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真的是人吗……巌会抱有如此可怕而又匪夷所思的怀疑,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

那女人寄居猪丸家,刚好是一年之前,一个月后她就作为父亲岩男的第三任妻子,正式入了家门。从那时直到今天,日常生活中巌确实不断地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然而,要说继母有异于常人的言行,却还远没到这个地步。

当然,她经由狐狗狸仪式向人们宣告种种谕示,一般人只怕是做不到的。不过,做同样营生的术士,只要去找,想必也是应有尽有。

不是那个……不是那种方面……

而是在更为根本、更为核心的部分,让人感到了某种非人性。从继母那儿,能觉出从人类身上绝无可能感受到的、如同气息一般的东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如今再回首,巌觉得其实在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已生出这不祥的疑念。不过他又觉得,抑或是在和继母的日常生活中,才渐渐萌发了那种可怕的不安吧。

总之,就是从一年前的三月下旬,在“那里”遇到她的瞬间开始的……

那天傍晚,巌在寻找异母弟弟月代。平日里,弟弟总在家独自玩耍,外出时也不离乳母染的左右,但这一天房中却不见他的人影。

“小少爷,不好啦!小小少爷不见了,刚才还在走廊上玩呢,是不是跑哪儿去了……小少爷也去找找吧。”

染至今还把巌称为“小少爷”。在旁人面前,则叫他“大小少爷”,叫月代“小小少爷”。

“我都快十岁了,别再叫我‘小少爷’啦!”

抗议了多次,可染根本不听。非但不听,她还说:“这叫什么话。小学期间,在谁看来都是小少爷嘛。”

看来她准备至少再这么叫自己两年,这让巌很无语。

不过,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五岁的月代温和柔顺,特别怕生,而且体弱多病,他不可能独自外出。既然如此,家里到处都不见他的身影就显得极不自然了。

一旦事关小小少爷,染就会变得有些夸张。巌觉得即使除去这方面的性格因素,染如此狼狈也情有可原。

“我去户外和院子里找。保险起见,染婆婆再确认一下家里——包括店铺。”

“明、明白了。”

这种时候,染总是非常顺从,会把巌当做猪丸家的成年长子来对待。

“可别跟彻太郎舅父提这件事哦。他一定会大吵大闹的。”

川村彻太郎是月代的舅父,同住在猪丸家。没有固定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偶尔做些父亲托付的工作,得点零花钱。不过,就这点钱好像也大多花在了赌博上,用染的话来说就是——“哎呀,就是个地痞而已”。

除了从父亲那里诈钱,似乎他对猪丸家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但只有月代例外。总之,只要和外甥有关,不管什么事他都要横加干涉,很烦人。

巌出了玄关,在直角拐口处右转,走过铺设石板的小路,只从冠木门伸出脸,望了一眼外面的街道——果然不在外面啊。

祖业“猪丸当铺”的店仓所面对的北边街道,各式店铺鳞次栉比,所以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月代不可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他在三个院子中的某一个里。

从门口转身的巌经由小巷返回,同时视线越过左手边的栅栏,张望“前院”。不过,月代几乎从未在这个从街道也能一览无余的院子里玩耍。不出所料,哪儿都不见他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伫立在院中的巌的舅父——小松纳敏之。

听染说,舅父是一个落魄文士。由于才能只够创作滞销小说,因而被出版社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自费出书,但还是卖不出去,即便如此还自以为是作家。所谓落魄文士,据说指的就是这类人。将近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却像个书生,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都说这种人自然是没法过正经生活,于是就向身边的人借钱苟且度日,钱也不可能还上,屡屡拖欠债务,最终死在荒郊野外。染曾经咒骂他:虽说比彻太郎好些,但就因为那种还不如没有的强烈自尊心,其实麻烦得很。

常听人说什么“作家没拿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只有这一点和舅父近似,他体形瘦削,给人一种虚弱之感。和身材短小但体格健壮的彻太郎对比鲜明。

幸运的是,舅父竟有个眷恋哥哥的妹妹——巌的母亲。这方面彻太郎也不遑多让,月代的母亲同样依恋兄长。于是乎,敏之和彻太郎全都挤进了妹妹的夫家,就这么安家落户了。

如今母亲和继母都已去世,亏得父亲还允许他们在自家吃闲饭,巌感到不可思议。难道说,别看两个舅父那样,其实对店里很有帮助吗?还是因为父亲受了两位亡妻“哥哥就拜托你了”的生前嘱托呢?

总之,不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彻太郎,巌对亲舅父也难以应处,所以想赶在被发现前离开这里。

“有什么事吗?”然而,立刻就被叫住了。

“看到小月了吗?”

“刚才在家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吃完午饭……两点左右吧。怎么了,人不见了吗?”

舅父的语气让人感觉他似乎在期盼月代失踪。

“我想他肯定在中院。”

“啊,是吧。不过,在找到彻太郎君最最宝贝的小外甥前,巌好什么也别对他说哦。因为他会大吵大闹的。真是的,明明就是个乞白食的,还敢以那孩子的家长自居。”

发出谴责的舅父和川村彻太郎一洋,也是猪丸家不折不扣的食客。而且,就算程度没那么严重,他对外甥巌的动向虎视眈眈这一点也与彻太郎一致。

“顺便说一句——”

“如果看到小月,就请告诉染婆婆一声。”

巌装作没注意到舅父的搭茬,回家去了。

沿走廊向东走,径直从廊缘下到中院。那里正好是和室仓屋的背后。店仓的正后方建有库房,和室仓屋则位于更南面的地方。

——咦,不在啊。

院子一角长着一棵大栎树,树的背后也查过了,但不见月代的身影。总以为他一定是在这一带玩耍,所以猜测落空后不由得大为疑惑。

而且这树,他还爬不上去啊。

也没人教,不知从何时起巌竟学会了爬栎树玩。想着过不久就和弟弟一起来爬,但弟弟年纪尚小还不行。

巌接着打开连绵于中院东侧的围墙的木门,望了一眼在自家与邻家间延伸的小巷,那里也没有。

既然不在这里,接下来就只可能是“里院”了……

从店仓到库房、再到和室仓屋,在接连三座仓库的西侧,猪丸家的木制正房从北向南亘连不绝。不过,到中院为止的正房前半部分,建有会客室和客厅,在构造上可视为店铺的一部分。与之相对,和中院并排而列的后半部分,可以说相当于一家人的居住区域。

中院在正房末端处向西侧扩展,形成“后院”。然而,相比“前”、“中”那颇具装饰的亮堂庭院,“后院”只是一块空旷地,不但杀风景,更因南侧有味噌仓、酱油仓、酒仓三个大仓,所以总是昏昏暗暗,飘荡着阴郁气息。

而且,仓库背面就是郁郁葱葱的杂木林,让人感到杂草就要向三座仓库之间逼来的凶猛气势,与店仓那儿的热闹街头殊异的凄凉氛围,始终笼罩着此地。

从前,继母由子莫名地讨厌后院。

由子是岩男的第二任妻子、月代的母亲、彻太郎的妹妹。或许本是艺伎之故,巌记得清楚,她最喜欢浮华之物,反过来对晦暗阴郁的东西则十分厌恶。

年纪尚幼的月代不可能理解母亲的喜好,不过从懂事时起,他便也不再自发去后院了。

但是,既然不在中院,就只能认为人在后院了。

啊,也许是彻太郎……

把月代带到没人的地方,又在给他灌输那些恶言恶语。

巌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如果弟弟被烦人的舅父缠住了,自己要尽快去解救他脱身。

然而,后院里也没人。要是别的孩子,还有从三座仓库的间隙钻入杂木林的可能,但唯独月代不会。

怎么回事!是染婆婆弄错了,应该还是在家里吧。

虽然这么想,但巌马上疑惑起来。月代爱去的是和室仓屋,从前由子弹奏三味线、咏诵俳句、摊开华美和服的地方。但是从一年前起,那里就成了不启屋。

这孩子究竟去哪儿了?

脑中浮出“下落不明”这个词,但是从没听说有在家里失踪的。又或者,其实有过这样的先例?

黄昏降临,在更添一层晦暗的后院中,当巌被莫名的不安感紧紧包裹之时——

沙沙……

从后方传来了声响。入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拨开草丛。

巌条件反射似的回头,凝目望向三座仓库的间隙。这时,正欲从右端味噌仓与正中酱油仓之间、从那里的繁茂草从中现身的某物,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巌看来,那东西就是怪物……

“噫……”

以为发出了惨叫,其实声音没能完全扬起。想撒腿就逃,两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只是呆呆站立,什么也做不了。

不久——

那东西出了草丛,开始在仓库间行进时,怪物的真面目揭晓了。

鬼婆!

被抓住就会被吃掉……巌瞬间产生了恐惧,却怎么也无法挪身。这当口,鬼婆仍在坚实地向这边靠近。而且,她的两侧还跟着好多蛇。

要是让她进了院子,再逃也迟了。

巌悟到这一点,与鬼婆从仓库阴影现身,几乎同时发生。

啊……

这时他总算发现,那“东西”可能是人。而且意外的是,竟好像还是个年轻女子。

只能作出推测,是因为对方的外表:蓬乱的头发,就像被烟熏过的污脸,磨损不堪简直辨不出原来颜色的和服,同样破烂的草屐……如此容貌和装束,比偶尔在街上遇见的乞婆还要骇人。

咦……

本应在她两侧的蛇,不知何时已踪影皆无。

“请、请等一下。”巌打算托染准备一些食物和衣服。

“我马上就回来。”

返身一半时,却见女子身后突然现出了什么。

哎?

巌又吓了一跳,但发现是孩子后也就安了心。然而,认定是女子带来的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孩子竟然就是月代,直叫巌惊骇莫名。

“这、这是怎么回事……”

忍不住向弟弟发问,然而弟弟始终表情呆滞,一句不答。那模样就像被抽掉了魂魄,渐渐地巌心里当真发起毛来。

没多久染来到后院,转眼就大吵大嚷起来。原因是她误以为月代正要被一个身份不明的讨饭女拐走……

巌慌忙说明情况,染向女子探听事情经过后,才知道她是把在杂木林中迷路的月代带回到了这里。

染的态度顷刻间就变了。拿来盛放热水的脸盆和旧衣服后,染把女子让进后院的小仓房,不但替她擦拭身子,还给她换衣,又从正房南端的后门把她请进屋,招待了一顿便饭。

这期间,月代不离女子左右。绝不是眷恋之情,绝没有撒娇之气,也不像是对她抱有什么亲近感。然而,两人却始终在一起。

被迷住了心窍……

巌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杂木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么一想,不知为何上臂就起了鸡皮疙瘩。然而,染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月代的态度,只顾一边热心照料女子,一边频频向她搭话。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一个人吗?没有同伴吗?”

“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你是有什么苦衷的吧?”

女子一句话也不答。她歪着头,摆出一副就像不理解染在说什么的模样。

不过,只有一次染问起她名字时,她张口吐出一句:“YOSHIKO……写成苇和子,苇子……”

恰好那时,父亲岩男罕见地现了身。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前头的店仓里。更何况,父亲明明极少来后面的厨房。

面对父亲无声的询问,染开始叙述事情经过。

不过,巌已确信无疑。父亲一定会命令染让这女人在猪丸家留宿。根据是名字。巌的母亲叫“好子”,月代的母亲叫“由子”,而这女人则自称“苇子”。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偶然,但父亲在某些方面很偏执。巌不认为他会对这一巧合坐视不理。

父亲叫过染耳语了几句,即便这时,他仍在时不时地看苇子。而另一边的染,许是听到了让她大感意外的话,频频张口结舌,许久才道:“遵命。”

看来,总算是俯首顺从了。

父亲给染下了什么命令?这问题在晚餐桌上得到了解答。

想来苇子已洗过澡,不但污秽全消,甚至化着淡妆。而且,身上的漂亮和服还是由子珍之重之的唯一一件上等品,化妆以及和服或许是染挑选的,但不用说一切都遵照了父亲的指示。

“哎呀哎呀……”

“这可真是,唔……”

设置于正房前半部分的洋室饭厅里,已在晚餐桌旁就位的小松纳敏之和川村彻太郎,几乎同时发出了感叹。

巌虽然没说出口,但心中的惊讶比两人更甚。那个肮脏寒碜的讨饭女,竟会变得如此不同,真是完全没有想到。

“好了,来吧,请坐这里——”

父亲一边劝她入席,一边独自露出满意的神色,从上座的他看去,座位就在他本人的右斜方。

顺带一提,到昨晚为止坐在那里的是巌。关于座次,父亲的左斜方自然是月代的坐席,而巌的旁边是敏之,月代的旁边是彻太郎。

根据父亲的指示,坐席依次顺移一位。于是座次变为:岩男居上座,右手边是苇子,左手边是巌;苇子身旁是月代,月代对面的座位没人。彻太郎坐月代旁,他的对面则是敏之。

父亲早就看出来了……

宛如脱胎换骨一般的苇子,她的姿容跃入眼帘的瞬间,巌就明白了。

即便用热水洗了脸,即便换下了破衣,苇子看起来依然像个讨饭女。然而,与如此惨淡的外表相反,内中实则绝佳,恐怕父亲当时就看出了这一点。

苇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稚嫩的脸庞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竟有着能撩拨男子的性感身体。不时偷看一眼的敏之、冒失地死死盯视的彻太郎,两人似乎都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即为明证。

在染的服侍下开饭后,敏之和彻太郎便开始积极地挑起话题。

“你的家乡在哪里?”

“为什么来我们镇上?”

“老家做什么营生?”

“为什么会去后面的杂木林?”

“你没有家人吗?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你打算去哪里?”

轮番反复地提问,但苇子只是侧着头,依旧一句不答。

有一段时间,父亲只是默默地看着三人。突然,他凑前注视起她的脸,问道:“会不会是失忆了?”

苇子动作悠缓地点点头。那模样就如稚儿一般楚楚可怜、柔弱无依,甚至连巌的父性本能也被激发了出来。

“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了吗?姓名或者是你的故乡呢?”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也许是无法相信吧,敏之和彻太郎依旧不肯罢休。这时,父亲就像发布宣告似的说:“关于苇子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话一出口,两人即刻安静了下来。

“对了,发现这孩子的时候,当时是什么情况?”

即便如此,彻太郎还是再度开始了提问,也许是他对苇子和月代的相遇很感兴趣——不,还不如说他觉察出了什么可疑之处吧。

“孩子迷路了。”

“在自家后面的杂木林里吗?”

当然,迄今为止月代从未踏入过那块地方,所以即使真的迷路也可以理解。不过,苇子自然不会知道这件事。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眼前的孩子是迷路了呢?这一点,其实巌也觉得不可思议。

“是孩子哭了吗?”

苇子摇头。

“是在呼叫谁吗?”

摇头。

“一直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着吗?”

还是摇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迷路了……”

“所以我才问,你怎么知道孩子是迷路了!!”

“因为迷路了……”

彻太郎圆睁双目,仰面朝天看了一眼后,用右手食指轻敲脑袋,简直就要说我没辙了。

脑子不要紧吧?是不是出问题啦。或许他是想这么说吧。

“月代君,你是一个人去后院的?”

敏之这么一问,弟弟脸上显出不太自信的神色,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可你不是不爱去后院吗?”彻太郎立刻插话道,“不是说‘那三座仓库很可怕’、‘能从仓库间隙望见的草丛和对面的杂木林很吓人’,特别讨厌那里的吗?”

“……”

彻太郎盯着低头不语的月代,语声突然转为柔媚:“没关系的。有舅父陪着你啦。再说了,大家都在这里,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差点就被什么人拐走了,对吧?正好这个时候哥哥来了,所以就得救了,对不对?”

所谓“什么人”,不用说指的就是苇子。

“大舅子,你想说什么?”

言辞倒也恭敬,但毫无疑问父亲感到了不快。

“我想说什么……这事不对劲,不是吗?”

对川村彻太郎来说,父亲是他的妹夫,但年龄方面三十五左右的彻太郎反在父亲之下。小松纳敏之也一样。只是,相比对任何人都言辞恭敬的敏之,彻太郎则十分粗鲁。不过,毕竟对自己的食客身份有所掂量吧,在猪丸家只有面对父亲时,他才会把语气柔和下来。

“这孩子竟然在平时绝不会走近的、比后院更里头的地方迷路了——”

“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她——”

“问题是这个女人连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甚至为什么会在猪丸家背后也不清楚,所以……”

“她失忆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有什么事竟会让她失忆……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荒唐!”

“谁说的,一点也不——”

“总之,她是猪丸家的客人。”

两人持续争论期间,当事人苇子或许是不能理解对话的内容吧,脸上浮现出异常模糊的表情。

不久,父亲吩咐道:“巌,你是怎么发现苇子小姐和月代的,跟彻太郎舅舅说说。”

也许父亲想让彻太郎明白,至少不能给她扣上人贩子的帽子。

正如父亲估算的那样,听了巌的叙述彻太郎便支吾起来,终于不再说话。

“先是她从仓库间的草丛出来,而月代君就跟在后面。是这样吗?”代而向巌确认的是敏之。

“是的……”

“换句话说,不就是苇子小姐带月代出了后面的杂木林?”

父亲瞥了一眼彻太郎,似乎在说“这下你明白了吧”,随后他向苇子投去了笑脸。

之后,几乎成了父亲的独角戏——为了把有关猪丸家历史和祖业的事告诉苇子。

敏之和彻太郎忍耐地听着父亲已讲述过好多遍的话。每到关键部分,敏之总会插上一句,说些抬高父亲的奉迎话。相比之下,彻太郎却绷着脸,依旧只是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盯视苇子。

至于苇子本人,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她是否理解了父亲的话。虽说侧着头但一直面向父亲,所以想必在岩男看来她是一个热心听众。而且,她那表情含糊的脸庞还散发出难以名状的艳光,毫无疑问不仅是父亲,连两位舅父也都受到了感染。

然而,巌却渐渐开始有了一种不谐调感。起初他不明白是针对什么的。父亲说着得意事,敏之和彻太郎陪听。这景象过去常见,几乎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今晚只是加了个苇子,和平时并无多大不同。而她也是一心一意充当听众,可以说是完全不发一言。

这时,只是一瞬间,和苇子的视线相交了。她向他稍稍转过脸。

一刹那,察知不谐调感真貌的巌,突然被一阵耸人的恶寒所袭,犹如冰水从背脊流过一般。

她什么都知道……

迷迷糊糊的神情不过是伪装,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其实她都明白,完全明白。

从那双瞥向巌的眸子里,能清楚地辨识出知性的光芒。不,并非如此。包裹着光芒的是无比邪恶的黑暗。换言之,是深居于双目中的黑暗自身,带着某种含义正自熠熠生辉。

她的脑筋并没有出问题,也许还不如说是正相反……

滔滔不绝的父亲,积极附和的敏之,情绪不佳的彻太郎,显出天真无邪模样的苇子,还有从杂木林现身以来便一直像掉了魂似的月代……置身这群人当中,巌觉得只有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现在,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有什么事?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

月代的奇异状态持续到了翌日傍晚。由于再次没了踪影,巌慌忙来到后院,只见弟弟站在味噌仓与酱油仓之间,面对着草丛。

“小月……”

招呼之下,月代猛然回过了神。但是他失去了整整一天的记忆。只记得昨天傍晚,自己也像现在这样,伫立在三座仓库前。

“昨天为什么来这里?”

巌一问,月代就答道起先他是在中院。那时,突然觉得有人在叫自己。望了一眼后院,这回声音是从仓库间传来了。刚到近前,草丛里就有手伸出召唤他……

说到这里,月代大叫起来。

从那以后,无论怎么问他都绝不再作任何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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