巌的母亲好子是在战时嫁入猪丸家的。当时,岩男三十岁,好子二十二岁,翌年生下巌。战争不久就结束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哪知没多久,巌三岁时,好子因病去世了。

巌对母亲去世的详情一无所知。得了什么病?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全都无人告知。

好子过世次年,岩男和二十四岁的由子再婚。巌记得当时自己虽然只有四岁,却也知道后母是“烟柳巷的花魁”,是父亲为她赎的身。

因为原先的行当,后母精于各种才艺,但家务事好像完全不行,于是在嫁入猪丸家时带上了芝竹染。据说染年轻时也是欢场中人,后被赎身到普通人家。由于本人不愿叙述详情,更多的事自然就一概不知了——至少是在由子去世之前。

当初,染好像是为了照料由子的起居才被召来的,然而不知不觉中她不但包办了猪丸家的炊事,就连当巌的乳母也是得心应手。巌也觉得,其实她对自己的照料远比继母多得多。

第二年,异母弟弟月代出生了。自己的名字“巌”和父亲“岩男”读音相同,常让巌有一种莫名的负重感,他很羡慕弟弟的这个名字。当然取名字的不是父亲,而是由子。

月代や膝に手を置く宵の宿

由子用她喜欢的松尾芭蕉的名句,给幼子取了名。顺带一提,“月代”似乎是指月出时东方天空微微泛白的景象。不过据舅父敏之说,绾起发髻的武士将额发剃掉一块的那部分也叫“月代”。巌有点担心,等弟弟上了小学,会不会因为名字的缘故受人欺侮呢。

月代三岁、巌八岁时,由子突然过世。人死在和窒仓的二楼,是染发现的。偷听医生和父亲的话后,才知道死因是心脏病突发。

并非体弱多病的继母突然就病发身亡了……巌虽然还小,却也起了疑心。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父亲二话没说就接受了医生的诊断。

当时,巌甚至听到用人之间的流言蜚语,不禁浑身战栗。

和五年前一样……在和室仓屋的二楼……明明两个人都这么年轻……竟然又是心脏病突发……

说到五年前,正是母亲好子去世的那一年。所谓“明明两个人都这么年轻”,不就是指母亲和继母吗?“又是心脏病突发”,是说母亲也是一样的症状?而且是死在和室仓屋的二楼吗?

巌没有问父亲。也知道就算问了,父亲也不会说。他想索性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自己去查还能快点。

然而,真到了打算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时,却突然感到了束手无策。根本想不出该怎么做才好。姑且找个人问问吧,能够亲密交谈的也就只有染。可是,染是在母亲死后才来的猪丸家。

所以无奈之下,只好旁敲侧击地接近从前就在店里做工的用人……但是结果糟糕透顶。一明白巌想打听什么,每个人都慌忙溜之大吉。

只有一个人,从祖父那辈起就在猪丸家当掌柜的园田家的泰史,曾压低声音认真地警告他。

“小少爷,你听我说。绝对别去和室仓屋的二楼。万一不小心进去了,也绝不能动屋里的东西。可不能碰哟。更别说打开来了……”

即便撇开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不谈,泰史相比他的祖父和父亲,在猪丸家的工龄也算是短的。似乎年轻时喜欢流浪,还加入江湖艺人团游历过四方。听说战后也是,刚复员就不告而别,从园田家出走了两年。泰史承父职开始为猪丸当铺工作,恰好是在巌的母亲亡故之后、由子过门做续弦之前。

“对我来说,已没什么东西是可怕的了。”

泰史常说,这是因为他在流浪和战争中经历了种种事情。然而,就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巌看在眼里,忍不住一阵哆嗦。

虽然未被具体告知在那间屋子究竟需要小心什么,但从此巌开始留意起和室仓屋的二楼。

然而,办完继母的葬礼后,父亲就立刻封死了整座和室仓屋。别说上二楼,连一楼也进不去了。和室仓屋完全成了不启屋。

一年后的某日——悬挂在和室仓屋沉重土门上的大挂锁被打开了。因为苇子在留宿猪丸家的第二天,对这间特别的屋子表示了兴趣。

不过,尽管父亲不无得意地展示了一楼,但对参观二楼一事面露难色。即便如此,由于苇子想上去看看,所以只好为她带路。

只是在上楼前,父亲提醒了一句:“绝对别去碰放在多宝格里的××xiang。”

这句话被从走廊偷窥和室仓屋的巌听了个正着。

××xiang——是××箱的意思吗?

没听清关键的“××”部分,不过他心里有谱。

从前继母使用和室仓屋期间,巌只进过一次二楼。那时,多宝格里孤零零地摆着一只破旧的木箱。要说为什么还记得,是因为那箱子没有盖儿,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块。

箱子之所以显得奇妙,原因就在于表面的各式花纹。那不是单纯的木纹理。四角形或三角形的几何图形浮于表面,色调也各有微妙不同。看起来就像零碎的木片拼合在一起、化为了一个箱体似的,所以印象深刻。

说的肯定是那个箱子……

巌领悟到,泰史提醒自己注意的想必也是那玩意儿。

但是,为什么……

箱子像是陈年之物,不过相比摆在店仓、收进库房的物品,并没觉得有多大价值。最关键的是,如果是值钱货,不会就这样放在和室仓屋的二楼吧。

也不知父亲和苇子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总之从这一天起和室仓屋就成了她的房间。此外,她还在二楼的壁橱里找出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用过晚饭,众人在客厅休息放松时,苇子突然拿出了那个玩意儿。

“喔,这是什么?形状挺有趣的嘛。”

怪不得父亲感兴趣,这是枚心形木板,上方两只圆角的背面各装着一个小车轮。下方像三角洲一样的部分则有个小圆孔。这玩意儿真是稀奇古怪。

“这东西叫‘自动笔记板’。”

“在哪儿找到的?”

苇子对语气傲慢的彻太郎毫不介意,反倒面带微笑地说:“和室仓屋的二楼。”

“什么?”

“不会吧!”

不单是彻太郎,敏之也对这回答作出了剧烈反应。两人立刻看向父亲,像是要说些什么,而这位当事人却在装聋作哑。

“那地方收着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东西。”

“我说,这个自动笔记板是干什么用的呀?”

把彻太郎和敏之晾在一边的父亲,向苇子寻求说明。

“狐狗狸。”

“哎?”

“当然了,这板是西洋的东西,不过所做的内容和狐狗狸没什么两样。”

昨晚的寡言少语就像是胡扯,今晚的苇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

“喔,国外也有狐狗狸吗?”

“据说这是从美国传到日本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

“开始流行是在明治二十年左右,不过有人说最早做狐狗狸的日本人是织田信长,也有人说这是基督教徒传过来的邪法,说法多种多样,其实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

“从那么早开始就……”

“也有几个具体的说法。据妖怪博士井上圆了说,明治十七年左右,有一艘美国帆船在伊豆下田的海上遇难,船上的海员把狐狗狸传授给了救助自己的下田人,这就是源起。当时在下田的各地渔夫回到各自的母港后,又将此法广为传播。”

“一下子变得好详细啊。”

“还有一种说法,明治十六年,曾留学美国的理学博士增田英作,把在那边用过的专用台带回了日本。并于翌年,和几个朋友在新吉原的引手茶屋的亭子里使用了这张台子,这个才是最早的。”

“早了一年吗?”

“据说,增田按‘宣告道理’之意取名‘告理’,后来演变为‘こっくり’,安上汉字‘狐狗狸’,又在后面加了个‘さん’。”

苇子边提示汉字边作说明,父亲深感钦佩似的点点头。

“好像很有道理呢!”

“也有人说,明治十七年是美国流行的年份,传入日本则是在一年后的横滨,当时品川的艺伎们热衷这项活动,‘狐狗狸’的名字是从她们之间诞生的。”

“喂……”彻太郎插嘴打断了苇子的话。

最初听说苇子去过和室仓屋的二楼不免吃惊,接着又被突然健谈起来的她压倒了气势,不过现在他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你好像对狐狗狸很了解,这些知识都是从哪儿来的?”

“……”

“岩男先生,这女人很可能是杂技棚的算命师。”彻太郎将视线从突然沉默下来的苇子移向父亲,“我以前见过,在招牌上画着蛇纹女、河童、熊女之类刺眼但又能抓住看客好奇心的图。进棚子一看,其实就是生吞蛇蛙之类恶心玩意儿,再配上小孩模样的半裸少女,硬是弄出一股色情味。”

敏之对彻太郎的话大点其头:“我也见过,虽然没那么恶劣。也有像恐山的巫女那样,用来跳大神的棚子——”

“对!就是那种棚子啦。这女人在那种地方惹出问题,所以被赶了出来,只好一个人靠算命招摇撞骗。不过呢,靠这个挣不了几个钱,所以就沿路物色一些看上去财大气粗的人家,耍各种花招混进来,再把冤大头的金银财宝席卷一空。她肯定是这么一路流窜过来的。”

“大舅子,如果她是这样的人,就不会特意自揭老底了吧。”

原以为一定会发怒的父亲,脸上反倒浮起了微笑。

“可能是看到曾经用来营生的道具,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原来如此。”

“要么她就是打算马上骗我们一笔——”

“猪丸家历代家主里,受过别人骗的还一个都没有——或者大舅子是想说,猪丸岩男会成为第一人?”

“哪儿、哪儿的话……当然不是!”

眼见猪丸家现任家主的脸上没了笑容,彻太郎慌忙否定道。然而,父亲早已转向苇子,只以目光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不过,虽说统称‘狐狗狸’——”

苇子继续着话题,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这真叫人心里发毛。巌偷眼看去,只见敏之脸上也浮出了复杂的表情。

“欧美流行的做法里,以一种名叫‘桌灵转’(Table-turning)的方法为主,也有使用这种自动笔记板或‘灵验盘’等特殊道具的实例,花样很多。”

“喔,有什么不同啊?”

然而,父亲似乎一点也没有在意。

“所谓桌灵转,就是多个人坐在桌边围成一圈,和神灵进行沟通。神灵一旦降临,就会倾斜或转动桌子告诉众人。这时,要预先和神灵约定,比如‘咯噔’只动一下表示‘是’,‘咯噔咯噔’动两下表示‘否’。在此基础上对神灵提问,通过桌子的活动情况得到回答。”

“有趣!”

看来父亲真的对苇子的话产生了兴趣。

“所谓灵验盘,是指刻有字母和数字、装着三脚指示器的盘子。另外,把加入了‘是’与‘否’的三十六张卡片,沿桌边排列后使用的情况也有,这种时候不使用三脚指示器,而是改用倒扣的平底玻璃杯或葡萄酒杯。做法是一样的。参与者把手放在三脚指示器或玻璃杯上,然后它们就会自己动起来,指示文字或卡片,拼成有意义的字句。”

“又比最初的方法难了很多啊。虽说似乎只有这样,才可能提一些具体的问题……”

“比桌灵转更具体、比灵验盘更直接的方法,就是这个自动笔记板了。”

“怎么个用法?”

“把铅笔插进这个小孔——”苇子指了指心形板下端的开孔,接着将左右手分别搁在上部的两个圆角上,“两个人就像这样各自放上一只手。事先在板下铺好纸。于是,板就开始自己动起来,自动书写文字。”

“这种东西肯定是骗人的!”彻太郎忍无可忍似的插嘴道,“放上一只手的人一个是顾客,另一个就是算命师对吧。这样的话,那个算命师无疑就是晃动板的人。”

“……”

“桌灵转也好,灵验盘也好,反正都一样啦。不过是骗子灵媒师或算命师,根据自己的需要操纵桌子和板罢了——”

“做一次试试吧?”父亲提议道。

彻太郎一瞬间张口结舌。不过,很快他就像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敏之:“可是,她会放一只手上去,不是吗?这样的话,再怎么试也……对吧?”

舅父思索了片刻后说道:“据我所知,普通人,也就是没什么通灵力的人也能请出狐狗狸大仙,对吧?这个自动笔记板怎么说?如果不是所谓的灵能力者,就不能操作是

吗?”

虽然语气稳重有礼,但显然是在挑衅苇子。彻太郎坏笑着打量起苇子,就像在说“这下有的玩了”。

然而,苇子竟摇了摇头。

“哎?你的意思是普通人也行?就算两个人都是外行,也没问题?”

她点了点头。

“那好。我和小松纳兄、还有你就来玩一次吧。”

彻太郎向敏之发出邀请后,将脸转向父亲:“你看怎么样?”

“就由大舅子你们两个来做吗?”

“当然也可以中途替换其中的—个,请岩男先生参加。而且,如果她有这个意愿,大家一起做也行。”

此时,巌立刻明白了彻太郎的想法。

他们两个或父亲进行仪式时不会动的板,一到苇子参加就动了起来——彻太郎一定是在设想这种情形。他是这样盘算的吧,只要两个人里有一个是她,板就一定会动起来的话,无疑父亲也多半会觉得奇怪——

彻太郎正用挑衅的眼神盯住苇子,敏之来回看着她和父亲。父亲脸上浮出略加思索的表情,但其实看起来像是在等待苇子的反应。

不知不觉中,不光是彻太郎,父亲和敏之,以及巌和月代,大家全都一动不动地望向苇子。

苇子无视五人的视线,脸上依旧挂着全然不解的神情,点了点头。

“要做对吧?”

彻太郎顷刻间咄咄逼人起来。

“完全没写过的白纸和插入那个小孔的铅笔,其他还需要什么吗?”

反之,敏之早就开始冷静思索必要的准备了。

苇子无视他们,只是缓缓看向父亲,说道:“这个房间不行。”

“是吗?那哪里行?”

“和室仓屋的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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