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我身边,玻璃窗被摇下,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果然是曾文书,难道他在餐厅门口待了一整夜?我无法理解他如此疯狂的举动。

“你怎么会在这儿?”在对视了一阵后,我问道。

“我正想问你。”曾文书的回答凉飕飕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我在吃饭聊天。”

“上车吧。”曾文书的声调忽然柔和下来,如同泡在温水里,“我送你上班去,你快迟到了。”

我没有动,曾文书扭曲的态度让我产生疑虑,或许他驾驶的是一辆通向地狱的班车。

“你走吧,我坐出租车。”我朝他挥挥手。

“你傻吧?”曾文书有些急躁,口不择言地说,“这条街有上百人等出租车呢,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说完,他把身子探过来,将车门推开了。

我们在街边无言地僵持着,路人们纷纷投来好奇、复杂的眼神,两个男人的古怪举动让他们感到费解,这种场景似乎只会发生在男女之间。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尽管内心有一百个不愿意。

“你是在监视我?”我问。

“用词不当。”曾文书一边开车一边纠正我说,“我是在关心你。”

“让你费心了。”我讥讽地说,“在车里坐一宿很辛苦吧?”

“你今天去查查彭斌的底儿。”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刻薄的语气,“这个人可能有问题。”

“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盯着我?”

“除了彭斌之外,你还要查一查其他可疑的人。”

“你姐那封信如何解释?”我说。

“凶手可能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人。”

这就是我俩在途中莫名其妙的对话,我说东,他答西,简直是鸡同鸭说,基本上没有一句话是有意义的。

我索性打起盹来,曾文书还在旁边说着什么,我随便哼了两声,算是回答了。

我真的睡着了,做了一些奇异的梦,当曾文书把我推醒时,那些梦变成成千上万个碎片,无影无踪了。

“到了吗?”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眼皮上好似坠着两个铁疙瘩。

“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曾文书不放心地叮嘱我。

“你说过什么?”我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推门下车。我直接进了厂门,通过岗亭的镜子我看到曾文书的车开走了。

警卫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低头看了看,很快明白了,现在我需要收拾一下自己。

我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办公室,用湿毛巾费力地擦拭衣服上的尘土,大约十五分钟后恢复了常态,但无论如何掩饰,我的脸色依旧苍白,我的供血系统超负荷地运转了一夜,现在竟然闹起了罢工,对此,我无能为力,只好妥协让步。

为了补救我糟糕的形象,我用温水将头发打湿,然后用吹风机定型,我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现在看上去像个副厂长了,同时头脑也完全清醒了。我的调查即将开始,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把工作安排妥当。

我拨了几个内线电话,和车间的组长简单沟通了几句,然后到厂长秘书办公室坐了一会,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秘书年轻漂亮,一头黑亮的短发,浓妆艳抹,像个三流的演员。

老厂长还没有到,秘书一边陪我说话一边在电脑上玩扑克牌,办公室里暖暖的,沙发也很软,一台大功率的空气清新机正气喘吁吁地忙碌着。

我感觉不太妙,在这等舒适的环境内我的眼皮又开始不怀好意地击掌相庆了,我不能让消极怠工的情绪影响其他器官,于是,我起身告辞,秘书的眼睛在笑,但笑容只维持了一秒钟,她的注意力迅速回到电脑屏幕上,好像里面藏着一个金发帅哥似的。

我乘电梯到了地下二层,老实讲我很不喜欢这里,墙壁上盘绕着冷冰冰的管子,仿佛一条条阴险的蟒蛇,地面脏兮兮的,像涂了一层胶水,踩上去沙沙作响,墙角脱落的漆皮没人愿意打扫,乱糟糟地堆在一起。

刚出电梯我就感到非常不适,这里永远不见阳光,空气阴冷潮湿,有股浓浓的霉味,和楼上相比简直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更要命的是那条逼仄的走廊,长得一眼看不到尽头,两侧是一间间黑屋子,阴森森,没有一丝人气。

我强作镇定地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声音源自走廊的另一侧,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贴着墙壁慢慢往里走,那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不太真实。

维修部的大门紧闭着,我敲了敲,没人回应,我索性推开门,夸张的对话声立刻泻出来,原来是电视里播放的情景喜剧。

我一年前来过这里,维修部还是老样子,一条长桌,五六把木椅子围在四周,桌上摆着两部电话,旁边是一叠彩色报修单,两支被磨走样的圆珠笔拴在电话线上。

办公室四周立着铁架子,每个隔断都塞满了油渍斑斑的纸盒子,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零部件。架子间不多的空隙里贴着好莱坞电影海报,那些光彩夺目的明星们和昏暗的维修部显得格格不入。

外屋有几张简陋的桌子,桌面上非常零乱,有周报表、员工手册、小说、零食等等,一切与工作有关和与工作无关的东西全摆在一起。

“嗨,有人吗?”我喊道。我在这里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我的声音在办公室里的墙壁间撞击着,返回来时已经变调了,很难辨出男女。没人回答,难道维修部没人上班吗?

我拉开旁边的门,里面似乎有动静,我悄悄走了进去,看到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中年人坐在墙角,两只手上下翻动着,像是在洗衣服。

这里是存放大部件的地方,一人多高的轴承胡乱地摆在一起,黑色的机油像条蜿蜒的小溪。我暗自叹了口气,工厂里到处都弥漫着颓败的气息,看来老厂长说得没错,早些离开是明智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番,然后故意咳嗽一声,那个中年人蓦地转过身,两只手僵在半空,手掌朝下,继续着刚才的动作,很诡异,显然他大脑里的命令还没来得及传递到手上。

他受到了些许惊吓,眼神有些发直,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我向他表示歉意。

“哦,是马厂长,你怎么来了?”中年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慌忙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踢了踢脚下的东西。

他认出了他,他是维修部的王组长,厂里的老职工。他的脚下是一双新款的休闲皮鞋,毫无疑问他在工作期间忙乎自己的事。

为了避免尴尬,我退到外屋,王组长随后跟了出来,他匆忙洗完手,拿毛巾掸了掸椅子,请我入座。之后他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四处找茶叶,我阻止了他,告诉他我马上就走,王组长这才忐忑不安地坐到我对面,心里盘算着我此行的目的。

“怎么就您一个人?”待他坐定后我问道。

“一早都派出去了,这几天活儿出奇地多。”王组长探着身,诚惶诚恐地回答,“有两个请病假的,捉襟见肘,捉襟见肘呀。”

其实我们并不熟,我心里清楚他对我如此客气并不是因为我是副厂长,而是他认为老厂长退休在即,几年之内我必将被扶正,他需要与未来的厂长建立一种良好的私人关系,这叫未雨绸缪,以前没有近距离交谈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必须要尽心尽力地表现一番,以便给我留下一个既深刻又良好的印象。

工厂就是这样,大家的心思都没用在工作上,人浮于事,见风使舵,厂里的效益不垮掉才是怪事。我对王组长违心的奉承非常反感,但没有表现出来,如果他知道昨晚老厂长对我说的话,我猜他一定不是现在的态度。

“快到元旦了,让保洁收拾一下楼道吧,干干净净迎新年嘛。”

“好的,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王组长紧张起来,他把我的指示记录在保修单上,“办公室里我今天就安排人手打扫。”

“哪天都行,先忙工作。”我笑着说。

“就今天了。”王组长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他又惴惴不安地问,“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我照办。”

“这里您说了算,我只是提提建议罢了。”我尽量和他拉进距离。

“您是领导,当然听您的。”王组长坐得更直了。

我厌倦了他的恭维,但仍然和颜悦色地说:“您手下有几个人?”

“总共才七个人。”王组长蹙起眉,挤出痛苦的表情。他掏出一包好烟,被我谢绝了,昨天我抽了太多,感觉肺部仍然青烟缭绕。

“是不是再给您调来些人手?”

“那敢情好。”王组长顿时喜笑颜开,他情不自禁地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掐灭了,“让马厂长费心了。”

“不必客气。”我看到墙上的小黑板,上面的表格里写着一周的班次,“夜班就一个人,行吗?”

王组长转过头瞥了一眼,说:“夜里基本上没什么事,一个人就足够了。”

“值夜班最好选择那些老职工,经验丰富,态度严谨。”我善意地提出建议,“快过节了,可别出什么事。”

“这个您放心。”王组长指着黑板说,“值夜班的彭斌是老员工,技术过硬,无不良嗜好,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单身,而且胆子很大,夜班几乎都让他包了。”

“这不大合适吧。”我说,“夜班怎么能让他一个人顶?”

王组长慌忙解释道:“是彭斌向我申请的,原本都是按人头排班的。”

我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人一直都在维修部?”

“他是技校毕业,刚进厂就分到维修部了。”提到他的高徒,王组长立刻打开话匣子,“那小伙子聪明肯干,思想上进,从不偷奸耍滑,跟同批进厂的毕业生可不一样。几年下来,我压箱底的东西都教给他了,一丁点都没有保留。”

“这么说您是他的师傅?”

“可不是嘛。”

“他是您最得力的徒弟?”

“可以这样讲吧。”王组长略显得意地说,“反正在维修工里彭斌算是最能干的,去年还评上了先进工作者。”

我忽然想起来,彭斌的宿舍里贴着一张奖状,想必就是去年颁发的,那次是我主持的表彰大会,可我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我疑虑地说,“既然他是您的得意门生,您为什么不给他介绍个对象呢?”

“这两年我给彭斌介绍了至少有七八个,有厂里的黄花闺女,有外单位知根知底的老实孩子,”王组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五官也跟着发起愁来,“他一个都不见,我跑前跑后的到头来算是白忙乎了,想起这事我就心烦意乱。”

我被王组长憨厚的另一面逗乐了。“看来彭斌眼光可够高的。”

“哪是眼光高,他一心想当光棍。”王组长的两根粗眉终于团聚了,他说,“除了上班外,彭斌平时就待在宿舍里,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宿舍里藏着啥宝贝疙瘩。”

听到这儿,我觉得王组长的话是可信的,他的描述与彭斌怪异行为相符。“您没问问他为什么?”

“我当然问了。”他说,“他一个字都不肯说,我现在也懒得管他的私事了。”

“您是他的师傅,这事儿您不管恐怕也不妥吧。”我开玩笑地说,随后又问了一个我需要了解的问题,“彭斌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的,不过父母已经不在了,他现在把宿舍楼当家了。”

“也没个亲戚?”

王组长说:“从没听他提起过,就算是有也是常年不来往。”

“怪不得他愿意长期值夜班。”

王组长同意:“这孩子就是有点孤僻,人品还是不错的。”

“今晚是他值夜班吗?”

“不是,这几天他请假了,说是办点私事。”

“我是不是耽误您时间了?”我没再问下去,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不会,不会,希望马厂长常来指导工作。”离开彭斌的话题,王组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重新泛起了巴结的笑意。

“您忙吧,我该走了。”我站起来,欠身向他告辞。

王组长迅速转到我身前,殷勤地拉开大门,并叮嘱我说:“人员调动的事还请马厂长多多关照。”

“我今天就帮你申请,不过我要和老厂长先打个招呼。”我边走边说,“事先声明,如果调不来人,您老可别怪我办事不力哟。”

“我理解,您还要同其他部门协调嘛,快到年关了,谁愿意放人。”王组长善解人意地说。

“别送了,有事尽管给我打电话。”

王组长还是固执地将我送到电梯口,嘴里叨咕着一些耳熟能详的客气话,其中包括了彭斌的夜班费问题。我把重要的话存在脑子里,其他的统统从另一个耳朵里冒出去,一点也没

留下。

电梯来了,我朝他挥手告别,最后问了一句:“夜班一共几个小时?”

“晚十一点至次日七点。”王组长脱口而出。

乘电梯回到办公室,我立即写了一份增岗申请,随后我向人事部咨询了一下夜班补助的相关规定,得到似是而非的答复后,我为彭斌草拟了一份补贴申请。斟酌了片刻,我把两份报告放进文件夹里,走进秘书办公室。

年轻漂亮的秘书还沉浸在虚拟的游戏中,她用疲惫的眼睛看着我,看上去好像是她熬了一夜。

“老厂长来了吗?”我问。

“在开电话会议呢,你有事吗?”

“有两份报告请他过目。”

“放这吧,一会儿我交给他。”

离开秘书室,我看到车间的两个负责人在走廊里聊天。我问他们什么事。他们说今天开会。我恍然大悟,连忙把他俩请进去。我们在办公室里开了两个小时的会,讨论关于绩效考核的细则,期间我很少发言,脑子里总是掠过彭斌孤僻的身影。

散会时已是中午了,我和他俩一起去了员工食堂,吃完饭我在财务室的门口转了一圈,报销流程的示意图挂在橱窗里,我看了几分钟,然后背着手回到办公室。我刚坐到沙发上,困意就不可阻挡地涌了上来,我只闭了一下眼,没想到竟然过了一个小时,要不是电话铃及时响起,我估计自己会一直睡到下班。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办公桌前,接起电话,是厂长秘书,她让我过去一趟。我整理了一下衣服,用湿毛巾抹去困顿,随后快步走到隔壁的办公室前。

秘书正襟危坐,脸上恢复了孤傲的神色,看到她虚假的表情我知道老厂长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这里的人身上都藏着一副面具。

秘书指了指敞开的门,我心领神会,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便走了进去。老厂长正端着茶杯喝茶,看我进来后,他放下杯子,示意我坐在沙发上。

“开了一上午会,脑袋都转不了。”老厂长站起来,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岁数大了,不服不行。”

“上面有什么新指示?”

“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套,空话一箩筐,真正有用的话超不过十句。”老厂长皱着眉头,满腹牢骚地抱怨道,“白白浪费了半天的时间,他们以为讲讲官话效益就能直线上升了,做梦去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近十年来老厂长兢兢业业,谨慎小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躁,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地在办公室里徘徊。或许是卸任前的轻松吧,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悲哀。当然了,这种话他只会在我面前说。

即刻,老厂长露出了笑容,他坐在我对面,说:“你的报告我看到了,老王那边缺兵少将了。”

“是呀,快唱空城计了。”

“两份报告我都签完字了,看人事部的意见吧。”

我们谈了一阵事务上的问题。

一个小时后,老厂长转换了一个话题,“我昨晚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我同意,就按您说的办。”

“很好,厂部正在寻找合适的代理商呢,这个机会算是千载难逢了。”老厂长很高兴,刚才的沮丧情绪一扫而光。

“我想这几天就开始运作此事。”

“最好如此,以免夜长梦多。”

“您家的那辆车子借我用用。”

“晚上你去取钥匙吧。对了,附近有一栋办公楼很适合你经营,有空你去看看。”老厂长递给我一张名片,“租赁部的负责人是我的战友,价钱方面好商量。”

我把名片放进口袋里,然后道出了藏在心底的顾虑:“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会做在明处,不会让人背后说三道四。”老厂长乐观地说,“厂里是一潭死水,需要外力刺激一下。”

我不清楚“做在明处”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问,忽然发现老厂长在频频看表,于是我起身告退,他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办公室我第一时间拨通了财务室的电话,我告诉对方上次报销出现了错误。“请你到财务部核对。”电话那端客客气气地说。

“我现在没时间,您能不能让出纳到我的办公室?”

对方犹豫了一下,略显紧张地问:“请问你是哪位?”

“马源。”

“您是马厂长。”对方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说,“我马上让出纳去您那里核对。”

放下电话,我心里有些忐忑,我在利用公职来调查私事,这不是我行事的风格,可现在,我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希望天堂里的蒋梅绣能够原谅我。

十五分钟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柔和的敲门声,力度很轻,敲门人小心翼翼。

“请进。”我坐在办公桌后没有动。

门被推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出现在我眼前,她穿着一件粉色大衣,脸上红扑扑的,想必是从财务室一路跑过来的。我感到十分内疚,连忙请她坐在沙发上。她起初不肯,我严肃地板起脸,她才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严格说她长着一张娃娃脸,五官仿佛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很难与工厂职工联系起来。她干净利落地从小箱子里拿出一叠票据,然后用计算器轻轻压住一角,两只手放在茶几上,很严肃,好像时刻准备着大干一场。

我险些被这张既幼稚又严肃的脸逗笑了,我走到饮水机前,给她沏了一杯茶,她双手接过去,远远地放在桌角,好像她旁边还坐着一个透明人似的。

我回到办公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舔了舔嘴唇,道出了开场白。

“您就是马厂长?”

“对。你贵姓?”

“您就叫我小张吧。”小张的手敲打着茶几玻璃,像是在练习弹钢琴,“我刚调入财务,工作上的疏漏请您多原谅。”

“你先别忙着道歉,可能是我搞错了。”

“不会。”小张的手指陡然加快了节奏,她说,“您肯定不会错,您是厂长。”

“我是副厂长。”我笑着纠正她说,“是人就会犯错,更何况我从小就对数字不灵光。”

小张想再客气几句,可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词句,脸更红了。

“好了,我们不必互相检讨了,说说正事吧。”我端起茶杯说。

提到正事,小张的手不抖了,她的手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钢琴变成了计算器。

“我刚才在办公室里粗略地算了一遍,没找出毛病呀。”小张的严谨作风回来了,这时我不再是副厂长了。

“是吗?”我慢条斯理地说,“你好像多支付了一百元。”

小张低下头,左手翻着凭证,右手按着计算器,头微微摇摆着,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啪的一声,小张抬起手,好像在空中写了一个句号。“我不可能多支付您一百元。”小张委屈地说。

我实在不想再继续了,可戏已经开幕,无论愿不愿意,必须要演下去。

“那就怪了,我钱夹里怎么会多出一张票?”我故意拿出钱夹,打开给她看。

“可能是您记错了吧。”小张变得无比固执,她严肃地对我说,“我都核对了两遍了,绝不可能出错。”

“是我的问题?”我提高了声调。

“反正我没错。”小张鼓起脸,活像个赌气的孩子。

我们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多出的钱该怎么办?”我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您捐给厂部医院吧。”小张提出合理化建议。

小张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我转出写字台坐到她的对面,用轻松的口气说:“看来是我弄错了,我一会儿给你领导打个电话,把情况说清楚。”

“那就谢谢您了。”小张咧着嘴笑起来,火药的引信被熄灭了。

“你喝茶吧。”我指了指茶杯,“是老厂长送我的好茶。”

小张端起杯子喝了两大口,完全没有品茶的意境。“好喝吗?”我像哄孩子似的问她。

“嗯,比饮料好喝。”

“你现在住哪呀?”我随便找个话题跟他聊起来。

“暂时在宿舍楼,不过下个月我就搬走了。”小张一五一十地对我说,“我和同事在附近合租了一套两居室,带卫生间的那种。”

“我经常去宿舍楼,怎么没见过你。”

“宿舍楼里太冷,我一般在单位看看书才回去。”小张说,“您也住在那吗?”

“我女朋友住在三楼,你应该认识她。”

“我怎么会认识厂长的女朋友。”小张咯咯地笑起来,她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的朋友是蒋梅绣。”我的声调并不高。

突然间,小张的笑声像是被刀子割断了,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好像我刚说了一段邪恶的咒语。

“您的朋友是蒋姐?”小张神情恍惚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我们认识好几年了。”

“蒋姐出事那天是我先发现的。”小张低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注意到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我还以为是彭斌呢。”我故意这样说,想看看他俩是否相识。

“彭斌是谁?”

“他是蒋梅绣的邻居。”

“哦,是那个人。”小张眨眨眼睛,回忆说,“当时我敲不开蒋姐的门,就在门口喊了两声,没过多会那个邻居出来了,问了问情况,然后没跟我商量就把门踹开了。”小张又补充了一句,“吓死我了,我以为他有神经病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踹门?”

“不知道,他就像个暴徒。”

“踹开门后邻居们都出来了?”

“不是,”小张说,“开始只有我和那个神经病,我们进屋后发现蒋姐吊在半空,我尖叫了一声,邻居们才纷纷出来。”

“这期间有多长时间?”

小张想了想,说:“大概不到一分钟吧。”

“当时屋里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房间里很整洁,窗户也是关着的,我们没乱动,彭斌说要保护现场。”

我喝了两口茶,继续问道:“当你们看到蒋梅绣的尸体时,彭斌表情如何?”

“我没太留意。”小张挠了挠头皮,说,“他当时没什么表情,像个冷血动物。”

“他至少没有你反应强烈。”我引导她说。

小张点点头,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半天都没说话。”

“谁报的警?”

“是他,我手抖得连电话都拿不出来了。”

“你想想现场有几个人?”

“有五个人,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其中有几个男的?”

“两个,除了彭斌外还有一个,我见过他,是车间的周师傅。”

我站起来为她的茶杯加满水,说:“我没问题了。”

小张好像很遗憾地说:“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后来警察就到了。”

她的描述和周奇是相符的,看来事发现场没有出现异常状况,一切都是符合常理的,不过我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一个阴谋,仔细想来,却找不到一丝破绽。

是不是我过于多疑了,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凶手,所谓的谋杀论完全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我觉得所有人都在欺骗我。

我的信心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马厂长,您怎么啦?”小张不安地问。

“没事,可能是今天的会开多了,头有点疼。”我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

“您太客气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小张放下茶杯,把票据和计算器收回到小箱子里。

“搬家时告诉我一声,”我站起来说,“我送你一份乔迁礼物。”

“太好了,”小张顿时喜笑颜开,“我先替室友谢谢您了。”

我把小张送到电梯口,她很高兴,像是在游乐园里玩了一圈。

回到办公室后我给她的领导去了一个电话,讲明了情况,表示了适度的歉意。对方很通情达理,说这种事情难免发生,不必放在心上。我说小张的态度非常热情。对方笑起来,说小张刚进工厂不久,干劲十足。我想说希望她的单纯之心一直保持下去,可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世界在变,谁能保证人心不会改变呢?

剩下的几个钟头我是在车间里度过的,忙碌的工作让我暂时忘掉了那些无穷的烦恼。我召集各个生产组长开了一个碰头会,谈论了一些事务性的问题,会议很短,这是我的风格,我可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空洞的会议上。

散会之后我瞥了一眼周奇,他

的表情很不自然,敷衍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后,迅速离开了业务室,他似乎是在躲避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先是一愣,随后才想明白,他大概是怕我把他开黑车的事说出去。

我跟着周奇走到他负责的小组前,他的余光发现了我,连忙转身向我点头示意,不安的眼神投在我身上。我做了一个抽烟的手势,他会意,下意识地拍了拍上衣口袋,我指了指我的口袋,他点了点头,跟着我进了吸烟室。

人为什么要吸烟呢?其实只是为了歇口气,有时是谈话的需要,不吸烟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吸烟室是个简陋的房间,四壁焦黄,两个硕大的排风扇在任劳任怨地工作着,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桌面上放着几个插满烟头的杯子,里面的水变成了黑墨色,桌子的四周是一排排没有靠背的长条椅,有的地方已经严重开胶,地面上是层层烟灰以及被遗弃的报纸。整个房间看上去像是冷酷无情的拘留室。

两个正在吞噬烟雾的年轻人看到我后,立刻把手上的烟插进杯子里,转身便走,匆忙间连招呼都没打。

周奇转到我前面,弯下腰吹了吹椅子,请我入座。我俩并排坐下,我取出香烟,他替我点上,这期间谁也没有说话。

吸过半支烟,我开门见山地问他:“出事那天你觉得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我唐突的问题让他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

“您说的是女工上吊那天吧?”他说。

“就是那天。”

周奇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以前没见过这场面,说不太好。”

“没关系,我问你一个具体问题。”我猛吸进两口烟,说,“那天你在宿舍楼里见过陌生人吗?”

周奇又想了想,说:“都是咱厂里的职工,好像没见到生人。”

“你确定吗?”

“基本确定吧。”周奇肯定地说,接着他疑惑地看着我,问道,“马厂长,您怎么总是问那件事?”

“没什么,那个女工我认识。”我把整包烟甩给他,说,“如果想起什么就给我电话,这对我很重要。”

周奇吐出一口烟,木然地点点头,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我离开吸烟室,回到我的办公室。

终于熬到了下班,我的神经彻底松懈了,浓浓的困意不期而至,眼前的家具摇晃得就像是浮在水面上,连简单的动作也变得迟缓了。到底是年纪大了,体力和精力不谋而合地衰退了。

我把桌上的各类文件简单收拾了一下,关上电脑,刚准备离开,电话铃响了。我看了看表,犹豫要不要接起它。铃声还在响,很有耐心,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在心中默数了十个数,数完后铃声还没断,于是我走过去接起电话,想知道到底是谁有如此坚韧耐心。

“是马厂长吗?”对方的声音很熟悉,听口气像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迟疑了片刻,客气地说:“我是马源,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笑起来,听上去有些刺耳。“我是徐强志。”对方说。

我故意打着官腔说:“原来是徐科长,现在是下班时间了,有事明天再议吧。”

我猜不出他来电的意图,按老厂长的意思,我最好和这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既然下班了,你小子就少端架子。”徐强志笑嘻嘻地说。

“你到底有事没事?”我有些恼火。虽然我俩是师兄弟,但私人关系一般,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矛盾,可就是说不到一起去。

“当然有事。”徐强志不急不躁地卖起关子来,“一件是公事,一件是私事,你想先听哪件事?”

我耐着性子说:“先说公事吧。”

“你明天出差,火车票已经替你买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开车。”徐强志说,“你在办公室等会儿,我给你送票去。”

“私事呢?”我问。

“见面再说吧。”他把电话挂掉了。

我打开房门,坐在沙发上候着他,大概过了十多分钟,走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会儿工夫徐强志便大跨步地走进来,眼睛东瞧西看的,表情很丰富。

“你是第一次来吗?”

“我真是羡慕你呀。”徐强志转了一圈,像是在目测内里的面积,“办公室里都能翻跟头了。”

“你别谦虚了,你那里能演杂技。”

“此话不假。”徐强志摸了摸真皮沙发,说,“你别忘了,我那边是十多个人共用的,你这儿可是实打实的单间。”

“我的办公室在车间里,这里只是放资料和会客的地方。”我向他伸出手说,“给我火车票。”

徐强志从兜里掏出粉红色的火车票,递给我说:“一两天就能回来,别把整个家都搬过去。”

“你怎么不早点说,我明天的工作还没安排呢。”我把火车票放进钱夹里,埋怨道,“你在故意捉弄我吧。”

“我长几个脑袋,敢耍厂长玩。”徐强志端起我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也是刚刚接到通知,第一时间就给你买了票,你知道现在的火车票有多难买,还在抱怨。”他从茶几底下踢出垃圾筐,呸呸地吐了几口茶叶末,“马厂长的品味可不敢恭维,回头我送你一桶极品茶叶吧。”

“该说说私事了吧。”我把杯子拿回来,放在一个他拿不到的地方。

“今晚我请你吃饭。”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徐强志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不久我好像跟你喝了一次酒吧?”

徐强志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你记错了,我们上一次喝酒是在春节。”

“噢,我记错了。”这些日子我总是忘事,“你打算请我吃饭?”

“你好像不大相信?”徐强志赌气似的取出钱包,拿出一叠钞票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是带着厚重的诚意来的。”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我不客气地说。

“你的话太伤人心了。”徐强志板起脸,像是动了气,“咱俩好歹师兄弟一场,住了五年的上下铺,现在你荣升在即,连吃顿饭也开始讨价还价了!”

我沉默了,他的话像玻璃碴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我不得不承认,这几年我似乎变冷漠了,朋友间的联系少了,就连同批进厂同甘共苦的师兄弟也日渐生疏。是不是因为自己身居高位后,和其他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距离感?

我垂下头,对自己不经意的变化感到无比惭愧。

“我在楼下等你。”徐强志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我拨通了老厂长家的电话,告诉他明天出差的事。老厂长让我明天直接去火车站,车间里的工作暂时由他负责。我说我要回家准备一下,车子改天再去取。

结束通话后,我从柜子里取出两盒好烟,把手机充电器放进手包里,然后匆匆离开办公室。在电话中我并未提到徐强志的邀请,我不想让老厂长担心,我和他只是叙叙旧,仅此而已。

办公楼的职员已经走光了,广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弱了许多,我站在楼口,望着远处的岗亭发呆。

“嘿,马源,你没听到喇叭声?”徐强志从一辆高档小轿车里探出脑袋喊道。

我走过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这是你的车?”我问。

“我可买不起。”徐强志把车开动起来,“是业务科的,没有老厂长那辆好,我一般签合同时才开出去。”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现在效益不好,汽油费卡得死死的,我差不多每月都得跟财务科的领导吵一架。”车子驶出厂门,保安挺直腰板郑重地向我俩敬礼,我朝他挥了挥手,徐强志好像没看见似的。

“甭理他,这小子势利眼,我要是不开车他根本就不理我。”徐强志说,“晚上你想吃点什么?”

“你请客,当然是听你的。”

“你职务高,还是你说了算吧。”徐强志半开玩笑地说。

“火锅怎么样?”

“马厂长在替我省钱吧。”徐强志笑着说,“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酒楼,据说味道不错,去试试吗?”

“随便你吧。”我把座位尽量放平,将暖风开大一档,闭上眼说,“到地方你叫我,我先睡会儿。”

“你小子昨天夜里去哪玩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困意就麻痹了我的语言功能,我的呼吸沉重起来,排山倒海般在鼻腔内兴风作浪,我瞥了一眼车窗外,然后眼皮就自作主张地合上了,像用胶水粘上了。

车子开得很快,车身在微微摇摆,一如儿时记忆中那舒适的摇篮。

渐渐地,我的意识恍惚了,眼前的黑幕掠过了一个接一个的荒诞片断。我仿佛走在一片黑色的树林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光秃秃的树干张牙舞爪,像一个个邪恶的怪兽。

我茫然地走了一阵,发现每个场景都是相似的,我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做了一个记号,半个钟头后我又看到了它,我没有大惊失色,因为我早知道自己失去了方向,眼下只能像个盲人似的摸索着往前走,如果不想被冻死的话,就得不停地走,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我知道那是一种残酷的死法,可我总想拖一拖,我相信只要坚持就会有机会。

脚下是潮湿的泥土,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踏在面团上,走起路来格外费力,我的体力就这样一点点的被抽干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层皮和一堆松松垮垮的骨头。

茂密的大树间似乎有一些黑影在晃动,有时在我头顶上,有时在百米之外,我的心脏被吓得缩成一团,干瘪瘪的,我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一棵大树,树干咚咚的心跳声足以让我崩溃,我跌倒在地,左脚无意间插在树根里,起初是疼,后来就没感觉了,像木头一样,我坐在泥泞的草地上,托住脚跟用力往外拔,热汗从体内冒出来,我的脚仍然陷在里面,仿佛与树根融为一体了。

头顶上想起了怪叫声,我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像是有人站在树梢上怪笑,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像是哭,凄凄惨惨,痛不欲生。

“谁在上面?”我壮起胆子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我,鬼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的。

我慌了神,抱着腿拼命往外抽,树根沙沙响,但它仍然固执地挡住去路,忽然间我感到一股浓稠的液体顺着脚踝流下来,暖暖的,像一壶温酒洒在我的脚上,当然了,我知道那不是酒,而是鲜红的血,它代表着生命。

我的生命正在不计后果地钻出我的身体,渗进那片不堪形容的草地里。

四周仿佛更黑了,在血液流尽之前我要找到脱身的办法。

这时候,我听到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节奏明快,它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痛苦地叫了两声,随后飞走了,树林里再度静下来。

一口憋闷之气从胸膛里吐出,我的呼吸顿时通畅了,连枯燥、一成不变的心跳声也悦耳了许多,原来树上的怪物是一只大鸟,我居然被鸟儿吓得半死。

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声在丛林间欢快地蹦来蹦去,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离我而去。

我躺下来,两只手像游泳似的划动着,我的手指勉强触摸到一个硬物,表面粗糙,我将它拿到眼前,借助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一根粗大的树枝。

我终于得救了,树干在我面前激动地颤抖着。我坐起来,把树枝沿着脚面塞进去,然后猛地用力向上提,我的脚松绑了,脚趾头顿时活跃起来,五个不分你我的好兄弟在相互作揖问好。

我调整好姿势,慢慢地拖出左脚,我很小心,生怕惊动了冷漠的大树。

一声脆响,手中的树枝断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的脚再一次遭到重创,它扭曲着,呻吟起来。

绝望之情自我的手传遍全身,我的力气好像一刹那消失了,我如同一个被扎漏的气球,所有的气力一下子飞出体内。

我平躺在地上,看着树梢间诡秘的云彩,它们在漆黑如墨的天穹悠闲地散步,有几个调皮的云朵围着月亮打转,像是在讨好它,又像是监视它。

我的视线离开了剪影般的云彩,回到现实中来,我捡起两段树枝,再次塞进缝隙间,这一回我吸取了教训,缓慢地加力,我的伤脚显得十分配合,它不动声色地向外挪,树根每抬高一寸,它就移出一寸,最后,它获得了自由,还没来得及欢声雀跃,彻骨的疼痛就不期而至,我抱着小腿在阴冷的草地上打滚,希望地心引力能把疼痛吸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明显,逐渐逼近我,我打了个冷战,随后警惕地观察四周,我听到一个细碎的声音,像是脚步声。

我握住树枝,踉跄地站起来,靠在树干上,那声音消失了,树林里一片死寂,连鸟儿滑翔的声音都没有了。

我知道有一个东

西在我附近,准备攻击我,撕碎我,最后吃掉我,我看不到它,可它正盯着我。

树林里冷得像冰窟,脚面上的血液冻成了块,堵住了伤口。

我挥动几下僵硬的小臂,关节吱嘎乱响,像一台老掉牙的车床。

我拖着伤腿咬牙前行,每走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疼痛,枯树枝成了我的第三条腿,这样一来,我走得更加吃力了。

我的眼神在身前搜寻,注意力却全放在了后面,我总觉得那个东西尾随其后,会在适当的时机扑上来。

我忽然停住,蓦然转身,眼睛聚焦在一棵大树上,用余光观察四周,这是在黑夜辨别事物的唯一办法。

我隐隐约约看到几棵大树,像柱子一样威严地站在那里,树上垂下来几根细小的树枝,在空中微微摇荡,我收回目光,准备继续赶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异常之处,有一棵树动了一下。

树怎么会自己动起来?这不可能,那绝不是树。

我的余光再次扫过去,我看清了,是一个人形,距我十米远,笔直地站在那儿,在这片阴森的树林里,看到人形就等于看到鬼。

“嘿!”我喊了一声,我并不希望有人回应,我只想壮壮胆子。

人形没有动,我却动了,我掉头跑了起来,如果那还算是跑的话。

风在耳边穿梭,两只腿机械地交换着位置,我跑出了很远,途中被阴险的树根绊倒了两次,脸颊被野草划伤了,起初是火辣辣的,随后感觉又酸又痒,像是中了某种毒素。

手中的粗树枝不知在哪丢掉了,唯一的自卫武器交还给了大自然。

我弯下腰,喘了几口粗气,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有一些流到了我的嘴角,我用舌头舔了舔,没什么滋味。我的背部开始发麻,那个人形是不是还跟在我身后?

我向四周张望,黑色的树干将我层层包围,我不知那个人形藏在哪,是不是躲在某个树后盯着我。

一阵风吹过,树林里响成一片,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如同自然界的交响乐。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大树,过了一会儿,我放心了,那个东西终于被我甩掉了。

我转身准备继续赶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很轻,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时我绝不能疏忽大意,我慢慢转过身,发现了异常,一棵树动起来,一点点靠近我,是那个人形,距我五米处停了下来。

“你是谁?”我大声喊道。

人形似乎动了一下,但它没有回答我,或许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朵乌云恰好被月亮抛弃了,幽暗的银光重新落下来,它唤醒了整个树林,几只黑色的大鸟腾空而起,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想要袭击我。

远处传来了野兽的又长又尖的嚎叫声,那声音让人胆寒,可能是狼,也可能是熊,它们不停地移动着位置,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闻到我身上的味道,所有的野兽都会找到我,可以想象那个悲惨的场景。

我的双腿剧烈地抖起来,我并不担心那些长着利齿的野兽,真正让我害怕的是眼前这个人形。

我依稀可以看出人形的轮廓,它的个头与我相仿,细长的胳膊垂在两侧,两条腿分得很开,脖子上的脑袋显得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掉。

我们相对而立,我没听到它的呼吸声,也没看到它吐出的白气,我猜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想它一定比那些野兽还要可怕。

它就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既不向前,也不后退。

它在默默地折磨我的神经,希望我自己倒下去。

我又开始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偶尔我会回一下头,人形似乎紧跟在我身后。我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已经超出了我的极限,我的动作开始严重走形,我咬牙坚持了一阵,尔后停下来,双膝着地,汗如雨下。

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扭过头,看到一双分得很开的腿。

我虚弱地站起来,擦了擦睫毛上的汗滴,现在人形离我只有三米远,这一次我再也不想逃了,我不想活在绝望中。

“你到底是谁?”我故作镇定地问。

人形终于说话了,嗓音很尖,像金属与玻璃的摩擦声。“我是——凶手。”

“你是杀害蒋梅绣的凶手?”我提高了声调。

“我是——凶手。”人形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我挣扎地站起来,死死盯住它,它的脸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它抬起手架在我的肩膀上,尖尖的指甲插进肉中。

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我愣住了,竟然是徐强志的脸!

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不料背部撞倒了硬物上,退路被堵死了,徐强志用力掐着我的肩膀,他的脸慢慢贴过来。

“你……”我嘶哑地喊道。

“快醒醒!”我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头撞在坚硬的树干上。

我看着徐强志,脑子里一片空白。

“别睡了!”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嚷嚷。

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吗?我茫然地看着他。

“你做噩梦了。”他说。

我发现自己坐在轿车里,座位已经放平,徐强志在我旁边,表情很焦急。车窗外是五彩的建筑物,广场上停着各种样式的豪华汽车,衣着鲜亮的男女从车前走过,优美的音乐声在空中翩翩起舞。

我的手心爬满了冷汗,衬衣紧贴在身体上像从河里捞出来一样。

原来是一场梦,梦境中的场景是如此真实,险些要了我的命。

“不好意思。”我用面巾纸擦去额头上的汗,尴尬地说。

“你差点杀了我。”徐强志一脸不高兴。

“怎么了,我做梦关你什么事?”

“你要是踏踏实实做梦就好了。”徐强志说,“你在车里手舞足蹈的,一会儿用拳头砸车窗,一会儿抓住我的胳膊乱摇,为了叫醒你,我刚才在门口险些与一辆中巴迎头相撞,就差一秒钟,阎王爷已经给咱俩准备好晚宴了。”

“看不出来,这两年你变幽默了。”我勉强笑了笑,说,“阎王爷大概是不打算请客了,你的钱是省不下了。”

“你现在经常做噩梦吗?”他问我。

“就是这些日子,”我解释道,“最近我脑子比较混乱,经常胡思乱想。”

“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徐强志认真地说。

“你别胡扯了。”我有点恼火,“你今晚还请吃饭吗?”

徐强志笑嘻嘻地说:“刚才你说梦话了。”

“我都说了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你说了句‘凶手’。”徐强志问,“什么意思?”

“还说了什么?”我追问道。

“其他的我没听清,嘟嘟囔囔一大堆。”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说:“现在能吃饭了吗?”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过度悲伤。”徐强志拍着我的肩膀说。

“知道了,谢谢你。”看来徐强志根本不了解真相。

我们进了餐厅大门,里面富丽堂皇,装潢方面丝毫不逊色于五星级酒店。身材高挑的领位小姐款款而来,香水味润滑了空气。

“我预定了单间。”徐强志一副老到的样子。

“先生贵姓?”

“徐。”

领位小姐查了查预定单,然后引领我们到了二楼,单间虽不算大,但全景外窗让人眼前一亮。当我看到耀眼的街景后,心里面平静了许多。

“这里的消费可不低呀。”领位小姐离开后,我翻开菜单说。

“你尽管点菜,不要看价钱。”徐强志的口气很大。

“你不会是用业务科的公款吧。”

“你这话可不地道。”徐强志板起脸说,“我像是公款吃喝的那帮衰人吗?”

“说实话,有点像。”我半真半假地说。

徐强志刷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表情也愈发地凝重起来,显然他被我玩笑话激怒了。

“你的幽默感哪去了?”我把他摁到座位上,把手包里的香烟递给他,算是表示歉意,“我跟你开玩笑呢。”

“胡闹。”徐强志依然铁青着脸,不过他点上了香烟,以示接受了道歉。

接下来他点了许多菜,又要了一瓶高度数的白酒,我说明天我要出差,今晚不能多喝。徐强志一把抢过杯子给我倒满,他说就因为出差才要多喝,反正在火车上有的是时间睡觉。我拗不过他,只好硬着头皮喝起来。

刚开始我们聊了些工厂的琐事,比如目前存在的问题、科室间人员配备的不平衡以及医疗保障方面的隐患,我们就像是开厂部会议似的,唯一的区别是换了一个会议场所。

由于长期的疏远,我们的谈话总是遮遮掩掩,在一些敏感问题上避重就轻,牵扯到个人利益时我们一带而过。

我俩都想尽早结束这乏味枯燥的话题,可每次中断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又开始不约而同说下去,似乎那些现成的词句不需要大脑的组织搭配,它们会自己从嘴里蹦出来。

说累了,我们开始喝酒,几杯白酒哗哗下肚,舌头活泛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它具备助人为乐和默默奉献的精神,它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帮助两个人找到共同话题,回忆起美好的往事。

我和徐强志终于找到了新话题,我们从刚进厂的学徒工阶段开始聊起,把那些落满灰尘的艰辛与欢乐串成一起,将那些被遗忘了岁月重新挖掘出来。我们边聊边喝,一转眼的工夫,一瓶白酒见底了。

我们的说话声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就像是有人悄悄拧动了音量开关。

我的筷子没动过几下,空空的胃囊里仿佛着了一把大火。

徐强志的脸红扑扑的,他脱去外套,唤来服务员准备再要一瓶白酒,我及时拦住了他,我说你再喝白酒我就马上回家。他抓住了我话里的漏洞,最终要了两瓶啤酒。

时间像是插上了翅膀,你一个不留神它就跑掉了。

负责包间的服务员客客气气地走到我俩旁边,问我们还需要加菜吗,我说不用了。服务员说能不能先把账结了,她们要下班了。徐强志一下子火了,说你是不是嫌我们消费低呀。服务员连忙摇头,我看得有些头晕。

“这是在轰我们走人吧,你们店大欺客。”徐强志大声斥责。

服务员被吓坏了,手里的账单打起了摆子。

“酒楼里有规定。”服务员说,看样子她也是一个倔脾气。

徐强志的脸由红变白,像条中年变色龙。我心里有些发慌,这家伙又要发脾气了。果然,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的盘子、碗、杯子集体跳了一下,非常整齐,仿佛事先商量好了。

“你赶紧把经理叫过来,我教教他如何做生意。”徐强志晃了晃身子,肚子里的两种酒混合到一起,变成了高纯度的浓缩铀。

“算了,别难为小姑娘了。”我连忙打圆场。

“公事公办,马虎不得。”徐强志梗着脖子,毫不退让,他大概把餐厅当成了业务科办公室。

这种场面服务员想必是见多了,她不急不躁地站在我们面前,看看我又看看他,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徐强志对着空气乱喊了一通,见没人理他,也就消停下来。包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我反倒觉得不适应了。

我取出钱夹,递给服务员一张信用卡,我没想到这张卡片竟把徐强志彻底激怒了。“你骂人!”他冲我喊起来。我怀疑他认为我是餐厅经理。

“我骂谁了?”我一时糊涂了。

“你骂我了。”徐强志把信用卡夺回来,然后把自己的钱包交给了服务员,“我请客你掏钱,这叫哪门子事。”

服务员谨慎地把钱包交给我,我按照账单把账结了,剩下的当做小费,服务员高高兴兴地走了。

“回家吧,你喝醉了。”我让徐强志喝下一杯清茶,然后把他搀到沙发旁,让他躺在上面慢慢醒酒。

“我没醉。”他挣扎地坐起来,还吵吵要继续喝。

“酒楼关门了,改天再喝吧。”

徐强志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我怕他惹事,在门口拦住了他。他瞪着眼睛说:“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我说:“你是不是要找茬打架。”

他头脑很清醒地说:“以我现在的状态,充其量是被打的。”

我松开他问:“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他笑了笑,摇头晃脑地说:“至少比你酒量大。”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包间,我有点头重脚轻,但基本上还能走在一条直线上。徐强志三步变两步,像有什么急事要办似的。酒楼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几个服务员正叮叮咣咣地收拾盘子,唯一的领位小姐把

我们送到门口。

“找代驾公司吧,你不能开车走。”我看到徐强志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没事,我经常酒驾。”他眯着眼睛,满不在乎地说。

“你别开玩笑了。”我干净利落地抢过钥匙,就像他刚才抢我的信用卡一样。

我和徐强志站在酒楼门口吵起来了,在这个原则问题上我绝不会让步。他几次试图夺回钥匙,均未果。

“我们有代驾服务,十公里内免费。”在我们两个争得筋疲力尽时,领位小姐说话了。

“你怎么不早说?”徐强志喘着粗气说。

司机是酒楼的保安队长,穿着一件浅色制服,其貌不扬,一口外乡口音,听起来像阿拉伯语。队长问我们去哪。徐强志让他往前开,没说具体地址。我有点担心,唯恐他打算换个地方接着喝酒。

车开得很快,看得出队长是老资格司机。徐强志在旁边指挥,却始终没问我家在哪里。

“到我家坐会儿吧。”我婉转地提醒他说。

“改日吧,这个时间就不打扰你了。”他看看手表,然后客客气气地回应道,那感觉好像我已经站在自家的单元门口,朝他挥手告别,可是,车还在行驶,而且离我的住处越来越远。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高楼大厦少了,马路由宽变窄,我们好像离开了市区。“到底去哪呀?”我问。

“没错,您得告诉我具体地址。”队长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快到了,一直往前开。”徐强志笑而不答。

车速明显降了下来,队长东瞧西看,戒备之心昭然若揭。这条马路上没什么行人,驶过的车辆多是运货卡车,两侧的路灯也是时亮时灭的。

“你开快点行不行。”徐强志催促道。

“十公里了。”队长指着里程表说。

“我知道。”徐强志说,“我按规定付费,你怕我赖账吗?”

“您最好付零钱。”队长想方设法阻挠我们的行程。

“你有零钱吗?”徐强志扭头问我。

我口袋里有一沓零钱,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此刻我和队长无形中建立了同盟关系。

他转过头去,对着车窗说:“不要担心,我有零钱。”

过了五分钟,徐强志说到地方了,我和队长同时松了一口气。我先跳下车,环顾四周,前面是一片尚未完工的小区,几栋高楼插向天空,一阵阴风刮来,施工的沙土在它的领地内横行霸道。

徐强志也下了车,我们朝队长挥手告别,并表示感谢,队长敷衍地点点头,沉着脸走了。“队长恐怕得走上一段了。”我对着他的背影说。

“他心里肯定美滋滋的,我付的小费比他一整天的工资多。”徐强志把车锁好。

“你是不是中了大奖了?”我对他今晚的奢侈消费产生了质疑,因为厂里的薪金结构我是了解的。

“我知道你肯定会问。”徐强志乐呵呵地说,“这是我的秘密。”

提到隐私,我就不好再深问了。“请问这儿是哪?你请我喝西北风吗?”

“当然不是,我请你来醒醒酒。”徐强志故作玄虚地说。

“效果不错,我已经清醒了。”我挖苦道。

“别那么刻薄。”徐强志领着我进了一家洗浴中心,“我请你洗澡。”

“即便是你出钱,是不是也要先问问我愿不愿意?”我有些生气,徐强志像个孩子般随性。

徐强志带着我走到柜台前,服务员热情地朝他打招呼。

“我要纠正一点,”他说,“我不必出钱,因为这家店是我开的。”

我看了看大厅内富丽堂皇的装饰,说:“看来你的酒还没醒。”

“你不信?”他放声笑起来,就像站在自家的厅堂里。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我说,“你自己慢慢洗吧。”

“你明天早晨再去准备绰绰有余。”他拉住我的胳膊,恳求道,“就算是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可我实在不想洗澡,你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好办。”徐强志让服务员拿过来一张磁卡,然后对他说,“他是我的朋友马源,以后他来可以签单。”

看到服务员唯唯诺诺的样子,我觉得眼前的事情不简单了,徐强志就像是忽然换了个人似的。

“咱俩今晚住这儿。”他指指天花板,说,“三楼,最好的豪华套间。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

“心意我领了,可我确实想回家。”

“你家里有什么?蒋……”徐强志蓦地绷住嘴,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化了,是啊,那里还能算是家吗?我的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电梯门口,徐强志在后面连声道歉,说他酒后失言了,其实我对这个话题已经无所谓了,毕竟是事实嘛,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我们到了三楼,徐强志用磁卡打开了门。“里外两个房间,你随便选。”

我走进去,房间很大,装修风格与酒店套房无异。“洗浴中心真是你开的?”我坐在沙发上说。

“当然,你看我的鼻子没变长吧。”徐强志从迷你冰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坐到我对面,说,“确切地说我是股东之一。”

“用你的薪水投资吗?”

“别开玩笑了,那点工资攒一辈子都不够。”

“我实在想不通,你是在哪儿搞来的巨款?”

“不瞒你说,我几年前就开始干这行了。”徐强志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是我忙着外面的生意,现在谁是副厂长还说不定了。”

我完全同意他的话,起初他确实是厂长重点培养的对象,我只是个陪衬而已,后来他与厂长渐行渐远,我才幸运地搭上了顺风车。近几年开厂部会议时我总觉得他心不在焉,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原来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厂里。可是,这些隐秘的事他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

我没有主动问,我相信他会自己说出来。

我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一股醇香飘了出来。我和他碰了一下杯,然后问了一个比较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生意开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来时的路上我就没看见一辆高档轿车。”

“老弟,你不懂了吧,做生意和下象棋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不能总想着眼前的局面。”徐强志把我那盒好烟拿出来,点上一支说,“我承认现在是门口罗雀,不过等到半年之后就不是这样了,那片住宅楼是市里重点建设项目,高端公寓,而且竣工在即,将来所有的配套设施都会拔地而起,说实话,我还嫌洗浴中心小了点。”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嘴里言之凿凿的商业潜力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建筑工程延期是司空见惯的事,还有实际入住率、竞争对手等等相关问题。我可没他那样乐观,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生意。

“总之,做生意要胆大心细,看好的项目不要犹豫。”徐强志意犹未尽地补充道,就好像他已经赚了盆满钵满。

“如果半年后客源状况不如你的预期,怎么办?”我问了一个沮丧的问题。

徐强志大笑起来,嘴里的青烟顿时逃了出去。“这种半吊子话你今后千万不要问其他的生意人,他们会跟你急眼的。”他乐得合不上嘴,“实话告诉你吧,如果生意不理想我也不会担心。”

“你现在真是有钱人了,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我轻飘飘地恭维他说。

“别损我了,我还差得远哩。”他品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告诉你我的秘密吧,这家洗浴中心我压根没想长期经营下去。”

“噢?”我愣住了,徐强志的话让人无法理解,既然不想用心经营,那当初还费时费力开它干吗?或许他对此项目失去了信心,可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不大像。“我觉得你的一席话完全就是自相矛盾,一会儿前景看好,一会儿心灰意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说。

“你错了,我现在是信心满满,肚子里快要放不下了。”徐强志形象地说,“你以为我是靠洗澡、住宿挣钱吗?”

“难道不是吗?”

徐强志笑眯眯地看着我,他在等我自己想出答案。

我猛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一种高风险高利润的生意。“你这儿暗地里经营偏门吧,我早该想到。”

“你能不能有点创造性。”徐强志笑得前仰后合,“违法的事情咱不干,做生意不能把命赔进去,这是我处事的原则。”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你应该知道,我对别人的隐私一向不感兴趣。”我欲擒故纵地说。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我索性全告诉你吧。”徐强志挺直腰板,表情严肃地说,“我是打算等小区建成后,把洗浴城转手,赚其中的转让费。换句话说,我的生意就是率先抢个黄金位置,然后择机脱手。”

“天底下哪有这种生意?”我大失所望,所谓的商业秘密就是单纯的倒买倒卖。我觉得徐强志仿佛在说梦话。

“你不信?”他的眉毛挑得老高,“这种转手、接盘的事每天都会发生,只不过我的规模较大而已。”

“这样看来你就是一个职业牛贩子。”我说。

“此话怎讲?”

“你精心养了一只牛,几年过后牛长大了,你转手卖给了肉联厂,赚到的钱你再去买小牛,然后再卖给肉联厂,如此周而复始,这大概就是你的屡试不爽的生意经。”我开始面不改色地胡言乱语。

“非常准确,不愧是马副厂长。”徐强志连连点头称是,“这就是我赚钱的秘诀,尽管技术含量低一些。”

我笑着说:“小区建成之前你就这样惨淡经营,一直挺到脱手为止?”

“其实我目前的经营状况并不差,喜欢清净的人有的是,他们不愿意在市里泡澡,跟三伏天的游泳池似的。”徐强志说话总喜欢形容一下。

“万一没有人愿意接手呢?”我又问了一个沮丧的问题。

“可能性不大,洗浴城位于整个住宅区的黄金位置,转出去只是个时间问题。”徐强志没有一丝担忧,好像想要接手的人已经在外面排成了长队。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有必要熬夜吹牛吗?”徐强志风趣地说,“尽管我是个职业牛贩子。”

“所以就算是生意不好你也不会着急上火。”

“和项目转让费相比,眼下的经营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今晚长见识了。”我说,“这不是你第一单生意吧?”

“当然不是,我最初转手的是一家经营不善的美发店,然后是饭馆,最后才是洗浴中心,规模越来越大,转让费也越来越多。实话实说,最开始纯属偶然,尝到甜头后就欲罢不能了。”他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接着说,“这座城市永远不缺投资商,只要你手里有实体店,就不怕出不了手。”

“我真没想到,店头转让比苦心经营还赚钱。”

“那可不一定,真正的好店你砸出多少钱也没用。”

“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

“我知道。”徐强志说,“你想不通我为什么还要在工厂上班。”

“没错,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你消费几个晚上。”

“你看到的只是我人前显贵的一面,其实每天晚上我都睡不安稳,酒精成了最有效的安眠药。老弟,你可能不了解,世界上没有稳稳赚钱的生意,以我目前的投资规模,只要赔上一次,我就完了,再也翻不了身了。”徐强志指了指窗口,再次比喻道,“我会从窗户勇敢地跳下去。”

“有那么严重吗?”

“这是投机商的悲惨下场。”他耸耸肩,说,“很正常,愿赌服输嘛。”

“所以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够准确。”徐强志说,“我留在工厂是看中了一个更大的商机。”

“我了解,你想把工厂转让出去?”我开玩笑说,“那才是真正的大买卖,可能会惊动中央政府。”

“你真会开玩笑,咱那老厂谁敢接手,每月的退休金吓死人。”

“那你究竟图什么呢?”

“厂里的实体项目。”徐强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那才是长线生意,比我现在的倒买倒卖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察到了他的真实意图,但又不能确定。“我听不明白,”我故作糊涂,“你能不能说具体点。”

“老厂长明年退休,按理说应该把你扶正。”说到正事,徐强志把酒杯放下了,“这些年你在工作上没有任何纰漏,厂里的日常经营实际上是以你为主,中层管理人员心里都明镜似的,老厂长实际上已经成了摆设,他的岁数已没精力励精图治了,当然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力挽狂澜。这是事实吧?”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要竭力维护老厂长的形象,

“其实很多事务都需要老厂长拍板,厂子一天也不能离开他,否则早就垮掉了。”

“厂里有多少阶台阶我比谁都清楚,你的套话蒙不了我。”徐强志摇头说,“每份申请报告都需要老厂长签字认可,这事儿不假,但话说回来,只要你马副厂长认可的报告,他几时驳回过?”

“我们持相同意见,有错吗?”我不客气地反问道,“难道非要我们天天吵架才算是正常程序吗?”

“这话你能唬住别人,但绝对唬不住我。”他针锋相对地说,“只要是你签字的文件,老厂长根本没认真看过。”

我心里一惊,这是近两年我和老厂长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每份递呈上来的报告我都会严格推敲、谨慎调查,一旦经我认可,老厂长那边基本没有异议。可是,他对此事怎么会了如指掌呢?

“你怎么会有如此想法?”我说。

“我当然自有办法。”徐强志神秘地笑了笑,说,“你别以为我只了解业务科的那点事,我可不是聋子。”

“跑题了吧,你的长线生意到底是什么?”虽然我避而不答,但我心里已经清楚他的信息来源了。

“不要急,我正在切入正题。”徐强志一本正经地说,“老厂长本指望你来年能接他的班,将一手培养出的爱徒扶上马,送一程,可现在,他的希望基本上算是破灭了,而且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没有表态,很自然地斟满酒。

徐强志继续说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你知我知,总之,你成为厂里一把手的理想永远无法实现。”

“我从未想过要当上厂长。”我坦诚地讲,“况且副厂长的位置已经算是破格提拔了,我很幸运,没有其他奢望。”

“我了解你,你绝不是官迷。”徐强志忽然话锋一转,说,“可你想保住副厂长的职位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感到非常诧异,他的话竟然与老厂长的主张不谋而合。“为什么?”

“具体原因你应该明白。”徐强志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和老厂长亲如父子,他绝不会让你功亏一篑,他要想尽办法帮助你获得成功。”

“他已经做到了,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他。”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还觉得远远不够哩。”徐强志索性把话挑明,“为了你的美好未来,他最近有了新的计划。”

“哦?”我觉得自己一直低估了徐强志,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他让你陪同业务科出差,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徐强志说,“我只是偶尔装糊涂而已,不想把窗户纸捅破,那样双方都会很尴尬。”

“那你今晚为何偏偏要把窗户砸烂?”

“很简单。”徐强志似笑非笑地说,“我需要与你合作。”

“我们一起把洗浴中心转让出去?”到现在为止我才知晓这顿晚宴的真实用意,徐强志根本没打算和我叙旧,而是赤裸裸的交易。

“你别装糊涂了。”他说,“我知道你们的计划,简单讲无非就是老厂长帮助你自立门户,厂里的衬衫是你的第一个项目,通过整合目前的销售网络,你今后可以顺利地代理其他产品。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你觉得这个项目如何?”我直截了当地问。

“产品、知名度、渠道都是现成的,尽管市场竞争力不是很强,但肯定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徐强志说,“厂里的经营成本太高,再多的利润也填不平,如果是小公司运作,当然就截然不同了。”

“这我就搞不明白了,”我说,“既然是前景看好,你有资金又懂业务,为什么不去自己操作呢?”

“事情明摆着,我们是国营大厂,几十年的历史,如果没有老厂长的那层关系,谁也搞不定。”徐强志说,“就算是他亲自出面,我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喝酒吧。”我举起杯子,趁机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徐强志这个人不简单,必须要小心周旋。

“谈正事的时候我从不喝酒。”

“你想怎样?”我放下杯子,跟他摊牌。

“其实很简单。”徐强志干脆地说,“你通过老厂长的关系取得代理权,我提供创办公司所需的大部分资金,日后你负责新公司的经营,我只是一个普通股东,继续留在厂里。这是基本框架,具体细节我们择日再谈。”

“你认为老厂长会同意你的方案吗?”

“当然不会,他现在对我意见大了。”徐强志撇撇嘴说,“你千万不要对他说,否则好事肯定砸锅了。”

“你的意思是瞒着他?”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徐强志尽量避免触怒我,他补充道,“不过我们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告诉他。”

“等到木已成舟的时候?”

“是的。”徐强志点点头。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合作?”我尖锐地说。

“做实业需要充裕的现金流,你应该很清楚,许多优质企业都倒在资金链上。”徐强志不紧不慢地说,“我有充足的现金,可以马上将公司引入正轨。不客气地讲,我的优势是你们不具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肯定会出现资金困难的状况?”

“你和老厂长从没真正意义地做过生意,因此你们根本不清楚运作一家企业究竟需要多少资金。”徐强志说,“我敢肯定,你们的预算只能维持基本运营,一旦出现回款或其他问题你们将束手无策。”

“这就是说我必须要与你合作,否则会一败涂地。”我笑了。

“我看差不多。”徐强志也笑了。

我和他几乎同时举起杯子,徐强志看样子很高兴,他蓄谋已久的计划浮出水面了,更为重要的是就目前而言进展得非常顺利。

“你每一步棋都算得十分精细。我佩服你。”我由衷地说。

“你过奖了。”徐强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过你好像有一步没有算准。”

“你说说看。”徐强志挺直了腰板,作洗耳恭听状。

“关于我的部分。”

“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跟我合作?”

“说对了,我拒绝合作。”

“没关系,你可以再作考虑。”徐强志对我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你先熟悉业务流程,我等你的电话。”

“你早知道我会拒绝你?”

“当然,我们曾经是睡上下铺的患难兄弟,我了解你。”徐强志大度地说,“如果你不同意,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

“你说过的话我已经忘了。”我看了看手表,说,“可以睡了吗?”

徐强志立即站起来,说:“洗漱用品就在洗手间里,明天早上我叫你。”

我们就这样硬生生地结束了谈话,好像一个人刚刚登到顶峰就顺着山脊滑了下来。

徐强志笑眯眯地替我关上顶灯,然后我们互道晚安,他很快便进入了睡眠状态。我在里间的软床上辗转难眠,我在思索徐强志的每一句话,他对老厂长的计划了如指掌,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既然如此,就随他去吧,我倒要看看他还会使出什么高招。

我的思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宿舍楼,曾文书始终没给我打电话,这说明我们之间的协定已经宣告结束,他也许会单独干下去,直到找到那个所谓的凶手为止。

彭斌还会神出鬼没地在宿舍楼里游荡,还会同柜子里的东西交流。徐强志依旧会装模作样地坐在业务科的办公室里,脑子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一切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太阳准时从东方徐徐升起,辛勤工作一整天后跌入西山。

我有些茫然无措,不清楚是该继续调查命案还是该彻底放手去筹备自己的公司。老实讲,我似乎不再确信这是一桩人为的谋杀案了,尽管我心里一直不肯承认,蒋梅绣在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里自尽身亡,在门窗未被损坏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有凶手存在,警方已作了结案处理,难道我比他们还专业吗?

至于那只丢在院外的皮鞋,应该是她在回宿舍的小路上遗弃的,也许是她受到了某些惊吓,一路跑回了楼里,那条路确实阴森可怕,我一个人走时也会心跳加速,无论怎样,那只鞋与本案没有任何关联。

或许我该尊重事实,不可能有凶手,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从今天起我必须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来,忘掉不快的往事,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我还有自己的事业,如果我能把代理公司运作成功,我想蒋梅绣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想着想着,我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头上像是裂开一条缝,白花花的脑浆都快要流出去了,今晚的酒喝得实在是太多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摸着黑走到客厅喝了一杯清水,水咕隆隆地流入体内,稀释了酒精的纯度。徐强志的鼾声由大变小,最后完全听不见了,我踮起脚往回走,生怕将他吵醒。

“资金……他……关系……”徐强志断断续续地嘟哝道。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听着他的梦话。十年前我们同住一间宿舍的时候,徐强志就有夜里自话的毛病。我曾经把他的梦话一字不漏地录下来,第二天播放给他听,他说什么都不肯相信,认为是我在故意吓唬他。

其实谁也不愿相信自己会说梦话,一个人的秘密会在睡眠状态下和盘托出,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恐怖的事。

床上是一摊黑影,依稀可以看到徐强志的睡姿是扭曲的,那是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双手交叉在脑后,两只腿围成一个圈,像是某种宗教仪式。

他张着嘴,呼吸急促,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紧紧地勒住他的喉咙。

“是他……想……不到。”徐强志喃喃地说。

“是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上一句。

“呀哈……阴谋……没有资金……原来是他。”他的话实在让人费解,也许梦话本身就是天马行空的。

我举着杯子站了一会儿,徐强志的梦话中止了,他哼哼了几声,再没动静了。

“嗨,你小子说梦话了。”我对着那团黑影说。

徐强志翻了一个身,鼾声又响起来了。我悄悄地回到里间,把门锁扣紧,这种人永远需要提防,他能在夜里自语,可能还会在夜里杀人。

重新躺在床上,头痛似乎减轻了一些,我闭上眼,希望尽快进入梦乡。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又坐了起来,径直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将胳膊伸进去,我摸到一件睡衣,轻飘飘地悬在衣柜中央,像个人站在我面前似的。

我换上真丝睡衣,觉得很舒适,仿佛在自家的卧室。我慢慢打开房间门,徐强志那山崩地裂的呼噜声一下子冲了进来,生生把我推了回去。

我被巨大的声音吓出了一身汗,脑细胞再度活跃起来,把困意赶跑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外屋,将茶几上的房卡塞进睡衣口袋,然后走出了套房大门。

走廊里铺着一层颜色艳丽的地毯,上面是西式的图案,一群小动物围着几个流浪汉,看上去像一个寓言故事。

我关上房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徐强志的鼾声足以使人精神崩溃,年轻时我不记得他有这个毛病。走廊里太安静了,我走在松软柔和的地毯上,仿佛离开了嘈杂的地球。

三楼的其他房间都敞开着大门,里面黑洞洞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些瘆人。走到电梯口时我愈发地觉得徐强志的话里含有大量的水分,洗浴中心的生意远没他描述的那样好。也难怪,他是和水打交道的,所以话里有些水分大概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我按了几下呼叫键,电梯没有反应,估计是被工作人员锁了。我顺着旁边的楼梯走到大厅,柜台后的服务员不见了,整个大厅里静悄悄的,现在我反倒觉得能听到徐强志的鼾声是件幸事。

我在糖果盘里挑了一枚咖啡糖含在嘴里,然后敲了敲柜台。

“有人吗?”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

我喊了几声之后办公室里才有了动静,一个服务员趔趄地从里面走出来,头发如杂草般,两只眼睛还在打架。

“就您一位吗?”服务员糊里糊涂地问。

“你不认识我了?”

“噢,您是徐总的朋友吧。”服务员终于认出了我。

“我把你吵醒了。”我说。

“没关系,按理讲值夜班本不该睡觉。”服务员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没多少客人,我就在里面打了一会盹。”

“能不能帮我换个房间?”

“没有比那套更好的房间了。”

“普通单间就行。”

“隔壁吧。”服务员递给我一张门卡,“三楼没有其他客人,您选哪间都行。”

我接过房卡,随便问了一句:“浴池是24

小时营业吗?”

服务员笑了,说:“昼夜都营业。”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说:“我干脆去洗个澡吧,反正也睡不着。”

“您随意。”服务员递给我一个洗浴牌,我将它套在手腕上,返回了三楼套间,把房卡留在房间里。徐强志还在床上昏睡,呼噜声一波高过一波,连玻璃都在微微打颤,我庆幸自己想到了换房的主意。

我原路返回到了浴室,按照号码找到了更衣柜。更衣室面积不算大,每排柜子之间的空间相当狭窄,想必将来的接手者还要重新改造一番。我锁上更衣柜,在浴室门口拿起一条白毛巾,很干净,我隐隐闻到一股香气。

浴池相当大,但里面没有人,大概只有被呼噜声折磨的人才会过来洗澡。我站在淋浴间冲了一会儿,疲惫和困顿一起顺着水流漂走了,最终不知去向。

我换上浴衣准备回房间睡觉,我的余光看到更衣柜的尽头有一个黑影,黑影坐在凳子上,只露出一双蓝白色相间的拖鞋,可能是有个客人在那里睡着了吧。我走到更衣室的门口停了下来,那双鞋似乎有些眼熟,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拖鞋,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返回去,看到徐强志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我正要问你呢。”他说,“我听到一声门响,起来后发现你不见了。我怕你半夜跑回家去,所以才下楼看看。”

“你那呼噜打出了世界水准,我换了一间房,账算你的。”

“没问题,空房多了,你随便换。”

“我在楼下转悠了半天就没见到半个客人。”

“都在忙着娱乐呢。”他站起来说,“走着,我带你去看看,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是牛皮大王。”

“算了,我知道你在休息厅放录像。”我转身准备走,“你的生意好坏与我无关。”

“还有按摩服务呢,想试试吗?”

“没兴趣。”我朝他挥了挥手中的门卡,说,“我住在你隔壁。”

徐强志忽然道:“那件事想好了吗?”

“哪件事?”

“关于我们合作的大事。”

“你好像很着急嘛。”我说。

“不急,我只是随口问问,反正现在闲得没事。”

“我没打算改主意。”我生硬地说,“还是不同意。”

“我给你个建议,如果你实在拿不定主意,可以去找老厂长商量一下。”徐强志和善地笑了笑。

“是我脑子出了毛病吗?”我轻轻敲了敲额头,说,“我记得你让我瞒着老厂长,说只要他知道,好事肯定砸锅。”

“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变了,我的策略也变了。”

“咱俩谁变了?”

“是你。”徐强志说,“我没想到你变得这样固执。”

“你是想将老厂长一军吧。”我说,“我是不是现在就去他家商讨此事?”

“等你出差回来吧,我说过,这件事不急。”徐强志转身走了,“我去按摩了,明早我们一起吃早饭。”

我们结束了针锋相对或者说不太愉快的谈话,我回到三楼,睡在一间普通的房间里,床很硬,但我觉得很舒服,头刚碰到枕头就睡着了,直到电话铃响了若干遍我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哪位?”我的嗓音有些嘶哑。

“起床吧,天已经大亮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客房里?”

“醒醒吧老兄,我是徐强志,在你隔壁,快过来换衣服。”说完,他把电话挂断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天色确实亮起来,新的一天降临了,我好像还没做好准备。套房敞着大门,徐强志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他的脸色很好,头发油亮亮的,大概是昨夜被按摩师调理舒坦了。

“气色不错呀。”我朝他打了声招呼,然后走进里间换衣服。

“你好像睡眠不足,两眼通红,跟兔子似的。”

“我今天才知道你为什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人能受得了你的呼噜声。”我换好衣服走进洗手间。

“我同意。”他站起来走了,“我在一楼餐厅等你。”

当我走进了餐厅时,徐强志已经吃完了,餐桌上摆满了白花花的盘子。“我跟餐厅服务员打过招呼了,以后你过来吃饭可以签单。”他把菜单递给我。

“谢谢了。来碗粥吧。”我对旁边的服务员说。

“我昨晚说梦话了吗?”徐强志的脸色有些异样。

“没有。”我说。

“那就好。”徐强志像是松了口气。

服务员端上来一碗皮蛋瘦肉粥,上面飘着几片香葱叶子,看上去十分诱人,我端起绣着花边的白瓷碗,三口两口就全喝光了。“我忘了问了,今天谁跟我一道出差?”我向服务员又要了一碗。

“孙岷佳,你在业务科见过他。”

“他是老职工吗?”我实际是想知道他与孙岷佳的关系。

“我们关系不错,他是业务科的骨干。”徐强志心领神会地说。

“明白了,你一会先送我回家。”

“你不去厂里了?”

“出差的事我昨晚跟老厂长说了,他让我直接去火车站。”我放下碗,把房卡交给他说,“现在可以走了吗?”

徐强志把房卡退还给前台后,我们出了大门上了他的车,车里放着交响乐,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靠在路边,我才开口:“昨晚让你破费了。”

“马厂长太客气了,我们来日方长。”徐强志话里有话。

“回见吧。”我下了车。

“关于我生意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包括老厂长在内。”徐强志探着身子说。

“我答应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我。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按了两声喇叭,车子飞快地开走了。

直到尾灯消失在人流中我才走进小区,走廊里非常干净。我的防盗门上插着一张地产中介的小广告,我把它攥成一团,刚要扔掉,但转念一想,又把它铺平,放到桌子上。

进了屋我从柜子里取出旅行箱,将一套西服装了进去,我在纸上写满了该带去的东西,拿一件便用圆珠笔划去一项,等准备完了,竟出了一身汗。

我给老厂长打了几次电话,对方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只好拨通了他办公室的座机,厂长秘书说他一早就下车间了,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今天我出差。秘书说她知道了,行政方面的事暂时由她来处理,遇到紧急事务会马上电话联系我。我客气地谢过她,便挂断了电话。

我犹豫是否该通知曾文书一声,刚举起电话又放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再跟这个人打交道了。

其实我本想去一趟昼与夜餐厅,找店主聊一聊,但现在的时间有些紧,我想还是算了,等出差回来再去吧。

我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遍,然后背着包直奔火车站,我大概有三年多没出差了,到了拥挤的火车站竟有些兴奋,像孩子一般跑入进站口。

候车大厅里坐满了人,吵吵嚷嚷的,空气也不太新鲜,到处弥漫着方便面的辛辣味,十分呛鼻,我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好像钻进了一个飞虫,又痛又痒。

我围着候车大厅足足转了半圈没找到一个空座,很多座位被旅客当成了床,也有些变成了牌桌,混乱的秩序竟无人管理,我一气之下出了候车大厅,进了旅客休息室,交给列车员五元钱后,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条沙发上,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茶水,歪头便睡着了。

此前我从未进过休息室,现在才知道钱的妙用。

不知睡了多久,一只大手把我推醒了,我睁开眼,发现一个中年人站在我面前。

“什么事?”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沙发旁边的行李箱,箱子还在那,锁头没有动过的迹象。

“马厂长,我是孙岷佳,咱俩该进站上车了。”对方说。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看到说话的人果然是孙岷佳,他还是穿着那件黑皮衣,深蓝色的裤子被熨得直挺挺的,皮鞋亮得像面镜子,他手里提着一个高档公文包,一副规规矩矩的职员形象。

“你刚才也在休息室里?”

“我才到车站。”孙岷佳提起我的行李箱往里面走,说,“我猜您一定在休息室,所以直接就进来了。”

“我们不去候车大厅吗?”我觉得孙岷佳搞错了方向。

“这里能出去。”孙岷佳朝工作人员点点头,对开推开了一扇门,我们连车票都没出示就到了月台,几列火车静静地卧在铁道上,喘着粗气。

我第一个上了火车,车内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没看到床铺,脚底下迟疑了,担心走错了车厢,孙岷佳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说我们买的是软卧,随后他走到我前面,一下子就找到了包厢号。

“你经常出差吧?”我问。

“每个月起码要出去两三次。”孙岷佳拉开门,侧身让我先进去,“徐科长看不得我在办公室里闲坐着。”

我刚坐在床铺上,孙岷佳就提着暖瓶出去了,没过多会儿他举着一条热毛巾跑回来了,让我擦擦脸,说车站里不卫生。我有些过意不去,说还是你先用吧,孙岷佳不肯,他说趁现在没人他要把茶沏上。

一杯热茶端过来时,车厢内刚开始上人,我俩坐在车窗两侧,闲聊起来。

“我们今晚就能到吧?”我问。

“七点过五分到站。我已经联系好了,对方会准时接站,酒店房间已经订好了。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到市区转转。”孙岷佳安排得非常周到。

“真是麻烦你了。”

“别客气。”孙岷佳说,“就算是我一个人去,他们也不会慢待。”

“这家公司是你新开发的经销商吧?”

“上月底刚刚谈成的,他们的规模不算大,但销售渠道的质量很高,我觉得市场能很快做起来。”孙岷佳说。

“我们的产品在一线城市反而销不动。”

“省会城市竞争太过激烈了,庞大的宣传费和推广费把本就不多的利润全吃掉了,其实不光是我们,其他国内品牌的状况也是如此。”孙岷佳边喝茶边说,“我们只能在那里做品牌形象,真正赚钱的市场还在二三级城市,只要我们能耐下心来精耕细作,厂里扭亏为盈指日可待。”

“其他厂家也会跟我们争抢市场吧?”

“目前的竞争并不激烈,二三级市场的运作方式完全不同,没有一年以上的实地摸索是吃不透的,更何况大部分厂家不愿意放下身段做这级别的市场,目前我们的对手只是几个乡镇企业,他们的竞争力并不强大。”

“我记得你上个月提交了一份拓展计划,就是这个思路。”

“是的,我们需要适度地增加投入,以便巩固现有的市场份额。”孙岷佳说,“您放心,上面批下来的资金没有一分钱是浪费的。”

“厂里可支配的资金有限,所以我在你申请的数字上打了一个折扣,徐科长给你解释清楚了吗?”

“他在例会上说了,厂里的难处我能理解。”孙岷佳叫住推小车的列车员,买了一把香蕉,我要付钱,他不肯,抢着把账结了。

我也没客气,掰下一根吃了起来。“你计划几天回来?”我问。

“最多两天。”孙岷佳看着窗外说,“我需要在市场上走一圈,做基础的市场调查,收集各类数据,回去还得给徐科长写详尽的报告。当然,您不用跟我到处乱转,在酒店里等就行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出差就得有个出差的样子。”刚说完,我觉得列车动了一下,我看了看手表,说,“到点了。”

“看来包厢里只有咱俩了。”孙岷佳站起来将车厢门拉上,喧杂声被拒之门外。

广播里放着悠长的萨克斯曲,列车缓缓地动起来,一点点离开我居住的城市,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物,我竟有些伤感,好像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孙岷佳似乎也有同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久久不语。

软卧车厢如图书馆般安静,偶尔走过门口的旅客好像在刻意压低声音。火车渐渐加速,车厢微微晃动,一如催人入眠的摇篮。我换上拖鞋斜靠在床铺上,脑子暂时放松下来。

“马厂长,您和徐科长是同时进厂的师兄弟吧?”列车彻底离开了我们的城市,孙岷佳才缓过神来。

“他是我师兄,应该说我们是患难兄弟。”我转过身子说,“那时候条件不好,我俩在四处漏风的活动房里住了好几年,外面刮大风里面则刮小风,黄土顺着缝隙吹进来,风停后地上的土起码有一厘米厚。那时晚饭是厂里的职工食堂送饭过来,等送到宿舍时基本上饭菜都是

凉的,有时菜被冻成冰驼子,还没吃完就得跑厕所。到了最冷的时候根本睡不着觉,被窝里像个冰窖,不瞒你说那会儿我最担心的是被活活冻死。”

孙岷佳脸上有些变色,他在想象我们那时的生活状况。

我继续说道:“更折磨人的其实是夏天,活动房里像个蒸笼,空气闷在里面,感觉用火柴一点就能着火,我们每天出的臭汗足够装满一个可乐瓶子,晚上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像涂了一层胶水,可又没处洗澡,只能强忍着,这一忍可就是一夜,太阳都出来了,你还没闭眼呢。”

“更要命的是宿舍旁边是一片野草地,成百上千只毒蚊子每天都在我们那里过夜,嗡嗡地在耳边响个不停,那时候也没有驱蚊器,赶又赶不走,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躺在床上让它们吸血,吸够了它们自然会飞走,第二天早晨数一数,身上有几十个包算是幸运的。”我苦笑着说。

孙岷佳木木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就是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当初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记得我俩每天都在相互鼓劲,生怕半途而废。”回忆起陈年往事,想到我和徐强志的患难真情,心里不免泛起一阵酸楚。

“徐科长从来没向我提起过这段往事。”孙岷佳说。

“最艰难的经历谁也不愿再提起。”我喝了口热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出来。”

“我们这批职工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没错。”我感慨道,“我们那时的学徒工什么活儿都得干,每天早晨给师傅打热水沏茶,然后扫地、擦机床及准备工具,中午为师傅打饭、洗饭盒,下班还要把他们的皮鞋擦一遍,周末还要轮流打扫厕所,工作上稍微有些纰漏,师傅们随口就骂,甚至还会打人,工作一天挨上几下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徐科长也挨过打吗?”

“当然,谁都逃不过,不过他在我们那批学员中算是聪明的,挨揍的次数也算是最少的。”我笑着说,“那时候我们身上都是红肿块,周末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家,生怕父母发现。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挨了打还不敢说出来。”

“难道老厂长不知道吗?”

“十年前厂里经济效益在国内都能排上名次,我们每天都在加班加点,他哪有精力关注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学徒工。”我说,“你是没赶上,那时候提货的车在院外排长队,托人走后门的每天走在厂房里穿梭,贼眉鼠眼的,遇到谁都想递根烟,就算是碰到我们这些学徒工也是客客气气的。”

“现在的情况可完全不同了,我们遇到卖货的人马上得毕恭毕敬地递上烟去,尤其是地级市,如果你的烟不够档次,人家马上就甩脸子,连掩饰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孙岷佳唉声叹气地说。

“是啊,买卖双方的角色彻底改变了。”我的心情也随着话题沉重起来,“不过这纯属正常,国家的经济实力上来了,必然会供大于求,竞争加剧后,肯定会出现优胜劣汰的现象,十年前的产销盛况将一去不复返。”

包厢门被拉开了,列车员推着冒热气的餐车停在门口,问我们需不需要用餐,孙岷佳走过去拿起一盒看了看,有鸡腿和蔬菜,十五元一盒,外加一碗蛋花汤。他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还是去餐车吧,想吃什么可以自己点。

餐车就在软卧车厢旁边,里面没什么人,几个服务员正坐在一起聊天消磨时光。桌布油腻腻的,看上去有些倒胃口,我把餐布和假花都撤掉了,这样才像吃饭的样子。

我们点了四个菜,在孙岷佳的建议下要了两瓶啤酒。餐车上的食品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份量上都下降了一个档次,怪不得午饭时分只有我们两个食客,这里的生意和三七四厂殊途同归,一派迟暮的景象。

我和孙岷佳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头一次与他相对而坐,感觉很舒服,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孙岷佳酒喝得很快,转眼间一瓶啤酒已经见底了,我向服务员挥了挥手,替他又要了一瓶。

“干业务出身,酒量不大不行。”服务员送来了酒,孙岷佳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就因为徐强志酒量大,老厂长才把他调进业务科。”我说,“你尽管喝吧,一会儿回包厢睡觉,耽误不了正事。”

孙岷佳松弛地笑起来,说:“不瞒您说,刚听徐科长说要跟您一起出差,我心里还紧张呢。”

“有啥紧张的,我可不是当年那帮残忍寡情的师傅。”我说。

我俩同时笑起来,最后的隔膜融化了。

“我听说厂里的领导层要调整,是不是真的?”孙岷佳随口问道。

“好像有这回事,不过要等到老厂长退休以后。”我并没问孙岷佳消息的来源,也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他。

“如果调整我就辞职不干了。”

“领导班子调整与业务科没直接的关系,基本的销售政策应该不会改变的。”我有些纳闷他为什么要辞职。

“我就是看不惯国营厂的这点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相互勾心斗角上了,实在没意思。”孙岷佳说,“上次派下来那个干部,放着正事不干先拉拢人心,要不是徐科长给他骂走了,现在业务科还不知变成啥样呢。”

我记得他说的事情,徐强志得罪了上面的领导,差点被免职,老厂长和我奔波于不同的部门,经过苦苦协商,最后一刻才把矛盾化解掉。老厂长曾经说过,如果不能使徐强志免责,他就打算提前退休了。自那以后,我对工厂有了新的看法,不再有年轻时的那份单纯和热情了。

经过那件事的考验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友情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仿佛成了真正的一家人。现在想来,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了,像流星一样,虽然能照耀夜空,但只有短短的一瞬。

“离职?”我收回紊乱的思绪,问他,“你打算去哪干呀?”

“您是徐科长的兄弟,我也就不瞒您了。”孙岷佳说,“有好几家大型企业请我去任业务经理,我跟徐科长说了,他不放我走。”

“我觉得他做的没错,假如我是业务科长,同样也不放你走。”我干脆地回答说,“培养出一个人才不容易,怎么可能轻易放走。”

孙岷佳显然不清楚我与徐强志现在的微妙关系。

“我当然也不愿意走,毕竟各方面都熟悉了。”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似乎很高兴,脸上挂着笑意,“这两年我把整个华北地区都摸清了,只要咱们厂能提供一定力度的广宣支持,扩大市场占有率指日可待。”

聊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徐强志的高明之处,他早猜透了老厂长派我外出的意图,所以他让一名能力出众并且动过离职念头的职员陪我出差,其真实意图不言自明,似乎每一步都被他设计好了,但看上去又十分随意。

为了证实我的推断,我故意问道:“你出差的时间调整过吗?”

“原本计划是两天前走,火车票都买好了。”

“为什么推迟了?”我追问道。

“徐科长知道您要出差后,就让我把票退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猜得没错。

“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

孙岷佳说:“徐科长说你在火车上肯定会问我出差时间的问题。”

我心里一紧,问:“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你肯定会请我到餐车吃午饭,而且准许我喝啤酒。”孙岷佳笑着说,“你们俩在练读心术吗?”

我感到十分沮丧,徐强志仿佛是躲在树林中一动不动的猎人。“我们彼此太熟悉了,所以时常揣测对方的心思。”我违心地说。

“你俩的关系真让我羡慕。”孙岷佳说。

此后我没有再说话,一直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象。徐强志如同一个神秘的影子,我不清楚自己能否摆脱他。

“您是不是累了?”孙岷佳问。

“昨晚没睡好,吃完饭困意就准时来了。”

“您怎么不早说,我们回去吧。”孙岷佳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酒喝光。

回到包厢后,我脱去外衣躺在床铺上,摇摆不定的车身直接将我送入梦乡,我最后意识到孙岷佳帮我换上了开水,我还没来得及喝,就匆匆睡着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中间醒过两次,天色已经灰暗下来,几疙瘩杏红色的云朵从我眼前飞过。孙岷佳靠在床铺上看书,车窗外是一幅陌生的景象。

“快到了?”我问。

“还早呢,我会提前叫您的。”孙岷佳说,“您踏踏实实地睡吧。”

我忽然有种预感,一件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究竟是什么事,我却说不清,看来这趟公差我要谨慎些,以免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睡着睡着,我觉得车厢顿了两下,然后车速在逐渐降低,摇摆的幅度也缓和下来。

我猛地坐起来,生怕出现事故,我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周围是一片荒地,没看到灯光,火车还在向前行驶。

我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发现孙岷佳不见了,那本书倒扣在床铺上。我等了一阵,不见他回来,心里便开始发慌。我想给他拨个电话,但偏偏没有信号,于是我急忙穿好鞋,拉开包厢门,往餐车方向走,走到尽头不得不原路返回,因为车厢门被锁死了。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有节奏的咔嚓声在脚下响个不停。

我在劣质的地毯上小跑起来,每扇门都是关闭的,里面没有一丝声音连轻微的鼾声都听不到。我开始不安起来,这辆列车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乘客?我和孙岷佳在餐车上的那些对话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跑到车厢的另一侧,卫生间敞着门,旁边的洗漱间里有哗哗的流水声,我慢慢拉开门,看到孙岷佳站在镜子前洗着什么,他的样子非常认真,好像在做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我站了足有一分钟,他居然没有发现我。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他蓦然转身,惊异地看着我。“是马厂长啊,您睡醒了?”他的语气略显慌张。

“你在干什么?”我指着他手里的东西。

“我在洗杯子,快到站了。”他抬起手,我看到两个亮晶晶的杯子。

“你洗了多长时间了?”我不顾及情面地问道。

“也就十来分钟吧。”孙岷佳平平常常地说。

“一个杯子需要洗五分钟?”我险些叫出来。

“您可千万别见怪,我这人没什么嗜好,就是爱干净。”他边说便用毛巾擦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孙岷佳提着杯子跟在我身后。

“这车厢里好像没人?”我问。

“短途车买软卧票的人很少。”

我想也是,一共不到八小时的路程,确实没必要选择软卧。“你们出差的费用额度好像并不高呀?”

“是徐科长让我买的软卧票,他说您不常出差,怕一时不适应。”孙岷佳老老实实地解释道。

“乱弹琴。”我有些恼火,当了几年的副厂长竟然成了易碎品,需要特别关照,我停下来,对他说,“以后你坐硬座,我也坐硬座。”

孙岷佳看我的脸色不好,便连连点头。

回到包厢,我们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车速又慢了下来,窗外终于出现了灯光。广播里响起了音乐声,孙岷佳说马上就到站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列车停了下来,我们走到通道处,列车员给我们换了票。一阵风吹进来,有股潮湿的味道。我俩顺着人流向外走,在进入地下道前我扭过头,看到列车卧在那里又开始喘粗气,这一趟行程显然给它累坏了。

出站口人头攒动,旅客们相互挤成一团,像即将下锅的肉饺子。我规规矩矩地排在队尾,水泥地面上又湿又滑,有些地方结成了冰,在呵气成霜的天气下我拉皮箱的手硬得像根冰棍。孙岷佳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这次我没有找他,只是站在原地左右张望。

“马厂长,您拿好票,咱们不用排队了。”孙岷佳不知什么时候回到我身边,趴在我耳边低声道。

“是到前面加塞吧?”我立刻想到了那个不好的预感,便说,“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可别惹事。”

“不是加塞,咱从侧门出去。”他拉着我走出队伍,说,“我认识一个站台长,恰好他今天值班。”

“你刚才就是去找他了?”

“他正在办公室里喝茶呢,我说我们董事长来了,请他务必帮忙疏通一下。”他神秘兮兮地说。

“还没出站呢,就开始满嘴跑火车了,哪个董事长坐火车出差?”我笑着说,他的话简直是不堪一击。

“没时间编排了,不搞出个大人物他才不帮忙呢。”说完,他从我手里抢过行李箱。

孙岷佳弯着腰走在前面,我迈着方步装着董事长的样子拖在后面,一个胖墩墩的工作人员刚把门锁打开,他

的衣袖上挂着站台长的标识。

我挺直腰板跟他握了握手,并向他道谢,站台长没回应,他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着,好像在辨别我的真伪。

我有些慌神,抬眼看到孙岷佳正绷着脸严肃地看着我,不过他越严肃我就越想笑,负责开怀大笑的神经细胞正在我体内酝酿着一场绝地风暴,趁风暴来临之前,我明智地离开了站台长。

“知道吗,你差点让我出洋相。”出了大门我抱怨道。

“说句老实话,您还真不像董事长,怪不得站台长鬼头鬼脑地打量你。”孙岷佳开玩笑说。

“别逗笑了,接站人呢?”

“肯定在正门外,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没过多一会,一辆黑色小轿车高速开过来,一脚刹车停在我们面前。孙岷佳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对方立刻下车疾步走过来和我握手,嘴里反复说请马厂长务必支持他们刚起步的业务。

重新回到厂长的位置上,我感到无比亲切,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了些让对方舒心的话,当然,我的话可不是现场编排出来的。

孙岷佳站在旁边为我们作介绍,来者姓孙,是几个月前签下的经销商。孙经理说首批货不久前刚进入市场,他正盼着厂里来人指导工作,没想到把厂长盼来了。我说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只要是能办到的我绝不拖延。我们在冷风中聊了一会儿,直到孙岷佳提醒,我们才上了汽车。

“先去宾馆存放行李,然后我就近给您接风。”孙经理在车上客气地说。

“不麻烦了,我俩随便吃点就行了。”我对商业应酬不大习惯。

“那可不行,我都安排好了。”孙经理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僵住了,谁都不愿让步。

“这样吧。”孙岷佳打圆场说,“饭照吃,不过要简单些,我们坐了一天火车了,想早些休息。”

孙经理同意了他的建议。

酒店不算高档,但在当地也算是头牌了,我们开了两间普通客房,孙岷佳这个人有洁癖,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和他住一起。

我们在一家特色餐厅里吃饭,由于之前有言在先,这顿晚宴确实比较简单,孙经理如坐针毡,总问我要不要加菜,孙岷佳说你再絮叨我们就走了,孙经理这才闭上嘴。

我一直在暗中留意孙岷佳,他果然是个难得的业务人才,能言善辩,头脑灵活,怪不得徐强志偏偏让他陪我出差。不过我肯定要辜负他的好意了,就算我独立创业,也不可能挖走厂里的骨干。

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接起来,对方先挂断了,我以为是拨错了,就没有在意。

晚宴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孙经理将我们送到酒店门口,握着我的手反复说了一堆感谢的话,我想这是他和孙岷佳喝酒的后果。

回到客房,我把孙岷佳叫到我的房间,沏上两杯茶,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我在火车上昏睡了半天,现在好像是上满了发条。孙岷佳绘声绘色地讲了许多奇闻轶事,他的脑袋里仿佛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

电话铃声又滴滴答答地响了,我烦躁地拿起它,让我没想到的是屏幕上竟然显示出曾文书的号码,这个时间打过来肯定没有好事,我把电话塞回口袋里,但扰人的铃声影响了我们聊天的氛围。

我最后还是接起了电话,直截了当地说:“有事明天再说吧。”

“请问你是马源先生吗?”竟然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我是。”我第一反应是曾文书把电话丢了,好心的路人在试图联系失主,“这是我朋友的手机。”

“这么说你认识曾文书?”对方谨慎小心地说。

“当然认识,请问你是哪位?”我猛然想到了火车上的预感,那件恐怖的事已经发生了,只不过没有出现在我身上。

“我是他酒吧里的服务员,现在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对方的声音急促起来,像是受到了某些惊吓。

“别着急,慢慢说,”我平静地对她说,“曾文书在哪里?”

“就在我身边。”

我松了口气,看来事情并不严重。“请让他接电话。”

“他恐怕接不了。”

“难道他喝多了?”我有些纳闷,曾文书是一个控制力很强的人。

“他好像……”服务员好像说不出口。

“他怎么了?”我追问道。

服务员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他好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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