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低回,气氛凝重。

倩影高悬天幕,面对来悼唁的人群,花月仙那动人的灿笑却刺得于玉朋心痛、心酸!

一代名伶,从此香消玉殒。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们是少小的伙伴、青梅竹马的恋人!

“师兄,那段‘十八相送’我忘了,你再陪我练一次吧——”当年,娇小的小师妹常象扭股儿糖似地扭着他,变着法儿逼着自己不断地练戏。

小师妹勤学又刻苦,他希望和师妹同时成为舞台上的大腕。

“娘子请——”他常用戏谑来慨然允诺小师妹的请求。

“好,你坏!”小师妹羞红着脸,追着师兄撒娇要打。

一场嘻闹之中,往往是小师妹躲进了花丛之中——她当然追打不过比她高大的师兄。

花丛中的她,灿笑着、欢笑着,宛若天仙般的美丽。从此,他给她用上了花月仙这个少见的艺名。

渐渐大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种旁人难以觉察的表情,都开始蕴含着异样的情愫。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就在谈婚论嫁、准备筹办婚事的当儿,那位曾信誓旦旦痴爱他的小师妹——已经成名的花月仙竟在突然之间变了心!

乍一听拒婚的消息,于玉朋几乎昏厥过去。他哭着让花月仙讲出理由,否则他要以自杀来了结自己。花月仙在慌乱之下,在失声的痛哭之中,才将被局长看上并威逼之事告诉了他,然后又哭着跑回家去,从此不再理他。

然而,半个月后却传来花月仙结婚的消息,而新郎既不是自己,亦非那位威逼她的局长。竟然是她原来的表姐夫童焱——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科研人员。

于玉朋愤怒了,他有种被戏弄的感觉。爱得深也就恨得切,在强烈的痛苦中,他恨死了他的小师妹——这个夺去他全部感情的女人!

‘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幕,更令他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月仙呀,月仙!”此刻于玉朋面对那张他曾经多么熟悉的俏脸,在心底里向她呼喊着。“你怕影响我们的事业,你怕我受伤害,可这些你为什么要死死地瞒着不告诉我呢?甚至你宁肯向那个童焱——一个你明明不曾爱上的人倾吐呢?!害我白白地误解了几十年,也为此死死地恨了你几十年,以致于……”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他突然打了个冷颤,让后悔紧紧攥痛了自己的心房。

是的,面对死者——一个他曾深爱过的女人的目光,他深深的后悔了。

突然间,他触到台前一双鹰隼般的锐目,他又凛然一惊,忙低下头,再次在心底里祈求死者的宽恕并为她的亡灵默默地祈祷……

面对花月仙那张俏脸心痛心酸的还有童焱!

此时此刻,他也在心底里第一次向死者——他未曾爱过的妻子倾吐着自己的心声:“月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在痛悔的心情中,往事也历历在目地再次涌上他的脑海……

当初自己怎么那样傻呢?!傻到连感情的真伪都分不清呢?当自己匆匆赶到南湖寻找丁锦枫时,开始还一直将花月仙当成自己的妻妹在交往着。谁知数年之后,花月仙在突然间改变了态度,对自己展开了主动攻势,竟而很快就要求成婚呢。也只怪自己,当初若去过她所在的剧团,或跟她的同事有过一点儿接触也好。在团里,她与于玉朋的恋人关系肯定有不少人知道,可自己却从没想过她早就心有所属,只是残酷地将自己当成一只替罪羊而套牢了。

他有一种被愚弄而上当的强烈感觉。

特别是发现那个意外的秘密之后,他开始从心底里恨上了这个女人。

可是,人的感情真怪,当丁锦枫意外的出现,让他面临两种选择时,花月仙的种种好处又全浮了上来。

他发现,花月仙在用行动向自己赎罪。

平时,尽管她在感情上冷淡自己,而在生活中,依然知冷疼热地照料着自己这副多病的身躯。煮饭、洗衣、料理一切家务……几乎全是由她那双用来表演的纤纤双手来完成……此时此刻,点点滴滴尽涌心头,他在痛悔自己对妻子不公正的同时也在祈求死者的宽恕。他抬起泪眼,想再度看看那一张同样也令他消魂过的俏脸,却猛地触到了一双冷峻而凌厉的目光!他本能地一惊,忙低下头,没有勇气再去触及那双锐目了。

“谋杀”二字顿跃入脑海,他本能地提醒自己:妻子是死于谋杀。

凶手是谁?他不敢多想,他担心:从此又失掉一个他深爱的女人。

一想这些,他又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在最初的震惊和悲痛中,他还未理清思绪。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思绪渐行清晰,特别是从昨晚到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切,几乎使凶手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他担心、害怕。他甚至残酷地希望这谋杀案永远不被侦破……

他知道,这想法是对死者的极大不公,他只有在心底里祈求亡灵的安息……

“妈——”一声哀号声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童焱闻声惊看,只见女儿晓燕“扑通”一声跌跪在花月仙的遗像之前。

“妈,原谅我!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你呀!”童晓燕凄厉地哭喊出这一声后,便蓦地昏过去了。

余海静静地肃立灵前。

哀乐声中,他的大脑和双目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不管有没有间接凶手,不管作案动机是缘于什么意想不到的理由,直接凶手肯定是在全团上过台的百多号人员之中!余海想到这个铁定的结论,将目光死死地盯着来悼唁的人群。他选定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就在花月仙遗像下摆的那张放着水果祭品的长条桌旁悄然立着。他要细细观察、探究每个人的眼神和偶尔不慎中流露的表情来揣测他们的心态。

一个鲜见、微妙而残酷的心理侦破手法!

面对一张同样的遗像,在有人心痛、心酸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几双心冷、心寒的目光。但令他意想不到的,竟是捕捉到了幸灾乐祸的一瞥。震惊之中,他再欲细看,却突然被人群的惊呼声打断了。

原来是童晓燕猝然哭昏过去。

人们迅速围了过去,团医务室一位从未露过面的女医生也背着个医药箱分开人群,向童晓燕疾步走去。人群中,反应最快的还是童焱和于晓刚,几乎是同时也跟着跌跪在她跟前。

“晓燕!”童焱心痛惨呼。

“燕——姐!”于晓刚凄切呼叫。

当余海正欲劝离二人,以便让医生给童晓燕施行医疗措施时,突又觉一阵压抑的哽咽声悄然传进耳帘,他回过头一看,是浑身抖颤的于玉朋正泪流满面地盯着童晓燕。

两个奇特家庭的成员此刻竟紧紧地围在一起,都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童晓燕——被害唯一的女儿的关切和心痛。

余海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也暗自分析着这一切。

文艺界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和奇特的现象令他深深地困惑。

“快!将她抬到旁边休息室去。许多领导和新闻界的人都来了,追悼会还是按时开始!”

余海正沉思着,猛听到杨明华那隐含着不耐烦、甚或还有几丝不快的吩咐声,他抬头一看,正触到杨明华那同样不快和不耐烦的目光。

他心暗惊,敏感地盯住了对方。

杨明华也很敏感,当他一触及刑侦队长那双盯得令人心中发毛的目光后,猛地清醒过来,在倏忽间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容。

“留在这儿她更会受刺激,”杨明华走近余海说,“等家属答礼时,再扶她出来吧。花老是名人,又是人大代表,今天的追悼会规格还很高。许多领导,包括省、市的个别领导也都来了,不能让他们久等。”

他象是在解释什么,余海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后,便蓦地将一只冷冷的背影转向了他。

……

追悼会在各方面对死者高度的赞扬声中终于结束,当人群陆续撤离会场时,余海轻轻走到台前,面对花月仙的遗像,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鞠躬大礼,并在心底里向死者发誓:他要尽快侦破冤案,缉拿凶手!

面对死者的那双目光,他不能有愧午刑侦大队长这个称呼。

为了加快破案速度,余海去院外的小饭馆匆匆吃了一碗蛋炒饭,便又折回剧团,他要立即变相传讯有关人员。

就在那间他临时借用的团办公室里,他谈话的第一个对象自然是团长杨明华了。

“杨团长,”余海试探地说,“您能否让案发当晚上过台的人员每人回忆一下,在那段时间内各人的活动程序、活动时间及事件、时间的证明人。”

“从几点到几点?”杨明华夹着双浓眉问。

“从上台至……”余海想了想,在推算苏铁发现小酒盏的时间,“至花月仙死后的半个小时这段时间之中吧。”

“从5点半进剧场到至少8点半?!”杨明华即刻提出反对意见,“整3个多小时谁还记得这么清楚?!比如从化妆室到服装室或者到卫生间,这一个人走来走去的,谁又能证明?!”

余海坚定地说:“那怕回忆一下大概过程也行!您布置一下,让每人写张纸条交上来。”

杨明华立即反感地高声反驳:“怎么?人人过关哪?你们还来‘文革’那一套?!”

“案情特殊,就只好用特殊手法啰。”余海不愠不火地说下去,“好,就麻烦这么办吧!”

—听这不容置疑的口吻。杨明华稍稍妥协了一点:“一个个问,一个个说,行不?这样还快一点。要那些演职员写?有些没念过书的老艺人可作了难。”

“好吧,”余海含蓄地点点头,即刻问对方:“就先从您说起吧!杨团长——”

“我?!”杨明华一愣,带着点火气说,“这台演出,数我最忙。我知道她的睥气,弄得不好,会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再到各级领导、人大会上一叫冤,更叫我吃不了兜着走。我只想平平安安将她‘老人家’从此送下舞台,团里也就太平喽。可谁知偏偏还出了这桩大祸!”杨明华猛意识到自己牢骚发得太多,便跳过这话题往下说,“一到后台,我跟舞美的灯光师一道先对灯光,然后又检查音响器材、效果。到一开演,我便在台上转来转去,发现和解决一些临时出现的问题,比如那酒盏……总之,要说证明人,全团都是我的证明人;要说能证明,我看又都不能证明。每个人都在忙着,谁能证明谁呢?!”

杨明华的话说得实实在在,滴水不漏。是有道理、还是有破绽?余海在不露声色地紧张分析着,只听杨明华又略带一丝情绪,嘲讽般地问道:

“下一个是谁?我好去通知。”

“下一个……”余海犹疑了片刻,“叫童晓燕吧?追悼会结束时,我见她冷静了许多。”一想到先前那张惨白的容颜,余海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忍。但理智在提醒他,侦破工作中绝不能感情用事。

他需要尽快了解童晓燕与吕清君之间的真正隐情及花月仙对这隐情所持的态度。

不明真象的杨明华又提出反驳意见道:“找童晓燕?!你没搞错吧?她是她女儿,你没见人家先前都昏过去了……”

余海打断对方的话说:“我找她只是了解一些其他人的情况。”

杨明华再不多言,沉着脸,转身欲走。

“等一下,”余海又叫住他问,“追悼会都开过了,怎么那会场还不撤?”

“因为有各级领导参加,会场布置好后,我一直锁着没让人进去。今晚留着,有些人要守灵祭一祭她,这是剧团的风俗。估计童焱是高级知识分子,不讲究这一套。但我不能撤,怕一些跟花老私交好的人又来攻击我。”说完,他抱着一种送佛上西天般的神情蹬蹬地离去了。

余海点燃一支烟,静等着下一道序幕的拉开。

童晓燕在马艳艳的掺扶下,满面凄切地进了团办公室。

“余队长,您找我?”她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拉着马艳艳在沙发上坐下,低着头,再不吭声。

马艳艳满是同情地说:“我们好歹费大劲儿才劝住晓燕躺下,这会儿还没吃过一口东西呢。”

“好吧,只单独问小童几个问题。”余海看看表,故意在“单独”二字上回了个重音。

“哦……”马艳艳立即反应过来,忙起身说,“晓燕,我走了,等会再去看你。”

童晓燕松开马艳艳的手臂,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目送着马艳艳离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余海将烟头掐灭,缓缓地问道:“小童,能否请你说说跟吕清君医生之间的交往?”

刑侦队长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精致、漂亮的惨白面容。一刹时,只见童晓燕血涌上脸,浑身抖颤,泪水又滚落下来。

余海仍用一双无情的目光死盯着她。

“这跟破案有关吗?”半晌,童晓燕才哭着说,“你们为什么老盯着我们家的人问来问去?!”

“我们希望能从最知情的家属中找到线索。这问题当然与破案有关。”余海冷硬地回答。

迫于一种无形的压力,童晓燕终于抽泣地说完了她跟吕清君的交往。但,仍瞒着最关键的隐情没有和盘托出。

“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交往吗?”余海问。

“知道。”童晓燕红着面孔作答。

“你父母,特别是你妈反对你们交往吗?”

“反对。”

“是你爸还是你妈?”

“我爸持宽容态度,我妈坚决反对,甚至以死相逼……”

“死?!”余海怦然心动,盯着对方紧问,“以自杀来威胁你?”

“她说,不是我死,就是她亡。总之要死一个……”童晓燕不堪回首地轻答。

“所以就发生了那次吵闹,你说要跳楼的事?”余海仍不放松地问。

“您知道这事?!”童晓燕有点意外地抬头看了看余海,终又低头默认了。

“那么,你认为她这次……”

“不,不是!”童晓燕扬头抢过余海的话说,“她不会自杀!绝不会!我妈的个性我太清楚。死,只是说说、吓吓我而已。她不会自杀!”

“好吧,”余海又扬腕看看表,将话题又绕了回来。“你跟吕医生的这种交往,团里有人知道吗?”

童晓燕难堪地摇了摇头。

“对方的妻子呢?”余海又接着问。

“不清楚。”

“是对方的妻子不清楚,还是你不清楚对方的妻子知不知道这事?”余海宛若绕口令似地问着。

“是我不清楚。”童晓燕似赌气般地答了一句。

“吕医生呢?他的态度怎样?”

“他……他说找机会离婚再跟我结婚。”童晓燕的声音宛若蚊叮般地让人听不清楚。

“你们真心相爱吗?”余海看似多余地问。

“你以为我当真作风败坏,凑热闹去当这‘第三者’啊?!”童晓燕高声喊了一句,顿起身摔门走了。

第三位被请进办公室接受查询的对象,是于玉朋父子俩人。确切地说,是于晓刚不放心父亲,非要掺着于玉朋进了办公室。

“于老,请坐吧——”余海亲切地指了指沙发。

父子俩站在桌前面对余海,毫无坐下长谈的意思。于玉朋淡淡地答道:“没必要久坐,有话尽管问吧!”

余海打量着他们,只见二人双眼通红,显然是刚哭过。

他简单地说了查询的内容。

“这很简单,”于玉朋不慌不忙地告诉余海,“以前,她全是跟我配戏。自我坏了嗓子后,便全换成是戏校毕业的小青年和我的几个徒弟。您想想看,一个半老徐娘跟一些青春少年合演才子佳人、小生旦角戏,她自己想着也不舒服倒胃口。所以,这也是她要退出舞台的隐秘原因。那天演出,跟她配戏的小生演员是一个刚从戏校毕业的十九岁的娃娃。杨明华不知怎么缺德偏点了他?!小伙子从没和名角儿配过戏,又见有那么多领导和新闻界人士在场,心里紧张得不行,一直求我陪着他。从上台化妆到候场,我一直跟他在一起鼓励他,让他放松情绪。要说这段时间的证人,除他之外,还有我的一个徒弟,我们三人一刻不离地全在一起,直到预铃响起……”

于玉朋歇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响过铃后我立即飞奔下台,赶着去打幻灯……”

“什么?!”余海大吃一惊,“打幻灯?!你去打幻灯?!您后来一直在剧场幻灯机旁?”

“那晚打幻灯的小青年有事去了,临走时讲好话请我帮他打半场。”于玉朋解释说,“那晚戏重,群众场面大,许多人要去演手下,只有我还真是不上台的‘空人’。”

天老爷!余海万万没想到,现场最大的嫌疑者之一——与花月仙有着强烈恩怨冲突的于玉朋,用他在案发当晚的意外之举彻底洗刷了笼在他身上的嫌疑!

—向冷静的刑侦大队长此刻也傻眼气馁了。

“你呢?”他顺便捎带地问起了于晓刚。

“开车将他们送到剧场后,我又出去溜了一圈。”于晓刚想也不用想地说,“一回剧场,就恰好碰上出了事。”

余海想到案发后要车的镜头和于晓刚、杨明华顶嘴的场面,知道从这年轻人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礼貌地让二人告退了。

走廓上又传来“咚咚”的急行的脚步声,同时听见于晓刚礼节性的招呼:“艳艳姐!”

话未落音,门被猛地推开,马艳艳涨红着脸,进门就大声问道:“余队长,听说,你们怀疑杨明华?”

“谁说的?”余海镇定地问。

“他自己告诉我的!”马艳艳满脸愠怒地回答。

天已渐黑,余海揿亮了桌上的台灯,并不忙着回答,只礼貌地请这位团长夫人坐下说话。

马艳艳哪里肯坐,只一个劲地冲他发着牢骚:“早叫他别顶这个烂头笠,偏偏官迷心窍!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不说,这下倒好,还成了杀人嫌疑人,以后叫他怎么开展工作?!”

“这‘杀人嫌疑人’五个字,可不是我对他说的啊。”余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

“这五个字说没说,性质差不多。”马艳艳又性急接言,“他这个人虽说官瘾重了点,但要他昧着良心,去演这血染乌纱的戏,他绝不会干!”

余海静静地望着对方,让性急的她来个一吐为快。果然,马艳艳又劈劈叭叭地继续大声说:“你想想看,一个大学生,呆在不愠不火的办公室天天看报、喝茶,他能不急吗?男子汉谁不想在事业上干出点成绩?!再加因为我的原因,他也有点心理不平衡。”马艳艳突然有点动情地放低了音调。“说实话,团里的旦行里面,除了花老是头块大牌之外,第二要数我了。好歹也算半个名人、省青联委员。你让他一个男子汉天天在办公室窝着,怎么想?!与花老为当这一把手的事,确实闹过一些不愉快,但总不至于要致她于死地吧?!”

不等马艳艳说完,余海猛问道:“那么,花月仙一死,那一行的头块大牌就落到你的头上喽?”

马艳艳闻言一愣,猛地用那双好看的凤眼白了余海一眼,毫不客气地骂了句:“神精过敏!”便又“砰”地一下,将余海一个人关在空洞洞的办公室内,自己气冲冲地走了。

余海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最大的嫌疑者被洗掉了嫌疑,而其他的怀疑对象全都不在发案现场。

现在,随着侦破的深入,他发现,杨明华和马艳艳这一对夫妻无疑地成了花月仙之死的最大受益者。然而,嫌疑归嫌疑,在他们身上无法找到任何破绽。

本来,在一个忙忙碌碌、百多号人骤齐的后台,要发现一个不被人注意的细微小动作,是何等的艰难!

蓦地,追悼会上那幸灾乐祸的一瞥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仔细推敲分析着……

突然间,眼前一黑,四周全笼入黑暗之中。“是停电还是人为的捣鬼?”余海想着赶忙摸到窗前,推窗探头一看,整个新区都漆黑一片,看来是正常停电。他无意再呆下去,轻轻关住房门,趁着几分夜色,信步朝院外踱去。

又到了那扎成灵堂的排练场前,里面烛光闪闪,给人一种凄凉和恐怖之感。余海悄然住步,探头一看,灵前见不到童家父女,只隐约可见几个老艺人跪在地上烧着一大堆冥纸。火光一闪一闪,可看见他们那虔诚皱脸上的泪光。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在80年代的文艺剧团,居然还如此盛行着迷信之风。

他悄然踱了进去。几位正在烧纸的人见刑侦大队长入内,忙将纸钱匆匆化掉,一言不发地全部走了。

灵堂内,顿显得阴森而恐怖。

突然间,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随着手电筒的光亮,脚步声已到了门外。余海突发联想,忙将身一闪,迅速藏进那密匝匝几大排花圈之中。

来人竟是刚才大发怒火的马艳艳。

这时,只见她从随身提着的一只布兜内迅速取香烛、纸钱,将它们一一点上之后,竟突然跪在花月仙的灵前,似忏悔般地向死者轻轻说道:“老师,杨明华整你是狠了一点,可您将他告得也太惨了一些。您也知道,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此时不上,更待何时?总之,您大人大量,莫再记较,早些超生,别再吃戏剧界这碗要命的刀枪饭……”说到这里,马艳艳竟痛哭失声……

不知为什么,余海的心也顿感酸酸的深觉难受。是为花月仙这位一代明星的生活悲剧、述是马艳艳吐出的那“刀枪饭”三字刺激了自己?余海此刻无法理清自己的思路。不过,作为见过不少死亡大案和各种犯罪行为的他,对于生存竞争的激烈倒是深有同感。只不过或正、或邪,手法各异而已。

马艳艳的失声痛哭已变成低声呜咽,但仍使他感到一种压抑的悲怆。

烛光仍在摇曳,被烛光隐约映现的花圈蓦地提醒了余海,他迅速告诫自己在侦破当中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让万一的假象使自己误入破案的歧途。这么一想,余海又很快定下神来,屏声静气地继续细观着马艳艳的“表演”。谁知一阵脚步声竟在回廓外响起,顿使马艳艳蓦地惊醒,只见她匆匆起身外出,慌张之中,在门旁与提着捆纸钱进来的于晓刚撞了个满怀。

“怎么,团长夫人也怕冤魂怨鬼?!”暗中,传来于晓刚那饱含讥讽的问话声。“平时,你家那位官迷若有这么丁点儿人情味,团里的老人还不至于这么心寒心冷哩。”

余海听得出,于晓刚在趁机发泄不满,这不满中包括替他的父亲——与花月仙同时卸任的于玉朋说话。

马艳艳求饶地说:“好啦,人也死啦,积点口德吧,又不是我们家明华杀死她的。”

于晓刚从鼻腔内冷哼了一声:“谁知道?!”说完,他也不管马艳艳作何反应,径直走近灵前,面朝花月仙的遗像恭恭敬敬地跪下,又对着这位曾经抚养过他的半个养母,“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躲在暗中的余海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幕,真有点此时此刻不知置身何处的感觉。待于晓刚一离开,他正欲悄然踱出花圈中时,又听得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传入耳鼓,他忙退回暗处再定神细看。

来人高个、面容清秀。奇怪的是,对方居然连手电也未带,只是摸黑入内,对着花月仙的遗像跪下喃喃念叨了几句后,竟又跌跌撞撞地朝外摸去。

高个、清秀,气质不凡?!一张似熟非熟的面容……余海蓦地一惊,“吕清君”三字竟脱口而出。

“皮小安没找到他,还是……”余海来不及多想,为了不惊动对方,立即悄移脚步,谁知一阵话语喧哗之中,又有几位中年女演员燃着几只龙凤红烛结伴入内,余海来不及躲藏,在进退两难之中,只见其中一位女演员乍一转脸见了他这条高大的黑影,竟猛地一声惊呼,吓得丢下红烛转头就跑。

“别怕,是我!”余海只好尴尬地上前。

“你……你……”那女演员吓得还在结结巴巴,“大队长,你……在干什么?魂都被你吓飞喽。”

余海来不及向这群人再多解释,他只简洁地说了声“对不起”,便趁着烛光朝外迅速追去。

那似熟非熟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余海想了想,随即隐进一个无人的暗处,悄悄取出了对讲机,当他听过皮小安的汇报之后,便迅速朝童晓燕家走去。

皮小安的调查极不顺利。

下午3点正,苏局长从南湖医院打来电话,让他迅速记录,完后立即展开调查。

皮小安刷刷刷地在记录本上迅速记录着:吕清君,家住本市一条巷22号,其妻林卫红,身高不详,但据目击者断言,绝对不上1米58。工作单位本市火柴厂……

天老爷!这个该死的火柴厂,到底还是对上号了!皮小安长吁口气,精神大振地放下话筒,叫了一声“小王”,便脚步咚咚地朝车棚跑去。

当他们二人再度出现在火柴厂保卫科时,那位两鬓斑白的老科长还不等来客开口,就苦笑着问了句:“还来问谁认识那个花月仙呀?真太瞧得起咱们工人阶级了喽。”

皮小安若有所思地探问:“老科长,您是怎么调查的?”

“怎么调查?!”老保卫科长又笑笑说,“咱厂两百多号人马,可保卫科连我在内只有两尊菩萨,当然不可能一个个去打听调查喽。只是开大会时,我站在台上吼了句:‘认识那个唱京剧的名角儿花月仙的,请举手!’既然没一个人举手,当然是都不认识她啰。”

他的得意而简单的调查方法听得皮小安及小王面面相觑,半晌作不出声。

少顷,皮小安朝他直接点明了来意:“你们厂该有个林卫红吧?”

“林

卫红?!双木林,有、有!”这回,保卫科长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毫不含糊地说,“说别人还不一定很了解,要问起她嘛,却也是咱厂的知名人物喽。”

二人在老科长的对面落了坐,等着听他说下去:“别人知名是因为有成绩、有贡献,可要说她知名,是因为吊儿郎当、从不守劳动纪律。可不,今天就又无缘无故没来上班。”老科长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说,“她仗着嫁了户好人家,男方的老爸是个有名的大教授,她丈夫也是个读过大学的医生。这几年知识分子一吃香,她可神气得不行喽。自己满口的粗鄙话,却动不动就讲我们档次低,不屑理睬。一不高兴,就不来上班。反正男方一家人都在医院工作,等她再来上班,偷偷塞一张病假条就算补了假。嘿!工资照拿,奖金不少,谁也拿她没办法,是厂里有名的泼辣货……”

“你们见过她丈夫吗?”皮小安打断对方的唠叨问,“他们夫妻关系如何?”

“夫妻关系?!”老科长看了皮小安一眼,反诘了一句,“你想想,摊上这号恶婆娘,能好吗?!听说她丈夫很不错,我没见过。”

小王插言问:“他们结婚后,一直住在一条巷?”

“一条巷?!谁说的?”老科长摇着头说,“早搬喽。听说是在那儿出了个大洋相,两口子都不好意思在那儿住下去了,这才偷偷找关系另外找了处住房。”

“厂里有谁知道或者去过她家?”皮小安续问。

“她不跟咱们厂里人打交道,何况她是因为出洋相搬走的,所以更不愿让厂里人去,使新住地附近的人得知她的底细喽。”保卫科长很有把握地说。

一想到他那开大会的调查方法,皮小安有点充满疑虑地望着他发了会儿怔。

老科长明白了那目光中的含义,忙说:“不信?!你去问问她那个班组,保准没人知道她住哪儿。因为今早她们班负责人还来找过我,要查她家地址,派人去通知她来上班呢。”

“您说她出洋相搬家,究竟怎么回事?”小王一旁续问。老科长“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女人出洋相,能有什么别的事?偷人养汉,作风问题呗,被她丈夫抓了现场,闹得一塌糊涂啰。”

二人叹口气匆匆起身,去人事科要来一张林卫红档案袋内的照片,又急忙朝南湖商场赶去。

他们需要找到两位红衣女人重叠成一人的依据。

谁知到商场取出林卫红那张已泛黄的早年照片一问,那两位营业员全漠然地摇了摇头,连说了几声:“没印象,说不准。”

“怎么办?”一出商场,小王就急着问皮小安,“能不能先去她原来住的一条巷再了解、了解,那怕是先找到她的娘家地址也好。”

“不如都回局去,”皮小安马上提出自己的行动方案,“你去户籍科査査户籍档案,我去给各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召集各管区户籍进行了解。这样,希望还大一些。”

小王应声上车,忽然皮小安又叫住他改变了方才的方案:“这样吧,你回局做这些工作,我再去一趟火柴厂。”他思忖着说,“就这么放弃火柴厂这条线索,我心里总有点不太踏实。”话刚落音,他猛地踩响摩托,转身又朝火柴厂飞去。

一条黑色的身影如幽灵般地在童晓燕家的楼下转来转去地徘徊、犹疑着。

当余海摸索着走到这栋艺术家的气派小楼时,突然各家窗户灯光大亮,停电解除了。

那隐身暗处的黑影猛地一见余海那一身的公安制服,宛若钉子般地被钉在原地,再也不敢挪动半步。

余海放眼看了看四周,路灯的微光只照着几棵隐隐绰绰的大树,树旁的灌木丛中仍然漆黑一片,他立住思忖、分析片刻,又悄然围小楼绕了一圈。一听楼上童晓燕家人声嘈杂,想了想,便没上楼,干脆在一棵大树下悄然站立着,静等事态的发展。

那黑影急了,只好死命地咬紧牙关,以免自己的抖颤引发任何意外的响动。

各自僵立了约摸半个小时。

余海有点失望了。他怀疑那推测中的吕清君早已在他被阻在排演场时就已离了剧团。

正在他犹疑之际,嘈杂声渐渐近了,他就着微光定睛一看,原来是马艳艳和其他几位中青年女演员正掺扶着童晓燕朝那间临时的灵堂走去。

看来,童晓燕是守灵祭母去了。他仰首望望童家,奇怪的是,居然灯光全熄,也听不到一丝声息。“童焱睡了、还是不在家?”余海有一丝不解,也有几丝不安,略略犹疑片刻,终于朝楼上走去。

那黑影见余海离去,即刻悄吁口气,待余海的身影刚一消失在视野中时,便悄移脚步,看看四周无人,便飞快出了院门,拦了辆“的士”,顿时绝尘而去。

余海按了半天门铃,依然无人应答,倒是对门那家开了门,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伸头看了看,对余海说了句:“他们全不在家”后便又“砰”地关了房门。

余海猜到了童焱的去向,也更令他疑云顿起……

今天,毕竟是花月仙大祭的日子。

蓦地,花月仙的那双俏眼似乎正在瞪着自己。似哀怨、有期盼……余海猛地转身下楼,迅速朝另一栋一般演职员的宿舍楼走去。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思维或表达上的错误。

新的发现令他激动,他叩开一家家房门,手拿笔记本逐个儿记下所有去过后台的人员在案发当晚按时间顺序见到的人和事……

他要从中找到缺口,找到重叠,找出那位宛若科幻片中的舞台幻影^——一位未被任何人发现的杀人凶手出来。

夜,渐渐深了。当余海带着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本回到刑侦大队逐一细查时,终于被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线索扣紧了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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