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天边呈绛紫色,原本闪烁不定的繁星现在黯然失色了,一夜过去它们终于疲惫了,悄然隐藏在若隐若现的乌云后面。棉花垛一般的云朵随意组成各种形态在城市的上空缓缓滑行,自由自在。

风停了,夜空干涩得像一部老式机器,云朵们纷纷停下了脚步,静静地鸟瞰迷离的大地。

鸟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扑棱棱飞出来,有的落在树枝上,有的在天地间翱翔,它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世间的一切烦恼、痛苦与鸟儿无关,它们过的是一种简约生活,单纯得让人羡慕。

昼夜交替,分界线逐渐模糊起来,万物做好了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曙光。这就像一种轮回,每天都会发生,每天都充满了期待。

对于即将到来的黎明,我并未做好准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直挺挺地躺在黑暗中,觉得头重脚轻。我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人世?我把手摁在胸口处,感觉了好一阵,才确定自己还活着。

一阵风吹过,窗户砰砰响,听上去十分凄凉。我勉强抬起头,打量四周,这好像是一间小屋,我能看出一些高高低低的家具,当然只是模糊的轮廓而已。房间里很安静,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彭斌和木门后面的人去哪了?我的脑袋里像是引爆了一枚炸弹,头皮急剧收缩,紧接着头发一根根地立起来。我盲目地伸出手,摸到一根木头,木纹粗糙可辨,像是一条桌腿。

这种感觉很熟悉,莫非……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刷地一下坐起来,心跳明显加快了。我扭开桌上的台灯,发现自己躺在蒋梅绣的房间里。

怎么会是这样?难道刚才的可怖场景只是一场噩梦吗?我托着下巴仔细回忆起每个细节,我愈发地觉得那不是一个梦,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此清晰。可是,我怎么会躺在房间里呢?这中间的过程我居然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房间门被缓缓地推开了,一个人像鬼一样轻飘飘地钻了进来,此人穿着一件绿色睡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把台灯打开?”彭斌斜靠在门框上,板着脸质问我道,“灯光会破坏了我们的计划的。”

“我怎么会在房间里?”我穿上鞋,顺手拿起手包,摸到里面的改锥。我要时刻防备彭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用手中的武器刺伤他。

“马厂长大概是患了失忆症。”彭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继而嘲讽地说,“是你自愿待在这里的,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你忘了吗?”

“刚才你去水房了?”我警惕地问。

“没有,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彭斌好像回答得很小心。

“你没听到脚步声?”

“脚步声?”彭斌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嘴唇收紧,脸颊鼓起两个不大不小的疙瘩,我注意到他的喉结上下翻腾了一下,一副紧张的样子,“你听到那串脚步声了?”

“我听到了。”我点点头,郑重地说。

“然后呢?”彭斌离开门框,直直地走到我面前,好像我的话是块磁铁似的。

“然后我就跟了出去,把那个东西堵在卫生间里。”

彭斌睁大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急切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还没看到,你就走了进去。”我困惑地说,“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躺在这里,中间的过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我去了卫生间,破坏了一场好局。”彭斌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声带被撕裂了。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回到刚才的那个话题,“我怎么会躺在房间里?”

“我告诉你答案吧。”彭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眯起眼盯着我说,“我们分开后你根本就没离开房间,你所听到的和看到的都是梦中的情景。明白了吧?”

“不可能,我一直睁着眼睛。”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必须纠正你一下,是我始终睁着眼才对。”彭斌叹了口气,像是埋怨,又像是惋惜,“事情很简单,你梦到了我,我感到无比荣幸。”

我沉默了,看来那只是一个离奇的梦,同时我也很惭愧,我竟然毫无责任感地睡着了。“今夜没有异常声音吗?”我把手包放到桌子上。

“静得像世界末日。”彭斌的眼神呆滞了,说话声似乎也有些底气不足。

房间里一点点亮起来,远处传来了鸡叫和卡车的轰鸣声,一只鸟儿落在窗台前,探头朝里面看了看,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们今晚再继续吧。”我提议道。

“恐怕没时间了。”彭斌沮丧地说,“我的假期已经结束了。”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后面的事你不用管了。”

彭斌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了,我忽然发现他有些驼背,怪不得他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楼道里再度安静下来,我抽了一支烟,然后站起来,把台灯拧灭,就在灯光熄灭的前一刻,我的余光发现了一个怪事,地面上多出了两个脚印。

我的心脏仿佛经受了一阵打击,疼得难以忍受,我扶着桌角站了好一会儿,疼痛感才缓和下来。

房间里怎么会出现两个脚印呢?难道刚才有第三个人存在?而这个人我和彭斌根本无法看到。

我取出手电蹲在地上仔细观察起来,地上的脚印是一双男士皮鞋留下的,是不是梦中的三节头皮鞋,我不敢确定。印迹上没有泥,只是普通的水印,我用手电筒在屋里寻找,发现脚印一直连到门口,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了。打开房门,楼道里只存有一点点痕迹,无法分辨方向。

我关上门,坐在床上,冥思苦想。这个人显然是从楼道里走进来,站在那里看着我,时间一定很长,因为床前的那对脚印最为清晰。

不对,我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鞋印的方向是反的,这个人应该是背对着我,实际上他是面朝书柜方向。

奇怪了,书柜又什么好看的?

我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视平线方向是一排彩色图册,我拉开书柜门,翻了翻,没有发现异常的东西。我实在想不通,这个人在看什么呢?我在房间里踱步,打开了衣柜门,甚至趴在地板上检查了床底,我什么都没找到,当然,肯定是我忽视了一些细节,那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房间里。

第三个人到底是谁呢?

突然,我有了一个疯狂的猜想,第三个人就是我!

我磕磕绊绊地脱下鞋,然后将鞋底摁在脚印上,大小刚好合适,一丝一毫都不差,原来这对怪异的脚印是我留下的。我松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尼古丁暂时麻痹了我的大脑。

香烟刚抽了一半我便跳了起来,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我的鞋底为什么会有水迹?如果如彭斌所说,我一直躺在房间里,那么鞋底根本不可能踩上水。

答案显然只有一个,即我穿着皮鞋出去了。去哪了?肯定是水房,我记得有一个水龙头没有关严,水溢出水池,淌在地上,踩上去啪啪响。

也就是说,那绝对不是梦,我在某个时刻去了水房,木门后的人是真实的,彭斌在对我撒谎,怪不得他刚才的表情极不自然。

我拉开房门,走进水房,我看到水泥地板上确实有一大滩水迹,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接下来我逐一推开那四扇木门,遗憾的是,我没看到任何东西。

既然是真实发生的事,那为什么我失去了一段关键的记忆呢?

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彭斌提着我的皮鞋出去了,他故意将鞋底踩上水,然后再悄悄地放回来。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彭斌没有必要这样做,如果他想吓唬我,他完全可以伪装那个畸形的脚步声。

到现在为止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从蒋梅绣的莫名自缢到曾文书的离奇遭遇,之后是时常出现的魅影,最后是我的失忆,每件事都没有找到答案,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我感到无比愤怒,就像是有人侮辱了我。

我敲响了彭斌的门,起初是敲,后来是砸。我听到床板响了半天,接着是穿鞋的声音,房门被拉开一条缝,彭斌露出一半脑袋,疑惑地看着我。“马厂长,你还有什么事?”他不高兴地嘟囔道,“我还要上夜班,很辛苦的。”

我强行把门推开,彭斌一下子回到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说实话吧。”我硬邦邦地说,“蒋梅绣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彭斌还是那个固定姿势,两只手插在兜里,“送她回来的人我实在没有看清。”

“她的死跟你有关系吧?”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彭斌瞪起眼睛,伸出胳膊指向房门说,“请你现在马上出去,别逼我报警,那样的话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

“吓唬曾文书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彭斌矢口否认。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今晚我们分开后你到底去没去过水房?”

“没去过。”彭斌说,“我再说最后一遍,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可以发毒誓。”彭斌的手在口袋里又动起来。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迅速走到衣柜前,伸出手一下子就拉开了柜门,由于我的动作非常突然,当柜门拉到一半的时候彭斌才扑过来,匆忙之间我看到里面有一个高高的黑影,站在我面前。

彭斌揪住我的衣袖,拼命将我往回扯,同时他的脚踢在门上,柜门合上了。我顺势向前走了两步,随后伸出脚横在他的身后,彭斌顿时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趁他自顾不暇的时候,我抽出了胳膊,重新回到衣柜前。

我深吸一口气,把柜门打开了。

彭斌面容僵滞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复杂的神情,他如同一个被扎破的皮球,全身软绵绵的,半躺在被褥上,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轻轻地推上柜门,转头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后,我拉开房门离开了。

宿舍楼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这里的住户显然少了许多,以往的喧嚣场面再也不会出现了。我走出单元门,夜空已悄然褪色了,整个大地灰蒙蒙的,眼前的景物似是而非,黎明终于到来了,无边的天际就像是换了一件新衣服。

晨鸟像往常一样声声啼啭,空气纯洁得如新生的婴儿,东面的光亮一点点爬升起来,尚未露头的太阳正在酝酿一场颠覆性的革命。

我把两臂伸直,前后活动了几下,骨节咯咯响,声音很脆,虽略有酸痛,但十分舒服。我站在院子中央抬起头,彭斌趴在窗前盯着我,这次只有一个影子。我朝他挥挥手,接着便钻进车里。

车子驶出大院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彭斌的秘密出乎我的意料,我始终认为他的柜子里藏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与蒋梅绣的自缢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现在看来,此假设可以删除了,衣柜里只有一个人偶,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睡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完全是彭斌的翻版。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总愿意上夜班了。

至此,彭斌的嫌疑可以排除了,他虽然行为古怪,但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他所描述的那个陌生人也是可信的,同时我相信曾文书的离奇遭遇与他无关。

以后的日子里我可能还会寻求彭斌的协助,但现在我不会再联系他了,我想他对本案很难有实质性的帮助。

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心里舒畅了许多,尽管事情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我还是很高兴。

出城的高速公路上车辆寥寥,我把车开得飞快,预计中午就能与孙岷佳见面了,我在途中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接下来的无聊时间里,我开始计划今后的事,包括如何协调徐强志与老厂长之间的关系。

水房里的诡异事件我暂时不去考虑,我相信谜底很快就会被揭开,这一切都是某个人在暗处操控,与灵异现象无关。

混混沌沌的几个小时熬过去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半空,耀眼的万丈光芒使大地的温度逐步上升。

我到了目的地,把车加满油,然后里里外外洗干净。我拨通了孙岷佳的电话,告诉他我现在的位置。他让我先回饭店休息,他和经销商在一起。

我回到酒店,向前台出示身份证,接待员仔细地核对一遍,收取押金后递过来一张门卡。我在大堂的商品部买了一条好烟,进入房间后我把门牌号发到孙岷佳的手机上,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的战友来了,我把车钥匙还给他,并下楼目送他离去,他拒绝了我塞给他的烟,这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躺在客床上,脑子里是空的,我好像睡了一会儿,感觉时间过得很慢,抬头望向窗外,太阳还在忙乎着,丝毫

没有落下去的意思。

门铃响了,我拉开门看见孙岷佳站在我面前,他换了一套浅色西服,内配条纹衬衫,一条黑色细碎花纹领带垂在胸前,金色的领带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梳理得很顺,一道一道像是平整的稻田。

“你的战友已经把车取走了。”我把他迎进屋里,说,“这次多亏他帮忙,我本想送他一条烟,可他不要。”

“朋友间相互帮忙,不必客套。”孙岷佳解开西服扣子,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关切地询问道,“您那边的事还顺利吧?”

“都办妥了。”我为他沏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我示意他坐下,说,“这次出差辛苦你了。”

“您客气了,都是我该做的事。”孙岷佳把领带解下来,卷成一团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这边的工作完成了,我们随时可以回去。”

“孙经理那里已经正式签约了?”

“合约书在我的房间里,一会儿我拿给您过目。”

“不用了,合约的内容我都知道,回去直接交给徐科长吧。”我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两口问,“我们何时走?”

“您刚跑完长途,先休息一晚吧。”

“火车上有的是时间休息,我们今晚返程,如何?”说心里话,我在这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好,”孙岷佳将茶杯里的水喝完,然后站起来,把领带放进口袋里,说,“我去订票,晚上六点我们一起退房。”

送走了孙岷佳,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大概过了十多分钟,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孙岷佳拉着我的行李箱站在门口。“有事吗?”

孙岷佳一脸意外:“我们今晚走吗?”

“当然,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孙岷佳伸出手,指着手表说,“已经六点了,该退房了。”

“我睡了两个小时!”我失态地拍了拍脑门,觉得十分不解,“我觉得刚过了十分钟。”

孙岷佳笑着说:“您现在需要睡眠。”

我们走到酒店大堂,孙岷佳办理退房手续,我还在为自己的睡眠状况担忧。事毕,我们在餐厅里享用了一顿自助餐,吃完后乘坐出租车到了火车站。孙岷佳抱歉地说因为不是首发车,他只买到了硬卧票。我表示无所谓,反正上车也是睡觉。

硬卧车厢像个会议厅,各种各样的声音汇集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和瓜子花生的味道。我们在人群中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了床位,床铺上坐满了旅客,我朝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行李箱推到床下。

旅客们识趣地把床铺让开了,我和孙岷佳相对而坐,他的脸上挂着苦笑。“您的休息计划大概算是泡汤了。”

“没关系,我还有另一套计划。”我取出钱夹,说,“我们喝酒。”

恰好一辆餐车推过来,我买了一瓶白酒,一堆下酒菜。孙岷佳很高兴,眨眼之间半瓶酒已然下肚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事回去?”我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白酒,热辣辣的液体流进体内。

“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既然重要,我就不方便问了,免得我俩都尴尬。”孙岷佳把花生掰开,放在杯盖里,摆在我们中间。

“其实也并非重要的事。”

孙岷佳连忙摆手道:“您千万别说出来,我可不愿意帮助别人保守秘密。”

我笑了两声,与他碰了一下杯后换了个话题。“房屋买卖你熟悉吗?”

“您要买房?”

“我准备卖掉一套房。”我吃了几粒花生米,说,“我不了解市场行情,担心地产中介故意下套蒙我。”

“您算找对人了。”孙岷佳放下酒杯,一脸严肃地说,“我有个亲戚自己开了家房产公司,绝对信得过。”

“太好了,明天让他去我那看房吧。”

我把地址写在一张名片后面递给孙岷佳,他往市里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我们约定好了见面时间。下面的事就剩下喝酒了,由于极度无聊,我在最快的时间内喝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中空杯子从我的手中滑落,掉到床铺上,继而滚到地毯上,我弯下腰吃力地把杯子检起,脑袋里嗡地一下,似乎血液一时间都涌了上来,我困惑地看了看四周,忽然觉得整节车厢竖了过来,火车像是往天上开,像航天飞机那样。

我依稀记得孙岷佳脱掉我的鞋,将我轻轻地扶到床铺上,拍了拍枕头,接着将被子盖在我身上。床铺上很舒服,列车一摇一摇的,仿佛儿时的摇篮。我不愿再醒来,希望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我没有再做梦,与几十号人在一起,我觉得非常安全,连可怖的噩梦都不敢轻易来犯。这是我近来最踏实的一次睡眠,一切烦恼仿佛都留给了过去。

列车在黑夜中轰隆隆前行,像一个勇敢的斗士在广阔的天地间呼啸而过,远远地将星月甩在后面。

我再次睁眼时看到孙岷佳正坐在我的床铺上,车厢里乱成一团,旅客们在狭窄的过道内穿梭,列车慢了下来,像是出了什么事故。

“怎么了?”我猛然坐起来,不小心撞到旁边的架子上。

“我们到了。”孙岷佳笑着说,“酒已经被干掉了,剩下的食品我都放到您的行李箱里了,您当作零食吃吧。”

我拉开窗帘,铁轨两侧的草木移动得很慢,车厢外一片漆黑,遥远的前方闪烁着灯光,好像星空掉到地面上。

“我们到了?”我不大相信。

“这是过路车,凌晨到站。”孙岷佳刚说完,车厢哐当一声,我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车速更慢了。

我穿好鞋,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漱间前,里面挤满了人,我只好退回来,用矿泉水洗了一把脸,顿时觉得清醒多了。

列车无声无息地滑行了几分钟,终于不动了,像条死鱼似的趴在月台前。头顶上的喇叭里传来一成不变的女播音员的朗读声,背景音乐是我们无比熟悉的萨克斯名曲,旅客们背着行李踩着归心似箭的乐曲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孩子哭大人叫,场面热闹得像赶一场大集。

当列车员提着工具打扫车厢时我们才慢腾腾地离开,验票口格外冷清,我们顺利出了车站。看到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我不禁有些兴奋,这次出差可能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不久后我将迎来一段新生活,不管怎样,有希望总归是幸福的。

我和孙岷佳在车站前握手告别,当然,我们只是暂时分开,几个小时后我俩还会见面。我乘坐出租车回到我的住所,洗完澡后我便坐在窗前,看着天空一点点泛白,听着喜鹊嘁嘁喳喳地窃窃私语。

我对这里是有浓厚感情的,每一个生活片段都能在房间里鲜活地重现,我回忆起刚刚搬入时的喜悦和居家过日的点点滴滴,以及亲人过世时趴在床头号啕大哭、伤心欲绝的场景。

窗外,我面对的是即将苏醒的城市,眼前却是一部动人的电影。眼角忽然暖了一下,我抬手擦拭掉晶莹的泪珠,我是不是太脆弱了?我不知道,可能是年岁大了,对人对物都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感情。

身外之物到底有没有生命呢?或许有,或许没有。

太阳终于羞涩地露出头,嫩红色的光在高层建筑上慢慢爬升,它并不急,城市已经牢牢地掌控在它的手心中,阳光普照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灯光逐渐亮起来,人们不情愿地从梦中醒来,麻木地洗漱,沮丧地进餐,接着他们换上僵硬的衣服,戴上适合这个社会的面具,走出了温暖的房间。一天重复一天,一年重复一年,岁月的光彩就这样磨去了棱角,变了个样子。

我一直坐在窗前,像一具没有思想的尸体,无动于衷地看着楼下越来越多的行人。

电话铃响了,足足响了五六声我才拿起话筒,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好一会儿。我耐心地举着话筒,趁对方停顿的时候,我说你打错了,然后挂上电话。没过两分钟,电话铃又响了,知道还是那个不死心的人,于是我拔掉电话线,让电话机先休克一阵吧,我现在需要安静。

室外的喧闹声接近尾声,街面上变得井然有序,卖早点的小贩笑吟吟地推着餐车往回走,看得出今天他的生意相当喜人。穿运动服手举宝剑的老人家三五成群地出现在院门口,他们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家长里短。草皮里,几只小狗在追逐嬉闹,时而发出尖锐或者友善的吠声,显然狗儿比身后的主人们更为高兴,因为它们没有烦恼与压力,它们不担心失业,也从不为住房问题费心。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常听人说某些动物如何如何可怜,其实,真正可怜的是人类自己,只是我们不愿承认罢了。

我打开窗,一股阴险的冷空气灌进来,把我的头发吹散。我站在窗台上往下看,汽车像火柴盒一样整齐地停在车场里,看车的老者骑着自行车在路边巡视。

我把头探到窗外,思索着纵身一跃的后果,身体飞速下落的同时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呢?是亲人、朋友还是未完成的事业?当然,只有掉下去的人才会知道。

我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身体的哪个部位应该先落地?我猜是脑袋,小时候我见过跳楼现场,警察用黄绳子将人群挡开,我从大人们的腿缝中挤到第一排,看到满地都是白花花的东西,还有几个弧形的碎片。

跳下去的人会不会疼呢?我想会的,从几百米的高空坠下,没有不疼的道理,只不过那种疼痛是短暂的,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会希望头部先落地,这样的话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我想象着自己翻越窗台,张开双臂,微闭双眼,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站在外窗上,大地在召唤我,鸟儿在欢迎我,云朵飘过来,周围的景物模糊了,那座熟悉的城市不见了,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

亲人和朋友的模样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如幻灯般匆匆掠过,他们有的看着我,有的在说着什么,可惜的是,我一点也听不到,耳边只有强劲的风声,像雷声一样影响我的听力。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身体前倾,模仿着飞鸟滑翔的姿势。

就在这时,我听到叮咚的门铃声,大概是孙岷佳领着他的亲戚看房来了,他们很准时。我睁开眼,准备去看门,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外窗上!

只要踏出半步我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脑浆迸裂!

怎么可能这样!?想象中的事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我抓住窗户,指甲紧紧地扣进木框中,尽力将身体向屋里探,糟糕的是我的腿部软绵无力,整个身体在往下坠。我拼命往上蹬,右脚却突然一滑,拖鞋甩了出去,先于我落到地面上,我听到很脆的声音,可能是砸到一辆无辜的车上。

我死死地揪住窗框,半跪在窗台上,膝盖火辣辣的,一条腿悬在半空中。我的力气在一点点丧失,不算强大的自信心也躲了起来了,情况万分紧急。

门铃还在响,一遍又一遍,我想喊,可是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门外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无法回答。

就这样去死吗?我不甘心。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大概在做噩梦,最近总是梦见离奇古怪的事,像真的一样。原来如此,我一定是在椅子上睡着了。好了,一切都是梦,没有一点风险,我绝不可能从楼上摔下去。

想到这里,我放心了,一切都会过去,就当是看一场惊悚电影吧。当然了,我希望这个让人揪心的梦早些结束,我可没兴趣体验心惊肉跳的刺激场面。

如何从梦中醒来我没有经验,是不是该大声喊几声?

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出来,整条胳膊都在颤抖,我快撑不住了,身体摇摇晃晃。

我咬紧牙关,将悬在外面的那条腿挪至窗台内侧,膝盖顶在玻璃上,暂时安全了。就算是在梦中我也不能轻易放弃。

该醒醒了,这无聊的心理游戏该结束了吧。我用力摇了摇脑袋,心里喊着马源、马源,快醒来!

闭上双眼,我希望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靠窗的凳子上,跷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看着八九点钟的太阳。

自从蒋梅绣离去后,我的噩梦不断,我应该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让疲惫焦虑的身心彻底松弛下来。

我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吊在窗外,一切都没改变,显然这不是一个梦!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离死亡只有一线距离,只要松开手,我就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了。我低头看了看楼下,孙岷佳和他的亲戚刚从单元门里出来,他们正在核对地址,孙岷佳举起电话,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

一阵风吹来,我的身子晃了晃。胳膊逐渐失去了知觉,我有些绝望,现在谁都无法帮助我,松开手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蒋梅绣的事情还没理出头绪,我怎能像个懦夫似的撒手而去呢。

我用最后的力气抬起一条腿,然后手脚合力重新站了起来,紧紧抱住窗棂,缓了两口气,感觉气力又回来了。这时,手机铃声中断了,我看到孙岷佳正往院门方向走,他的亲戚好像在埋怨着什么。

我的一只脚艰难地跨进屋内,侧过身,重心前移,跳了进来,匆忙之间另一只拖鞋也甩了出去,在窗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还是坠于楼下。

我躺在地板上,汗如雨下,现在我才感到害怕,两条腿剧烈地抖起来。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我倚在凳子上接起电话。

“马厂长,您终于接电话了。”孙岷佳的语速很快,“您现在没在家吧?”

“我办了点事,刚刚回来。”我尽量平稳地说,不能让他听出破绽。

“您是不是病了?”孙岷佳还是察觉出了异常。

“我是爬楼梯回来的,有些累。”没有办法,我只能继续瞒下去。

“您的房子今天还看不看了?”

“你们来吧,我在家等。”

挂上电话,我坐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锁死,今后我大概不会再靠近它了。我用毛巾把汗擦干净,换了条裤子,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饮料,刚拿出两只杯子,门铃就响了。

我拉开门,把他们迎进来,两个人换上客用拖鞋,走到客厅中央,孙岷佳为我作了介绍,来者是他的表弟,姓陈,知名地产公司的创办人。我们握手寒暄了几句,交换了名片,汗顺着额头淌下来,趁他们喝饮料的工夫我进了卫生间,把汗擦干净。

“不好意思,让你俩久等了。”我把房产证从柜子里拿出来。

“您怎么不乘电梯上来?”孙岷佳好像对我的话有些存疑。

“锻炼呗,平时也没时间。”我搪塞道,“你们随便看吧。”我把房间门全打开了。

“您这里的地段不错,估计能卖个比较好的价格。”陈总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客气地说,“马厂长想以什么价格成交?”

“说实话,我不了解行情,我们既然是朋友,交易相关的事全由你来定吧。”我一上来就把底牌亮出来。

陈总看看我,又看看孙岷佳,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照我看,您这套房子成交价应该能在二百一十万左右成交。”他愣了一会儿才说话。

“比我的预期要高不少。”我打破了谈判的规矩,说起话来毫无顾忌,“麻烦你帮我联系买家吧,随时都可以看房。”

孙岷佳站在旁边看着我,我真担心他看出异端。

之后我和陈总又随便聊了几句,我刻意保持一种轻松的语调,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孙岷佳的一举一动。

陈总交代了一些交易细节和注意事项后,准备告辞,我硬塞给他两盒烟,并把他送到电梯口。孙岷佳说还有些事,并没有与他表弟一起离开。

“您不必给他烟,都是自家兄弟。”回到房间后,孙岷佳坐在那把可怕的椅子上。

“剩下的你全拿走吧,感谢你的多方关照。”我把整条烟扔给他。

“好意心领了。”孙岷佳从中取出一盒,塞进口袋里,其余的放到茶几上,“我们什么时候上班?”

“下午去吧,如果业务科不忙,你明天上班我也没意见。”我说,“只要徐强志大人没意见就行。”

孙岷佳忽然问:“你刚才没事吧?”

“我很好呀。”我拿起饮料喝了两口,以便掩饰自己不自然的表情。

“您好像出了很多汗。”

“我是爬楼梯上来的。”我笑着说,“一会儿你试试看。”

孙岷佳盯着我,说:“刚到家,裤子就磨出了一个大洞。”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知道的?我转过身,看到那条西裤摊在沙发上,膝盖的部位刚好露在外面。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天太黑,回来时在楼下摔了一跤。”

孙岷佳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随后又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我们敲门的时候您在家里吧?”

我打开空调,把暖风调到最大,室内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这就怪了,我为什么不开门呢?”

“大概您当时顾不上开门。”孙岷佳的声音不高,但我觉得十分刺耳。

“噢,我在忙什么呢?”我打算厚着脸皮伪装到底。

“您一定要我说出来?”

“你说吧。”

“好,我说,”孙岷佳说,“我敲门的时候您在窗外,所以顾不上给我开门。”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就像是一直坐在屋里,眼睁睁地看着我拼命挣扎。一秒钟后,我笑了起来,笑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觉得眼前这个人越来越有趣了。

“为什么要到窗外去呢?”我困惑地挠挠头,像是在问自己,“我又不是杂技演员,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事实上,这件怪事我自己也想搞清楚。

“我当然不知道答案。”孙岷佳面无表情,仿佛戴着一张面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从车站回来后就没靠近过窗户。”我说。

“是吗?”孙岷佳眯起眼睛打量我,似乎在重新确认,“我在楼下明明看到有一个人吊在窗户上,那个人好像就是您。”

我平平淡淡地说:“你一定是看错了。”

“大概是我看错了,您怎么可能跑到窗外去呢?”孙岷佳干咳了两声,说,“除非您想自杀。”

我仰起头又笑起来,笑得喉咙有些酸涩。“你放心吧,”我说,“那种死法我并不喜欢,太过残酷了。”

“好吧,我该走了。”孙岷佳站起来,径直走到门口,我们热情地握了一下手,“保持联系。”

“来日方长。”我礼貌地回应道。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孙岷佳跨出房门,转身对我说。

“请讲。”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您为什么在家里还要穿皮鞋呢?”他笑着问道。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这是我唯一的破绽,拖鞋已经飞出窗口,我还没来得及从衣柜里找出一双新鞋来。

“我马上也要出去,换来换去的太麻烦。”这个蹩脚的借口连我自己都不信。

“难怪呢,”孙岷佳脸上的笑容很复杂,“我先走了,地产公司那边您就放心吧,肯定是透明交易。”

目送他进了电梯,回到房间后我站在窗帘后,一会儿的功夫孙岷佳从单元门里走出来,他没有往楼上看,也没有寻找那双拖鞋,我松了一口气,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刚刚松弛下来的心脏又悬起来。

待孙岷佳走出小区后,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卷铁丝,把每一扇窗户都牢牢封死,最后我检查了一番,现在若想打开它都不容易了。

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我坐在离窗户最远的地方,回味着孙岷佳的话。我是不是渴望自杀呢?或许是潜意识在作怪吧,我不敢再想下去,刚才的惊魂场面但愿永远不要再发生,为了防止意外,今后我应该减少去高层建筑的次数。

我再次洗了个澡,身上的冷汗流入下水道,浴室里雾气腾腾,我用毛巾擦干镜子,仔细地端详对面的那张脸,除了青色的下巴外,脸上的器官并没任何变化,我还是那个马源,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在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具体是哪里,我也说不清。

我神经质般地拧动身体,在镜子里寻找身上的伤疤,后背和颈部的疤痕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我没有变,难道刚才只是短暂的灵魂出窍吗?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灵魂?

温水顺着头顶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身子,我觉得体内的精气神一点点被抽空了,慢慢变成了一个空空、没有思想的躯壳。

浴室里的雾气更浓厚了,填满了整个房间,镜子上像糊了一层纸,我关掉喷头,再次用毛巾擦拭镜子。透过模糊的镜子我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穿着件翠绿色的睡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是彭斌!他怎么会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莫非他根本就不是人?

我猛然转身,将洗手台上的塑料杯具和香皂盒一起扔向门口,哗啦啦一阵乱响,彭斌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起了疑心,逐渐靠近他,雾气变稀薄了,这次我看清了,所谓的彭斌只是挂在门后的一件绿色浴衣。我恼怒地踢了塑料杯一脚,杯子撞到墙角,立即皮开肉绽。

浴室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滴水声。

我沮丧地将凉水泼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电话铃响了,我穿上浴衣跑了出去,举起电话,喂了两声,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低头看到电话线像条蛇似的盘在椅子上,一时间我觉得客厅和家具都在转,让人头晕目眩。

没有连线的电话居然会响!真是活见鬼。

我用衣服将电话裹起来,扔到沙发上,再在上面盖上一层薄被子,然而铃声似乎更响了。我迅速地扫了一眼客厅,没发现有异常状况,之后我摁了一下手指,指关节响了一声,略感酸疼,看来我不是在梦中。

铃声终止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板上,想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被鬼缠住了,此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解释。

很显然,这个看不见的东西想让我死,或者让我发疯,它一直尾随着我,利用各种机会袭击我。曾文书所遇到的事情我也同样会遇到,可能我的处境还要更加险恶。

现在我完全相信曾文书的话了,他在水房里看到的恐怖的一幕是真实的,不久之后我恐怕也难逃此劫。

这个鬼是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我回忆起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思来想去,我认为问题出在蒋梅绣的房间里。我和曾文书都单独在那间房里过夜,我们俩都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并且险些丢掉了性命。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我没有动,只是瞥了一眼沙发,让它去叫吧,别想吓唬我。铃声响了两声,我把盖在电话机上面的衣服提起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原来是它在响。

我摁下接听键,将电话举到耳边,我听到轻微的喘息声,很平缓,很沉着。

谁也没有先开口,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持着,我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对方也听着我的呼吸声。

大概过了几十秒钟,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非常熟悉,但我一时想不出他是谁。

“你在听吗?”他说。

“我一直在听。”我回答。

对方笑起来,那是一种堂堂正正的笑声:“你总是这样接电话吗?”

“你是哪位?”我可没有闲心跟他绕圈子。

“你没看到我的电话号码吗?”

“我没注意。”

对方含笑说:“你好像有日子没来餐厅了。”

我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昼与夜餐厅的老板。我现在既兴奋又紧张,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木塞子。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猜他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有事吗?”我问。

“你还好吧?”

“还算是不错吧。”我口是心非地说,“我今天凌晨刚下火车。”他绝不会想到半个小时前我险些从窗口跳下去。

“我估计你该回来了,所以拖到现在才打电话。”店主慢悠悠地说,“如果晚上有空就到店里坐坐吧。”

“我正打算今晚去呢。”

“好吧,再见。”

“再见。”这次简短的通话后,我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我换上外衣,拨通了老厂长办公室里的电话,秘书说他在会议室,然后懒洋洋地帮我转了过去。

“哪位?”老厂长的声音似乎很疲惫。

“我是马源,今天凌晨刚回来。”

“辛苦了,你休息一天吧。”老厂长和善地说,“晚上到家里吃个饭吧。”

“好的。”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我下午准备去厂部。”

“你随便吧。”他说,“我过会儿要去开会,你下班后直接去家吧。”

挂断电话,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出了家门,我在楼下转了两圈,那双拖鞋不见了,可能是收废品的捡走了,我并没有在意,随它去吧。

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花店,我推门走进去,门上面挂着一个铃铛,当啷响了一声,穿淡蓝色制服的小姑娘放下手中的水壶,迎了上来,问我需要什么花。我说送给女朋友。小姑娘说店里早晨刚到了一批玫瑰。我说是送死人的。小姑娘脸窘得发红,说你买菊花吧。

在她的建议下我买了一大捧黄色的菊花,她用小水壶在上面喷了喷水,然后帮我推开大门,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对她的热情周到表示感谢。小姑娘摇摇头,笑着说昨天也有一个人为他故去的女友买花,

她也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车内相当干净,我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感觉很舒服,座位后面插着几份杂志和报纸,布置得像温馨的客厅,我对这个司机充满了好感。

司机师傅穿着一件深色的制服,戴着一双白手套,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把收音机的音量关小,随后他扭头,礼貌地问我去哪。我说出墓地的名字,问他知不知道路。他说知道,昨天几乎同样的时间有人去那个墓地。

我问他那个人什么模样。司机说大概三十多岁,个子很高,也是捧了一把黄菊花,其他方面没太留意。

车开得很平缓,我的心却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昨天有个人买了一捧鲜花,然后乘出租车去了墓地,这一些太过巧合了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司机热情地跟我说了几句话,我随意应了几声,让他把音乐声调大。

由于工作日的原因,经过墓地的车辆寥寥,售卖纸币、香炉的小贩趴在台子上,打起盹来,看样子他对今天的生意失去了信心。停车场内一片萧条,一辆车都没有,三四只麻雀在里面闲庭信步。

我付完车费,举着花束下了车,墓地内相当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我在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两袋蒋梅绣最爱吃的干鱼片,然后顺着中间的甬道往里走,脚步声噼噼啪啪地在四周响着,像是来了一群人扫墓。

两侧林林总总的墓碑上刻着不同的名字,碑台上摆着相似的供品,我麻木地往前走,好似走进了另一个空间。

阴冷的空气让我感到悲伤,双脚变得无比沉重。我听到园中一阵低沉的抽泣声,转头望去,一个人也没有,我下意识地提前转了一个弯,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一缕青烟在半空中翻滚盘旋,我看到一个小香炉,上面插着三根香,香气扑鼻。我左右看了看,扫墓的人不见了,香炉旁边摆满了水果和糕点,奇怪的是,上面都咬去一块,我忽然打了个冷战,上面像是动物留下的牙印。

墓碑的左上角镶刻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位老者,满脸皱纹,头发基本掉光了,皮肤皲裂松弛,骨节粗大僵硬。

照片一尘不染,显然是刚被擦拭一新,我盯着那张陌生的相片,盯着逝者的双眼,突然间,我趔趄一下,险些摔倒,我狼狈地靠在后排的墓碑上,喘了几口粗气,我发现照片中的老者眨了眨眼。

其实只是细微的动作,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走到照片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渐渐的,我的眼睛麻起来,十分疲惫,我反复转动眼球,继续观察照片中的人,我和他都在坚持,看谁先眨眼。余光中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地面上移动,它慢慢地朝我这边蠕动,没有一丝声音。

我仍然盯着老者,那个黑色的东西距我一米处停下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是不是老者的守护者前来找我的麻烦?

此时我受到严重干扰,精神一下子涣散了,我猛然转过头,看到一只黑猫恶狠狠地看着我,在我转头的同时我觉得对面的老者眨了一下眼。

我和黑猫对上了眼,它的眼睛又圆又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的眼球闪着凶光。它缎子面一般皮毛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我的脚筋。

我离开了,如果再僵持下去,我想老者还会派出其他人来对付我。在这片空间里,我是闯入者,应该尊重相应的规矩。

几朵乌云将阳光遮住了,天色昏暗下来,我的视线模糊了,数不清的墓碑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蒋梅绣位置。

然而,我愣住了,墓碑上居然摆着一束菊花和两袋干鱼片,手里的鲜花滑落在地,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有一个人昨天上午在我家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然后乘坐出租车到了墓地,在停车场对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两袋干鱼片。

我今天上午在家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然后乘坐出租车到了墓地,在停车场对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两袋干鱼片。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那个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太不可思议了,两个人在两天之内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举动!

我把花和食品放到墓碑的左面,与之前的相对称,两束鲜花,四袋鱼片干。我围着墓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纸条之类的东西,那个人未曾留下任何信息,他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

更为吊诡的是,我们竟然乘坐了同一辆出租车。如此巧合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发生,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可是,如果有人故作玄虚的话,此事应该发生在明天才对,也就是说第二天对方才有机会模仿我的行动,但事实上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现在变成了我在模仿别人。

真是怪事,我怎么会模仿别人呢?虽然今天是蒋梅绣的生日,但到墓地来是我临时做出的决定,不可能有人先知先觉。

我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昨天扫墓的人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换句话说,我的灵魂钻进了其他人的躯壳里。

我立刻取出手机,用光滑的玻璃机身照了照,我还是那个马源。

我彻底糊涂了,我好像钻进一个局里,眼睁睁地被别人戏弄。我四下张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个布局人在哪呢?

既来之则安之吧。我站在目前和逝去的人说了一会儿话,替她吃了两片鱼片,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两个人,看样子鬼鬼祟祟的,我故意迎着他们走过去,还没接近他们就拐进了碑林中。

出了大门,只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我上了车,告诉司机三七四工厂的位置。司机笑起来,我们的眼神在后视镜中相遇了,他就是送我来的那位司机。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问。

“这片出租车少得可怜,我估计您在里面待不了多久,所以就在门口等会儿您。”司机把烟头扔到窗外,扭过身,乐呵呵地说,“当然啦,我基本上是为自己考虑,我可不想空驶开回市里。”

“不错的双赢局面。”我十分佩服司机的经营思路和坦诚的态度,于是我递给他一支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司机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启动引擎,车子缓慢地动起来。“您说吧,”他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市里的胡同都刻在我脑子里。”

“我不是问路。”我犹豫了一下,说,“昨天拿鲜花的客人也是坐你的车离开的?”

司机再次抬头看看我,说:“您怎么知道的?”

“我胡猜的。”我说,“他离开墓地后去哪了?”

说完后我的心悬起来,我最担心司机说出三七四工厂这几个字。

“他原路返回了。”司机说,“就是您今天上车的地方。”

我松了一口气,随后问道:“请你回忆一下,那位乘客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者有哪些反常的举动。”

司机的肩膀不自然地动了动,他警惕地问:“您认识他吧?”

“当然不认识。”我反问道,“我们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您的个头比他高过了。”司机的话像是恭维我,他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摇下车窗,抽了两口,说,“确实有一件比较反常的事。”

“什么事?”我坐起来,急切地问。

“那位客人让我今早在小区门口等他,我苦等了一个钟头也没见他出来。”司机抱怨地说,“这个人没信用。”

“原来你在门口等人呢。”我不解地问,“他今天准备去哪?”

“还是墓地,一连去两天,这人又毛病。”司机说,“白白耽误我几个小时。”

“你也没问问他的电话。”

“他给我留下号码了。”司机的手离开方向盘,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我打过去,对方说我打错了,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是小区里的电话吗?”

“我不知道。”

“你给我看看号码。”

司机探身,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一张灰色的普通名片,上面印着名字和联系电话,工工整整,很清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把名片递还给司机,说:“上面的电话不是小区内的。”

司机没有接过名片,他说:“号码在背面。”

我收回手,把名片翻了个面,上面是一串数字,写得相当潦草,不容易辨认。我把名片举到眼前,小臂却僵住了。

名片上留下的居然是我家的电话!

我没叫出声来,也尽力不让司机看出我在那一刻有多么惊慌失措。

稍早前那个打错电话的人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司机,我们实际上已经通过话了,之后我就把电话线拔断了,所以他才始终打不通。

我得身子一软,斜靠在座位上,脑袋沉甸甸的,颈部酸痛无力,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好。

“您是不是有点晕车?”司机降低了车速。

“没事。”我晃了晃手中的名片,说,“可以给我吗?”

“我给您那张新的吧,以后要用车尽管给我打电话。”司机侧身拉开手套箱,补充道,“当然最好是远途。”

“不用找了,我就要这张。”我把名片轻轻地插进钱夹里,然后问道,“那个乘客是不是先付了钱?”

“他付给我一百元,说今天多退少补。”司机如实地说,“这种事可不能怪我吧,我在院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又主动给对方打电话。”

“这钱你拿得问心无愧。”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先睡会儿,到地方你叫我一下。”

我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做噩梦似的。我想不出那个人是谁,更想不出他的真实意图。我觉得这个未曾谋面的人想要把我搞疯,像曾文书那样。

我取出电话,拨通了曾文书的号码,铃声响了六七下对方才接起电话,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还没睡醒。

“还睡呢?”

“马源吧。”曾文书软弱无力地说,“你有事吗?”

“一切正常吧。”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清现在的处境。

“还好吧。”曾文书含糊地说,“上次谢谢你了。”

“你该感谢隋新叶。”我说,“她在你那吗?”

“今天她没来。”曾文书似乎从床上坐起来,他咳嗽了几声,说,“你有空到酒吧来坐坐吧。”

“你还打算去宿舍楼吗?”我试探地问。

“我可能不去了。”他的声音低沉迟缓。

“别去了,这两天厂里就要收回那间宿舍了。”

“你最近小心点,可能还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我知道,见面再聊吧。”

我没把今天的怪事告诉曾文书,关于这件事我只会对店主说。

我再次闭上眼,车子颠簸起来,过了一会儿,司机叫醒我,我知道工厂到了。付完车费,我朝司机挥手告别,他笑了笑,开足马力离开了,尘土顿时飘向天空,好一会才层次分明地落下来。我用面巾纸擦了擦皮鞋,然后走进工厂的大门,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拐入办公大楼。

厂长秘书还是浓妆艳抹,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第一天上班似的。

“老厂长在里面吗?”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外出开会了,您有事?”秘书埋头整理桌面上凌乱的资料,她的忙碌肯定是从我出现后才正式开始的。

“他回来后通知我一声,另外通知各组长我已经正式上班了。”我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客套话。

“好的。”秘书应付道。

我们俩就这样硬邦邦地说了几句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首先检查了一遍窗户,然后用温水蘸湿毛巾,将房间里外打扫了一遍,大概过了半小时,办公室里焕然一新,像是刚刚泡完温泉浴。

我坐在沙发上,从钱夹里取出那张不可思议的名片,把它放在茶几上,用放大镜仔细研究起来。

应该讲,那串号码平淡无奇,可以出自任何成年人之手,名片的右下角略有弯曲,基本能够确定这个人是右手执笔。我用手指触摸名片的正面,没有凸起的痕迹,这说明此人书写号码的时候相当冷静,不慌不忙,显然他已经设计好了一切,我猜他当时一定想到了我拿到名片时的惊讶表情。

我像资深侦探一样反复检验名片,时而陷入长时间的思索中。阳光在房间里悄悄地移动着,我毫无头绪,恨不得将这张卡片撕得粉碎。

“马厂长在吗?”外面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请进。”我立刻把名片收起来。

门推开了,徐强志一脸笑意走了进来,很随便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端起我刚沏好的茶喝起来。

“我刚上班,徐科长就接到通报了。”我挖苦道。

“我不想说大话,在厂子里我的消息比你要灵通多了。”

“我同意。”我郑重地点点头,“如果以民选的方式,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我和老厂长都得为你跑腿。”

“好了,别再挤兑我了。”徐强志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扭过头话里有话地问,“这次出差视察收获如何?”

“还可以吧。”我敷衍地回答。

徐强志把茶杯放到我面前,坐在刚才的位置上。“今后业务部出差是不是都要提前通知你一声?”他阴阳怪气地问道。

“不必了,这是你徐科长的事,我管不着。”

“也对,”徐强志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马上要自立门户了,再也不用为厂里的琐事操心了,我真羡慕你呀。”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然后盯着他说:“咱俩也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吧。”

“这些年官话、套话说习惯了,实话实说反倒不适应了。”徐强志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他的脸上我没看出任何诚意,“合作之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我的态度不变,看老厂长的意思吧。”我不客气地说,“况且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着什么急。”

“这一撇马上就要写上了,下午的会议就是研究此事。”徐强志说,“时间紧迫,我和你必须达成默契。”

我想徐强志的消息来源应该是比较可信的,今天下午的高层会议极有可能确定我的未来走向,说实话,我心里还没做好相应的准备,好像眼前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要一睁开眼,梦就醒了。

“我晚上会去老厂长家。”我的话只说了一半。

徐强志会意,他站起来,整理一下西服,说:“我等你的消息。”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又补充了一句:“我希望是个好消息。”

脚步声逐渐远离了办公室,我没有起身相送,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仿佛有张大网阻拦住了我的思维。

时间焦急地加快了脚步,我听到走廊里杂乱的声音,抬头看看挂表,下班的时间已到。整个下午我始终坐在沙发上,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我站起来,觉得腰部有些酸麻无力,原本笔挺的西裤现在变得皱皱巴巴,软塌塌地贴在腿上,像两条粗大的下水管。我跺了两下脚,然后疾步走到老厂长办公室前,秘书刚拎起名牌小包匆匆往外走,我们险些撞个满怀。

“老厂长没回来吗?”我连道歉的话也懒得对她说。

“他大概直接回家了。”秘书不满地白了我一眼。

“今天没有呈上来报告吗?”我觉得整个下午平静得有些反常。

“只有两份,明天交给你吧。”秘书漫不经心地说,“反正都不是重要的事。”

我想发火,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我猜秘书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否则她不会如此消极地对待工作。

我锁上办公室的门,跟着人流走出办公大楼。夜幕已经降临,路灯下的职员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涌出厂房,大院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一天的时光也逝去了。

班车上挤满了人,我站在靠门的位置,等待开车,驾驶室的门开了,徐强志动作敏捷地跃了上来。

“下车。”他对我说。

我在车下纳闷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你挤班车呢。”徐强志一把将我拉开,“我送你去老厂长家。”

“好嘛,你这算是服务一条龙吧。”

“我愿意,行了吧。”他把我引到厂门外,他的高档车就停在小卖部的门口。

徐强志启动汽车,暖风呼呼地吹进车厢里,我解开外衣扣子,对他说:“一会儿你进去吗?”

“算了,别惹老厂长不高兴了。”他指指后座,说,“我给老爷子买了两瓶好酒,你帮我送进去。”

“让你破费了。”我扭身看到两瓶价格不菲的高档白酒,“这算是感情投资吧?”

“你再说风凉话我就请你下车。”徐强志显然有些不高兴。

“再好不过,快停车吧。”我没心没肺地说。

徐强志瞪了我一眼,恼火地提高了车速,一路上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老厂长家到了,我提起装白酒的袋子下了车,徐强志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他迅速把车开走了。

我敲开了那个熟悉的房门,保姆热情地把我迎进我,一股酱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我把酒递给他,换上拖鞋,坐在客厅里。老厂长还没回来,保姆端过来一杯茶,说厂长刚来过电话,一会儿就到。我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粗略地阅览起来。

我忽然有个疑问:这一幕是否已经发生过,我在不断地重复自己?

“我昨天没来过吧?”我问保姆。

“您当然没来过。”保姆满脸疑虑地看着我。

我放心了,继续看报纸,第一版还没看完,老厂长就进家了。他今天没系领带,领口解开两个扣。

“买这么贵的酒,你小子不打算过了?”老厂长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两瓶白酒。

“我可买不起,是徐强志孝敬您的。”我放下报纸,站起来说。

“好,今晚就喝它。”老厂长对此事似乎并不意外,这反倒让我十分意外。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我掩上房门,老厂长换上便装,舒舒服服地靠在躺椅上。我替他点上烟,随后坐在他的对面。

“给你车钥匙,有日子没开了,你先去做个保养吧。”老厂长把一串钥匙扔给我,然后转入正题,“你的事有眉目了,领导们终于同意了。”

“时间提前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老厂长皱了一下眉头,说,“原本想让你先熟悉一下销售流程,现在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你明天就要写一份申请和规划书。”

“您好像并不高兴。”我说。

“上面设置了一个资金门槛,我还需要想想办法。”老厂长烦躁地把烟掐灭,“这道关一定要迈过去。”

“我把房卖了,再加上银行存款,大概能凑到二百多万吧。”

老厂长诧异地问:“你以后打算住哪儿?”

“先租房住吧。”

“这样吧,你先住我女儿那套别墅,反正她三五年内不会回来。”

“房子太大,我住不习惯。”我推辞道。

“你会习惯的。”老厂长不容商量地说。

“资金方面的缺口有多大?”我预感到二百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剩下的事我来解决。”老厂长乐观地笑笑,仿佛这件事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只要一伸手就能够解决。

我实在不忍看到即将退休、功德圆满的老厂长为了我的事业而东拼西凑,衡量利弊之后,我决定把徐强志的意图说出来,让老厂长自己做个判断。

“徐强志?”老厂长猛然睁大了眼睛,那神色好像是听到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怎么是他?”

“不错,是他。”我把徐强志的想法简单叙述了一遍,不过我没有提到他的发迹途径,我已经做出郑重承诺,就算是面对老厂长我也不能毁掉信誉。

“我说嘛,他不会白白送我两瓶好酒。”老厂长说,“我早看透了,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我们所设定的计划他都了解。”我提到了关键点。

老厂长忽然大笑起来,好像在嘲笑自己。“看来我们的秘书该换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

老厂长止住笑,说:“这件事我考虑一下。”

“我可不想与他合作。”我没想到老厂长居然会考虑此事,上一次来他还在口口埋怨徐强志的人品。

“你没觉得他在和我们摊牌吗?”老厂长喝了一口茶,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不合作,他会毁掉这件事。”

我回想起徐强志说话时的表情和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愈发觉得老厂长的判断是正确的,既然他有能力察觉这件事,也自然有能力彻底毁掉它。我真是愚笨啊,竟没有发现他潜在的意图。

“难道我们对他毫无办法吗?”

“如果处理得当,坏事不足为虑。”老厂长和蔼地笑笑说,“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我该如何回复他?”

“你不用管了,明天你要把策划书完成,尽可能详细些。”

“好的。”我知道此份文案对未来的代理公司至关重要。

“吃饭吧。”老厂长站起来,从抽屉里把吉普车的行驶证交给我,“幸亏我要退休了,那冗长的会议能让正常人疯掉。”

我笑了笑,老厂长对我从来都是口无遮拦。

我们共享了一顿家庭式的晚餐,也可以说是父子之间的交流,餐桌上的菜品并不算多,但我觉得非常可口,徐强志送来的白酒味道醇美,不过我没有贪杯,今晚我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我和老厂长聊了整整一晚,他今天格外健谈,可能是因为代理公司的好消息吧。

墙上的挂钟响了九下,我向老厂长告辞,他没有勉强留我,一直送我到单元门口,边走边嘱咐我策划书的细节。我说了几句让他放心的话,这类文案我已经写过无数次了,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我在车场找到那辆吉普车,擦去浮尘,启动引擎,车况良好。这辆车是老厂长送给他女儿的生日礼物,当年是委托我办理的上牌手续。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到了昼与夜餐厅门口,像以往一样,我随手拿了一份当天的晚报,坐在那张特定的餐桌前,服务员端过来一杯菊花茶,我放进一块方糖,然后用小勺搅了搅,清香悄悄地钻出液面,渗入空气中。

餐厅里有四桌客人,全部是情侣模样,他们喝着咖啡或茶,低低地交谈着,偶尔会羞涩地看看四周,像是一对受惊的兔子。

服务员在桌子间穿行,时不时地将热腾腾的广式菜肴送到他们面前,随后餐厅里响起筷子相互碰撞、摩擦的声音。

屋顶的内置喇叭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很适合目前的场景,当然,除了我之外。

厚重的玻璃大门被推开了,一个高个男子和一股冷空气几乎同时进入了餐厅,高个男人坐在我的邻桌,他点了一杯热柠檬茶,用吸管逆时针搅动着。我觉得他有些眼熟,可能是此前碰见的客人,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泛着冷漠的光芒。

我回避他的眼光,低下头,摊开报纸,认真地读起来。头版头条是关于近期贸易摩擦的介绍和分析,我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隐隐为未来担忧,我在杞人忧天吗?也许吧。

邻桌的男人用吸管制造出很不雅的声音,严重破坏了餐厅里的气氛,我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他好像并未察觉,继续玩弄着他的游戏。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上次我在餐厅里见到的那个大汉,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今晚又见到了他。

我正掂量着是不是走过去警告他一声,如果发生肢体冲突,我应该不会吃亏。我刚要站起来,忽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

“随他去吧,毕竟他是我的客人。”面前的人和善地说。

“晚上好。”我朝店主打了个招呼。他今天穿着一套浅蓝色的运动服,额头的发根处湿漉漉的,好像是刚刚锻炼回来。

“让你久等了。”店主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含笑对我说,“你来一杯吗?”

“下次吧,明天我还要早起,完成一份重要的报告。”

“那我们今天不要拖晚。”店主说,“吃些点心吗?”

“有没有炸春卷?”我想了一会儿说。

“当然有,本店供应所有南方小吃。”店主叫过服务员,低声吩咐了几句,服务员点点头,转身进了柜台。

店主点燃烟斗,层次分明的青烟缓缓地向四周弥漫,中年男人故意咳嗽一声,仿佛是在抗议。店主不为所动,他一直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的开场白。我举起茶杯喝了两口,心里琢磨着该从哪里讲起。

一盘外酥里嫩、油亮亮的春卷端上桌,店主抽出筷子,先夹了一个放进嘴里。“趁热吃吧。”他说,“吃完我们谈事。”

我吃了几个,味道确实不错,小店的精致之处尽显其中。受到我们的影响,其他几桌也纷纷点了炸春卷。

“你这里应该改名叫情侣餐厅。”我用面巾擦拭嘴角,打趣地对他说。

“到了周末凌晨这里会变成真正的恋爱空间,保证会吓你一跳。”店主放下筷子,叼着烟斗,进入正题,“你出差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到家。”我挥手让服务员把我的茶杯倒满,然后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最近两天又发生了一些怪事。”

店主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完全看不出他是否存有好奇之心,我知道只要我不说,他绝对不会开口询问。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先从第一件怪事谈起。我简略地告诉他曾文书的离奇遭遇:他那晚在宿舍楼上厕所时,听到背后的门响了一声,然后是畸形的脚步声,好像是一瘸一拐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曾文书迅速打着打火机,壮着胆子猛然转过身,看到蒋梅秀就站在他对面,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她穿着那件红色风衣,同样的香水味道。他们姐弟俩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另外,蒋梅秀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长长的,呈暗黑色,有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了,像是一条绳子勒出来的痕迹……

店主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以至于没有察觉到早已熄灭的烟斗。

我一口气把那件怪事讲完,觉得喉咙干涩难忍,于是我仰头把一杯热腾腾的花茶倒进嘴中。

“讲完了?”店主磕了磕烟斗,然后把它放到餐桌上。

“讲完了。”我刚放下杯子,服务员便立刻走过来帮我倒满水。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是死去的蒋梅绣?”

“曾文书很确定。”

“我想应该是彭斌在暗中捣的鬼吧?”店主说,“他的嫌疑最大,当然,他肯定有一个帮手,那个人可能就是厂里的职工,你可能认识他。”

“有可能吧。”我对此事并不能确定,“我怀疑那个人的精神方面有些问题,他的衣柜里竟然藏着一个人偶,据说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整天待在房间里和人偶说话,我估计那串恐怖的脚步声也是他制造出来的,说不定是他在深夜抱着人偶拖着一条腿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想想也够可怕的。”

“可他为什么要故作玄虚呢?”店主提出了正常的疑问,“他有什么必要吓唬曾文书?他俩之间并没有矛盾点。”

“精神病的内心世界谁能了解呢?”我反问道。

彭斌和曾文书毕竟是过去式了,我不想在他们的事情上浪费过多的时间,今晚的重点并不是他俩。

“你的意思是彭斌装神弄鬼吓倒了曾文书,随后他又一脸无辜地把你从外地叫回来。”店主困惑地说,“似乎没有道理吧,即便是精神病人也会遵循一定的逻辑,何况彭斌还在正常上班,我不相信他有多大的问题。”

“对了,彭斌说了一个秘密。”

“……”

“他说出事的头天晚上我看到蒋梅绣被一个男人送了回来,她好像喝多了,是被那个人搀回宿舍的。”

店主的眼睛一亮,他问:“蒋梅绣平时经常喝酒吗?”

“几乎不喝,显然这里面有问题。”我说,“她当时可能已停止了呼吸,也就是说凶手悄悄地把死人送回来了!宿舍楼根本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次日在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凶手精心的伪装。”

店主歪着头想了想,问道:“凶杀现场在哪?”

“应该在院外的那棵枯树下,蒋梅绣的一只鞋是在搏斗过程中遗落的。”

店主接着问:“那个人马上就离开了吗?”

“彭斌说他在房间里大概逗留了一分钟,大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整个过程蒋梅绣没说过一句话。”

“这么说他很快就离开房间了。”

“是的,彭斌说他的脚步声很响,我猜他又悄悄回来布置案发现场。”

“彭斌没看清此人是谁?”

“没有。”我耸耸肩,说,“院子里太暗了。”

“请你来解释两个疑点。”店主说,“第一,凶手为什么要冒着被别人发现的潜在危险把被害人送回到居住地?他作案后马上离开不是更稳妥吗?第二,彭斌他们早晨发现命案的时候,门和窗都是反锁状态,如果是凶手前一天晚上布置了现场,那他是如何脱逃的?他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我无法提供任何解释,事实上这两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我。“你怀疑彭斌没对我说实话?”

“他在撒谎。”店主肯定地说,“没有一句真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近两天我通过关系找到了案件主要负责人,对方明确告诉我此案没有任何疑点,彭斌提供的证词不予考虑。换句话说,蒋梅绣醉酒以及那个送她回房间的神秘人统统都是彭斌想象出来的。”店主不紧不慢地说,“我让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死者系自缢身亡,根本没有所谓的凶手,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警方也会出错。”我不甘心地说。

“他们的现场勘查总比你的想象要可靠得多。”店主不客气地指出。

我陷入沉默,店主不温不火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在我头上,我原本以为他找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现在才知道他要对此事盖棺定论,我虽心有不甘,但思来想去仍无法反驳他的论点。

“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何要去自杀呢?”我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自杀者总会有些原因。”看样子店主对蒋梅绣的死因并不关心,他叫来服务员,换了一杯意式咖啡,“人总要往前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曾文书遇到的惊悚一幕该如何解释呢?”我自言自语道。

“就目前的情况看,彭斌搞鬼的可能性最大,尽管我们尚不清楚他的动机。”店主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觉得此人没有一句实话。”

“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我略显紧张地说。

“噢,还有其他可疑人?”店主放下杯子,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不是人。”我用余光扫了一眼邻桌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担心曾文书和我碰到鬼了。”

“鬼?”店主显得非常意外。

“有一个东西始终跟着我们,它想害死我们。”我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道,“我俩有一个共同点,都单独睡过302房间。可能是对死者的不敬,才引火上身的。”我生硬地想出一个拙劣的理由。

“可你们与死者的关系是特殊的,蒋梅绣为什么要揪住你俩不放?”店主忽然一挥手,仿佛要把一切杂念赶走,他重新点燃烟斗,笑着对我说,“我都快被你搞晕了,你的无端猜测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不予考虑。”

“我已经说过,”店主吸了几口烟,接着往下说,“吓唬曾文书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可能是彭斌,也可能是其他人,在卫生间里没有灯,再加上曾文书处在极度惊恐之中,任何人都可以伪装吓倒他。”

“好吧。”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无止境地讨论下去,“我们先把曾文书的事暂时放放,我还有更为离奇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

下面我要讲到重点了,我把险些坠楼的一幕和墓地里那个先知者以及那张写着我家电话号码的名片统统告诉了店主,说完后我觉得心里通畅了许多,好像身体里的癌细胞顺着嘴角爬了出去。

这下店主沉默了,青烟不断地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他像一尊雕像,严肃地立在我的对面。

“你把这些事归类于灵异现象?”过了大约一支烟的工夫,店主终于开口了。

“还会有其他解释吗?”我无意中提高了音量,“那个东西迟早会害死我,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曾文书想必也难逃此劫。”

“先说墓地里发生的事。”店主沉稳地说,“我认为根本不存在超自然现象,搞鬼的人是那个出租司机背后的某个人。”

“说说理由?”

“首先我想知道厂里有多少人知道你出差了?”

“这两天车间里的工作是由老厂长代管的。”我想了想说,“业务科和车间里的大部人都应该知道我出差了。”

“蒋梅绣的生日有谁会知道?”

“人事部和财务科的职员都可能知道。”

“好了,”店主摊开手说,“有四个部门了解这两件事,还用我进一步说明吗?”

我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也就是说厂里的某人猜到我会在蒋梅绣的生日当天去扫墓,所以这个人提前一天在我家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并把花摆在墓碑前。我从外地返程的具体时间虽然不能确定,但安排好出租车在院门口等我无疑是最佳的选择,至于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名片当然是事前准备好的。”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哪些人知道?”

“号码印在主要领导联系簿上,每一个办公室里都有。”

店主说:“这件看似诡异的事你想通了吗?”

“还有两个疑问。”我说,“首先出租司机刚要离开的时候恰好遇上了我,这未免太过玄乎了吧。”

“出租司机是幕后策划人的同伙,车子可能是他借来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司机把我送到厂门口后曾探出车窗笑了笑,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想来确实有点不对劲。我从钱夹里取出名片,仔细看起来。

“别看了,名片是假的。”店主十分肯定地说。

“怎么可能?”我看看他,又看看名片。

“有个检验方法。”店主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给他拨个电话便知道。”

我迟疑地接过电话,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对方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我又拨了一遍,听筒里传来同样的电脑提示音。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店主笑着说,“名片上只有一个号码吗?”

我把电话还给他,沮丧地说:“只有一个手机号码。”

店主把手机放在餐桌上,说:“你的第二个疑问是什么?”

“关于鱼片干。”

店主笑起来:“我爱喝什么?”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黑咖啡。”

“这就是我给出的答案。”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蒋梅绣爱吃鱼片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就连开食品店的张老太太都知道。

“我实在想不通。”我扭头看着黑漆漆的街景,心情沉重地说。

“你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煞费苦心地处处算计你。”店主说出了我心底的疑惑。

“是呀,我并没得罪过谁。”

“答案早晚会被揭开的。”店主安慰我道。

店门开了,两对青年情侣离开了,一股冷空气顺着门缝钻了进来,我哆嗦了一下,把外衣扣子扣紧。邻桌的中年男子烦躁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门,他往柜台方向挪了一个位置,并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热柠檬茶。

“你的春卷还有库存吗?”我问。

“多谢捧场。”店主伸出手,向服务员指了指餐桌上的空盘子。

没过多会儿,服务员把香喷喷的炸春卷端上桌来,我一口气吃了半盘,店主却连筷子都没动。

“你对自己店里的食品没有信心?”我开玩笑地说。

“看别人愉快地享用食品也是一种享受。”店主说,“如果你将来开一家餐厅,自然就会知道了。”

“我可能近期会开一家代理公司,主营服饰类。”我把最后一个春卷放进嘴里,然后把筷子放到一边,用面巾擦了擦嘴。

“恭喜你,你会成功的。”店主诚恳地说。

“我们刚才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我喝了口茶,继续说,“关于我险些坠楼的事,你如何解释呢?”

“你以前有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

我摇摇头说:“幸好这是第一次,否则我们俩不可能相识。”

“我认为是你的潜意识在作怪,你可能不大了解,国外有许多类似的实验。”店主慢条斯理地说,“尽管那个不幸的事件已过去一段时间了,但你内心深处还是解不开这个节,或许在你的潜意识中是想随她而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没关系,我想你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了。”

“但愿如此。”

“一定如此。”

玻璃里反射出我的影子,我的表情是困惑的,好象没什么事能让我高兴起来。“我是不是该去看心理医生?”

“不必了,时间能抚平你的伤口,它是最好的医师。”店主把双手叠在脑后,放松地对我说,“你下次来时就会不一样了。”

“那个藏在暗处的人该如何处理?”我担忧起来,“他可能正在酝酿着新的计划,我可能会招架不住的。”

“不用怕,他只会用一些旁门左道的招式来吓唬你,也许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他的踪迹。”

我看了看目前的上座情况,说:“餐厅里好象根本不需要你来坐镇。”

店主笑起来:“有话直说吧。”

“你有空出去转转,别整天憋在餐厅里。”

“你觉得我该去哪呢?”

“比如我的代理公司,很快我就会租下办公场所,应该离你这里不远。”

“可是那里可没有春卷

吃。”

“至少有无限供应的黑咖啡。”我说。

“我一定会去的。”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吴冰。”他笑着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拿出钱夹,准备留下两张票子,“我该走了。”

吴冰摆摆手,说:“不用付账了,今后的黑咖啡少不了要让你破费。”

我收起钱夹,和他握了握手,然后向服务员点头致谢,中年男人叼着吸管瞥了我一眼。我离开餐厅,店主在屋里朝我挥了挥手,算是最大限度的送客了。

我开着吉普车回到家,途中我在街边的便利店里买了几听啤酒,今晚我觉得格外舒服,可能是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后的必然结果。吴冰的话打开了我心里的枷锁,没有凶杀案,也没有灵异事件,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我的想象。从今天开始,我可以放下负担,去安度余下的时光。

他是正确的,时间会抚平伤口,时间也是最好的医师。

至于那个藏在人群中的阴谋者,现在已经不再是问题了,只要他是人,总会露出马脚,只要他一出现,我会想尽办法抓住他。

防盗门上插着一张买卖房屋的宣传资料,我现在不需要它了,打开门后,我把它扔到纸篓里。打开电视后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之处,看来是我多疑了,不可能有人偷偷溜进我的房间。我坐在远离窗户的位置,开始愉快地喝起啤酒。

时钟的指针走了一圈,我把啤酒罐放进厨房,顺手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对着瓶口猛喝了几口,走出来时觉得身体有些轻,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体内的两种液体渗透到一起,产生出巨大的化学作用。

我倒在床上,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街景,然后闭上眼,家具开始在我面前转,渐渐地,它们融进黑暗中。

我是被一遍又一遍的手机铃声吵醒的,睁开眼后感到十分不适,凶猛的阳光刺痛双眼,我扭过身,避开直射进来的强光,过了好一会儿,酸痛感才得以缓解。

街面上杂乱的声音传进屋内,我坐起来,脑袋好像重了十斤,必须有手掌托住才行。

挂表的短指针逐渐靠近了数字十,我竟然睡过头了。我跑进卫生间,用凉水泼醒自己。酒能误事,此话不假。

铃声还在响,我接通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您是马厂长吗?”

“我是。”我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着,警惕可能出现的圈套。

“我是新调来的秘书,老厂长让我给您打个电话。”对方甜美的声音仿佛是给耳朵做按摩。

“新调来的秘书?”我愣了一下神,说,“原来的秘书去哪里了?”

“老厂长把她调到业务科了。”

我险些笑出来,他总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老厂长有事情交代吗?”

“他让我转告您,今天务必完成文案。”新秘书的普通话讲得很好,“另外您不用到厂里了。”

“知道了,谢谢你。”我挂上电话,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吃了几块点心,随后坐在电脑前,准备写作。

这份策划书我已经斟酌许久,写作大纲在脑子里反复修改了多次,今天的工作只是最终完成它,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我埋头敲打着电脑键盘,头脑中掠过的词句通过手指呈现在屏幕上。一页接着一页,我的双手像是厂房里的某种设备。

街面上的嘈杂声渐渐消失了,我猜是午餐的时间到了。抬起头,十二点已过,大概是条件反射,我的肚子咕咕作响。

我离开电脑桌,从茶几下面取出一张订餐单,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一个中规中矩的声音为我提供了服务。我订了一荤一素两道菜,外加一碗白米饭,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我拉开门,看到一位穿紫色制服的小伙子举着托盘站在我面前。

我付了款,接过三个快餐盒放到桌上,小伙子往屋里扫了一眼,然后扭头走了。我在门镜中观察他,从离开大门到进入电梯这段距离中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鬼鬼祟祟的举动,我放心了,这次外卖至少不是阴谋圈套。

是不是过于紧张了?我想是的,吴冰肯定不认可我现在的心态。

我把一张唱片放进音响里,熟悉的电影插曲在房间里环绕着,我在悦耳的音乐中吃完了午饭,饭菜很可口,只可惜我订餐的次数不会太多了。

我沏了一壶浓茶,看了一会儿新闻,然后回到电脑桌前继续写作。

一下午的时光眨眼间就过去了,我将申请报告和策划书打印出来,厚厚的一叠纸,我坐在沙发上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将其放进文件夹中,准备晚上让老厂长过目。

我刚要给厂里打电话,门铃响了,通过门镜我看到外面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个头稍矮的男人有些面熟,剩下的两人我根本不认识。

“谁呀?”我警惕地问。

“我姓陈,是孙岷佳的亲戚,带客户来看房。”

我急忙拉开门,与陈总握手寒暄:“怎么没提前来个电话?”

“原本只想先到院子里转转,没想打扰你。”陈总笑嘻嘻地说,“客户对这里的环境比较满意,所以我临时决定上来碰碰运气。”

“你们运气真好,恰好我今天在家写报告,没去上班。”我把他们迎进来,照例把所有的房间门打开,供他们参观。

年轻的夫妻看得非常仔细,不时低声商量着什么,陈总笑着点点头,那意思是基本搞定了。

我向他们解答了各方面的疑问,价格方面我没有最后表态,陈总完全可以代表我,在房屋交易方面我是外行,所以还是少说为佳。

年轻夫妻要回去商量一下,我把他们送到电梯口,电梯门关闭前,陈总朝我眨眨眼,我知道这套房子很快就可以出手了。

回到房间我拨通了老厂长办公室的电话,新来的秘书说厂长正在办公室里谈事,让我晚些再致电。我问她谁在厂长办公室里。秘书说是业务科的徐强志。

挂掉电话,我开始打扫房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所以非常仔细。老实讲,我有些不舍,这房间里存有太多的回忆,出售它等于和过去一刀两断。

除了那扇可怕的窗户外,我把所有的家具都擦拭了一遍,我正欣赏劳动成果的当儿,电话铃响了,是老厂长。我告诉他文案已经写好了,想尽快让他过目。老厂长让我先把电子文档发到他的邮箱里,晚上在家里商议。

我把文档发送完毕,穿上外衣,出了家门。此时阳光已渐渐褪去,黑夜即将统治这座城市。我开车到了市区边的一栋写字楼前,物业经理是老厂长的战友。

自我介绍后物业经理立刻露出了笑容,他说我来得正是时候,顶层刚搬走了一户,还留下了一些办公家具,价格并不高。我问他房间大不大。经理说一般,大概有五百多平米。他带我去了十五层,我在里面转了一圈,觉得比较满意。

刚搬走的公司留下了一张接待台和椭圆形的会议桌,装修方面很有档次感,隔开的两个房间可以做会议室和私人办公室,房间里很干净,电话线、网线一应俱全,只要添置几张桌子就可以办公开业了。

我表示要订下这间办公室。物业经理说租户必须持有营业执照。我说过几天就可以办妥,我可以先押给你几千块钱。经理说算了,我给你预留半个月,只要你提供工商局的受理书,我就可以把房租给你。

我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执意要请他吃晚饭,物业经理谢绝了,他指着手表说现在已经下班了,老婆孩子正等着他回家吃饭呢。他的玩笑话让我发窘,我开车送他回家,并嘱咐他千万不要变卦。

我和物业经理云山雾罩地聊了一路,到家后我们挥手告别,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掉头驶向老厂长家。

老厂长已经在家等我了,他戴着老花镜在书房里审阅我的规划书,手里拿着一支签字笔在上面画圈。他相当专注,根本没注意到我。

我拿起报纸在客厅里看起来,喝着保姆大姐端过来的热茶。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的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出老厂长的号码。我没有接,举着电话敲了敲书房的门。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老厂长惊讶地放下电话,摘掉老花镜对我说。

“晚报都看完了。”我坐在他的对面,说,“文案怎么样?”

“我略改了几处,你看看妥不妥?”他一边揉眼睛一边把报告递给我。

我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老厂长作了几处修改,我点点头,心里暗暗佩服。

“画龙点睛。”我没有任何恭维的成分。

“如果你没意见,明天早晨把完整的方案交给我,别忘了封膜。”

“没问题。”

“我和徐强志聊了一下午。”老厂长略显疲惫,声音有些沙哑。

我紧张地问:“结果如何?”

“你应该能猜到。”老厂长平缓地说,“我们达成了共识。”

“真要与他合作?”我的两只手压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

“我们别无选择。”老厂长笑起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像是借机选择合适的措辞,“其实与他合作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因为他手里有足够的资金?”

“不完全是。”老厂长摇头道,“重要的是,他不会参与公司日常经营,只是普通的股东而已。”

“如果拒绝他会产生什么结果?”

“鱼死网破。”老厂长轻描淡写地说,“他表面上虽然很客气,但如果我们拒绝的话,他会使用各种方法毁掉我们的计划。”

“他有这份能力吗?”

“这件事你听我的吧。”老厂长语重心长地说,“破坏要比创造容易得多。”

既然老厂长如此肯定,我也不好再坚持己见了,不过我总觉得徐强志是个隐患。

“我们每个人前期出资二百万,用于工商注册、代理保证金及部分货款。”老厂长拿出一个小本,放在我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堆字,“我的那部分资金全部算在你的名下,你是企业的法人代表。”

“这样做不合适。”我反对道。

“我觉得非常合适。”老厂长固执地说,“我与女儿相隔万里,我把钱用在儿子身上有错吗?”

“可是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老厂长并没有说服我。

“你要对公司有绝对的控制,无论是哪个方面。”老厂长抬起手,做了一个终止的手势,“好了,我们不用再讨论了。”

这时保姆敲门说饭菜准备好了。

“我们吃饭吧。”老厂长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年纪轻轻别闷闷不乐的,像吃了大亏似的。”

我们边吃边聊,今天的菜品明显比平日多,估计是老厂长授意的,为了纪念这个与众不同的日子。我们喝的还是徐强志送来的好酒,老厂长特意换了大玻璃杯,饮酒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我和徐强志草拟了一份公司制度,都在本子上,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看看还有什么纰漏。”

“您同意的事,我执行就是了。”我情绪不高地说。

“小马,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老厂长笑着说,“人这一辈子并非每件事都是十全十美的,你要学会适应,也要懂得克服,要努力把劣势转化成优势。”

我点点头,举起杯子敬了他一杯,然后换了一个话题:“我去看了办公楼,离厂子不远,价格比较公道,买几件家具就能办公了。”

“面积有多大?”

“大概五百平米吧。”

“那里只能办公,你还要在厂子附近找个像样的库房。”

我忽然想到一个地方,绝好的位置。“宿舍楼里空了很多间房,厂里有什么打算吗?”

“只能让它空下去了,暖气供应不足,没人愿意住过去,年轻人都愿意在旁边的居民区里租房住。”老厂长叹了口气,说,“现在的人眼光也高了,想当年厂里分我宿舍的时候,我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着觉。”

“近期有没有可能拆掉宿舍楼?”

“三五年内应该不会有动静,厂里可没闲钱盖新楼。”老厂长忽然说,“你在打宿舍楼的主意?”

“我想租下来几间,那里离厂子近,存储方便,另外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约成本,宿舍楼的租金无论如何也不会太贵。”

“我看可以。”老厂长考虑了几秒钟,说,“后勤部的小王你认识吧?”

“他和我是同批进厂的学徒。”

“对了,”老厂长拍拍脑门,懊恼地说,“看我这记性,真是岁月不饶人呀。”

我收起桌上的白酒,替他盛了一碗蔬菜汤。“我明天就去询问库房的事。”我说。

“那里是我们的中转库房,今后还要寻找一间大库房。”老厂长喝了

两口汤,眼睛意犹未尽地扫了一下玻璃橱柜里的白酒。

“当然,权宜之计。”我暗自笑了笑,等我离开后他还会把酒拿出来。

“你是不是约徐强志聊一聊,个人之间的恩怨先放一放。”

“您不必操心,他会主动找我的。”我放下碗筷,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感觉有些累。”

“你辛苦了,快去休息吧。”老厂长站起来,把我送到门口,把一串钥匙放进我的口袋里,“这两天别墅已经打扫出来了,你随时可以入住。”

我的心头一热,走出单元门,觉得严寒已经过去了。

回到家,我把策划书按老厂长的意见改了一遍,之后我把日常用品和衣物装进行李箱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估计过两天就得搬走。

可能是白天用脑过度,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一整夜好像眨眼间就过去了。当稚嫩的晨光刚刚降临大地时,闹表就把我喊了起来。

我走进卫生间,发现我昨晚根本就没换衣服,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天我总是心浮气躁,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我把水池蓄满水,将头探进去,过了一分钟,我猛地抬起头,池水飞溅出来,我坐在浴池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又是潜意识?我不清楚。我匆忙地洗漱,换上一套外衣迅速离开了房间。我可能是该换个新环境了,卖掉房子或许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我在楼下的餐厅里草草喝了一碗粥,然后驾车到了工厂,厂门口站岗的保安睡眼惺忪地敬了一个礼,大院里冷冷清清,机器设备还没有启动。

我在办公室里把两份文件打印出来,再次检查了一遍,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手指敲在办公室的门上,声音很柔和。

“请进。”我把文件放到桌子上,看看手表,想不出谁会来这么早。

“早上好,我以为昨天忘记锁门呢。”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站在门口。

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故而迟疑了一下。

“我们昨天通过电话。”小姑娘笑着说,“我是刚调来的秘书。”

“你好。”我恍然大悟。

“有没有需要我办理的事?”她问。

我想把手头的文件交给她,刚拿起来又改了主意。“你忙吧,我没事。”我笑着说。

小秘书走后我把文件封上塑料膜,看上去格外正式,我满意地点点头,一会儿我要亲自交给老厂长。

手机响了,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知道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我。地产公司的陈总说昨天那两位客户已经同意购买,房屋总价二百二十万,一次性付清。这个数字出乎我的意料,我拿电话的手很没出息地抖起来。

陈总让我上午去签合同,我说完事后我马上过去。挂掉电话我再也坐不住了,生命中的那个转点终于到来了。

办公室门再次被敲响,估计还是新来的秘书,我应了一声,进来的人却是憨厚朴实的孙岷佳。

“你怎么来了?”我立刻站起来,示意他坐在沙发上。

“我过来跟您打个招呼。”孙岷佳站着说。

我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打招呼不用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已提交了辞职报告,过两天就离职了,”孙岷佳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说,“我过来说一声,认识您很高兴。”

“我搞不懂,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我对他的举动颇为意外。

“很简单,我对厂子没有信心。”孙岷佳含糊地说。

“哦?”我走过去强行把他按在沙发上,问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可不是来抱怨的。”孙岷佳怒冲冲地绷着脸,多一句也不愿意讲。

“我其实正准备去业务科找你呢。”

“您有事吗?”

“我要当面道谢,陈总帮我把房子卖出了,出售价格比预想中要高出不少。”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因此,我要请你吃顿大餐,以表心意。”

听到这个消息,孙岷佳也为我高兴起来。“临走前总算又办了一件事。”他说。

“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辞职的事。”我又把话题转回去。

“不必了,报告昨天交上去了,徐科长已经签字同意了。”

我没再继续劝说,这件事显然没有回旋的余地。“交接工作了吗?”

“完成了,我现在随时都可以走。”

“今后如何打算呢?”

“我想先休息一个月。”他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在液面上的茶叶,“工作方面基本不愁,有一家合资企业给我留好了位置。”

“那就好。”我把文件放进资料袋里,说,“你今天跟我办件事吧,我给徐科长打个电话,借用你半天。”

“去哪?”

“去陈总那里签合同。”

我走到老厂长办公室门口,他还没有来,我把资料带放到办公桌上,并嘱咐秘书不要让其他人进去。随后我给徐强志拨通了电话,告诉他我和孙岷佳出去办事,徐强志当即同意了,什么也没问。

出了办公楼,孙岷佳开车,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副座上。

“你为什么突然对厂子失去了信心?”我望着窗外随意地问。

“据说厂里的管理层又要大调整,新来的领导还不知道如何折腾呢,我实在没心思干下去了。”

“徐强志昨晚对你说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

“他昨晚约我吃了一顿饭。”孙岷佳承认。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很显然这是徐强志设的局,孙岷佳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当车子停在地产公司门口时,我还没考虑好该不该将代理公司的事告诉孙岷佳,坦白讲我担心徐强志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地产公司外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房屋信息,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陈总推开玻璃门,把我们迎进去,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混浊的空气让人头脑发昏,陈总带我们进了一间单人办公室,我随手关上门,嘈杂的声音降低了。

“看样子生意不错。”我和孙岷佳坐在沙发上。

“火暴得出乎意料。”陈总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大家都奔小康了,我还住平房,烧蜂窝煤呢。”孙岷佳自嘲地说。

“你们看到的都是投资客。”陈总说,“他们买房根本不是自住,几个月后就转手了,搞好了能挣个十来万。”

“那是我两年的工资。”孙岷佳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的话可没有水分。”陈总说,“现在是全民炒房的时代,各行各业的精英骨干都在炒,房价已经翻了几番,现在还望不到头呢。”

“这算是好事吗?”我问。

陈总眯起眼,表情复杂地说:“您说呢?”

我叹了口气,说:“所以我的房卖了一个高价。”

“我实话实说,您要是再稳几个月,我能多卖出十来万来。”陈总盯着我,他当然希望能多赚一些。

“算了,现在的价格我已经很满意了,况且我急等用钱。”

“好吧。”陈总露出失望的神态。

“后面的手续还很复杂吧?”我问。

“您首先要签两份合同,然后去办理纳税申请手续,最后去交易大厅交纳印花税以及过户手续。”陈总说,“大概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你这边的服务费如何支付?”我问。

“房款总额的3%。”

“没问题。”我对孙岷佳说:“给你派个差事怎么样?”

孙岷佳意外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办房产手续?”

我点头道:“反正这些天你也没事。”

“你信得过我?”

“当然。”

陈总插话道:“这样的话您需要写一份授权委托代理书。”

“最好如此。”

我在合约书上签上字,随后写好委托书交给陈总,他检查了一遍,说:“我需要您的各种证件。”

“我马上取过来。”我和陈总握手告别。

回到家,我把房产证、身份证以及户口簿统统交给了孙岷佳,让他全权代理此事。

“我真服了你了,”他笑着说,“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放心让我去办。”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信任你。”我回应道。

我们回到房产公司后,孙岷佳进了办公室,我则去了老厂长为我准备的临时住处。别墅在花园的最里侧,我两年前去过几次,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打开别墅的大门,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大厅已经收拾干净,家具上的白布被撤掉了,像新购买的一样。

我咳嗽了一声,大厅里传来了回音,听上去有些瘆人。

二楼有几间小房,是卧室和书房,楼下还有一个地下室,里面有一张深色的长条桌和一组布艺沙发。

除了面积过大之外我对新住处还是很满意的,我拨通了一家搬家公司,约好第二天一早把家具搬过来。

吃过午饭,我驾车回到工厂,老厂长外出开会,想必是递交策划书去了。我去了后勤部,写了一份租赁宿舍楼套间的申请报告,负责人小王是我的师兄弟,他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保证能批下来。我向他道谢后,返回顶楼的办公室里。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琢磨着该如何打发时间,这时,办公室门推开了,徐强志鬼头鬼脑地走进来。

“你怎么不敲门?”我盯着他说。

“你过两天就卸任了,别瞎讲究了。”徐强志怪腔怪调地说,“我准备为你举办一个告别晚宴。”

“我看免了吧,怪伤感的。”

“我们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剩下的事就是走走程序。”徐强志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业务上的事你好像不太熟悉。”

我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所以需要一个帮手。”

“当然,独木不成林嘛。”

我笑起来:“孙岷佳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孙岷佳?”徐强志蹙紧眉头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地说,“我怎么没想到,他刚刚提出辞职。”

我看着他笑而不答。

“我建议把他挖过来,业务科里没人能比得上他。”徐强志格外认真地说,“事不宜迟,否则夜长梦多。”

“我考虑一下吧。”我敷衍地回应,现在我不想与徐强志进行无谓的争辩。

“你不要坐失良机。”徐强志提高了声调,“孙岷佳对我们很重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参与代理公司的日常管理。”我冷冷地说,“公司还没开张,你就打算反悔了?”

徐强志撇了撇嘴,勉强把嘴里不甘示弱的话咽了下去。“库房和办公场所找好了吗?”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基本确定了,价格很低,过两天我带你看看去。”我指着墙上的挂表说,“你还有事吗?我可要忙了。”

徐强志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我把办公室门关上,打开电脑,写了一份简短的辞职申请,事毕,我打印出来,签上名字,准备明天一早交给老厂长。余下的时间我开始整理资料,写出一份详细的交接单,留给我的继任者。

老厂长回来了,满面春风,他朝我点点头,我知道事情已办妥。我心情复杂地把辞职申请放到他桌上,老厂长看看申请,又看看我,脸上露出既惋惜又高兴的神态。他没有马上签字,而是把辞职报告放进抽屉。

“我们还需要再等几天。库房怎样了?”他把抽屉锁上。

“那边没问题。”

“工商局我有熟人,手续办理由我负责。”

“好的。”我说,“明天我准备搬进别墅。”

“你去忙吧,这两天不用过来。”他靠在高背椅上,身子转了半圈,面朝窗口,“徐强志找过你吗?”

“我们下午见面的,他让我使用一名刚刚离职的业务人员。”

“此人业务能力如何?”

“很强。”

“你的意见如何?”

“我需要考虑一下。”

老厂长笑起来,说:“你来决定吧,反正这家公司是你做主。”

“谢谢您的信任。”

老厂长摆摆手,换了一个话题:“晚上到家吃饭吧,把徐强志送来的好酒喝光。”

“改日吧,我今天要买些居家用品,不能让别墅太过空旷。”

“也好,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字画,如果你喜欢尽管拿走。”

我起身向他告辞,门口的秘书礼貌地朝我笑了笑,我让她帮我锁上办公室门,自己提前离开了工厂。

回到家我把重要的资料先送到别墅里

,避免明日某些粗心大意的搬家师傅将其弄丢。途中我在家居店里买了一组简易的文件柜以及一张巨大的市区交通地图。

进入别墅正门时我被保安拦下了,那个保安面无表情,灰色的制服,灰色的脸,他一双小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但我感觉他的目光投在我的身后,我扭过头,车厢里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看我吗?”我降下车窗探头说。

“访客吗?”保安的声音有些发闷。

“我明天就搬进来了,最里面那栋别墅。”

保安的表情似乎略有变化:“那栋别墅空了两年多了。”

“没错。”我随声附和道,“住户出国了,大概过几年才回来。”

“你一个人住?”

“就我一个人,有问题吗?”

保安瞥了一眼岗亭,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总觉得别墅里不对劲。”

“怎么讲?”我有些紧张地问。

“我感觉这两年有人住在里面。”保安神秘兮兮地说。

“不可能。”我险些笑出来,“是我送住户去机场的,两年间她根本就没回来,怎么可能有人住在别墅里?”

“我知道,现在住在别墅里的人肯定不是她。”

“别开玩笑了,”我笑了起来,在后视镜中我看到自己脸上的苦笑,“你刚才说别墅空了两年多了,还没一分钟的工夫就改口了。”

保安板着脸说:“白天是没人。”

“你的意思是晚上有人住里面?”

保安点点头:“是的。”

“不会是进了小偷了吧?”我猜测道。

“小区在各个方位都设有监控探头,况且特制的防盗门一般人是打不开的。”保安僵硬地眨眨眼,我似乎听到了上下眼皮碰撞的声音,“所以,不会有窃贼,这个可能性完全可以排除掉。”

我无意中吸了一口凉气:“你凭什么说有人住在里面?”

“我听到说话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什么了?”

“听不清楚,有时像是说话,有时像是哭。”

“你没看清她的长相?”

“我看不到。”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为什么?”

“因为别墅里没有开灯。”保安冷冰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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