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已经挂断了,我还在木木地举着电话,话筒里嘟嘟响个不停,像藏着一个微型发报机。

我不断回味着服务员的话,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逐渐恢复过来。我吃力地站起来,走到通体玻璃前,窗户开了一条缝,喧杂的声音顺着这条缝隙悄悄钻进屋内。酒店前是一条热闹非凡的步行街,两侧的商户装饰得红红火火,像过春节般,年轻的店员们脸上挂着笑意在门口迎来送往。

此刻我可没心思欣赏夜幕下的街景了,我的双腿绵软无力,微微颤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我用胳膊撑在墙壁上,尽量不让孙岷佳看出异端来,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他一下,发现他正迟疑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索性坐在窗台上。显然这件事与蒋梅绣有关,但究竟什么事能让曾文书发疯,我一时想不明白。

电话里那个服务员言简意赅,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我尽快赶过去,她不知道我现在出差在外,我当然没有说明,这件事可能牵扯到蒋梅绣的真正死因,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有任何拖延。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刚才的电话会不会是某人别有用心的圈套呢?是因为我的偏执的调查而引起了凶手的不安?

我冷静地想了想,应该不会有这两种可能性,我平时疏于防范,如果有必要的话,对方会随时向我下手,完全没有理由使用如此笨拙的办法。况且我的调查根本没有产出结果,甚至连个嫌疑人都没有锁定,凶手在此刻绝对不会打草惊蛇,自露马脚。

音乐声在房间里团团乱转,搅乱了我的思绪。我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连夜赶回去,尽早与曾文书见面。

我无意识地抽出一支烟,塞进唇间却忘记了点燃,孙岷佳举着打火机走过来,我又把烟放回了烟盒里。

“马厂长,出了什么事?”孙岷佳站在我旁边关切地问道,“您脸色可不太好,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

我摆摆手,说:“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您说吧。”孙岷佳绷紧嘴唇,略显紧张地说。

“是这样,我市里有个朋友出了一些状况,事情很急,我恐怕得立即赶回去,一刻也不能耽搁。”我问,“您觉得妥当吗?”

孙岷佳没有表态,他转过身拨通了前台电话,询问对方夜间票务的情况。看到他的举动,我也不再犹豫了,趁他通话的工夫我把行李箱收拾妥当,我们刚到酒店,行李几乎没有动,拉起箱子就能马上离开。

“不是好消息。”孙岷佳放下电话,遗憾地说,“现在只有慢车了,至少会增加一倍时间。”他低下头,俨然一幅愧对我的样子。

“客运汽车呢?”我问。

“晚上七点以后就停运了。”他提醒我说。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看来只能等明天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孙岷佳说,“只不过有些风险。”

“什么办法?”我立刻来了精神。

“我可以向当地的朋友借辆车,您一个人开回去。”

“方便吗?”

“没问题,他是我的战友。”孙岷佳担心地问,“您开过夜车吗?”

“你放心,我在司机班工作过一年。”交通工具解决了,我又担心起来,“孙经理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吧,人家刚请我吃完饭,一转眼我就回去了。”

“没事的,我明天向他解释,谁家还没点急事。”孙岷佳补充道,“您过两天最好再来一次。”

“肯定要来,你先替我道个歉吧。”不管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感到很愧疚。

孙岷佳再次拿起电话联系他的战友,随后我们拉着行李箱坐在大堂里等,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车送到酒店门口。我向孙岷佳的战友道谢,对方客气地说让你们久等了,他刚才去加油站了。

我上了车,嘱咐孙岷佳请他的战友吃饭,随后便开车驶向高速路。这辆车有八成新,速度很快,在高速路上风驰电掣,我想这个速度不会比火车慢多少。副座上放着一个塑料袋,我用手摸了摸,像是罐装饮料,打开阅读灯,看到两听咖啡饮料。

高速路上的车很少,地面上的白色的隔离标志连成了一条线,我连开了四个小时,觉得眼皮开始发麻,为了绝对安全,我把车驶入紧急停车带里,喝了一罐咖啡,抽了两支烟,然后继续赶路。

天蒙蒙亮时,高速路上的货车多了起来,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在那些庞然大物间来回穿梭。

早上八点整,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摇下车窗,熟悉的空气飘了进来。这是一个阳刚灿烂的清晨,我希望是个幸运的好日子。

想想最近一连串的事,我不由得苦笑出来,昨天这个时候我和徐强志还在悠闲地吃着早餐,没成想在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我已奔波了上千公里,往返于两个城市间,大概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疯狂的一件事。

虽然此刻我身心疲惫,但我心里隐藏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为什么会有如此感受,其实我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回家的缘故吧。

那个熟悉的都市慢慢地靠近我,每一栋建筑物都在热情欢迎我,两只飞鸟从车前掠过,轻飘飘地在空中翩翩起舞,像是在为我引路,我体内的血液似乎加快了循环,忽然间我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将油门踏板踩到了底。

我驶下高速公路,在路边的油站加满了油,工作人员送了一份当日的晨报,我愉悦地翻了几下,然后重新启动引擎,缓缓驶入市区。

我拧开收音机,调到交通广播频道,亲切的乡音在车厢内环绕,好像主持人就坐在副座上似的,虽然那些时时路况信息基本与我无关,但他悦耳的声音却让我完全松弛下来,现在我才真切了解到原来一个人对伴随他成长的城市也是充满感情和敬意的,就像亲人间的真情一样,彼此心中牵挂,一生一世无法分离。

城市现代化的快速建设让人又爱又恨,环线上成了立体停车场,行车道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各种牌子的汽车,尾气污染着环境,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可以想象出驾驶者们此刻的焦躁表情。

当私家车成为时尚时,交通瘫痪的现实也就不期而至了,这种时代的进步或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我的车被堵在路上,寸步难行,像一只被冲上沙滩上的海龟。

我被迫灭掉发动机,从车里出来站在隔离墩上向前方眺望,一望无际的车流仿佛是条奄奄一息的长蛇,只是偶尔动一下身子,基本上失去了生命的体征。

我回到车里拨通了曾文书的电话,告诉那个服务员我目前的位置以及目前遭遇的状况。对方让我直接去酒吧,说曾文书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们刚刚从医院出来,医生叮咛他们回去观察一阵子。

这应该算是条好消息吧,每个病人家属都希望医生能说些轻松的词句,哪怕只是善意的掩饰。

我艰难地从环线上挤下来,险些剐蹭到旁边的一辆豪华车,为此我出了一身冷汗,抬起湿漉漉的手向对方司机表示歉意。

相比于造价高昂的环形公路,普通的城市路段显得松快了许多,我抄近道驶入相对狭窄的胡同,躲过急匆匆的行人,行驶了一阵,酒吧街随风飘荡的旗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白天的酒吧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像一个双重性格的人,垃圾桶堆满了啤酒罐,剩余的啤酒滴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大滩,如同一幅抽象画。街巷里到处都是烟头和废弃的纸巾,就连空气都充满了颓废的酒精味。

曾文书的酒吧没有开门,我推了推玻璃大门,然后趴在玻璃上往里看,酒吧里很干净,蜡烛灯和餐牌都规规矩矩地排在桌面上,所有的桌子和沙发都在一条直线上,是曾文书管理有方吗?我想不是,由于老板的突然变故,昨晚酒吧可能就没有开业。

我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开了一夜的车,到现在才感到又饿又乏。我离开酒吧街,在附近找了一家早点摊,要了两碗馄饨,热腾腾地吃起来,大颗大颗的汗粒顺着额头滑下来,滴在碗里,给馄饨增加了一些生涩的味道。

我的后背和肩膀几乎同时酸痛起来,端碗的右手在颤抖,越想控制它,它就越抖,好像故意在跟我斗气似的。

我索性放下碗,结完账后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慢走起来,边走边活动我那对酸痛的胳膊,忙于晨练的老人家纷纷停下手,他们好奇地盯着我,仿佛我是闯入他们领地的异族。

由于不受欢迎,我被迫离开了小树林,在街边无意识地溜达,我在思索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来想去好像每件事都严丝合缝,但又觉得每件事都漏洞百出,我仿佛只是一枚棋子,受某个人的操纵,在棋局中快意恩仇,在现实中却无力改变任何事。

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正朝着昼与夜餐厅的方向走去,我停下来,掉头返回,清晨可不是我和店主见面的时间。

我再次拨通了曾文书的电话,问对方到哪了。服务员说马上就到,让我速到酒吧。我挂上电话,朝酒吧街跑去。我的心跳加速了,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我突然间紧张起来,什么东西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曾文书吓疯呢?

当我跑到酒吧门口,曾文书的吉普车已经到了,酒吧大门敞开着,两名服务员在紧张地忙乎着。

我走到车旁,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我闻到了医院的味道。

“您就是马源先生吧?”一个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她身着便装,厚厚的长发搭在肩膀上。

“我是马源。”我打量她,她几乎和我一样高,“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我从他电话里查到的号码,因为不清楚他家属的联系方式,所以只能通知您了。”服务员平静地说。她的眼睛很疲惫,看样子也是彻夜未眠。

“我们之前见过吗?”我觉得她有些眼熟。

“应该没见过吧。”服务员礼貌地伸出手,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隋新叶,刚来酒吧上班。”

我们轻轻地握了握手,她的手滑得像条鱼。我忽然想起来了,隋新叶就是那天在办公室里与曾文书谈话的服务员,单从外形上看,她确实有几分像蒋梅绣,不知她到酒吧工作是机缘巧合还是曾文书故意为之。当然了,我现在没心思去搞清这件事,我担心的是曾文书还能不能恢复。

“他在里面吗?”我问。

“您请进吧。”隋新叶引我进入酒吧。

她打开办公室的门,一名调酒员正坐在椅子上打盹,他听到脚步声,立即站了起来,表情有些慌张无措。曾文书躺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外衣仍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头发杂乱,呼吸沉重。

“这……”我觉得他并没有想象中严重。

“他刚睡着。”调酒员悄声说。

“让他先睡会儿吧,我们到外面坐坐。”她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

“也好。”我正想问问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回到明亮的酒吧大厅,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几位保洁人员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们身后的垃圾车堆成了小山,凌乱不堪的街头逐渐恢复到光鲜的一面。

隋新叶让我稍等,她麻利地钻进吧台内,现磨制了两杯咖啡端给我。我稍稍抿了一小口,舌头被深深感动了,醇香浓厚的咖啡仿佛将一夜奔波的疲惫统统冲淡了。

隋新叶也低头喝起来,一缕长发从纤细的肩膀上慢慢滑下来,像一把打开的丝绸香扇。

“您好像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她放下白色的咖啡杯,谈起了正事。

“事情紧急,我向朋友借了辆车子就连夜动身了,还好总算是及时赶到了。”我说,“你们熬了一夜吧?”

“到现在还没合眼呢。”隋新叶说,“您知道曾文书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他的家人都在外地,我建议还是先观察一天再作决定吧。”我把一整杯咖啡喝完,说,“能说说昨晚的事吗?”

“噢,是这样,昨天营业时老板没有到,我们起初没在意,他经常很晚才来酒吧,”隋新叶捋了捋头发,说,“昨天是冬至,客人特别多,我们忙不过来了,所以我让调酒员给老板打电话,让他尽早过来帮忙。”

“曾文书在电话里胡言乱语了?”我插话道。

“没有,根本不是他接的电话。”隋新叶摇摇头,说,“一个男人问我们是谁,我说是酒吧的职员,他让我们赶快把曾文书接走。”

“他让你们去哪?”我隐约知道了答案。

“城外的一栋孤楼。”隋新叶皱起眉头说,“那地方相当偏僻,我们在周围转了几圈才找到。”

“会不会是彭斌捣的鬼。”我心里暗想。她说的地方正是厂里的宿舍楼,看来曾文书的遭遇必然与蒋梅绣有关。

我揉搓着双手,忐忑地问:“你们见到那个男人了吗?”

“见到了,就是他让我联系您的,我说没号码,他让我在曾文书的电话里找。”隋新叶随意地甩

了一下头,黑发如缎面一般拢在脑后,高档香水味飘入鼻腔。

“那个人是不是叫彭斌?”

“没错,就是他。”隋新叶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也是刚认识不久,我们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我尽量放慢语速,试图让她松懈下来,“当时曾文书在哪里?”

“他躺在彭斌的床上,样子很恐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隋新叶的黑眼睛里涌起了疑云,她停顿了片刻,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他有时候像是睡着了,有时候在床上不停地抖。”

“彭斌给你解释了吗?”这是我最想了解的事情。

“彭斌说他在房间里听到了喊叫声,便跑到楼道里,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发现了缩成一团的曾文书。”隋新叶顿了顿,然后接着说,“彭斌在他身上找到了名片,他还没来得及联系酒吧,我们的电话就打过去了。”

“彭斌没说当时他看到了什么?”我纳闷道。

“我问过了,他说什么都没看到,我不清楚他是否在撒谎。”隋新叶的脸上掠过一丝怀疑的表情,“他一直催我打电话,让我告诉您曾文书疯了。”

“为什么呢?”

“他说要把情况说得严重点,否则您不会来。”隋新叶略微低下头说,“我当时急昏了头,想也没想就照他的话说了。”

“你没做错什么。”我宽慰她说,“之后你们把曾文书送进医院了?”

“急诊大夫检查了他的头部,没发现任何问题,只能临时给他开了点镇定药,让我们在观察室里坐了一夜,说如果有异常的话让我们白天看专家门诊。”隋新叶揉了揉红肿的双眼,说,“他折腾了半个小时,然后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我和调酒员就先把他送回酒吧了,幸亏您来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医生没诊断出问题?”

“他说曾文书可能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如果不严重的话,休息几天就能恢复了。”隋新叶说,“但愿如此吧。”

听到这里我才悄悄地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昨天酒吧没开业呢。”

“特别干净是吧。”隋新叶环顾四周说,“我让他们提前关门了,反正也忙不过来。”

“我把曾文书送回家,你俩回去休息吧。”

“还是我照顾他吧,如果没事了您就去上班。”隋新叶说。

“你知道他家在哪吗?”我问。

“我知道大概位置。”隋新叶说。

我站起来,说:“这样吧,让调酒员先回去,你跟我去一趟。”

我们走进办公室,曾文书还在小床上昏睡,我叫了他两声,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我,然后换个姿势又睡起来。

“是不是镇定剂吃多了,怎么连眼睛都睁不开?”我问满脸疲惫的调酒员。

“一粒也没多。”调酒员紧张地站起来。

“你先回去睡觉吧,我和马先生把他送回家,如果有事再给你打电话。”隋新叶简明扼要地说。

我和调酒员把曾文书抬到后座上,隋新叶坐在旁边搀扶着,调酒员负责锁门,我向他打了声招呼后驾车驶出酒吧街。此时交通高峰期已过,马路上车辆稀少,我打开音响,给自己提神。

“您以前来过酒吧吗?”隋新叶随口问道。

我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她正扭头扶着曾文书,那样子确实很像蒋梅绣。“不常去,我不习惯热闹的场所。”

“其实我也不喜欢酒吧的环境,可没有办法。”隋新叶无可奈何地说。

“你刚来酒吧上班?”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

“对呀,还没上几天班就碰上了这种事。”隋新叶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净的牙齿,“我以前是做酒店管理的,曾文书是那里的常客。”

“我知道,曾文书把你从酒店里挖来负责管理酒吧,这样一来他就省心了,可以晚来早走了。”我猜测道。

“他就是一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管。”她基本默认了我的猜测。

在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在隋新叶指明方向后我又把话题转到了曾文书身上。“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在宿舍楼里彭斌还说过什么?”

隋新叶沉默了一阵,说:“他好像说‘见鬼了’。”

“见鬼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他还说了什么?”

“他有一个奇怪的举动。”

“是什么?”我急切地问。

“我们进屋的时候他始终站在衣柜前,连一步都没挪动过。”隋新叶眨着眼睛说,“他像是在防备我们,仿佛衣柜里藏着金银财宝。”

我点点头,柜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只有彭斌自己知道。曾文书的家快到了,我把车速缓缓降下来,不巧前方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我们被堵了十分钟。趁这工夫,我和隋新叶又聊了几句。

“曾老板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之举?”我扭过身问。

“他经常整天都不露面,据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有你在。”我笑道,“曾老板不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

“我看未必,他心里肯定有事,尤其是近几天,其他的职员也看出来了。”隋新叶说,“交警终于来了。”

我转过身,看到交通警正在疏导车辆,在他的指挥下我们顺利离开了事发地段。大约行驶了十五分钟,我把车停在一栋五层小楼前,我扭头说:“麻烦你在他身上找找房门钥匙。”

“已经找到了。”我听到钥匙清脆的碰撞声。

我跳下车,拉开后门把曾文书扶下车,他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我说你到家了,他点点头,又合上了眼。我和隋新叶一左一右架着他进了楼道,幸好他住一层,我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运进家门。

曾文书的家简直像个单身宿舍,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这是一个天花板很高的老式套房,建成至今不会少于三十年,房间呈长方形,阳台很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子,有数的几盆花因为缺水而干枯了。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尘,估计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打扫了。厨房的水池里堆着一摞脏盘子,一枚苹果核堵住了下水管,两个空碗漂在水上。冰箱里放满了调味料和速食品。餐桌上立着半瓶黑牌威士忌和一桶纯净水,旁边杯子里的柠檬片已经烂掉了,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桌子底下有几个空饮料罐,地板上黄澄澄的饮料凝固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让人反胃。

“老天爷,这还能算是家吗?”我自言自语道。

“过会儿我来收拾吧。”隋新叶把被角轻轻地掖在曾文书身下,“您先找地方坐,我马上去给您沏茶。”

这真是个难题,我左右看了看,竟没有找到一个空地方。“算了,你别忙了,我现在要出去一下,大概下午回来,如果他醒了,请你立刻给我打电话。”我拿出钱夹,取出一叠钞票说,“我给你留些钱吧。”

“不用,我手里有酒吧的备用金,如果您有事就忙去吧。”隋新叶站起来,把钱塞进钱夹里,然后把我送到门口,在走廊里她低声问道,“您肯定会回来吧?”

“我去找彭斌,把事情搞清楚。”

我刚出单元门电话铃就响了,我拿出电话,看到一个外地的陌生号码。“请问哪位?”我觉得是有人拨错号了。

“马厂长,您到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冒出来。

“是孙岷佳吧。”我摆手让隋新叶回去,然后启动车子,边开车边举着电话说,“我是今早八点多到的,一路上很顺利,你放心吧。”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孙岷佳的话好像没有说完。

“你还有其他事吧。”

“徐科长刚才给我打来电话,他问了问经销商的情况。”孙岷佳忐忑不安地说,“我没说您昨晚回去了。”

“知道了,我估计最迟明天早晨就能回去。”我心里一暖,没想到他会帮我说话,“孙经理那边没埋怨我吧?”

“我已经向他解释清楚了,他希望您有时间再来。”孙岷佳不放心地嘱咐我一句,“如果徐科长给您打电话,您可千万别说露了。”

“好的,我和你口径一致。”

“谢谢马厂长。”

“该我谢你呀。”我对孙岷佳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挂掉电话后我大概用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宿舍楼,上班的时间已过,此时楼下应该没有认识我的人,于是我毫无顾忌地把车停进院内。两个收废品的骑着吱嘎作响的三轮车在花坛前闲逛,他们戴着破旧的草帽,鼻子上架着漆黑的墨镜,偶尔吆喝几声,没过多一会儿,他俩便失望地离开了。

我下了车,抬头看到彭斌的房间挂着窗帘,将整个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估计他还在睡觉。

我先到三楼的卫生间,想象着当时曾文书的状态,甚至模仿他的动作,只是没有躺在地上。之后我弯着腰在里面转了一圈,像侦探那样进行犯罪现场调查,我锁紧眉头,在一瞬间我仿佛变成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便衣警察。过了五六分钟,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其实就算有,恐怕我也看不出来。

出了卫生间我走到彭斌的门口,足足敲了两分钟的门,里面才有了回应,声音软绵绵的,像小羊羔的叫声。

“快开门,我有急事!”我朝着门板喊道。

“妈的,别烦了,我正睡觉呢。”这次彭斌的声音明显发闷,估计是彭斌把被子盖在脑袋上了。

看来要想让他打开门需要动动脑筋了。

“是王组长让我来的,你的班次被改了。”王组长是维修部的负责人,如果不把他搬出来,我估计就算是敲烂了门彭斌也不会理睬。

这一招果然奏效了,屋内有了动静,彭斌先是埋怨了几句,然后是弹簧床咿呀作响,脚步声沿着地板朝门边靠近了,咔嚓一声,门锁被拧开了,房门被拉开一条缝,我首先看到的是他那杂草搬的乱发,从凸起的额头上无力地垂下来。

“为什么要调班……”彭斌突然闭上嘴,像是拔掉了收音机的插头。他站在门口,身体僵硬,一对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趁他稍稍愣神的工夫,我猛地推开门,把身体挤进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进屋了,想让我出去就难了。

“马厂长,怎么是你?”彭斌身上只穿着一件绿色的睡衣。

我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白烟,然后慢腾腾地对他说:“你先把衣服穿上,这屋里怎么跟冰窖似的。”

“你来干什么?”彭斌没有动,警惕地质问我。

“亏你还睡得着,”我反问道,“我问你,昨天夜里你干什么了?”

以彭斌的个性,要想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须想办法把他的话套出来。

“睡觉呗。”他显然有些紧张。

“你没上夜班?”

“我昨天休息。”

“别想隐瞒了,曾文书的家属已经准备报警了。”

“谁是曾文书?”

“装糊涂,我刚从他家里来。”我故意吓唬他说,“曾文书现在还处在昏迷状态,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不知道呢,主治医生目前也束手无策,搞不好成植物人了。”

彭斌踉跄地退后两步,呆呆地坐在床上,故作镇定地说:“你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跟我有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我提高了声调,瞪大眼睛说,“家属一致认为是你把他害了,你肯定是第一嫌疑人。”

“谁也别冤枉好人,我是去帮忙的。”彭斌不高兴地吵吵道,“妈的,这世界是怎么了,好人居然受陷害。”

“你是好人吗?”我问道,“谁看到你帮忙了,有证人吗?”

“半夜三更的哪有人。”彭斌愣了一会儿,然后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问道,“你是警察吗?你有搜查证吗?你有什么权利在我的房间里审问我?”

“曾文书的家属让我全权负责此事,这好像也是你的意思。”我板着脸说,“为了你的工作我当然不愿意去报警。”

彭斌的眼珠子转了转,揉了揉坚硬的下巴,眼睛扫视着窗帘和地板,他的口气好像软了下来:“是我让他的同事给你去电话,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整天在宿舍楼里乱转,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我有点生气,“我们到宿舍楼的原因你知道,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害人呢?”

“我没害人!”彭斌的脸憋得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他恼火地说,“我听到水房里有喊声,便跑了过去,发现那个叫曾文书的家伙躺在地上,身子卷成一个团,像哈巴狗似的,嘴角还流着口水。”

“你们俩之前没见过面吗?”

“我在水房里见过他,说了几句话。”他若有所思地咬着拇指的指

甲。

“噢?”我觉得有些意外,“你们都说了什么?”

“他问我是谁,我说是楼里的住户,随后他问为什么不开灯,我说灯坏了,最后他说楼里闹鬼,我说不知道。”彭斌歪着头想了想,说,“好像就这些吧。对了,我们还互相作了介绍。”

我拿过烟缸,把香烟狠狠地掐灭,张扬的红色的烟丝一点点黯淡,最后变成低调的灰烬,终结了它短暂的生命。

彭斌转过身,套上一条肥大的裤子,像是修理下水道的工人。他坐在床上看着我,平淡无奇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狡黠的光亮。

“宿舍楼里闹鬼。”他说。

“你见到鬼了?”

“没有。”

“我看是你在装神弄鬼。”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不是我。”彭斌板起脸,浓密的眉毛神经质般地动了两下,“这几天厂里都传遍了。”

“说来听听,宿舍楼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故意装作好奇的样子。

“在午夜时分有住户听到了一串脚步声。”彭斌瞥了一下大门,然后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好像门外有人偷听似的。

看到彭斌神经质的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有人去厕所了。”我调侃道,“真正吓人的场面是没有脚步声,一个人从半空中飘过去。”

“不对,那可不是一般的脚步声。”彭斌用力甩甩头,然后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一摇一摆夸张地走起来,动作迟缓、僵硬,他边走边解说,“你听,就是这种声音,一条腿在前,另一条腿拖在后面,当然了,我学得可能不太像。”

他艰难地在屋里走了两圈,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滑稽的姿势,彭斌在维修部上班真是可惜了。

“你想起什么了吗?”彭斌像小学教师那样启发我说。

“这样走很辛苦,而且相当费鞋。”我回答。

“不对,再好好想想。”彭斌还在继续走。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有残疾?”我问。

彭斌突然收起腿,立在房间中央阴森森地对我说:“蒋梅绣只穿了一只鞋!”

“什么!”我猛然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上,水杯掉到地上,跳跃了几下,最后滚到墙角处,茶水流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蒋梅绣夜里在楼道里走?”

“她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走来走去?”彭斌鄙夷地笑了笑。

“那是……”我的额头渗出了汗,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她已经变成了鬼!”彭斌平静地说,“只穿着一只鞋的鬼,她在楼道里走是为了找到另一双鞋。”

“你胡说。”我脱口而出,恨不得扑过去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好几家住户都听到了,因为这个怪事,今天早上行政科的小王刚搬走了。”彭斌把手插进睡衣口袋里,说,“以后还会有人搬走,直到宿舍楼变成真正的鬼楼。”

“鬼楼?”我问道,“是你给起的名字吗?”

“看来你不了解的事情还很多。”彭斌没有正面回答我,“那个脚步声我也听到过,吓得我一整夜都没睡着。”

“你为什么不拉开门看看,楼道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蒋梅绣?”我从地上捡起水杯,用抹布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我胆小如鼠,行了吧。”彭斌赌气地说。

“你不像是胆小的人。”我调整好心态,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翻起来。

“我说的话你不信?”彭斌问。

我把报纸扔到桌上,说:“你的意思是那个女鬼昨夜出现了,恰好遇到了曾文书,于是他被吓疯了?”

“好像是这样吧。”彭斌趴在门板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你上次说要帮我们找到凶手。”我提醒他说,“你没忘吧?”

“所以我才愿意出手帮助曾文书。”彭斌又压低了声音,他无精打采的眼睛里满是怨恨的神色,“我说你们俩是怎么搞的,之前我说宿舍楼这边我来负责,你们就是听不进去,偏偏要来捣乱。”

“你调查的结果就是发现了女鬼?”我愈发觉得这个人的神经有问题,他绝不会帮助我完成任何事。

“杀人凶手和女鬼之间是有关联的。”彭斌不甘示弱地说,“我会查清楚的。”

“希望你早日抓住女鬼。”我站起来,准备结束这无聊的谈话。

彭斌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了看。“你是开车来的?”

“是的,现在我要走了,祝你抓鬼成功。”

“嘿,你不打算报警了?”

“应该把你送到安定医院,而不是警察局。”我拉开房门,转过头对他说,“我来找你真是浪费时间。”

彭斌用中指敲敲衣柜,说:“你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我现在对你没兴趣了。”我怒冲冲地走出房间。

“马厂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彭斌的声音追了出来。

我下楼枯坐在车里生闷气,本想从彭斌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没想到竟然冒出了一个女鬼。这条线算是断掉了,曾文书那边依然没有消息,我好像被两面高墙困住,毫无脱身办法。

突然间车门被拉开了,一个黑影窜进车内,坐在我的后面。

“是谁?”我还没来得及扭头,一只手就搭在我的肩膀上。

“别慌,是我。”是彭斌的声音。他像鬼一样尾随出来,我却没有发现。

“你有什么事?”我抬头看着后视镜,担心会有一把长刀从座位中央刺出来。

“我差点被你糊弄了。”彭斌坐得笔直,瞪着后视镜说,“我知道的情况都如实说了,你那边的状况却只字未提。”

“我没觉得你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我们需要共享信息,只有这样才能合力找到凶手。”彭斌一本正经地说,“你觉得厂里哪个人不正常?”

“老实说,我觉得只有你不正常。”

彭斌没有回应,沉重的呼吸拍在我的脖子上,显然我的话激怒了他,我有些后悔,把一个疯子惹恼是不明智的。我侧过身,全身的肌肉绷紧了,时刻提防着他的攻击。不经意间我把手搭在车门上,以便能随时逃出去。

“你是说我是凶手?”彭斌的反应很平淡,他咧嘴笑了笑,说,“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就是这样说的。”

“其实我始终认为你的嫌疑最大。”我不客气地指出,“蒋梅绣出事那天你为什么要踹开她的房门?”

“她的同事敲不开门,你可以去厂里调查。”

“我已经询问过了,她是财务科的小张。”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索性把话说开,跟他来个了断,“她说你从隔壁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就一脚把房门踹开了。”

“有什么问题吗?”彭斌一脸无辜。

“问题大了,你和蒋梅绣之间只是普通的邻里关系,你凭什么踢坏她家的门?我刚才也敲了半天门,但我绝不会用脚。”

“我可以给她修门,没什么大不了的。”彭斌狡辩道。

“你我都很清楚,这不是如何赔偿的事。”我直奔主题,“你早知道蒋梅绣出事了,所以你才强行打开门,没错吧?”

彭斌愣了一下,说:“如果我是凶手,我当时就不会从房间里出来,更不会像傻瓜似的踢开门。”

“你别跟我绕弯子。”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怎么知道她在房间里自杀了?”

“是我猜出来的。”

“别再编故事了。”我生硬地说,“既然你没有诚意,就请下车吧。”

彭斌突然说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细节,这段细节一下子将我麻木的心态彻底唤醒,我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打起了精神。

他说:“出事的头天晚上我看到蒋梅秀被一个男人送了回来。”

“几点?”

“大概十点多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从窗口看到的。”彭斌说。

“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看清,院外也没有路灯。”

那天晚上我和蒋梅绣在一起吃饭,九点多就分手了,我执意要送她回宿舍,可她不肯,现在我才知道她是被别人送回来的。可是,这件事完全不合情理。她为什么没说实话呢?或许她和那个人是偶然相遇吧。

彭斌一直在隐瞒实情,他为什么会选在今天告诉我这一切?难道是我的激将法起到了效果?

另外,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我挪到副座上,斜视着他,脑子里设想着各种可能性。彭斌一脸严肃,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况且他也没必要对我撒谎。

“你挪来挪去的干什么?”彭斌打开车门,说,“再见吧,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了。”

“你先等等,”我不动声色地稳住他说,“你真的想与我合作?”

“当然,为了调查这件事我请了一个星期假,每天晚上我都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生怕错过了凶手。”彭斌越说越激动,“我承诺的事情都办到了,你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一露面就指责我是凶手。”

我把出差的原委告诉他,并表示出适度的歉意,当彭斌的脸色渐渐恢复后,我诚恳地说:“你需要我具体做什么?”

“去调查所有与蒋梅绣有过接触的人,找出可疑的人,这项工作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彭斌埋怨道,“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可见你当时根本就没上心。”

“实际上我并没有放弃调查,可我觉得凶手并非是她认识的人。”我逐渐将话题引回那个细节上。

“何以见得?”

“蒋梅绣性格温和,从未与身边的人发生过矛盾,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加害她。”我肯定地说,“凶手只能是外人,只是动机尚不清楚。”

“绝不可能是外人作案,凶手就是送她回宿舍的那个人。”彭斌言之凿凿,“蒋梅绣不会让一个陌生人送她吧?”

“可你并不认识那个人,如果他是厂里的职员,你至少会觉得眼熟。”

“我说过,是没看清。”

“好吧,就算是厂里的人,你怎能确定他就是凶手。”我提醒他说,“你是目击者之一,你应该清楚案发现场的门窗都是反锁的,难道凶手作案后穿墙而出吗?”

“这件事十分蹊跷,我至今还没琢磨明白。”彭斌挠着头皮说,“警方也是因此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你凭什么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呢?”我问。

“很简单,前一天晚上蒋梅绣的举止不正常。”

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因为我预感到彭斌要说出一个关键点。

“是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发颤,幸好他没有发现。

“蒋梅秀好像喝多了。”

“不可能,她平时很少喝酒。”我反驳道,“另外当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她一口酒都没喝。”

“真是怪事了,蒋梅绣是被那个人搀回宿舍的。”彭斌想了想,说,“现在终于说通了,问题就出在这儿。”

我同意他的看法,蒋梅绣不可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再被别人送回住处。“她当时是什么状态?”

“醉酒状态呗。”

“你听到他们对话了吗?”

彭斌眼珠子转了转,说:“男人好像说了几句,蒋梅绣低着头没有回答。”

我两手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沉思了几分钟后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很有可能,凶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死人送回来了!”彭斌眼睛一亮,随即打了个响指,“如果是这样的话,宿舍楼就不是第一现场了,我们次日在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凶手精心的伪装。”

“你认为第一现场在哪?”

“我感觉应该在院外的那棵枯树下,蒋梅绣的一只鞋是在搏斗过程中遗落的。”彭斌冷静地说。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我摇下车窗,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阵风吹进来,几根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到现在为止我才慢慢接近了真相,但所有的事情还是那般缥缈模糊,最终能不能找到凶手,我心里没有底。

“那个人把蒋梅绣送回宿舍后就离开了吗?”

“对,他在房间里大概逗留了一分钟,大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

“你没听到她的说话声吧?”

“一句也没听见。”彭斌肯定地说。

我接着问道:“你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了?”

彭斌点头说:“脚步声很响,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个人刻意为之。”

“也许凶手又悄悄回来布置案发现场。”

“肯定是这样,否则他没有时间进行各种伪装。”

冷风降低了车厢内的

温度,我摇上车窗,递给彭斌一支烟,他摆摆手谢绝了。“这就是你第二天踹开门的原因。”

“蒋梅绣的同事敲了十分钟的门,明明有人在屋里却不把门打开,我觉得肯定是出事了,当然我没想到是一桩命案。”

“关于这段细节你又没有如实告诉警方?”

“我说了,但好像没人继续跟进调查。”

“可以理解,因为房间是完全封闭的,不可能定性为凶杀案。”

“这一点我也想不通,反正我认为这里面有问题,她绝不可能自杀。”

“好了,现在说说那个鬼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主动换了一个话题。

“我确实听到了那串可怕的脚步声。”彭斌的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他说:“蒋梅绣死不瞑目,所以她的鬼魂始终在宿舍楼里游荡。”

“你没事吧,这世界上哪有鬼?”

“你在深夜里听到脚步声后就不会这么说了。”彭斌忽然热情地说,“干脆你今晚在我那住一宿,我睡沙发,你睡床。”

我盯了他一会儿,说:“你不会害怕了吧?”

彭斌搓着双手说:“你以为我是被吓疯的曾文书呢。”

“曾文书没被吓疯。”我纠正他说,“我根本不相信鬼怪之说,脚步声肯定是人搞出的鬼,今天夜里再出现脚步声的话,你就出去和鬼打个招呼,看看它能把你怎样。”

彭斌没再说话,看样子他确实害怕了。

“这样吧,我今晚过来一趟,但只能待上几个小时。”我说。

“你几点来?”彭斌立刻来了精神。

“十点多吧。”

“一言为定,我等你。”彭斌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单元门。

我刚准备驾车离开,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曾文书的号码,我舒了一口气,他终于醒过来了。

话筒里传来隋新叶的声音,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十分遥远。“是马先生吧,我是隋新叶。”

“曾文书醒了吗?”我大声问道。

“他刚睁开眼,基本清醒……”隋新叶支支吾吾,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我马上过去。”我觉得她似乎有什么顾虑,或许曾文书的状况更严重了。

话筒里沉默了一阵,然后她像是忽然鼓起勇气似的。“您暂时先别过来了。”她说,“我们保持电话联系。”

“为什么?”我感到颇为意外。

“曾文书不想见您。”

“我没听错吧,他竟然不想见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现在是在楼道里偷偷给您打电话的。”她的声音更低了。

“我必须要见到他,事情很复杂,我一时说不清楚。”我几乎在恳求她,“你能不能帮助我。”

又是一阵沉默,我扶方向盘的手已经渗出汗了。“我怎样才能帮到你?”隋新叶终于说话了。

“你只要帮我把房门打开就行了。”我紧急想出了一个办法,“当然我不能让你为难,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发过来……”

结束通话后,我开车到了曾文书的楼下,有几个踢毽子的老人家在楼前围成一圈,有说有笑,我坐在车里给隋新叶发了一个短信,然后看着老人们发呆。时间过了九分半,我猛地跳下车,跑进单元门,刚到曾文书家门口,房门恰好打开了,隋新叶提着一个购物塑料袋正往外走。

我硬生生地推开门,往屋里闯,隋新叶随即叫了一声,追了过来。

我迈着大步走到里间的卧室,看到曾文书侧卧在床上,面容憔悴、疲惫不堪,眼睛像年迈老人一般浑浊、空洞,他微微抬起脑袋,我注意到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清水,旁边是几个花花绿绿的药盒,烟灰缸里架着一支烟,青烟升起来,仿佛是一条顽强的生命线。

窗户是打开的,冷风在窗台上打转,干巴巴的树枝左右摇摆,像喝醉酒的老翁。我把窗户关闭,大道上的车声变遥远了。

“你怎么来了?”曾文书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我来看你。”我走过去把香烟掐灭。

隋新叶刚要解释,曾文书虚弱地抬起手,让她出去。她掩上房门,轻轻地离开了,此刻屋里只剩下我们俩了。

“感觉怎么样?”我从窗边拉过一把棕色的木制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两条腿伸直顶在床角上,“隋新叶可能跟你说了,我是从外地赶回来的,今晚可能就要回去,时间有限,我希望能与你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显得异常冷漠,仿佛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你说吧,想聊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昨天晚上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曾文书阴郁地看着我,说:“你先到客厅给我拿杯酒来。”

我本来是想拒绝他的,可看到他的表情后我又临时改了主意,我估计没有这杯酒他是绝对不会讲出实情的。

隋新叶正在外面打扫卫生,原本不堪入目的房间焕然一新,像是酒店的标准间。我从酒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半瓶威士忌和两支干净杯子,然后踮着脚回到卧室,幸好隋新叶没看到我鬼祟的举动。

我倒了半杯酒递给曾文书,他喝了一口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酒和口水一并吐到地上,我慌忙上前帮他拍背,过了好一阵他才平静下来,我把枕头立起来,让他靠在上面。外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隋新叶推开卧室门,探头问了问情况,我用身体挡住酒瓶,然后告诉她没事。

“你觉得世上有鬼吗?”曾文书突然问道。

“当然没有了,那只是人们闲暇时的想象而已。”我慢慢喝下一口酒,觉得舌根处火辣辣的,“难道你昨晚撞到了鬼?”

“我以前也不信,不过,”曾文书直直地看着我,脸上流露出恐惧的表情,“我昨晚真的碰见鬼了。”

“听彭斌说宿舍楼里最近闹鬼。”我随口一说。

“他说的是楼道里的脚步声吧。”曾文书又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我也听到过,那就是鬼的脚步声。”

“看来你不仅是受到了惊吓,你的病根在脑袋里。”我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头,说,“我应该把你送回到医院里……”

曾文书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昨晚我看到了我姐。”

“这怎么可能!”我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相互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

“千真万确。”曾文书用力地点点头,补充道,“我看到她了。”

“在卫生间里?”

“是的。”他说,“宿舍楼里最近发生的事你不知道吗?”

“据说近些日子楼里在闹鬼,大家都叫它鬼楼。”

“你刚从彭斌那里听到的吧?”曾文书一针见血地指出。

“从哪里听到很重要吗?”我立即反问道,“我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竟然也相信如此荒诞之说。”

曾文书淡淡地笑了两声,冷酷地看着我。

“蒋梅绣已经死了,我们亲眼看到她的遗体推进了火化炉。”我接着说,“你昨晚看到的只是想象中的情景,你在自己吓唬自己。”

“自以为是的家伙。”曾文书咕哝道。

我没计较他的冷言冷语,反而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点燃。阳光斜射进来,起初落在我的皮鞋上,然后顺着脚踝往上爬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像一个历经沧桑、无欲无求的古稀老者。

卧室里静极了,隐约能听到街道上的嘈杂声,客厅里没有声音,隋新叶这次可能真的去购物了。一缕青烟弥漫在沉闷的空气中,组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我觉得有些呛鼻,便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烟雾立即钻了出去,重获自由。

“你昨晚看到的只是一个伪装者。”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刚去过宿舍楼,卫生间里光线很暗,你肯定是看错了。”

“我最后再重复一遍,”曾文书脸上浮现出厌倦的神色,“我看到的就是蒋梅绣,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她来。”

我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到其他方面。“你为什么还要去宿舍楼?”我问,“那里已经不可能找到凶手了,另外下周厂里可能要收回那套房。”

“宿舍楼是唯一的线索,也是唯一的希望。”曾文书固执地说,“我今晚还要去,不是寻找凶手,而是再见我姐一面。”

“你暂时休息一天,我和彭斌讲好了,今晚我去宿舍楼住。”我揉了揉疲惫的双眼,说,“让隋新叶留下照顾你吧,酒吧可以歇业一天嘛。”

曾文书两手撑住床沿,挣扎地坐起来,眼睛里尽是恐慌的神情。“你最好小心点。”他冷冰冰地说,“我昨晚看到的蒋梅绣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说说看,哪里不一样了?”

“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嘴角好像淌着鲜血。”在曾文书简短的描绘中蒋梅绣竟成了恐怖小说的主角。

“你说的是鬼吧?”

“天知道。”曾文书茫然地说道,“我昨晚在宿舍楼上厕所时,听到背后的合页门响了一声,然后是畸形的脚步声,好像是一瘸一拐的,离我越来越近,我打着打火机,壮着胆子猛然转过身,看到蒋梅绣就站在我对面,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她穿着那件红色风衣,同样的香水味道。我们姐弟俩就这样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卫生间里只有流水声,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所以她把你吓坏了?”

“真正让我震惊的是她的脖子。”

“如何?”

曾文书不自然地揉搓着双手,说:“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长长的,呈暗黑色,有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了。”

“像是一条绳子勒出来的痕迹?”

“根本就是。”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中,空气变沉闷了,我解开衬衫扣子,呼吸才顺畅起来。大门响了,我拉开卧室门,看到隋新叶提着一个口袋走进来。

“买什么了?”我随口问道。

“在院里的超市里买了些食品,中午我给你们做饭。”隋新叶走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刷洗餐具。

我转头对曾文书说:“不管怎样,我今晚去见识一下。”

厨房里飘出了韩式辣酱的香气,我想去厨房里帮忙,被隋新叶谢绝了,她把我推出来说你们就帮忙把饭菜吃光就行了。我回到卧室和曾文书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直到他进入梦乡我才离开。

“我出去买盒烟。”没等隋新叶回答,我便推门出去了。我在大院里转了一圈,竟没找到卖烟的地方,此时我的小腿又酸又麻,于是我吃力地回到曾文书的住所,烟瘾在疼痛面前甘拜下风。

餐桌上多了两盘香喷喷的菜肴,隋新叶的厨艺让人钦佩。我把曾文书叫醒,告诉他午饭做好了,他半睁眼睛看着我,然后用力摇了摇头,他说现在没胃口,让我们先吃。我也没再客气,接过隋新叶递过来的米饭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只知道饭菜很合口,但具体是什么我却没有留意。

放下空碗后我才发现隋新叶一直在笑着看着我,我有些难堪,低头用面巾纸擦擦嘴角。她起身又给我盛了一碗饭,我像听话的小学生一样继续埋头吃起来,第二碗米饭下肚后,我觉得腰带快要绷断了。

“谢谢你了,我今天的晚餐都可以免了。”我喝着她推过来茶水,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说,“我一会儿收拾厨房吧。”

“您忙去吧,有空去酒吧做客。”隋新叶把碗筷端进厨房。

我喝完茶水起身告辞,曾文书还在酣睡,隋新叶送我到单元门口。“看样子他没什么事了。”我边走边说。

“让你连夜赶回来,真是不好意思。”

“应该的,有事尽管联系我。”我上了车,发动引擎,并朝她挥手告别,她则站在单元门口目送我离开。

回到家后我找到那张房产中介的宣传页,拨通了对方公司的电话,一位小姐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有房转让,然后留下地址,让业务员上门洽谈。我在房间里转了转,随手摸了摸家具和电器,那段熟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告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门铃响了,我打开防盗门,看到一位身材健壮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的地毯上,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手里提着一个高档的公文包,胸口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贴着一张照片,底下是某某地产公司的字样。

我把他迎进屋,让他随便看看房间,然后从柜子里取出房产证。业务员递给我一张名片,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出手。我说越快越好,并询问他大致的出售价格。他说还要请公司的经理前来估价,不过他保证不低于二百万。

我对这个最低报价感到满意,我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我把业务代表送出门,约好两天后再来具体商谈。

回到房间后我便倒在床上,开始昏睡,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星星闪着银光,一颗接一颗挂在半空,为寂寥的夜晚增添一些色彩。

我换了一套便装匆匆出了家门,路上我给隋新叶拨了一个电话,问她曾文书目前的情况。话筒里传来一阵杂音,像是重金属音乐,我听到一阵明快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杂乱的声音便消失了。隋新叶说她在酒吧里工作,曾文书基本上恢复了。我放心了,加足马力向宿舍楼驶去。

彭斌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帘缝隙中探出一个脑袋,像是在盯着我。

四周围静得像墓地,院子里挂着几套白床单,一阵风吹过,床单抖起来,仿佛有人藏在后面,我绕到床单后面,神经质般地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我打开后备箱,从工具盒里拿出一把改锥放进手包里,然后将车锁好,快步走进宿舍楼。

楼道里有低低的说话声,听上去似乎很遥远,但又觉得就在耳边,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我伸出胳膊四下摸了摸,想要抓住那个不存在的东西。空气被我抓散了,我有些失望,继续往楼上走。

三楼的卫生间里有缓缓的流水声,我握紧手包慢慢地走过去,脚下的影子在前后移动,像是有人贴在我背后。

我停下来,左右看了看,然后继续前行。流水声越来越清晰了,我在水房门口慢慢地探出半个脑袋,睁大眼睛向里面张望。

顶灯吱吱响,空气潮湿,地面上湿漉漉的,有些阴冷,我打了一个冷战,鼻子发痒,像塞进一团干棉花。我退回一步,用手堵住鼻子,几秒钟后,呼吸通畅了。

水房里空空荡荡,踏在地板上的回音久久不散,我走到水池前,把水龙头拧紧。卫生间里漆黑一片,我站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声音,我取出手电往里面照了照,四个木门关闭着,把手处生满了铁锈。

顶灯还在,天花板上插着几根火柴棍,周边的墙皮已经烧焦,想必这是年轻人的新游戏。四面墙上没有灯绳,大概是灯泡坏了。手电的光柱再一次照向木门,我对它们不太放心,确切地说,我不放心的是木门的后面。

我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走了进去,曾文书事后描述说他当时听到合页轻微响了一声,然后蒋梅绣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一声不响地到了他的背后,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尽管我不认为那个人是她,但我相信木门后面有古怪,曾文书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

我走到第一扇门前,用手轻轻地捅开门,我的心跳刷地一下加快了。我看到发黄的池子和铁丝编成的纸篓,墙板上写着各种污言秽语,抽水绳像条黑蛇一样直直地垂下来。

我松开手,木门嘎吱嘎吱地合上了,我继续往里走,推开第二扇门,用手电筒照了照,看到同样的场景。我感到很沮丧,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猛然听到卫生间里有动静,声音很轻,很细碎。

一股寒气在我身上上下窜动,汗毛孔最大限度地张开了,这漆黑的卫生间里果然有古怪。我松开手往里走,手电筒的光柱打在剩余的两扇门上,我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出自最后一扇门后面。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尖尖的,像是有人掐着喉咙嘶叫,叫声中夹杂着摩擦声,仿佛有人用指甲扣抓着地面。

我靠在隔板上停住了前进的脚步,木门后面的状况足以让人窒息,一个东西伏在地上,随时都可能会扑出来。毫无疑问,把曾文书吓破胆的东西就在前面。我一寸一寸地挪动脚步,改锥握在手中,光柱射在门把手上。

我的手在特殊的光晕下显得十分干枯,甚至恐怖,十字改锥尖触碰到门板上,砰的一声响,里面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卫生间里安静下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非常不适,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破坏了此时的气氛。

改锥似乎扎进了木门中,门慢慢地推开了——

我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场景和最剧烈地攻击,一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嘴角淌着鲜血的人形站在我面前,它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长长的,呈暗黑色,有的地方已经腐烂了。

它骤然扑过来,用锋利的牙齿咬住我的喉咙,血会被一点点地抽出去,一部分流入对方的口腔内,另一部分滴在地上,汇入沟槽里,顺着下水道排入地下,那些血液最终在城市下方流淌着,和污水、垃圾混杂在一起,成为这座伟大的城市的另外一个部分,昏暗无光的一部分。

改锥插入对方的身体,一股浓浓的液体喷出来,把我的手臂紧紧地包裹起来,我闻到一股怪味,像剩菜变质的味道。我的臂膀全力向前推,改锥从它的后背刺出,右手停留在它的身体里,各种器官黏黏稠稠,我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

我的攻势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对方好像狞笑了两声,两排利齿更紧了,我的脖子顿时感到无法忍受的疼痛,身体似乎一下子变空了,轻飘飘的,好像只要一用力就能飞起来。

体内血快要被它吸干了,皮肤如橡皮筋一样收缩起来,皱皱巴巴地堆在一起,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视线渐渐模糊了,手电筒掉在地上,滚下台阶,光柱在卫生间里晃来晃去。我失去了知觉,身体软了下去,曾经坚硬无比的骨头仿佛被它瞬间熔化了。

我最后回忆起那些熟悉的友人,他们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一一掠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幕,身体随之僵硬了,我知道自己坠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我和那个真相永久地埋葬在一起,没有人打扰,我终于可以去慢慢解读了,在这个时刻我竟然兴奋起来。

好了,这就是即将出现的悲壮的一幕,为了寻找到所谓的真相,我心甘情愿,如果能够再活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然而想象中的情景并未出现,那个恐怖的人形不见了,隔间里没有骇人的场面。

我摸了摸脖子,平滑干燥,没有血流如注,更没有锋利可怖的牙印。

奇怪,制造声音的家伙去哪了?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我走进去,推了推隔板,没有松动的迹象。我忽然觉得那个东西就在我头顶,随时会落下来,我踉跄地后退一步,用手电筒照向天花板,上面只有发黄的墙面,几根火柴棍孤零零地立在墙体里。

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屏住呼吸听了听,居然在隔壁,很显然,在我推开门的同时它从隔板上爬了过去。

我顾不上恐惧,一脚把第三扇门踢开了,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像变魔术般在我眼皮底下跑掉了,我弯下腰搜寻,脑袋几乎碰到地板上。

在卫生间的一角,有两双绿色的眼睛盯着我,我慢慢地把手电挪过去,光柱在黑暗中抖动。

两只肥硕的老鼠蜷缩在墙角,灰色的皮毛沾满了污物,它们嘴里发出尖锐的怪声,细长的爪子相互揉搓。其中一只大概有二十厘米长,肚子拖在地上,一对突起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看得我浑身发痒。

我站起身,觉得喉咙发酸,胃里开始扭曲翻腾,我捂住嘴,尽量调匀呼吸。

站了一会儿,我的余光发现卫生间门口立着一个人形,个头很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框间,它的肩膀以下是空的,居然没有手臂!

我的精力全放在老鼠身上了,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异物。

我转过身,与人形面对面,慢慢地举起手电筒,我先是看到一件绿色的睡衣,然后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我们相对而立,那两只老鼠趁机溜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对方开口了。

“是彭斌吧。”我关掉手电,对他说,“你走路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的注意力根本没在我身上。”

“你刚过来吗?”

“有一会儿了。”

我走出卫生间,在水房的灯光下我看清了来者,果然是彭斌,他还是老样子,一双手插在睡衣口袋里。

“我看到两只老鼠,个头比猫还大。”我没话找话说。

“我知道,它们是我的朋友。”彭斌怪腔怪调地说。

“你和老鼠是朋友?”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猫狗能成为人类的朋友,难道老鼠不行吗?”彭斌理直气壮地说。

“好吧。”我不想与他进行一场徒劳的争辩,“我兑现了承诺,下面该怎么办?”

彭斌眼珠子动了动,压低嗓音说:“时间还未到,你先去我的房间吧。”

“我们最好不要在一起。”看到彭斌阴晴不定的表情,我临时改了主意,“我待在302房里,听到脚步声后我们一起出来,你觉得如何?”

“为什么要分散力量?”

“这样的话,我们就更有把握抓住它。”我的解释十分勉强,完全经不起推敲。

“也好。”彭斌眨了眨空洞的眼睛,竟然同意了我的建议,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在口袋里动了一下,像是有把枪对着我似的,“我们前后夹击,一定要把那个该死的东西堵在楼道里,我倒要看看它长了几条腿。”

“我尽力而为吧。”我无意中说了实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晚一定会无功而返,回到宿舍楼枯守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错误。此时此刻,我忽然感到身心疲惫,胳膊不由自主地撑在水池的一角,虚弱地说,“我累了,你自便吧。”

“你病了吧?”彭斌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就像一块冰。

“我回房间了。”我推开他的手,彭斌用力咂了一下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你不会在屋里睡觉吧?”彭斌不放心地在后面问。

“要睡觉我犯不上来宿舍楼。”我没回头,只是摆摆手,算是向他打招呼了。

彭斌咕哝了几声,像是在抱怨。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了302室,没有开灯,直接躺到床上。月光静悄悄地在地板和家具上滑动,时间走得很慢,好像不情愿与夜晚告别。

床上有一股尘土的味道,只要我一动,鼻子就开始发痒。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躺在蒋梅绣的房间里,我抚摸着旁边的写字台,粗糙的木纹让我回忆起曾经美好的日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心头,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凶手,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人再想起它。当我们逐渐变老的时候,宿舍自杀事件会自然而然地从大家的脑海中彻底删除掉。

我闭上眼,黑暗刷的一下子盖在我身上,没过多久,我进入到似睡非睡的模糊阶段,周围的家具浮到半空,在我头顶上转来转去,一如魔幻片里的神奇片断。

楼道里一片寂静,哪里有畸形的脚步声?

我大概是睡着了,呼吸平缓,全身放松,种种烦恼暂时离我而去,我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楼道里好像有声音,由远到近,好像是脚步声,很慢,以一种特殊的节奏朝我的房间走来。我想坐起来,但身体却僵硬得如同一块朽木,我的心乱成一团,仿佛有一群蚂蚁在上面爬动,我歪着头看着黑漆漆的房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脚步声终止在门外,然后就再没声音了,我和那个人只隔了一层门板,门锁是坏的,对方可以推门而入。我在等,门外的人也在等,双方都很有耐心。

我的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于是我慢慢地坐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手忙脚乱地穿上鞋,从手包里取出十字改锥和手电筒,随后一步一顿地向外走,我奇怪彭斌为什么没有出来,或许门外的人就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搞的鬼,我竟然相信了他,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楼道里还是静悄悄的,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没听到任何声音,对方此时是不是也在听屋内的动静呢?

世上真的有鬼存在吗?我从不相信,但现在,我开始动摇了。曾文书不会平白无故地被吓疯,那串畸形的脚步声也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想方设法让身体松弛下来,我不愿猜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回避也许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我扣住门锁,然后用力一拉,一阵风迎面而至,房门开了。我举起手电,一道光及时地射了出去,飞尘在光柱间上下翻腾。

一道强光打在墙上,我面前空无一物,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听到了脚步声,难道是我的肉眼看不到对方吗?

我惊恐地用手电在楼道里乱照,晃动的光柱把黑暗搅动起来,我发狂似的走到尽头,接着再走回来。

忽然,我听到了脚步声,在水房的方向,我猛地转过身,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晃了一下,转眼间就不见了。

我用改锥尖轻轻地敲了敲彭斌的门,里面没有回应,这下我明白了,那个所谓的鬼一定是彭斌伪装出来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贴着墙根走到水房

门口,然后探出半个脑袋向里面张望,那个水龙头又松开了,下水管被堵住了,水溢出来。

我走了进去,拧紧水龙头,脚踩在水上啪啪响,我的位置已经暴露,没必要再隐藏下去了。我不紧不慢地踱进卫生间,站在小便池旁,手电光柱轮流照在四扇紧闭的木门上,室内静谧无声,我不能确定彭斌躲在哪个隔断内。

“别装神弄鬼了。”我对着那四扇门说,“赶快出来,我早就看到你了。”

彭斌没有出声,我当然也没敢轻举妄动,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的装束肯定有了明显的变化,可能戴了一个恐怖的鬼面具,又红又长的假舌头含在嘴里,一块破破烂烂的黑布取代了那件翠绿色的睡衣,总之,只要我拉开木门,他就会以一种极为意想不到的方式吓唬我,在他的设计中我的下场一定比曾文书还要糟糕。

不过很遗憾,他的计划就要落空了,彭斌就像是一位露出破绽的魔术师,不论他在台上如何卖力表演,底下的观众也不会叫好。

“我知道是你。”我几乎是笑着说出来,“你的那套把戏失效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吧。”

某扇木门后发出低沉的声音,彭斌在犹豫,看来他并不愿意过早地暴露身份。

好吧,让我们以最尴尬的方式见面吧。我走到第一扇木门前,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将其推开,手电光柱照进去,与之前的情景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挪到第二扇木门前,站定后猛然弯下腰,通过门与地板的缝隙我看到一双脚,站在木门后,鞋面很脏,鞋底裂开了口子,这是上世纪风靡一时的三节头黑色皮鞋,不知道彭斌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掏来的。

我直起身子,伸手握住门把手,光柱射在木门上,有些刺眼。老实讲,我现在有些紧张,彭斌会以什么方式面对我呢?或许他将给我致命的一击?

为了防止意外,我向侧面迈了一小步,以便避开他的攻击方向。我想不出彭斌为什么要以我为敌,难道是因为我执意调查蒋梅绣死亡的真相?

这一刻我忽然想明白了,他惊吓曾文书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其真正的目的却是我。仔细想来他让隋新叶给我打电话,并莫名其妙地说曾文书疯了,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说通顺了,因为我才是彭斌的目标,他费尽心力就是自然而然地将我引入宿舍楼,杀掉我后他的嫌疑并不算大。

可是,我此前也曾经在宿舍楼里过夜,甚至与他独处一室,那时他为什么不动手呢?过去我没有丝毫防备,要想除掉我岂不是更容易些?

我忽然想到一个细节,在彭斌的房间里他曾用刀子指着我,当时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狠毒的神情,我想那一刻他确实想向我动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还是放弃了,或许是柜子里的人用暗号阻止了他?

我有些后怕,握改锥的手有失体面地抖起来,更要命的是我完全无法控制它。

木门后传来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大概是彭斌等得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结束我的生命。

我开始犹豫了,指尖上的汗滴到门把手上。彭斌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今夜我估计自己再也走不出水房了。

原来目击者才是真正的凶手。

鞋底的摩擦声中止了。我控制好急促的呼吸,心里希望彭斌能说句话,哪怕是咳嗽声也能让我稍微放松一下,可是,木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就这样相对而立,只不过中间多了一块破旧的木板。

我横下一条心,准备拉开门板,与彭斌来个彻底了断。我活动一下僵硬的胳膊,想象着改锥刺穿对方喉咙的情景,脑子里重复着每一个动作,提醒自己到时候决不能拖泥带水。

然而,想象终归是想象,我会不会手软呢?我想会的,恐怕我不是彭斌的对手,因此我十有八九会死在他的手里。

楼道里似乎有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一转眼就到了水房门口。难道彭斌还有帮手?一定是躲在柜子里的人,我现在连最后的逃生机会也丧失掉了。

脚步声进入水房,我用改锥顶在木门上,然后将手电转向门口,光柱照在一个人的脸上,我惊讶得险些跌倒,完全不可能的情景出现在我的面前——

光柱里是彭斌的脸,他穿着那件翠绿色的睡衣,双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

目前的问题是:彭斌站在门口,那么木门后的人是谁?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我感觉改锥在移动,确切地说是木门被里面的人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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