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保安的话,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的意思是她一直是黑着灯待在房间里?”我问。

保安麻木地点点头,说:“这两年来那里从未亮过哪怕是一盏灯,可说话声或哭声却没间断过一天。”

我盯着保安的脸,仔细辨认了一遍,很显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他完全没必要恐吓我。“别墅附近有坟场吗?”我硬着头皮说。

“没有。”他摇摇头,眼睛依旧看着我的身后。

“好了,我猜你是听错了。”我挂上前进挡,准备结束这个无聊的话题,“或许是旁边别墅的女主人。”

保安的嘴角动了动,看上去好像是在笑。他整理了一下制服,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两边两栋别墅没人住。”

我悄悄摘下前进挡,问道:“我记得别墅早就售罄了。”

“那两户搬走了。”

“为什么?”

保安好像又笑了一下,他说:“旁边两户人家受到了惊吓,所以他们搬走了。”

我觉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看来保安说的是实话。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他问。

“明天。”

“明天我上夜班,有事可以找我。”

“好吧,再见了。”

“祝你好运。”这句话从保安嘴里说出来更像是一句诅咒。

我轰了一脚油,将车驶进小区,保安转过身,始终盯着车尾,我加快了速度,终于甩掉了他的眼神。

拐了几个急弯,穿过绿油油的草地和拱形小桥,我停在别墅前,抬头望去,建筑物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窗户里面黑乎乎的,仿佛隐藏着一些不见天日的秘密。与昨日相比,别墅似乎变得无比邪恶。

我拉开后备箱,艰难地把文件柜挪出来,放到院子里。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取出钥匙把大门打开,一股阴风从里面飘出来,我好像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小腿肚子忽然毫无征兆地抖了几下,是抽筋的前奏,我急忙弯下腰,用力摁住那几块上蹿下跳的肌肉。我半蹲在门口,趁机观察大厅,里面干干净净,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在原本的位置上。

休息一会儿后,我把文件柜搬了进去,放到墙角处,看上去很合适,其表面的木纹和大厅的格调很相配。市区地图贴在墙面上,虽然很困难,但我还是完成了,我后退七八步,眯起眼比较两个角的高度,我满意地点点头,它们好像在一条直线上。

我在厨房里把手洗干净,之后我认真检查了每一间房,没有人藏在里面。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别墅里胡乱穿行,保安的话如魔咒一般在脑子里不断地重现。最后,我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木呆呆地看着房顶。

除了我和老厂长外,没有其他人配有别墅的钥匙,所以保安的话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或者他在夜晚时分出现了幻觉。

我猜保安是受了某种刺激,常常凭空想象出一些场景,他的那套言论可能说过若干次了,凑巧我今天成了听众。

我像傻子一样轻易相信了别人的胡言乱语,之后如小丑一般在别墅里寻找完全不存在的人。幸好没人看到我的幼稚举动。

我咯咯笑了两声,随后我的手摁在小腹上大笑起来,其实本来只打算草草应付几下,到后来便愈发不能自持了,笑声顺着喉咙绵绵不断地喷射出来,硬邦邦地在舌头上弹了两下,然后从两唇间一股脑地翻滚出来。

我对身体失去了控制,或者说身体拒不听从大脑的指令。

我被迫弯下腰,身子剧烈地抖动着,我趴在沙发扶手上,视线渐渐模糊了,眼眶被泪水塞得满满当当。

足足过了一分钟笑声才被我的意识击败,我的嗓子干涩并且隐隐作痛,肚子也像抽筋般难受,我擦干眼泪懊恼地瘫坐在沙发上,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笑得如此狼狈。

天色擦黑,屋内渐渐暗下来,四周静得很不真实。据说昼夜交替的时刻往往会产生某种奇异的力量,会让许多人做出怪诞的事情或产生怪异的想法。

我显然在给自己编造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借口。好了,不要再想了,这只是生命中的小插曲而已,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偏差。

别墅里过于空旷,我坐在昏暗的屋内感到心神不宁,一楼有几扇落地窗,我神经质般地瞥了一下,总担心有人在监视我。

果然,我身后那扇窗户上站着一个人。

此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此前的失态举动被他一览无遗。

关键是,这个人是在屋内还是在屋外?

我没敢轻举妄动,因为我不想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我在回想刚才进屋的过程,应该是关门了,但我不十分肯定。

眼前连一个玻璃杯都没有,手心渗出了汗,我悄悄取出手机,狠狠地抛出去可能会延缓对方的第一轮进攻,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慢慢地拧过身,准备接受最惨烈的事实,可是,窗前的人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高大硕壮的巴西木。

怎么会是这样?难道是我眼花了,把一盆普通的巴西木当成了人?

我起身走过去,探头向外张望,小区里的路灯已经亮了,黄澄澄的连成一片,小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两侧的别墅黑着灯。

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别墅像是建在真空里。

此刻,我感到惭愧万分,保安的鬼话竟然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在厨房里洗了洗脸,冰凉的自来水让我清醒了许多。回到沙发上,我不放心地扫了一眼窗户,突然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因为巴西木的高度与我看到的人影高度并不一样,换句话说,刚才确是有个人站在窗口处。

我猛然站起来,贴着墙面走到窗前,用一只眼睛向外看。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在柏油路上,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

灰色的制服,灰色的脸。

我的心凉了半截,原来是那个保安。

可是,他为什么要暗中监视我?

想不通的事情只好先挂起来,我离开了别墅,钻进车里。利用热车的工夫我再次观察这个庞然大物,侧墙上有个粗大的下水管,管子一直通向阁楼,可能是排雨系统,我跳下车用手指敲了两下,很结实,一个敏捷的人绝对可以攀登上去。

阁楼有一扇窗户,不算大,但钻进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或许每晚有人撬开窗,从那里爬进去。

谁会做如此无聊的事呢?一定是那个保安,我抢了他的地盘,所以他才会讲恐怖的事情吓唬我。

我又笑了起来,明天我会加装一层防盗窗,让他遗憾去吧。我甚至想到了他第一眼看到防盗窗时的表情,这样一来,我笑得更厉害了。

我忍住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再没有可乘之机了,别墅严密得像是一座无法攻陷的堡垒。我回到车里,发动机已经热了,我打开暖风,调到最高档,把手举到出风口前,血液似乎加快了循环,感觉很舒适。

小区门口的岗亭没有人,我停下车,左右看了看,那个诡谲的保安不见了,或许他钻进了另一栋别墅里,天知道。

我启动汽车,准备把这件事彻底忘掉。

在途中孙岷佳给我来了个电话,他说事情比较顺利,今天他办理了完税证明,明天凌晨他去房产交易大厅排队。我没想到进展得如此之快,故而不厌其烦地说了几遍感谢话,表示事成之后要宴请他们,孙岷佳倒是不以为然,他说自己有的是时间,不必客气。

我在街边买了一份报纸,然后乘电梯回到家,家里面零乱无序,大箱子小盒子摆了一地,几乎无处下脚。我又收拾了一阵,大概在十点左右倒在床上,度过了最后一晚,在梦中我遇到了蒋梅绣,她好像在向我告别。

第二天一早,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是搬家公司的负责人,他说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我慌忙从床上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宽大的运动服,刚刚准备妥当,门铃就响了,我拉开门,把搬家公司的师傅让进屋。

师傅们的动作相当麻利,没用多长时间家具就全搬去了,我凝视眼前的空空荡荡的房间,忽然间伤感起来,过往的生活片断再次浮现在眼前,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

我关上门,永远离开那段日子。

在物业公司补齐了各种费用后,我驾车在前面引路,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们到了小区门口,没有人上前询问,搬家公司的箱式货车顺利地驶入别墅区,师傅们将车上的家具搬进屋,放到我认为最合适的位置上。

我付完款,锁好门,与他们一起离开了小区。两次经过大门,我始终没看到那个保安,也许他在暗中窥视着我。

我回到厂里找到了后勤部的小王,他说租赁宿舍的事已经得到批准,我愉快地把半年的租金交给他,并嘱咐他维修302房间的门锁。小王说他马上就办,让我下午过来取宿舍钥匙。

事毕,我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把私人物品放进一个纸箱子里,然后将各种资料重新归类,最后,我认真地把办公室打扫干净。

我抱着纸箱子回到车里,麻木地吸了一支烟,有几名工友从车前走过,他们纷纷向我打招呼,我回过神来,发现午餐的时间到了。我跳下车,随着人潮步入员工食堂,吃饭的人并不多,我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要了三个菜,心不在焉地吃起来,这大概是我在厂里的最后一顿饭,因此我吃得格外慢,直到保洁工扫地我才离开食堂。

车间里的机器像往常一样轰鸣着,车间组长走过来,问我有何指示,我摇摇头,随便跟他们聊了几句。我第一次感到轻松,今后不必再被噪音所困扰了。

周齐站在我身边,他伸出两个指头,我会意,跟着他走进吸烟室。

“听说近期高层会有变动。”周齐递给我一支烟,坐在我对面说。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我不置可否地说。

“这么说是真的?”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

“过几天你自然就知道了。”我并不想把事情提前泄露出来。

“您是不是要被扶正?”周齐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今后请您多关照。”他奉承地又递过一支烟,我摆手拒绝了。

“我记得你是从业务科调过来的?”我问。

“厂长好记性,”周齐抱怨道,“徐科长始终瞧不上我,说我工作不积极,给他们部门拖后腿。”

“你好像不是消极怠工的人。”

“他就是找个理由把我打发走。”周齐说,“我不愿意跟他们吃吃喝喝,拉帮结派。”

“孙岷佳平时也跟徐强志吃喝玩乐?”

周齐摇摇头说:“他跟我一样,基本上不参加他们的娱乐活动。”

“那就奇怪了。”我说,“徐强志为什么不把他调出来?”

“孙岷佳的业务能力最强,徐强志还靠他完成业绩呢,哪敢轻易动他。”

“这么说孙岷佳并不是徐强志的死党?”

“我觉得孙岷佳根本就瞧不上徐强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我俩喝酒,他无意中说的。”周齐问,“您打算提升他?”

“只是随便问问。”我站起来,周齐慌忙把烟头掐灭。“我还有点事,你去忙吧。”

我离开热闹的车间,去了后勤部,小王已经把宿舍的钥匙准备好了,他拿出两份租赁协议,我草草地看了看,然后在上面签了字。我一共租了四间房,存放上几百件衬衫应该没有问题。

“你租那么多间宿舍干什么?”小王的眼珠子转了转。

小王是个机灵人,我只能实话实说。“我过些日子要买进一批货,需要找个便宜的中转库。”

“是衬衫吧?”小王笑着说。

“是的。”

“我知道宿舍楼旁边还有个大库,你租不租?”

“价格如何?”

“比宿舍还合算。”

“那敢情好,可我现在还用不上。”

“到时候你来找我吧。”小王热情地说。

我和小王握手告别,回到车里我拨通了孙岷佳的电话,约他一起吃个晚饭,孙岷佳爽快地答应了。我启动车子,不知不觉地到了宿舍楼下,我下了车,上了三楼,打开那几间房,里面四白落地,确实是绝佳的库房。

302的房门已经修补完毕,银色的锁眼闪闪发亮,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进去。彭斌房间里没有声音,大概他正抱着人偶睡觉呢。我蹑手蹑脚地从他门前走过,生怕将他吵醒。

我开着车盲目地在市里转了两圈,途中我去了一趟曾文书的酒吧,酒吧没有开

门,里面黑漆漆的,吧台上摆满了空酒瓶。

我在路边买了一份报纸,提前赶到了餐厅,服务员刚开完准备会,他们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这个性急的食客。我坐在包间里,要了一壶菊花茶,悠闲地翻看着报纸,我知道这种自在的日子不会维持多久。

过了很长时间孙岷佳才赶到,我几乎已经把报纸翻烂了。他连声道歉,说税务所的人太多,生生排了一下午队。

我让服务员拿来一瓶冰镇啤酒,为他斟上一杯,趁他解渴的功夫,我点了一桌子的菜。一瓶酒下肚后,我把家门钥匙交给他,他问我现在住哪,我说老厂长的别墅,有空带他去认个门。

聊了一阵儿,我忽然说:“我也要离开工厂了。”

孙岷佳的酒杯僵在嘴边,他惊讶地说:“为什么?”

“徐强志没告诉你吗?”

“他什么也没说。”

话语间我始终盯着他的眼睛,我看到的是坦诚的眼神。于是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告诉了他,包括今后的计划。

孙岷佳一直在听,没有打断我。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

“因为我信任你。”

孙岷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举起酒杯,说:“我打算把个人简历交给你。”

“简历就不必了。”我也举起酒杯,说,“欢迎你的加盟。”

窗户纸被捅破,我和孙岷佳之间再没顾忌了,我们聊了很多心里话,也喝了很多酒,我很高兴能结识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餐厅的客人,我把车子停在餐厅门口,摇摇晃晃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别墅的位置后就在后座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孙岷佳不见了,我慌忙问司机,司机笑起来,说你的同伴根本没上车,他坐另一辆出租车走了。我付完车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给孙岷佳拨了个电话,然而对方已经关机了。

我穿过别墅的大门,岗亭里好像有个人,我眯起眼睛往里看,看到一张微笑的脸,那张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我朝岗亭摆摆手,那张脸还在笑,笑得很不自然。

别墅里静悄悄的,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沿着小径往里走,我的影子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在四周围移动着位置。

我不时回头张望,身后空无一物,那个神经质保安不见踪影,他此刻会不会在别墅里等着我呢?

一阵冷风吹过,酒醒了一半,我快步走到穿过花园,秋千在摇摆,吱吱嘎嘎地响,仿佛有个人在上面玩耍,可就是看不清他的模样。

粉红色的气球在花园里滚动,它轻飘飘地飞到我的脚下,我将其踢开,气球仿佛生气了,它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一直尾随我到小桥边,在我加快速度后才勉强甩掉它。

我终于平安地到了别墅门口,取出钥匙,走进小院,院子里有一张塑料桌子,椅子倒在旁边。我哆哆嗦嗦地拧开大门,进入屋内我靠在厚重的门板上,屏息观察屋内的状况。我听到冰箱嗡嗡的工作声,看到从窗口渗进来的月光。

我踮脚走到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别墅外没有异常,看来保安的话并不足信。我打开大厅的吊灯,检查了每扇窗户,之后我安心地去了二楼的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这是我在别墅的第一晚,感觉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酒精在作怪,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出了一身的虚汗,我换了几个睡姿,依然无法入眠。我下床在房间里踱步,转了几个圈,我好像更精神了,最后的一点困意也荡然无存了。

我打开卧室门,踩在走廊的地毯上,地毯很厚,很有弹性。我走到楼梯口,顿时愣住了,两条腿无意识地抖了两下。

大厅的吊灯竟然没有关。

我努力回忆着,是自己忘记关灯还是有人把它打开了?

我想不起来了,我缓缓地从楼梯走下来,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担心这别墅里还有一个人,此刻正躲在哪个角落里观察我。

冰箱又响起来,嗡嗡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我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清水,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某些变化。

院子里的椅子立了起来,端正地围在桌子旁。

椅子怎么会自己立起来,风可以吹倒它,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它吹起来。

除非,有人在院子里,院墙并不算高,一个健壮的成年人可以轻易地跃过它。

是那个保安还是午夜哭泣的女人?

我关上吊灯,贴在墙壁上,与夜色融为一体。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一串脚步声,很轻,距我越来越近。

地板上银白的月光晃动了一下,我低下头,发现脚下有一个古怪的形状,我歪着头仔细看来,竟然是一个人形。

也就是说,有一个人趴在落地窗前,这个人与我仅仅隔着一层玻璃。

这个人张开双臂,形成一个“大”字形。

我的心怦怦乱跳,右肩膀麻嗖嗖的,我想探出头,但又有些胆怯,我怕看到一张魔鬼的脸。

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如死人一般。外面刮起了风,我又想起了自己摆动的秋千和追着我跑的粉红色气球。

过了几秒钟,我鼓足勇气,在心中倒数了三个数,然后猛地侧身,面对那扇可怕的窗户。我觉得眼前一花,月光打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静谧的夜空和瑟瑟发抖的枯树枝,那个人形不见了,我的影子出现在地面上。

毫无疑问,潜入者现在还在院子里,大概正靠在外墙上,我们刚好换了一个位置。我不能打开大门,那样或许会有更大的危险。我突然想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这个人有没有大门的钥匙?

我摸着黑把刚买来的资料柜顶在门口,如果对方强行进入,我起码有个准备。回到卧室前我又检查了一遍窗户,随后从厨房抽出一把刀压在枕头底下,我躺在床上,觉得脑袋下面硬邦邦的,我觉得安全多了,于是我闭上眼,全身放松,准备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阵杂乱的声音吵醒了,我紧张地睁开眼,确定自己还在卧室里,卧室门是关着的,床边也没有人木木地盯着我。

我悄悄地下床,穿上拖鞋,轻轻拉开门,探出脑袋向外面张望,走廊里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一口深井。

我壮着胆子走到楼梯口,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

是哭声,凄厉的哭声。

我牢牢地抓住楼梯扶手,以免摔倒。哭声就在别墅里,相当清晰。

很难形容那种声音,像是女声,尖尖的,一声高一声低,不太连贯,断断续续,总之,那是一种让人发疯的声音。

我从卧室里拿出刀,然后顺着楼梯一点点往下走,哭声越来越清晰,那个人就躲在大厅的某处。

我在大厅里站立几秒钟,完全听不出声音的来源,我静下心仔细听来,哭声好像悬在半空,我抬起头,大厅里空无一物。

当我逐一检查房间的时候,哭声减弱了,这下更难辨别方向了。我忽然想到了后门,之前我竟然忘记检查了,也许这个人就是从后门溜进来的。

我穿过狭窄的过道,走到后门前,推了推,门紧锁着。我有些失望,重新回到大厅时,哭声消失了。

天色渐渐发亮,鸟儿在树梢上啼叫。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精气神好像离开了身体,我变成了一摊烂肉。

昨夜的事让人难以置信,一个人潜入别墅里,我却无法找到她。我在做噩梦吗?不会,这件怪事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看来保安没有胡说,别墅里闹鬼,每晚都有一个女人在哭。

阳光逐渐将黑夜驱散,我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换好衣服,离开了别墅,小区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保安,他笔直地站在岗亭前,像个木头人。我走过去向他打听灰脸的保安,对方说他是夜班,早就下班了。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昨晚吃饭的餐厅,吉普车还停在那里,我在餐厅吃过午饭,然后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堆食品,途中接到老厂长的电话,他说辞职报告已经递交上去了,这两天让我好好休息。

我驾车回到别墅,把食品饮料塞进冰箱后,我绕着别墅外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回到卧室,我足足地睡了一下午,今夜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哭泣的鬼,或者说是暗中捣鬼的人。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下去,我的头皮有些发紧,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下乱窜。我吃了一包方便面,沏了一杯热茶,然后锁上别墅的大门,坐到院外的车里。我把座位调到最舒服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猎物的出现。

车厢里冷得像冰窖,我把棉衣盖在身上,全身缩成一团。时间慢吞吞地前行,就在我作出放弃的决定之前猎物终于出现了。

一个黑影悄悄地靠近别墅,他贴在小院的外墙上一动不动,足有两分钟之久,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刚要下车查看,黑影又动起来,我屏息看着他,渐渐地,我的心悬起来,黑影朝车子走来,我被发现了。

我把手电拿起来,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准备随时与来者搏斗。黑影停顿了一下,在车前一点点往上升。

我惊呆了,睁大眼睛往前看,忽然间我醒悟过来,原来黑影爬上了外墙。一转眼的工夫,人不见了,随后我听到落地的声音,对方已经跳进院了。

我慢慢推开车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前,侧过身,进入小院。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个人去哪了?

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了笑声,和昨夜的音调一模一样。声音好像在别墅后面。我顺着墙根绕到后门,看到一个人形站在石台子上,脸贴在墙面上,嘴里发出难听的声音,像哭又像笑。

我明白了,这个人利用别墅的换气孔来制造恐怖气氛,怪不得我昨夜始终找不到人。我举起手电,准备看清对面的人是谁,就在这时,哭声中止了,那个人扭过头看着我,我们对视了一阵,对方从石台子上跳下来,向我走来。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发现对手提着一个长长的利器,我从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改锥,迎面向他走过去。

黑影做了一个古怪的姿势,随后我听到一阵犀利的风声,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飞来的东西已经到了面门。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胳膊保护住了双眼,但额头还是挨了一击,我跌倒在地,头顶上火辣辣的。

当我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发现黑影不见了,我围着院子转了一圈,踪影全无。我跳上车,驶到小区门口,岗楼里亮着一个烟头,我敲了敲玻璃,一个保安探出头来。我刚要询问灰脸的保安在哪值班,话还没说出口,我的余光看到一个人朝我走来。

我转过身,看到一张灰色的脸。

“你找我?”他说。

我无话可说,装神弄鬼的人肯定不是他,他不可能跑过汽车。

“你的脸怎么了?”他问。

我摸了摸额头,有些发黏,血滴在睫毛上,眼睛顿时模糊了。保安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面巾纸,递给我。

“快擦擦吧。”保安指着我的伤口说。

我草草地擦了擦,然后准备回到车里。

保安拦住我,低声问:“听到哭声了吗?”

我点点头,保安接着说:“我没骗你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随口问。

“我也想知道。”保安瞥了一眼岗亭,说,“我劝你还是搬走吧。”

“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说了实话。

“住在这里你早晚会疯的。”保安说。

“我觉得这里挺好。”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然后驾车回到别墅。

我用清水把额头上的血迹擦干净,之后用废纸将后门上方的通风口彻底堵死。我在窗口前站了一会儿,院外一片死寂,看来那个装神弄鬼人不会再来了,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件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阳光早早地把我唤醒了,我在别墅里走了一圈,没有异样之处。吃早餐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孙岷佳,他告诉我房产之事已经办妥,希望与他见面,我们约在一家茶馆见面。这个好消息把昨夜的不快冲淡了,我换上衣服出了家门。

高高瘦瘦的保安向我点头致意,我把车停在门口仔细打量这个人,保安被我盯得有些发毛。

我和孙岷佳几乎同时走到茶馆门口,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两手插在兜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抿着嘴瞧着我,鱼尾纹连成了线。

“想笑就笑出来,别憋坏了。”我说。

“马厂长昨晚跟谁打架去了?”孙岷佳笑呵呵地问。

“别提了,撞到鬼了。”我没好气地说。

孙岷佳递给我一张崭新的银行卡,他说钱都在里面。我说茶先别喝了,先去办事吧。孙岷佳欣

然同意。我在旁边的银行把零头取出来,然后驾车去了厂里,把银行卡直接交给老厂长。老厂长正准备为我办个欢送会,被我拒绝了,我希望离职的事尽量低调处理。老厂长同意,他让我明天下午办理离职手续。

从厂部出来,我们去了写字楼,老厂长的朋友热情接待了我俩,我告诉他营业执照已经申请办理了,对方把钥匙交给我,让我们提前布置办公室。

我联系了家具厂家,让他们派个业务员来,我需要定制几套办公家具。孙岷佳去了招聘网站,刊登了一条招聘启事,企业名称还没有,他暂时取了个响亮的名字。

吃过午饭我们去了百货商场,购买了一些办公用品。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给孙岷佳配了一把钥匙,约好明早公司见。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吴冰的电话,我问他晚上是否有时间。他反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想约他换个地方聊天。吴冰沉默了一阵,然后让我去店里接他。

我到了茶餐厅门口,摁了两下喇叭,吴冰在里面招招手,让我进去。餐厅里没有客人,连服务员都没在,吴冰坐在固定的座位上,桌上摆着一盘春卷和两个煎蛋。吴冰让我坐下,递给我一杯香茶。

“为什么要换个地方聊天?”他问道。

“我需要你帮忙。”

“什么忙?”

“抓鬼。”我把这两天来发生的怪事统统告诉了他。

“真是莫名其妙。”吴冰皱着眉头看着我说,“对方还给你留了个记号。”

我摸了摸伤口,说:“险些破了相。”

吴冰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我认为你已经打草惊蛇了。”

“我只想碰碰运气。”

“好吧。”吴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准备随我离开。

“我们等服务员来了再走?”

“她就在后厨。”吴冰朝厨房方向喊了一声,然后跟我走出餐厅。

途中我告诉他代理公司的进展,他愉快地祝福我,看得出,他是真诚的。

我们到了别墅,我把零食和啤酒放到茶几上,准备神聊到半夜。吴冰围着院子转了一圈,随后回到大厅端起一瓶啤酒喝了起来。

“房子不错。”

“是厂长女儿的。”我说,“空置了很长时间。”

“她不准备回国了?”

“很难讲。”我叹了口气,说,“她性格倔强,和老厂长完全不同。”

院外传来脚步声,我紧张地站在窗口旁,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一个中年人推着婴儿车从别墅前走过。我松弛下来,回到座位上,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我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惊弓之鸟。

“你先去睡吧,有情况我去叫你。”吴冰建议道。

“没关系,我熬得住。”

“算了吧,其他方面我不如你,但熬夜的本事你一定不如我。”吴冰笑起来,说,“我们没必要都守在大厅,你先睡,后半夜替我。”

我想了想,同意了他的提议,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吴冰毕竟是我的客人,怎么能让他替我守夜呢。

“别客气,我们毕竟是老熟人了。”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再说我得帮你消化这些零食。”

“好吧,后半夜我来换你。”我起身上了二楼卧室。

我调好闹表后用了很长时间才入睡,我实在不习惯有个人帮我值班。我没有做梦,一切都是混混沌沌的,我始终处于睡眠的边缘,每次翻身床板就吱吱响几声,与这栋别墅极不相配。

闹表终于响了,我刷地一下坐起来,迅速穿上外衣,出了卧室。大厅里黑着灯,今夜连月光都没有,下楼梯时我险些摔倒。

我摸索着走到沙发前,吴冰不见了。我恍惚看到窗边有一只手,好像在屋内。我的心紧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吴冰。

我向他走过去,那只胳膊在动,似乎在朝我摆手。我停住了,轻声叫他的名字。吴冰回应了我,他让我待在原地。我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儿,吴冰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干干地笑了两声。

“一场虚惊。”吴冰坐回到沙发上,举起啤酒罐仰头喝了几口,“外面没有人,大概是我听错了。”

“你去睡吧,被褥是新的。”

“值班比较枯燥,你一个人行吗?”吴冰不放心地问。

“没问题,你上去吧。”

吴冰将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然后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大厅静下来了。我百般无聊地熬了几个小时,哭声没有出现,眼看东方已经泛白,这一夜的辛苦算是白费了。

我在厨房里做好了早饭,刚刚准备妥当,吴冰就从楼梯上走下来。

“看来我们失算了。”吴冰笑着说。

“估计这些日子对方是不敢露头了。”我把早餐摆在茶几上,“咖啡只有速溶的,行不行?”

吴冰说:“舌头上全是啤酒味,什么咖啡都一样。”

我俩吃完早餐,期间谁也没有说话。偶然间四只通红的眼睛对视了一阵,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今晚还继续吗?”

“算了,我宁可被吓死也不愿被困死。”我边说边把盘子放进厨房。

“哪天我去你公司看看。”

“好说,等到家具、人员到位后第一个请你去参观。”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八点钟我们离开了别墅,我把吴冰送到了餐厅,自己在文具批发市场转了一上午,买了一堆本子和签字笔,另外配了一套库房的钥匙。

中午徐强志来了一个电话,他想请我吃顿饭,算是祝贺新公司成立,我说目前忙于前期筹备,没有时间,徐强志生气地把电话挂断了。

孙岷佳早就到办公室了,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桌子上放着一叠信纸。我们一起将文具塞进柜子里,孙岷佳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电脑前。

“这些都是个人简历,已经收到三十多份了。”孙岷佳打开他的邮箱,把密密麻麻的应聘信调出来。

“你看着办吧,合适的你就约来面谈。”

“我们需要几个人?”

我想了想说:“一个前台,三个业务员。”

“薪金呢?”

“比厂里的平均工资高一些吧。”我把刚配好的钥匙递给他,说,“我在宿舍楼租了几间房,作为中转库房,将来不够用的话,我再租个面积大的。”

孙岷佳收下钥匙,继续翻看简历,我则离开了公司,回到厂里办完了离职手续。事毕我去了车间,同那几个组长抽了一支烟,我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聊了一些愉快的往事,并约好了吃饭的日子,准备大喝一顿。

离开这些同事后,我驾车出了院门,忽然间我有些伤感,那感觉好像是与一个好朋友永别了。

我在别墅里晕晕沉沉地待了两天,夜里没有听到哭声,但我的心情仍然极为沮丧,可能是离开工厂的原因吧。中午时分我接到老厂长的电话,他告诉我公司名字基本已经定下来了,叫做翔宇商贸有限公司。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很顺耳。

我是第三天下午到的公司,为了给定制的家具结账。办公室里已经焕然一新,孙岷佳把家具放到最合适的地方,随后定做了企业名牌。

“还满意吗?”他问。

“相当好。”我把账款结清,满意地说。

“下周一有四个员工上班。”孙岷佳说,“一女三男。”

我点点头,说:“准备开业吧,别等营业执照了。”

下午我们去了业务科,从那里领了一些衬衫样品,这是我首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出现在厂里,职工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俩,让我很不舒服。徐强志刚好没在办公室,孙岷佳和他的部下聊得火热,他很习惯现在的角色。

我们抱着两箱子样品出了厂房,在返回公司的途中我对他说:“今后你负责与业务科接触吧。”

“你刚才好像有些不自在。”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我俩把样品挂在办公室里,孙岷佳开始联系各地的经销商,我开始制定各类的营销计划。周五的下午老厂长到公司转了转,他付了写字楼的租金,晚上请我和孙岷佳吃了一顿西餐。

周一清早,办公室有了人气,我和孙岷佳独处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前台接待李芸二十出头,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叫我马总,这让我很不适应。三个业务员岁数都不大,样子很干练,孙岷佳挑选出的人应该不会逊色。

我和新员工寒暄了几句,然后进了最里面的办公室,孙岷佳向我报告了业务进展,他的工作效率让我吃惊。

我们下午去了厂部提货,货品暂时放进宿舍楼的库房里。为了方便,我把吉普车留给孙岷佳,自己租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我们忙碌了两个星期,我和孙岷佳各出了一次差,发展了三个省级代理商,填补了区域空白,我在宿舍楼旁租用了一个新库房,公司在最短的时间内步入了正轨,营业执照也审批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一天中午我接到工厂人事部冯科长的电话,他向我推荐一个人,名牌大学毕业,美术设计专业,我没当回事,让他将简历传真给我,随后就忙其他事了。下班前李芸把一份传真件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我扫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

应聘的人叫谭明溪,照片不太清楚,但看得出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此人曾供职某大型企业,阅历较为丰富,让我想不通的是,一个名牌大学生为什么会选择一家刚刚起步的小公司呢?

出于好奇,我立刻致电冯科长,问他为什么要介绍这个人。他说谭明溪去了业务科的设计部面试,科长助理说主要业务已经承包出去,现在已不需要这样的人才了,所以才向翔宇公司推荐。我点点头,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职员们都走光了,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说实话,我不愿意过早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别墅里。吴冰前些天去过一次,之后我没再邀请他,毕竟他还有自己的生意需要照料,我不能总让他陪着我。

夜半哭声没再发生,但并不意味着风平浪静,夜深人静时我总能听到一阵脚步声,那声音跟宿舍楼里的如出一辙,好像有一只脚拖在地面上。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出了别墅,但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我估计躲在暗中的人正在酝酿着一些可怕的事。

由于睡眠不足,我的脸色很糟糕,孙岷佳不止一次地询问我,我没把事情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安心工作,不要被我的琐事所困扰。

我在楼下的陕西餐厅吃了一碗羊肉泡馍,然后回到办公室,拿出谭明溪简历,我仔细端详上面这张照片,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关掉电脑,我离开了公司。漫无目的地在环线上转了半圈后,我把车开进了酒吧街,好久没见到曾文书了,不知酒吧的生意如何。

我不紧不慢地穿过那条长长的街,径直进了曾文书的酒吧,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一位年轻的服务员走过来,我没见过她,也许是新来的服务员。我要了一杯果汁,随后跟她闲聊了几句。

“最近生意怎么样?”

服务员看了看空荡荡的酒吧,说:“一般吧,现在是淡季,熟客们都去电影院了,来酒吧消遣的大多是情侣。”

“我说呢,连乐队都省了。”

服务员说:“开春之后才有乐队,现在这条街没有一家是现场演奏。”

“也是,谁也不愿白扔钱。”

服务员问:“您是第一次来吧?”

我笑起来,说:“我也算是熟客了,把你的老板叫出来,我们是朋友。”

服务员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有个中年人走到我的座位前,他个头很高,穿着一套中式服装,满脸堆笑地说:“您找我吗?”

我愣了一下神,说:“你是这里的老板?”

对方点点头,说:“没错,我就是。”

“我记得这家酒吧的老板是曾文书。”

对方点头说:“他把酒吧转让了,我刚接手。”

“原来是这样。”我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是生意圈中的常态,说不定他在复制徐强志的发迹之路,“隋新叶还在这里工作吗?”

“她也离开了。”

我向老板致谢,然后拿起手机联系曾文书,对方没有开机,我喝光了果汁,驾车去了曾文书的家。其实我并没有具体的事,只是不愿意过早回家。

一个老妇人谨慎地在防盗门后面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探路的窃贼。

“你好,”我欠着身说,“曾文书在家吗?”

老妇人直愣愣地看着我说:“没这个人。”随后她就要关门。

“等一等!”我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说,“怪事,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

“是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没错,他人呢?”

“他搬走了,我是房东。”

“请问他搬哪去了?”我急切地问。

“不知道,他临走时什么都没说。”老妇人把门关上了。

我走到院里从通讯本上找到隋新叶的电话,对方也是关机状态。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同时消失了。

我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把近期遭遇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梳理了一遍,越想越觉得疑点多多。我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局,而这个布局人已经浮现出来……

我把出差的事告诉孙岷佳,并将手头的工作详细说了一遍,他给我订了一张火车票,当晚我就动身了。

六全市刚下完一场大雨,空气中弥漫着南方特有的味道。街道两侧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其中以食品店居多,店门口摆着几张古董似的木桌,三两个食客围着木桌或看报纸或品茶聊天,没有拥堵的交通,也没有提着公文包匆匆前行的公司职员,这里的居民过着缓慢安逸的生活。

我坐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吃店里,吃了一碗云吞面,和老板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提起背包继续赶路。

这里的街区相当复杂,没有高耸入云的大楼,路边低矮的房子看上去都一样,灰灰沉沉的,传统的青砖绿瓦,房顶上长满了杂草,草丛中落了一些白色垃圾,可以想象大风天时这里的状况。

我几次迷失了方向,在铺着石板的街面上打转,走了很长时间又回到了原点。我被迫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司机将纸条放到仪表盘上,然后驾车熟练地在狭窄的街道间穿梭。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司机停下车,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话告诉我到地方了。我付完车款,跳下车,看到一栋老式的庭院,外墙年久失修,墙皮大面积脱落。房顶上的杂草垂下来,一片破败的情景。

我叩响了大门,过了很久才听到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爷子探出头,问我找谁。

“我们见过面。”我把墨镜摘下来,恭恭敬敬地说。

老爷子仔细地打量我,足足过了半支烟的工夫他才认出我。

“你怎么来了?”他边说边侧身让我进去。

院子并不算大,一根铁丝间挂着灰色被罩,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我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墙角立着鸡窝,五颜六色的鸡毛散落在地上,像是铺着一层花色的地毯。

走进正屋,我把手上沉甸甸的背包交给老爷子,然后坐在木凳子上,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象征性地喝了两口。

我打量屋内的摆设,与我上次来没有任何变化,仔细算来,上一次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叹了口气,心情沉重起来。

老爷子让我稍候,说完他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老妇走了进来。我站起来,叫了声阿姨。对方让我坐下,随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给二老买了些土产,如果不合口味就送给邻居吧。”我说。

“又让你破费了。”

“我早就该来看你们了。”

“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忙。”老妇人摆摆手,说,“我们都挺好的,你别惦记了。”

“我能去小屋看看吗?”

“当然。”老妇人站起来说。

我走出正房,推开东侧小屋的门,房间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我打开灯,第一眼就看到了蒋梅绣的黑白照片,照片摆在供台上,旁边是几碟新鲜的水果,供台上洁白无瑕,一如她本人。

我深深地三鞠躬,几滴泪水落在地上。

之后我上了三支香,插在炉台上。老妇人递给我一块手绢,我擦了擦眼睛,然后随她回到正房。

“您二老的身体如何?”

“都挺结实的,这里的水好。”

“空气也好,我都想搬过来住了。”

“旅游还好,要是搬来住你们城里人可就不习惯了。”老爷子插话说。

“也对,各有各的活法。”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这里的居民可能也羡慕城里人的生活,正如钱钟书先生那个著名的观点。

“好容易来一趟,这次在家多住几天吧。”

我十分抱歉地说:“我今天下午就得回去,我和朋友刚办了一个公司,现在正是要劲的时候,离不开人。”

“怎么也得吃顿午饭吧。”老妇人说。

“我正想尝尝当地的特色菜呢。”我笑着说。

老两口高高兴兴地各自准备去了,趁这工夫,我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电视机旁。

小院里嘈杂起来,邻居们知道来了客人,纷纷过来帮忙,这里的邻里关系淳朴友善,是城里人无法理解的。

一桌诱人的菜肴摆在院中央,邻居人悄然而退,老两口笑吟吟地把我让到正座上。我尝了几道菜,鲜香无比,确实与众不同。老爷子为我斟上当地的白酒,我浅浅地尝了一口,辛辣扑鼻,口腔里火辣辣的,像是吞进去一个火团。

“少喝点吧,这酒度数高。”老妇人关切地说。

“瞎操心,城里人都是好酒量。”老爷子固执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把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老爷子高兴地替我斟满。

“蒋梅绣还有个表弟吧?”

“对呀,他也在你们城里工作。”老妇人说。

“有照片吗?”

“我去找找。”老爷子回屋拿了一本相册,翻了翻,遗憾地说,“没有他的照片。”

“那天葬礼后他去吃午饭了吗?”

“他恰好在外地,来不及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说:“也就是说蒋梅绣的表弟根本没参加葬礼?”

老两口互相看了看,口气有些松动:“他那天好像是没去。”

“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老妇人说:“别客气,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想看看她表弟的照片。”

“带你去没问题,只是他家没有电话,”老妇人有些为难地说,“到他家得走上一天的路,你不是还要回去处理公司的事吗?”

我有些犹豫。

“你看这样行不行?”老妇人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我这两天正好准备去他家,你先回去,我让他们用特快专递把照片寄给我。”

“那就辛苦您老了,邮递费我来出。”

“这点钱就不用你操心了。”老妇人爽快地答应了。我把公司地址留给她,她没问我为何要看照片,我也没有解释。

吃过午饭,我向二老告别,老爷子执意把我送到火车站,临分手前我告诉他电视机旁有一个信封,里面有几千块钱,是自己的一点心意。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便跃上了火车。

火车微微动起来,我站在窗前向老爷子挥手告别,一直等到列车启动离开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月台。

拉上窗帘,我躺在硬梆梆的床铺上,列车微微摇晃,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急,渐渐地,小城被甩在后面,从缝隙处我看到一望无际、光秃秃的平原。我把手垫在头下,仰面躺在床上,幸好车上的旅客不多,现在可以静静地思考了。

很显然,我所见到的曾文书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而蒋梅绣真正的表弟根本没有出席葬礼。

对方冒用了曾文书的名字,但为了避免混淆,我还是暂时使用这个名字。

这个冒牌货利用葬礼的混乱,巧妙地接近我,并取得我的信任。

现在想来这个人也是有破绽的,午餐期间他随坐在主桌,但始终没跟蒋梅绣的父母说过一句话。我当时以为他悲痛过度,不愿意开口,其实他们之间互不相识,在当时那个特殊的环境下,蒋梅绣的父母不大可能询问他是谁。

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想到会有人如此大胆地偷换概念。

现在好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终于可以讲通了。

首先是墓地里骇人的一幕,我在墓碑前看到蒋梅绣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吃着人们为她准备的供品。

蒋梅绣的头发盖住额头,粉色图案的发卡别在乌黑的发丝间,她化着浓妆,灰白色的脸,鲜红色的嘴唇。她把香蕉皮扔到地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她咧开嘴笑了起来,鲜红的嘴唇间露出森白的牙齿。

她向我频频招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发黑,像是被烧焦了。

随后我走到墓碑前,她却不见了,地上出现了香蕉皮,果皮上有几个黑手印。我原以为是自己悲痛过度而出现了幻视,现在看来,墓碑前的人是千真万确存在的,只不过她并不是蒋梅绣。

其次是那串高跟鞋印,我从葬礼午宴回到家后,看到电梯与房门之间有一串鞋印,我曾经问过隔壁装修的小工,小工说他看到了只看到一个背影,留披肩发。

之后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被卫生间里的流水声吵醒,睁开眼看到蒋梅绣打开顶灯,梗着脖子走出来,她脸上化着浓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那件白色浴衣荡来荡去,好像是挂在她的身上。

她的眼神发直,目不斜视地从床前走过。

她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在两侧,看上去怪怪的。

更为重要的是:蒋梅绣竟然没有看我一眼。

她坦然自若地坐在梳妆台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她的脸色有些发黑,右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疤。她吹干头发,从化妆盒里取出发卡别在头发上,最后她离开梳妆台返回到卫生间里,我听到衣料沙沙的摩擦声,显然她在里面换衣服。过了几分钟,她穿着那件鲜红的风衣走出来。灯灭了,她离开了房间。

在那之后,我看到梳妆台上多了一把房门钥匙。

还有一件离奇的事是小卖部的张老太太转述的,她说葬礼的当晚她到后院拿东西,回来时看到有个顾客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两瓶饮料,张老太太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随后看清此人就是蒋梅绣。

好了,这三件事串到一起,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轨迹,一个酷似蒋梅绣的人上午出现在墓地,中午在我家里洗澡,晚上去了张老太太的小卖店里买东西。

这个人穿着红色风衣,长发披肩,会是谁呢?

我忍不住笑出来,答案就在嘴边,那个冒充者当然就是曾文书的助理——隋新叶。

我在酒吧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此人的相貌与蒋梅绣非常相似,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她是曾文书的一枚棋子,也是这个局的重要组成部分。

此时我想到一个细节,出现在我家的“蒋梅绣”右边的脸颊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疤,真正的蒋梅秀绝对没有此印记,可见,那个人的确是个冒牌货。

但是,隋新叶怎么会有我家的门钥匙呢?

我把枕头立在床角,坐了起来。火车越开越快,窗帘抖个不停。列车员提着热水壶走到床铺前,问我要不要热水,我摇摇头,向她致谢。等她走后我从包里取出蒋梅绣的父亲在车站给我买的饮料,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我干涸的身体得到了滋养,现在可以继续思索刚才的问题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钥匙应该是他们从宿舍楼里偷来的,肯定不会有人逐一地清理她的遗物,所以就算是少了一把房门钥匙也不会有人注意。

隋新叶走了一步险棋,她本想在我赴宴的同时潜入房间,制造出一系列的假象,但没想到我会在午餐刚开始的时候就离席了,尽管曾文书通知了她,她还是没有及时离开,被迫与我见了一面。

说实话,我真佩服她的定力,能在我的注视下从容地坐在梳妆台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然后回到卫生间换上风衣,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我的房间。如果换作我,我估计自己一定会露出破绽。

这就是问题的答案,有人在暗中操纵了一切,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离奇怪诞的事其实都是人在捣鬼。

隋新叶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扮演另一个人呢?我想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想让我彻底崩溃,后面还有更歹毒的计划。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害我呢?我一时没想明白,还是最后再分析吧。

接下来轮到曾文书出场了,现在想来真是环环相扣。

他让我去酒吧议事,究竟谈论什么事,他在电话里卖了一个关子,于是我赶到酒吧,曾文书突然拿出一封蒋梅绣的遗书,说是晚上有人送到酒吧的。

他给我看了那封信,信中没有涉及任何具体事宜,蒋梅绣只是向曾文书托付身后之事。在信的结尾处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已经对生活感到了厌倦,希望能尽快解脱,结束这一切,但她为何如此厌世在信中却只字未提。

仔细想来,那封绝笔信也是有破绽的,首先是字迹潦草,蒋梅绣的笔迹清秀飘逸,就算是在悲泣绝望的状态下也不可能写出那样的字体,一个人可以丢掉任

何东西,但绝不会丢掉自己的笔迹,所以那封信必定是伪造的,曾文书只是模仿到形似的程度。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分辨出来呢?这就是曾文书的高明之处了,他先入为主地告诉我信是她的遗书,毕竟对方是其表弟,他应该比我更为了解蒋梅绣本人,所以当时我虽有疑虑,但很快就打消了。另外我必须承认,受到两次惊吓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如果处在正常状态,我估计能识破他的骗局。

新的问题出现了,曾文书为什么要给我看那封伪造的信?

我想他是想让我的头脑里产生混乱,就结果而言他达到了目的。可他为什么要算计我呢?还得继续分析下去。

我离开酒吧后曾文书一定在后面尾随着我,当他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宿舍楼后,便有了新的计划,于是惊悚的一幕就上演了,我们在衣柜里扭打在一起,他为了最大限度地掩饰自己,故意装作毫无准备,让我在搏斗中占尽上风。不得不说他这步棋走得很妙,我完全没有料到他是有备而来。

至于那个翻箱倒柜的第三个人,现在已没有悬念了,那个人就是隋新叶,她一直站在门口,如果我没有躲进衣柜,她必然不会露面。隋新叶是曾文书的一张大牌,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轻易现身。

曾文书设计的这套计划是为了更近距离地接近我,如果他不主动出击,我们的关系不会太近。

上锁的抽屉是曾文书的另一个策略,他明明已经挖空了抽屉,取走了里面的东西,却偏偏装作一幅全然不知的样子。虽然钥匙就放在手包里,但我推说没有带在身上,曾文书想必看出了我的小聪明,不过他并未点破。

后来我们在宿舍门口分手,我回到家里,随即又返回到宿舍楼,我在出租车上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影,那个人应该是隋新叶,她的任务是守在我家门口,而曾文书此时却留在宿舍楼里,他猜到我会连夜返回,去打开那个空空的抽屉。

接到隋新叶那边的消息后,曾文书躲在蒋梅绣自缢的房间里,等我进入房间后,他将自己吊起来,模仿蒋梅绣的样子。坦率讲,当时我被吓坏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里屋还有个人悬在半空。

这就是曾文书的用意了,他想让我彻底崩溃,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我必须承认,他几乎已经得手了。

之后我们约定轮流在房间里等那个神秘人,我估计曾文书心里乐开了花,我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而曾文书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

第一天是曾文书留在宿舍里,当然,他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我曾经在班上和他通过电话,曾文书支支吾吾急于结束通话,他大概是怕我听到背景声,露出破绽。

我晚上回到宿舍与他见面时,他第一次提到了奇怪的脚步声,那是一个伏笔,也是噩梦的开始。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使我误打误撞险些破坏了曾文书的计划。

出于那个荒诞不经的死亡臆想,我当天夜间也去了曾文书的酒吧,在办公室里我无意中看到了酷似蒋梅绣的隋新叶,曾文书在第一时间也发现了我,不过他处变不惊,让隋新叶离开,然后坐在吧台上用话稳住我。

面对我的强烈质疑,他特意做了一番解释,他说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在我的内心深处迟迟不肯面对现实,认为他姐还在人世间,所以经常会把别人当作是蒋梅绣,或者干脆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幻觉。

多么狡诈的谎言呀,我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话,他又一次骗取了我的信任。

我离开酒吧后去了昼与夜餐厅,同店主吴冰聊了整整一夜,这一次曾文书没有掉以轻心,他在餐厅外面监视我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他驾车送我到工厂,并要求我去查彭斌的底,很显然,他想把事情搞复杂,使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怀疑他。

之后的两天风平浪静,曾文书在酝酿着更歹毒的手段,他的王牌终于出场了。

在我出差的当晚,我接到了隋新叶的电话,她告诉我曾文书疯了。于是我连夜赶了回来,看到被“吓得半死”的曾文书。

曾文书告诉我他遇到的怪事:他晚上在宿舍楼上厕所时,听到背后的门响了一声,然后是畸形的脚步声,好像是一瘸一拐的,离他越来越近,于是他本能地打着打火机,壮着胆子猛然转过身,看到蒋梅绣就站在他的对面,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她穿着那件红色风衣,同样的香水味道。他们俩就这样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

另外他还特别强调,蒋梅绣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长长的,呈暗黑色,有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了,样子十分可怕。

以上的情景都是曾文书捏造出来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搞晕了,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陷入了自我矛盾中,他的谎言对我产生了很大的打击。虽然在表面上我不相信那个情景,但内心深处我还是信以为真了,我当天晚上重返宿舍,归根结底也是想见蒋梅绣一面。

由于遭遇惊吓,我在302房间里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半夜三更我听到脚步声,我出了房间尾随到厕所,我觉得有个人躲在门板后,于是我在第二扇木门前猛然弯下腰,通过门与地板的缝隙我看到一双脚,站在木门后,鞋面很脏,鞋底裂开了口子,是上世纪风靡一时的三节头黑色皮鞋。

我本以为那个人是彭斌,但彭斌本人却突然出现在水房里,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厕所的门板被慢慢推开了,随后我醒了,彭斌告诉我那是个梦,在我到宿舍楼后他根本没去过水房。不过事后我发现了疑点,房间里有脚印,是我的鞋子留下的,鞋底有水迹,只有厕所的地上才有水。

我的头脑再一次陷入混乱中,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梦游。

现在清楚了,这是曾文书搞的鬼,他在晚些时候潜入宿舍,偷偷把我的鞋拿到水房,将鞋底沾上水,然后再放回到我的床前,恰好我做了那个离奇的梦,天衣无缝地配合了他的行动,使他的计划更加完美。

我穿上鞋,离开床铺,站在列车狭窄的过道上。车厢还在剧烈地摇晃着,不过我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几名旅客围在一起用扑克消磨时光,边玩边喝着劣质的白酒,嘴里不时冒出几句不雅的粗口。推白色餐车的列车员向每个床铺上的乘客推销着价格不菲的盒饭,她走到我面前,我微微摇头,她便识趣从我身边走过。

我顺势坐在过道的活动椅上,继续思索下去。

当晚我的噩梦与曾文书的举动完全吻合,这似乎太过巧合了吧,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比如说我真的走进了厕所,看到了门板后的黑皮鞋,可是,后面出了什么事?我睁开眼时是在302房间里,我失去了一段记忆,至关重要的一段记忆。

如果我确实去了厕所,那么门板后的人是谁呢?

只能是曾文书,他先是用脚步声诱导我离开房间,然后他站在门板后伺机而动。现在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彭斌是否是他的同伙呢?

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尽管彭斌的举止古怪,性格乖僻,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曾文书的同伙,在他俩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相同之处,他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如果排除掉同伙论,那么我在午夜走进厕所的可能性就不复存在了,彭斌和门板后的曾文书也不可能让我失去一段记忆。

好了,这个问题先放一放,我要先把另两件事想明白。

我和孙岷佳出差回来,正逢蒋梅绣的生日,于是我在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捧菊花去了墓地,没想到有人已经去过了,墓碑前摆着同样的菊花和鱼片干,最蹊跷的是那个出租司机,他在小区门口等我,竟然有我家的电话号码。

吴冰曾经分析过此事,我大体同意他的观点,他认为幕后操盘手可能是厂里的人,现在可以更为精确了,那个人就是曾文书。只有他知道我出差的行程,要设计出一个假象简直是易如反掌。别墅里的哭声也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曾文书买通了那个保安,此人无疑是最佳的执行人。

这就是故事的所有细节,幸好我及时识破了他的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倒是很佩服曾文书,他的计划性和随机能力都在我之上,如果不是碰巧,我可能现在还握在他的手心中。

当然了,他也犯了错误,他不该过早地转让酒吧,也不该失去联系。他的疏忽大意让我有机会识破他的诡计,令他优势尽失。

经过一大串的分析思考,我得到了结论,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均得到了相应的答案,但我还是无法了解事情的根源,曾文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们此前从未谋面,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与我为敌,毁掉我的生活。

天色渐暗,打牌的旅客回到床位上,睁大眼睛无聊地看着窗外。乘务员正在打扫卫生,她把垃圾桶里的杂物倒进小车中。我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拍了拍枕头,躺了下来。列车的运行声像是催眠曲,我睡着了,把曾文书抛于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杂乱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看到过道里站满了人,像是出了什么事故。

我站起来,问旁边的旅客:“到站了?”

对方看了看我,然后笑了:“到站了,快起床吧。”

我拉开窗帘,那座熟悉的城市立即跃入眼帘。天空呈灰白色,几朵云彩懒洋洋地飘在半空中。我跳下床,摸了摸钱夹和手机,都在身上,我放心了,随后跟着人群往外走。

出了站台,我乘出租车直接去了公司,办公大楼里只坐着一个值班的保安,他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正香。我坐电梯上了顶层,所有的公司都黑着灯,走廊里阒无一人。

我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然后躺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睡了起来,对我而言,这里要比别墅舒服得多。

我睡得很香,醒来时觉得公司里亮了起来,我拉开门,听到孙岷佳的声音,他正在给业务员开会。电话铃响了两声,前台李芸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起电话。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工作。我知道自己是个心不在焉的老板。

开完会,孙岷佳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随后坐在沙发上,说:“你脸色不太好。”

“昨晚没睡好。”我扔给他一盒烟,“尝尝吧,地方名烟。”

“你回去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那就辛苦你了。”

一整天我都是混混沌沌的,干了什么事我竟然全忘记了。

第二天一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我把孙岷佳叫到办公室来,说:“有一个学美术设计的应聘者,你找时间跟他见个面。”

“美术设计我一窍不通,我看还是你来约见他吧。”

“也好。”我找出谭明溪的电话号码,与孙岷佳交代了几句业务方面的事后,离开了公司。

车停在写字楼的东侧,我在车上拨通了谭明溪电话,约他明天下午到公司来面试。之后我启动汽车,去了曾文书之前住过的小区,跟街坊邻居打听这个人,很遗憾,没有人认识他,曾文书像是个透明人似的。接着我到了宿舍楼,敲了敲彭斌的房门,没人应答,可能他不再上夜班了。最后我在酒吧街里转了几圈,只有一家餐厅开着门,我进去吃了顿饭,顺便向老板询问这个人,老板摇摇头,说对曾文书没多少印象。

又过了一天,我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曾文书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当然了,或许他躲在某个角落正监视着我。

晚上我没回别墅,而是去了徐强志的洗浴中心,白天我给他的办公室去了一个电话,想提前打个招呼,不巧他出差了,所以只好先斩后奏了。

我向前台接待员提及徐强志的名字,对方立刻露出超常的笑容,我递给他证件,接待员用最快的速度替我办理了入住手续,我看了看门卡,是最好的套间,看来徐强志没有敷衍我,我是这里的重点客户。

我在房间里洗了个澡,然后在大厅的餐厅里吃晚饭,我要了一瓶高度酒,喝了两口觉得不是滋味,于是我拨通了孙岷佳的电话,让他放下手里的事,尽快过来。

没过多会儿,孙岷佳出现在餐厅里,还没坐稳,他便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不太对劲。”

“喝酒吧。”我替他斟满酒。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该把所有的怪事告诉孙岷佳。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在孙岷佳面前,我的酒量立刻相形见绌,印象中他抢过我手里的账单,然后搀扶着我乘电梯回到房间,之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第二天中午我才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柜子上有一张纸条,孙岷佳的字迹很潦草,大意是让我好好休息,他去公司办事了。

我把房卡和信用卡一并交给前台,接待员把信用卡退还给我,他说房费由徐总签单。我向他道谢,随后驾车去了公司。

刚过午休时间,职员们没精打采地坐在各

自的位置上,孙岷佳正在会议室里和客户谈事,没有看到我。

我刚打开电脑,内线电话就响起来,李芸告诉我来了一个应聘者。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办公桌收拾干净,然后起身倒了一杯水。

应聘者个头很高,穿着一件蓝白色的运动服,他留着短发,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我把水杯递给他,他接过去,礼貌地喝了两口。

我从抽屉里取出他的简历,问:“是谭明溪吧?”

“是我。”他的声音很脆,普通话相当标准。

“讲讲你的经历和工作背景吧。”老实讲,我很反感面试这件事,我觉得坐在桌子两侧的人都在装蒜。

谭明溪熟练地介绍自己,我的手交叉在一起,平放在桌面上,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脑子里却想着其他事。

这时,孙岷佳走到我的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信封。我招招手,他走进来把信封交给我,然后转身离开了。

谭明溪停了下来,我把信封放到文件柜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无意中扫了一眼信封,是从外地寄来的特快专递,寄信地址是蒋梅绣的老家,信封里应该是她表弟的照片,货真价实的表弟。

我听着谭明溪的自述,一只手却不受控制地拿起信封,麻利地撕开一个口子。我知道自己应该尊重应聘者,但信封里的照片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希望里面是曾文书的照片,虽然那绝无可能。

谭明溪再次停下来,困惑地看着我,好像不满我的心不在焉。于是我问了他一个专业方面的问题,趁他回答时,我在桌下抽出了照片。

那是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蒋梅绣真正的表弟。

我脸上露出笑容,但我猜那是僵硬的笑容。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是在梦中。

大概我在洗浴中心的客房吧?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隔夜的茶水,口腔内的苦涩滋味让我清醒了许多。

我又瞥了一眼照片,再次确认一下,之后我把照片放到抽屉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现在住哪?”我问。

“我与老乡合租了一间平房。”谭明溪说,“您这里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吗?”

“城北有一栋宿舍楼可以住,就是条件差点。”

“没关系,能住就行。”谭明溪问,“里面有家具吗?”

“有,但有一个问题比较棘手。”

“哦?您讲。”

“据说那栋楼里闹鬼。”

“您没开玩笑?”谭明溪笑起来,“没关系,就算是长长见识吧。”

“只要你不怕就行。”我站起来说,“下周就来上班吧,这两天我会电话通知你的。”

“我们还没谈具体工作呢。”谭明溪也站起来。

“等你正式上班时再谈。”我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准备把他送到门口。

“薪金待遇方面呢?”

“我接受你在简历上提出的要求。”

谭明溪有些迟疑,他说:“那好吧,下周见。”

“下周见。”我和他握了握手。

送走谭明溪后,我拉开抽屉,取出那张照片,仔细地看起来。我万没想到照片上的人居然刚刚与我见过面。

谭明溪就是照片里的人,换句话说他才是蒋梅绣的表弟,只是用了一个假名而已。

这又怎么可能呢?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蒋梅绣的表弟阴差阳错地到翔宇公司来面试,与蒋梅绣的男友面对面地交谈。

不对,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刻意为之,或许是另一个阴谋的开始。

谭明溪显然在想办法接近我,以达到他的最终目的。

毫无疑问,接近我的最佳方法就是到公司来上班,为了避免我的猜疑,谭明溪先是把简历递交给厂里人事科的冯经理,让后者直接向我推荐。当然,我猜他给了冯经理一些好处,否则的话老冯应该不会如此热情。

可是,他隐姓埋名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是想调查他姐的死因,为何不干脆向我说明呢?

我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曾文书很可能是谭明溪的同伙,他俩在合演一出戏,根据剧情要求,现在该轮到谭明溪出场了。

这就是曾文书突然消失的原因所在。

真正的幕后人是谭明溪。

我真庆幸自己去了一趟蒋梅绣的老家,拿到了他的照片,辨别了真伪。这件事无疑是他俩的疏漏。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设局对付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就不能坦诚相对呢?

我陷入迷思中。

“马老板,看什么呢?”孙岷佳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

“昨天我喝多了。”我把照片放进口袋里,笑着说,“多亏你照顾。”

“哪里话,你是我老板,就算是扛也得把您扛到房间里。”孙岷佳满不在乎地说。

“你昨晚住在洗浴中心了?”

“我在里间睡的。”他说,“我从房间里取了一瓶矿泉水,忘记说了。”

“你就是把冰箱搬走也没事。”

“此话怎讲?”孙岷佳睁大眼睛问,“那家店是你开的?”

“徐强志没告诉你吗?”

“跟他有啥关系?”他反问道。

“徐强志是洗浴中心的老板。”

“是他?”孙岷佳不敢相信。

“没错,是他。”我说,“他才是有钱人。”

孙岷佳诧异地摇摇头,说:“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他了。”

我点点头头,没有说话。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他说。

“我遇到一桩奇怪的事。”我强调说,“完全不合逻辑的事。”

“我说呢,你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公司上。”

我看着孙岷佳,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向他倾诉的情绪,而且这种心态似乎越来越强烈,像一匹烈马,眼看就要脱缰而出。

几乎在下一秒,我终于将藏于内心的故事说了出来,所有的困惑和煎熬顿时飞出我的身体。

每一件事我都讲得十分清楚,从陵园里的惊魂一幕到宿舍楼里古怪的脚步声、别墅里的凄凉的哭泣,以及冒牌的蒋梅绣和彭斌的人偶,最后我取出照片,告诉孙岷佳关于两个表弟的圈套。

我一口气说了很长时间,嘴角干得像团棉花。印象中电话铃曾响了两次,但我俩谁也没有理睬它。

我抽了一支烟,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我又补充了些许内容。事毕,我长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身体彻底松弛下来。

孙岷佳始终专注地聆听着,没有插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心里话统统说给他听,可能因为他是一位忠诚的朋友,也可能我此刻需要倾诉,仅此而已。

不管怎样,与别人分享秘密是件愉快的事,我现在的心绪舒畅了许多,思维似乎也清晰了。

孙岷佳沉默了,他的眼睛看着我,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着。我猜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至少是半信半疑,当然这不能怪他,倘若我没有亲身经历,恐怕也不会相信。

接下来,我说出了对此事的推理,就是在火车上的那番想法。为了让他听明白,我的语速相当缓慢,就像一个迟暮老人回忆自己的前半生。

孙岷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偶尔蹙眉,双唇绷紧,嘴角深陷下去,仿佛两个酒窝。他以这样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一段神话故事。

无论如何我还是勇敢地讲了下去,不管他是否相信,如果他现在转身离开,我绝不会怪他。

所有的细节都交代清楚后,我站起来,端起杯子站在窗口,楼下的干道上人流如梭,身穿职业装的男男女女在为自己更好的生活努力奔波着,我羡慕这些人,虽然辛苦,但他们却是简单快乐的。

“你都讲完了?”孙岷佳终于开口了。

“讲完了。”我依旧看着窗外,“你不相信吧?”

“我为什么不信?”他反问道。

我猛然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

孙岷佳接着说:“事情虽然离奇曲折,但我认为你的推断大体没有错。”

“可是,”我坐到沙发上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呀?”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明白了,谭明溪不是还在试图接近你吗。”

“我该怎么办呢?”我自言自语道。

“很简单,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让他到公司来上班?”

“对,让他尽快上班。”孙岷佳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孙岷佳笑起来,“我们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他。”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没错,我还要给宿舍里购置一些旧家具。”孙岷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略作思考后,说出了全盘计划。我没想到一向耿直的孙岷佳竟能琢磨出来这个主意,不过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我有些犹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孙岷佳安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最后的决定。我坐在办公桌后,两只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按捏头顶。

我将谭明溪的照片放在桌面上,看了又看,回想起他们对付我的手段,最后我下了决心,按孙岷佳的计划行事。

他起身离开了,我在办公室枯坐了半个小时,之后我去了宿舍楼,把302室打扫了一番。下班前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在电信局买了一个手机号,二是配了一把302房间的钥匙。

晚上我去了洗浴城,把钥匙交给孙岷佳,我们在套房里又商量了一阵。

当晚我失眠了,焦虑的情绪再一次袭上心头,我对即将实施的计划深感不安,就像做了一件亏心事似的。

太阳升起时我还在床上辗转,楼下传来了车声,我爬起来,拖着僵硬的身体到了公司。

大概九点左右,我拨通了谭明溪的电话,告诉他下周一上班,宿舍楼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就可以搬进去。

谭明溪很高兴,他向我打听宿舍楼的具体位置。

明知故问!我心里很恼火,不过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孙岷佳的号码,让他马上电话联系,孙岷佳会开车把他送过去。

谭明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我敷衍地应了几声,心里真不是滋味。

挂掉电话,我立刻给孙岷佳发了短信,让他有个准备。

过了一会儿孙岷佳回了条短信,他告诉我他们已经联系上了,让我放心。

我放下电话,走到窗前,凝视着楼下的街景。接下来的事就看孙岷佳了,整个计划以他为主,我只是个无关大局的配角,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忐忑,说实话我内心深处有些后悔,愈发地觉得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方式,可能会有些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我叹了口气,启动的按钮已经摁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我在混乱中工作了一天,期间我处理了几个经销商的反馈意见,制订出一套促销计划。下班后我回到别墅,等待孙岷佳的消息。

午夜时分,我被门铃声吵醒了,我拉开门,让孙岷佳进来。我为他倒了杯热茶,他喝了两口,看了我一眼,然后咧嘴笑起来。

“我估计把那小子吓坏了。”孙岷佳开心地说。

“我们是不是过分了。”我自责地说。

“想想他是怎么对付你的吧。”孙岷佳板着脸说,“面对这样的人,你就不能心存仁柔之心。”

“好吧,”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毕竟孙岷佳的本意也是为了帮我,“你今晚都做了些什么?”

“我在楼下一直等到谭明溪关灯。”他把茶水一饮而尽,接着说,“等了二十分钟后我悄悄地上了三楼,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装出那串古怪的脚步声。”

“那声音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好办,”孙岷佳得意地说,“我把千斤顶拖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会有难听的摩擦声,嚯,那声音可吓人了。”

“亏你想得出来。”

孙岷佳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估计他们就是用此方法对付你的。”

“没有发现你吧?”我不放心地问。

“你想想,在那种环境下谁敢开门出来。”

“好吧。”我不想再追问下去,“明天你准备做些什么?”

孙岷佳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食堂扫地的老王头你认识吧?”

“我知道他。”我茫然地点头说,“那位老爷子的模样挺吓人的,我进厂时他就在食堂工作,一晃都十年了。”

孙岷佳添油加醋

地说:“他的牙又黄又尖,像个吸血鬼似的。”

“没那么夸张吧。”我对他的问题感到困惑。

“老王头就住在宿舍楼里。”他依旧卖着关子。

“他有什么问题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缺钱。”孙岷佳干脆地回答。

“我们可不是慈善机构。”

“我当然知道,”孙岷佳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只有缺钱的人才会帮我们办事,这两天我准备让王老头和谭明溪见见面。”

“在哪?”我惊讶地看着他。

“宿舍楼和马路之间的大树下。”他近一步说明,“我让他戴顶草帽,身穿蓝色的工作服,脚上是红底布鞋,身旁放着个黑色的口袋。”

“什么意思?”我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

“很简单,为了反击,就像当初他们让隋新叶吓唬你一样。”

“可是谭明溪不会在夜里走出宿舍楼。”

“我安排他们在白天见面。”

我摇摇头,否定他的做法。“那几乎没有作用。”

“没关系。”孙岷佳满不在乎地说,“老王头只是一个前奏而已,谭明溪这小子就等着接受考验吧。”

“你准备让他对谭明溪说些什么?”

“最重要的只有两个字:‘找鞋’。”

我一下子明白了,蒋梅绣的另一只鞋是在那棵枯树下发现的,孙岷佳的用意自然不言自明了。

“可这样下去会达到什么目的呢?”我露出悔意。

“我们肯定能把消失的曾文书引出来,到时候真相就大白了。”孙岷佳说,“你不是一直想搞清他们的动机吗?”

我沉默了一阵,问道:“这个周末你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好好休息吧。”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周一他会来上班。”

“一切按计划行事。”孙岷佳说,“对了,你有香水吗?”

“卫生间里有一瓶,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孙岷佳站起来,从卫生间里取出香水,喷了一下,闻了闻,然后把瓶子放进口袋中。“先借我用用。”

“你要拿它干什么?”

孙岷佳得意地笑了两声,说:“明天我去宿舍楼,如果谭明溪不在,我就往衣柜里喷些香水进去。”

我忽然发现孙岷佳整人的手段一点也不比他的业务能力差。

“我累了。”我想尽快结束谈话,因为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失控。

“随时联系吧。”他说,“周一晚上见。”

“你干脆就睡这儿吧,随便找个房间。”

“算了,”孙岷佳走到门口说,“我家离宿舍楼近,随时都可以过去。”

送走孙岷佳后,我回到卧室,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我原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

我到楼下给吴冰拨了一个电话,对方不在服务区,找不到他我心里有些不踏实,于是我换好衣服准备去他店里。还没出门,电话响了,我以为是吴冰打过来的,接起来才知道是徐强志。

“你有事吗?”我举着电话说。

“没什么急事,就是想找你聊聊。”

“我刚好要出门。”我想找个借口避开他。

“太好了,我在洗浴中心等你。”徐强志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你打算聊什么呢?”

“当然是公司方面的事,否则我不会在周末找你。”

“好吧,我过会儿到。”我叹了口气,挂上了电话。徐强志是公司的股东,我没理由不跟他见面。

我驱车到了洗浴城,徐强志正休闲地坐在休闲区里喝茶。接待台后站着一个服务员,整个大堂十分冷清。

“吃饭了吗?”他问。

“刚起床。”我如实地说。

“我们边吃边聊吧。”徐强志把我带进餐厅。

服务员恭恭敬敬地站在我旁边,我点完菜,把厚厚的菜单还给他。徐强志走到吧台前,要了一瓶白酒。

我们各斟上一杯酒,徐强志忽然说:“是不是该把孙岷佳叫来?”

“可以。”我给孙岷佳发了一个短信,让他速来吃饭。

“一会儿他知道我是这里的老板,准会大吃一惊。”

“这一幕恐怕你看不到了,他已经告诉他了,还邀他住了一晚。”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呀。”徐强志怪声怪调地说,他好像有些嫉妒我俩的关系。

我没理会他的态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孙岷佳急匆匆地赶到了,他礼貌地朝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他微微向我眨了眨眼。

“迟到者罚酒三杯。”徐强志强辞夺理地说。

孙岷佳二话不说,端起酒杯连喝了三杯。

“你瞧,他正等着你这句话呢。”我笑着说。

孙岷佳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对徐强志说:“厂子里真是藏龙卧虎,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买卖。”

徐强志打量四周,好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我的希望全寄托在翔宇公司了,洗浴城迟早要转让出去。”

我说:“我发的电子邮件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对目前的业绩相当满意,这就是我请你们吃饭的原因。”徐强志随即敬了一杯酒。

“徐科长要是有什么意见就直接提出来。”

徐强志连连摆手,说:“我得遵守承诺,不能参与日常的经营管理。”

“徐科长,”孙岷佳说,“下周我住两天客房,行不行?”

“没问题。”徐强志干脆地说,“你住几天都行……”

我们东拉西扯聊了一下午,餐厅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转过身,看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整个下午我们连一瓶酒也没喝完,我注意到孙岷佳迟迟不动酒杯,显然这不是他的风格,我猜他晚上还有事情要办。

“我看就到此结束吧。”我把筷子放到桌子上,说,“明天还有一堆事等着办呢。”

徐强志露出遗憾的表情,孙岷佳却扑哧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徐强志觉得莫名其妙。

“想笑就笑啰。”孙岷佳敷衍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为了避免酒后驾驶,徐强志坚持让我在客房里休息几个小时,孙岷佳说他是打车来的,所以急匆匆地走了。

临走前孙岷佳悄悄把车钥匙要给我,他说车已经停在办公楼下,明天按计划行事。

我在客房里睡了五六个小时,起床后开车回到了别墅,徐强志不知道住在哪屋,我也没再联系他。

第二天清早我到公司的时候,谭明溪已经在座位上了,我在办公室里喝了一杯茶,然后让李芸把谭明溪叫进来。

我请他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谭明溪的脸色很难看,想必是孙岷佳的计划起到了作用。

“宿舍怎么样?”马源问。

谭明溪明显犹豫了一下,他说:“还不错。”

“还不错?”马源说,“你的脸色可不大好。”

谭明溪说:“换了住处总要失眠一两天。”

我笑了笑,没再继续问下去。按照此前制定的计划,我给他安排了很多的工作,并把吉普车钥匙交给他。谭明溪问孙岷佳的去处。我故作冷淡地说他不见了。谭明溪疑虑重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临近中午,我离开了公司,把手机留在办公室里,将开机时间设在晚上六点。之后我在车里取出新买的手机号,插进另一支手机里,然后拨通孙岷佳的电话。

“一切顺利。”我简短截说。

“谭明溪的状态如何?”孙岷佳问。

“比较糟糕。”

“你把那些活儿都留给他了?”

“没错,工作量可不算小。”

“手机留在办公室里了吗?”

“留下了。”

“很好,”孙岷佳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你快回去睡觉吧,咱们晚上见。”

挂断电话,我去了洗浴城,在接待台领取了三楼套房的门卡,由于徐强志打过招呼,服务员待我特别热情。

我在餐厅吃了一碗面条,然后便回到房间里,坐在沙发上看起书来。下午五点,我给前台李芸去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事情。她说谭明溪准备今天加班,她把备用钥匙留给了他。我说知道了,之后便挂断了电话,给孙岷佳发了一个短信。

这时候,我不禁暗自佩服孙岷佳,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我慢腾腾地在餐厅吃过晚饭,然后把房卡还给前台,告诉服务员今晚还回来,让她把套房留下来。

六点半整,我驱车回到了写字楼下,车刚停稳,孙岷佳就出现了,他敲了敲车窗,然后拉门上了车。

“吃饭了吗?”他问。

“刚吃完。”

“谭明溪一个人在公司吗?”

“不知道,或许还有其他人。”

“这好办。”孙岷佳神神秘秘地拨了一个号码。

约摸十分钟的样子,一个带棒球帽的年轻人走到车前,孙岷佳摇下车窗,指了指顶层亮灯的办公室,年轻人带上耳机,走进写字楼,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在搞什么鬼?”我问。

“我想知道公司里有几个人。”

“你把话说清楚。”

孙岷佳得意地笑了笑,说:“那小伙子是我邻居,我让他上去看看。”

“那不就穿帮了?”

“不会。”孙岷佳拧开收音机,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他的手提袋里是什么?”

我摇摇头。

“是盒饭,我们不能让谭明溪饿肚子。”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们和送餐公司没有晚餐的协定。”

“这件事谭明溪至少明天才会知道。”孙岷佳把收音机调到音乐台,然后把座位放平,“你的手机已经打开了吗?”

“已经开机了。”

“好极了。”孙岷佳猛地坐起来,来了精神,“只要我的短信一到,你就立刻打电话。”

“我知道。”

“还有,”孙岷佳不放心地问,“对谭明溪说的那些推断你都记清楚了吗?”

“你不是让我把事实说出来吗?”

“对,只讲事实。”

说话的工夫那位小伙子下来了,他告诉孙岷佳公司里只有一个人,其他公司都关门了。孙岷佳把他打发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我先上去了。”

马源也下了车,把车钥匙扔给他。“别闹出人命来。”

“他们折腾你的时候可没这方面的顾虑。”说完,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揉搓了一阵。

“把戏演好,否则前功尽弃。”孙岷佳进了写字楼。

我抬起头,看到顶层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谭明溪大概正在吃晚饭。

按孙岷佳的计划,他会在谭明溪去卫生间的时候进入公司,站在衬衫陈列架里,之后他会根据情况用手机拨打前台的电话,发出一些怪声,完成一系列行动后,他用短信通知我,下一步是我拨打他故意遗留在办公室里的手机,趁谭明溪进入独立办公室接电话的工夫,孙岷佳离开公司,重新从电梯里走出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几乎是完美的计划。

可是,孙岷佳还是百密一疏,我忽然想到。所有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谭明溪去卫生间的基础上,如果他不离开公司,孙岷佳的计划将无法进行下去。

计划难免会出现偏差,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了。

我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亮灯的办公室。时间过得很慢,也不知道他们见面了没有?

天空飘起了雪花,摇摇晃晃地落在地上,一下子就融化了。后来雪花越来越密,从天空中直接掉下来,地面上渐渐变白了。

过了一会儿,双脚被冻麻了,我在楼下来回踱步,心里愈发地紧张。

写字楼里静悄悄的,职员们都下班了,两名保安在大堂里晃了一下。

过去很长时间了,孙岷佳的计划大概失败了。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息。

我的手出汗了,他调出孙岷佳发来的短信,屏幕上只有一个字:好。

这是孙岷佳的信号,他已经得手了。

我慌忙开始拨号,手指有些抖,好像不是自己的。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拨通电话,响了几声后,电话终于被接起来。

谭明溪的声音很迟疑,有些沙哑,像是受到了些许惊吓。我自报家门,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我说过半小时取手机,然后就挂断电话。

我在楼

下抽了一支烟,仰头看着公司的位置。按孙岷佳的计划,他不需要上楼,谭明溪会自己下来。

果然,办公室的灯灭了,我退到很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写字楼的大门。五分钟后,孙岷佳和谭明溪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两个人在大堂门口说了几句话后,便分开了。

我尾随谭明溪到了停车场,当谭明溪准备倒车的时候,我立刻走上去,站在车窗外,车子猛地抖了一下,随后熄火了。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停车场灯光昏暗,但我还是看到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面对着蒋梅绣的表弟,我多少有些心软。

接下来,谭明溪把办公室里发生的怪事用慌张的语调讲了一遍,我静静地听完,然后把事实真相说了出来。

人世间总会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当你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反而不会相信。

谭明溪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我心里有些后悔,随便编个谎言可能会好些。

两个人僵住了,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我提议去洗浴中心,谭明溪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反对。

车子启动,我一边指路一边扫着后视镜,孙岷佳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上谭明溪很紧张,车子好像是朝地狱的方向行驶。

车子开了一段,我注意到谭明溪开始后悔了,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但又不好说出口。此时我很矛盾,想直接跟谭明溪摊牌,质问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暗中接近自己。但如果这样的话,整个计划将以失败告终。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只黑猫突然从路边窜出来,谭明溪急忙刹车,吉普车在雪地里滑行了几米。

我的手撑在手套箱上,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在后背上,像只大手似的将他推向前风挡。车子有些打滑,斜着停在路中央,还好没出什么事故,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谭明溪说了几句道歉的话,我摆摆手,让他继续往前开。

孙岷佳的车停在路边,然后缓缓地启动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向服务员要了两个洗浴牌,套在手腕上,随后和谭明溪一起进了浴室。

浴室里雾蒙蒙的,谭明溪去淋浴了,我则不露痕迹地与他分开了。

我坐在浴池里,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池子里好像还有其他人,或许是孙岷佳特意安排的人。

孙岷佳并没有告诉说他要在浴池里做什么,我估计他不会有出格的举动,现在只能随机行事了。

我眯起眼睛盯着门口,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看身材好像是孙岷佳。

我从池子里出来,靠近这个人,一张脸凑过来,果然是孙岷佳。

他朝我点点头,露出一副询问的表情,我顿时会意,他朝淋浴间的方向指了指。孙岷佳一声不吭地向淋浴间走去。

我退回到池子里,他听到谭明溪喊了两声,那声音听起来比较理性。我没有应答,过了一会儿,谭明溪走进浴池,和一个中年男人聊了起来。

出于好奇,我走过去,谭明溪回头看到了他,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迅速离开了,也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谭明溪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谭明溪说孙岷佳可能在这里,我当然矢口否认。

之后他们换好衣服准备离开,好端端的吉普车却无法启动,我俩只好在洗浴中心里留宿一夜,当然这肯定是孙岷佳做的手脚,今夜他不会轻易放过谭明溪。

三楼的套房保留着,我俩在房间里喝了一会酒,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我希望他暂时接替孙岷佳的工作,他虽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按照计划我应该诱导谭明溪拨打电话,可是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引到那个话题上呢?我没有把握,只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两个人越聊越乏,我强打精神,寻找着可以引入的话题。

忽然,谭明溪提到了电话,这让我松了口气。接下来,谭明溪拨通了孙岷佳手里的电话,他的脸上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

没有人不会惊讶,因为我事前录了音,一共只录了六个字,前两个字是“哪位”,后四个字是“我是马源”。

孙岷佳用手机里的录音来回答谭明溪,老实讲,这个法子很妙,也很阴损。谭明溪的脸明显变了颜色,他搞不清哪个马源是真实的。

谭明溪“喂”了两声,然后便挂断了电话,说是信号不好,一个字都听不清。

我暗自发笑,这个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终于不用再继续聊下去了,我如释重负地放下酒杯,让谭明溪睡里面的房间。关掉房灯,我躺倒床上,却毫无困意。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听到了推开窗户的声音,难道他想跳下去?楼下堆满了管子,搞不好会闹出人命。

我猛然坐起来,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可千万不能让他跳下去。

“你在干吗?”我紧张地问。

谭明溪说:“我想开窗户换换空气。”

接着床垫响了一声,谭明溪又躺下了,我放心了,靠在床背上想着心事。孙岷佳的计划是否用力过猛?偏离了正常的方向?

刚琢磨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声音极小,几乎可以被忽略掉。

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勉强看到一个黑影从里间走出来,看来谭明溪想偷偷地溜出去,离开这个真假难辨的马源。

我自然而然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谭明溪问为什么不开灯,我随口说白天晚上对我来说都一样,说完后,我自己先战栗了一下,幸好谭明溪没有发现。

谭明溪被迫回到里间,他的手机响了两下,像是在接收短信。

我心里有些发虚,这是计划之外的事情,谭明溪会给谁发信息呢?此刻我想冲进去,夺走他的手机,然后逼他说出真相,可这样一来,前面的努力就全部浪费了,况且就算是当面质问,谭明溪也很难说出实情。

但也不能让他从容地与外界联系吧?

我陷入两难境地,怎么会疏忽了这个环节呢?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低低的,节奏感却很强。

谁会半夜来访呢?是谭明溪的帮手?

我穿上拖鞋,忐忑不安走到门口,我猜门外的人是曾文书,把他引出来至少也是件好事。

门被拉开了。

我看到孙岷佳正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

怎么会是他?我一愣,不过马上想明白了,谭明溪刚才发了两封短信,收信人一定就是面前的孙岷佳。

“他给你发信息了?”我低声问。

“没错,他说有人冒充你。”孙岷佳笑着说,“这小子算是彻底糊涂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是老办法,你把事实给他讲清楚。”

“他会问敲门的人是谁。”

孙岷佳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就说是按摩小姐。”

关上房门,我走进里屋,打开房灯,谭明溪戒备地看着他。两个人试探性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谭明溪开始摊牌。我不紧不慢地把疑点一一解开,谭明溪半信半疑,但又无法反驳。

关闭房灯,我躺到外屋的床上,谭明溪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不一会儿鼾声就响起来了。我放松下来,混混沌沌地睡着了,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泛白。

我轻手轻脚地换上衣服,走出了房间,在餐厅里喝了一碗粥。雪停了,外面白茫茫的,有些刺眼。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公司后他付了三倍的车款,让司机原路返回去接谭明溪。随后拨通了套房的电话,把谭明溪叫醒。

我走到停车场,看到了自己的轿车,孙岷佳显然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

四十分钟后,谭明溪到了公司,我们聊了两句,便出发了。

接下来我们到了孙岷佳的家,房间里没有人,暖壶里是凉水,家里没有半点人气。其实那间平房是孙岷佳临时租用的,桌上的合影也是特意摆上的,孙岷佳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住址。

出了平房区,两个人去了工厂的业务科,把谭明溪介绍给徐强志。这是孙岷佳的意思,他说只有把事情做得逼真些,谭明溪才会相信。

幸好徐强志遵守诺言,人事方面的事他没有多问。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他坏了好局。

短暂的接触后,两个人离开了工厂,徐强志表面上很客气,估计他晚上就会打电话过来询问。先不管他了,计划还要进行下去。

我把车开到宿舍楼下,与谭明溪道别后,他回到公司。整个下午我都是心神不宁的,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孙岷佳就在302房间里,与谭明溪仅仅隔着一道房门。

我一会儿站在窗前,一会儿在房间里踱步,李芸送来两个快件,我看也没看就扔到桌子上。

电话铃响了,我马上接起它。

“孙岷佳到底去哪了?”果然是徐强志的声音。

“他请了两天假。”我说,“不过没跟我说理由。”

“你的手机怎么总也打不通?”

“我换了一个号码,忘了通知你了。”我把现在使用的号码告诉他。

“我还以为你要卷款外逃呢。”徐强志开着蹩脚的玩笑说。

“这点钱还不至于。”

“今天那个小伙子是谁?”

“新来的员工。”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等个电话,有空再聊吧。”

挂上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孙岷佳的电话快来了。写字楼里安静下来,风呼啸着拍打在窗户上,大楼好像晃了两下。

电话铃终于响了,我急忙接起来,慌忙间,电话掉到地上,自动挂断了。我重新拨过去,谭明溪发颤的声音闯了进来,他说孙岷佳在宿舍楼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孙岷佳接过电话,他只说了两个字:七天。

放下电话,我立刻动身去了宿舍楼。“七天”是我们商量好的暗语,一方面可以迷惑谭明溪,另一方面证明孙岷佳的计划成功了。

事实上,“七天”没有任何意义。

往郊区方向行驶的车辆很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我就到了宿舍楼下,三楼有两处亮着灯,我心里一紧,彭斌今天没上班。

我几乎是跑上三楼,房间敞着门,可里面没有人。我听到隔壁有声音,于是我急忙走过去,今晚不能让彭斌搅了局。

我在门口叫了两声,谭明溪果然在里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302房。房间里非常凌乱,谭明溪的脸色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稍稍休息后,谭明溪简要地把他的遭遇说了一遍,这次他确定孙岷佳疯了。

我久久地看着他,谭明溪的眼神是散的,看来他离崩溃不远了。

到此为止吧,我心里想,再搞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待谭明溪叙述完,我竭力稳定住他的情绪,开车把他带到别墅,安排他睡楼上的卧室。按照原本的计划,我应该留在别墅里,可是我临时决定和孙岷佳见上一面,终止这个令人发狂的恶作剧。

两个人约在小区外见面,孙岷佳兴高采烈地从车里跳下来,告诉他刚才又给谭明溪打了一个恐怖电话。

我决意取消接下来的计划,孙岷佳有些扫兴,可也没再说什么。我们在车里聊了一阵,然后各自上车分开了。我返回别墅,今晚准备和谭明溪摊牌。

前门被锁死了,我往别墅里拨了一个电话,没有接通,估计谭明溪把电线拔断了。我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从后门进入别墅。

谭明溪在卧室里熟睡,我在门口站了半分钟,然后去了地下室,准备先把给老厂长的报告写好。

我在电脑前刚坐了一会儿,觉得背后有声音,转过身,看到谭明溪举着刀,正一步步地靠近自己。

没想到他会先动手,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对这个人放松警惕。

后悔已经没用了,现在只能让他先放下刀,尽管我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我尽量用镇定的语气和谭明溪交谈起来,出乎我的意料,对方居然真把刀放下了。

难道谭明溪失去理智了?

两个人回到客厅,我随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后面的门进来的?”

谭明溪回答:“你根本就没关门。”

我一下子愣住了,明明锁上了门,怎么可能又打开了?

现在只有一种可能,有人进来了,别墅里还有一个人。

我慌里慌张地朝四周打量。

“你在找什么?”谭明溪问。

“我在找孙岷佳。”

我心里清楚进入别墅的人绝不可能是孙岷佳,我忽然有个预感,那个久违的老朋友该出现了。

“别找了,我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曾

文书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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