老婆会因为蓄意谋杀、诈骗和偷窃而受到指控。”

艾里亚娜看着女儿,目瞪口呆:“妙啊!你说得对。”

“别忘了,我在大学里学过一年法律,好歹记得一些。你为什么把一个陌生人带回马尔里?”

“为了不让他溜走。我们可以利用他,利用电脑,还有你父亲的身份。我在鲁瓦西机场眼巴巴地瞅着科伦坡一巴黎航班降落,乘客下了飞机。一个男人长得像亨利,我叫住了他,他犹豫不决。我盯着他的眼睛,可以肯定那是个陌生人,是富尔涅。于是我和他玩上了。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玩笑开到什么时候为止。他本打算开溜,坐出租车去旅馆。那时候,我根本不可能问他旅途中是否有乘客出了事。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我让他以为他能够演下去。我拉他上了车,带他来到马尔里。一个小时以后,雪莉打来电话:她已动身去了科伦坡,她说亚当已经把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你爱的人偷了你父亲的身份证件、小手提箱和电脑。这人有时还真是胆大包天。他一开始就被我打败了。他大概以为自己富有表演天赋,能把游戏玩下去。”

“我父亲呢?”

“他被运下飞机,送进了科伦坡的陈尸所。人们以为他是亚当·富尔涅。雪莉认领了‘丈夫’的尸体。”

“她成了这桩离奇案子的同谋犯?”

“她无法阻止亚当。再说,变成寡妇后,她可以从一家保险公司得到二百万美元的赔偿金。这家公司派出侦探跟踪‘莫莱’——他们投保人的死亡证明人。侦探你认识,就是芒先生。”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会被送进监狱,或被关进精神病院。”

“或许吧。”克洛蒂尔德说,“芒很危险,他知道些什么?”

“他的工作就是了解顾客死亡的过程。找到漏洞,赖掉这笔赔偿金。”

“漏洞不难找到。亚当的真实动机是什么?”克洛蒂尔德问。

“雪莉认为他想通过你父亲的电脑来收回自己被窃取的利益。他老婆说,他被人骗会比丢了钱更难过。她是这样来描述他的:自尊心极强,腼腆,优柔寡断。幸好我们联系上了。”

“等一下,”克洛蒂尔德打断她,“等一下!我觉得亚当要是发现被人耍了,倒情愿去坐牢。他认为自己做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实际上却掉进了两个女人的圈套。天哪,他受不了这种羞辱!”

“得帮他摆脱这种感觉。”艾里亚娜说,“雪莉和我要是烦了,他立即会被逮捕,只要检查他的脊背就足够了。你父亲——但愿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从前在马尔里地下室的台阶上摔过一跤,从那以后,他走路就靠脊柱里的金属片了。亚当可没受过伤。”

“照片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在马尔里肯定发现你父亲带给我们的盒子里装着照片——他送给我们的礼物。他用两件毛衣换下了照片,撕碎了它们,但没扔掉碎片,还把碎片带在了身边。你的真爸爸,被撕碎了,然后又被粘起来,就在床上。他想把他的过去送给我们,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亚当,他在天上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子呢!芒侦探只等着事情一露馅就逮住我们。至于你的生日礼物——亚当——就等着你出手了:我确信他也爱你。”

“不开玩笑?”

“亚当属于我了?”克洛蒂尔德恍若置身梦境,“他要是不想要我怎么办?他有丽兹了……”

“首先,我肯定他爱你。其次,钓到他很容易。”艾里亚娜决定睡觉了,“男人都很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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